云南省为了顺利报销积压多年的军费,派崔尊彝、潘英章两位官员到北京疏通关系。两人通过太常寺卿周瑞清等中间人,与户部云南司主事孙家穆谈好,用八万两银子换取云南报销事项的通过,云南方面预付了五万两银子。就在报销即将完结的时候,御史陈启泰突然上奏,弹劾周瑞清包揽报销事项,接受贿赂。陈御史还列明了周瑞清经手银票的票号名称。可见,这次弹劾是有备而来。
现在问题就来了!御史陈启泰为什么要捅破云南报销的黑幕呢?我们知道,清朝地方政府找京城部院办事送礼行贿,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单单户部的办事书吏,每年接受的贿赂估计就超过三百万两白银。云南报销事件,只是众多行贿受贿事件中的一个。而且,他们谈好的八万两银子,放在整个大环境中来看,金额并不算特别巨大。御史为什么单单揪住这一笔交易不放呢?
御史弹劾是一个政治行为。晚清时期,如果一个政治行为看似奇怪,有悖常理,我们就不能把它当作一个单纯的政治行为来看待,而要从更宏观的政治格局、权力斗争的层面来看。陈启泰揭发云南报销丑闻,就和当时的朝廷权力格局有关,涉及复杂的党争问题。
御史陈启泰揭发云南报销事件,目标不是崔尊彝、潘英章,也不是孙家穆,更不是表面弹劾的周瑞清,他有更大的目标。云南报销事项已经通过了户部的审计,上奏皇帝了,那么,户部的尚书,是不是有失察的责任?而且,孙家穆一个人是完成不了报销流程的,必须得有其他官吏配合。那么,配合孙家穆一起徇私枉法的还有哪些官员?这些人从中收取了多少贿赂?位居户部权力顶端的户部尚书,是不是也参与了这起徇私枉法的交易?
那么,当时的户部尚书是哪位呢?
清朝的六部,均有满汉尚书各一名。云南报销案发生的时候,户部满族尚书是景廉。景廉出身满洲正黄旗,当时是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兼户部尚书。汉族尚书阎敬铭还没有到任,案发时由王文韶代理户部尚书。王文韶是浙江杭州人,咸丰进士,当时是军机大臣,同时以户部左侍郎的名义代理尚书。
陈启泰瞄准的目标是景廉和王文韶,重点是王文韶。陈启泰所在的御史群体,早就跟王文韶过不去了,他们双方的恩怨,要从军机处的人员结构说起。
同治年间到光绪早期的军机处都相对稳定。恭亲王奕以皇叔之尊担任领班军机大臣,在军机处内一人独大,没有其他大臣可以挑战他的权势,就连慈禧太后也要忌惮奕几分,所以军机处的领导权是稳固的。问题就出在下面的军机大臣的内斗上。排名奕之后的两位军机大臣文祥、宝都是满族人。再接下去的两位军机大臣是汉族人:沈桂芬,江苏吴江人;李鸿藻,直隶高阳人。两人一南一北,其中李鸿藻与文祥较为亲近,沈桂芬与宝关系莫逆,这直接导致奕之下的军机处分裂为南北两派,两者展开了党争。
党争是清朝的一大顽疾。清朝刚入关不久,就爆发了陈名夏“南党案”,接着又有著名的索额图和明珠党争。党争的原因非常复杂,根源在官员们抱团争权夺势。党争的表现也很复杂,简单地说就是党同伐异,对人不对事,凡是对立派系支持的事情,我们就反对;凡是对立派系反对的事情我们就支持。党争还常常表现出地域特征,特定区域的官员形成固定的派系。比如,沈桂芬是江苏人,他聚拢江浙和南方省份的官员,形成了南党;而李鸿藻是直隶人,他就聚集了河北和中原省份的官员,形成了北党。
光绪三年(1877年),李鸿藻丁忧回籍守孝。军机处大臣出现了空缺,沈桂芬保举王文韶入值军机处。当时王文韶只是湖南巡抚,而且只担任过这一个省的巡抚,资历非常浅,按道理轮不到他进军机处,但因为他是浙江人,又是沈桂芬的门生,所以得到了沈桂芬的强力推荐,得以进入军机处。这样一来,南党的实力大涨。
李鸿藻虽然暂时离开了军机处,可影响力还在。当时,朝廷中翰林院和都察院中有大批科举出身的文官,常常上书言事,议论时政,敢于说话,他们被称为“清流党”。清流党的主要成员都是北方人,比如著名的“清流二张”,张佩纶是直隶丰润人,张之洞是直隶南皮人。这些清流党人和李鸿藻交往密切,他们站在北党一边攻击沈桂芬和南党。
光绪六年(1880年),沈桂芬病逝。王文韶勉为其难,顶上了南党首领的位置。同年,李鸿藻守孝期满,返回军机处。南北两党的势力天平又开始左右摇摆。清流党瞄准王文韶,要把他拉下马来。云南报销案,可以把丑闻、黑幕和王文韶联系起来,于是就成了党争的工具。这就是云南报销案深层次的背景。
话说御史陈启泰的奏折递了上去,当时的光绪皇帝还是个小孩子,真正的决策人是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看了奏折后,下令由刑部的两位尚书麟书、潘祖荫“确切查明,据实回奏”。应该说,慈禧的处理方法是一种常规方法。既然御史弹劾太常寺卿周瑞清包揽云南报销事项,那就派刑部调查。那慈禧知不知道奏折背后暗含的意思呢?她很可能是知道的,但是装作不知道,既然陈启泰没有点破,慈禧也就就事论事。慈禧权力争斗几十年,很熟悉官僚集团党同伐异的伎俩,她很可能不愿意戳破那层窗户纸。
刑部两位尚书接到命令后,传讯了周瑞清,又拘传了北京天顺祥银号的掌柜王敬臣、乾盛亨银号的掌柜阎时灿,以及两个银号的相关伙计。
周瑞清对指控矢口否认。王、阎两位掌柜承认,从光绪七年(1881年)秋天到光绪八年春天,两家银号的确收到从云南省汇兑来的大量银两。云南省粮道崔尊彝崔大人、永昌府知府潘英章潘大人,陆续拿着票据到店铺取用。这些都是事实。那么,这些银子都做什么用了呢?王敬臣等人都坚持说,银号只提供银子的汇兑服务,对于银子的用途一概不问,这是他们银号的职业守则。谁拿着票据来,他们就给谁银子,从来不问,也不方便问客人拿银子做什么用。
刑部尚书麟书、潘祖荫两人回奏说,云南报销案案情重大,经审问涉案的两家银号,得知云南永昌知府潘英章和云南粮道崔尊彝确实汇兑过银两,但做何使用不太清楚。潘、崔二人均已离京,要知道报销事件的详情只能把二人找回来,问个清楚。
慈禧接到奏折后下令,要求云南和安徽地方政府立即命令崔尊彝、潘英章迅速返京,到刑部听候质询。同时,鉴于周瑞清涉案,免去他军机章京的差使,并命令他配合调查。军机处处理军国大事,保密性要求很高,周瑞清涉案,也的确不适合继续留在军机处当差了。
因为崔尊彝、潘英章两人迟迟没有音讯,案子拖延了下去。就在这时,彗星出于东南。在古代,异常的天象往往和政治清明与否联系在一起。人们普遍认为,如果政治清明就会风调雨顺、天象正常;如果政治阴暗,上天就会通过一些大自然的异常现象,向当政者发出警告,比如地震、海啸,等等。彗星出于东南,被认为是朝廷用人有失,天降灾异示警。现在我们知道,这其实是正常的天文现象,但在云南报销案中,却大大推动了案情的发展。
彗星出现后,朝廷下旨,要求官员们积极进言,参劾违法违规的官员。八月二十四日,江西道御史洪良品,呈上了一道折子,重新挑起了云南报销案的战火。洪良品说,云南报销案,户部索贿八万两,尚书景廉、王文韶“受贿巨万”。他将矛头直指景廉、王文韶,说两人身为朝廷重臣,却甘心受贿,请求朝廷依法处置,将两人罢官。在奏折中,洪良品自动为景廉开脱,说他一向不熟悉业务,但是王文韶腐败受贿的名声早就流传开来,应该严肃处理。就这样,洪良品巧妙地把彗星出于东南这个异常的天象,套在了王文韶的头上。
由于洪良品的奏折指名道姓,弹劾了军机处的两位大臣,慈禧不得不高调处理。她下令,加派亲王奕誴和工部尚书翁同,传洪良品详细询问,然后回奏。
亲王奕誴是道光帝的第五子,奕的兄长,是道光皇帝健在诸子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最年长的皇叔。工部尚书翁同是咸丰朝的状元,同治皇帝和光绪皇帝的老师,两代帝师。他们两位的身份都很显赫。应该说,慈禧太后非常重视洪良品的奏折。
翁同有记日记的习惯,他留下来的《翁同日记》详细记载了云南报销案之后的发展情况,为我们留下了生动而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根据翁同日记的记载,八月二十六日,奕誴、翁同传讯了洪良品。洪良品先从怀里掏出已经写好的说帖,交给翁同。翁同看了,内容基本上是对奏折的重复,很空泛。而弹劾军机大臣受贿腐败,是很严重的指控,必须得有真凭实据。
翁同就问洪良品:“洪大人,你有何凭证?”
洪良品回答:“御史风闻其事,我听到了相关的传闻,不敢不奏。”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可以听到什么就上奏什么,不需要拿到真凭实据后才能弹劾官员,这就是御史等言官和刑部等司法官员的区别。如果御史上奏都要证据齐全,那么他们监察官员、预防犯罪的作用就会大打折扣。所以,洪良品的说法也有道理。
翁同继续问:“大臣受贿,必有过付之人、交纳之地。你弹劾军机大臣受贿,那么钱财是谁转交的,在哪交付的?”
洪良品说:“这些事情,当事人知道就可以了,怎么可能会让第三者知道呢?更何况我是御史,他们更怕御史知道。”洪良品也说不出行贿受贿的时间、地点。
翁同就问:“你说外面传言很多,那么究竟是何人所传,你能指证几个人吗?”
洪良品回答:“社会上万口同声,都说王文韶受贿。我无从指证到底是谁所说。”
翁同与奕誴最后问:“除此之外,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洪良品回答:“没有。”
奕和翁同两个人就写了奏折,连同洪良品的说帖,一起进呈上去。随后,宫中传来圣旨,说景廉、王文韶是否参与云南报销丑闻,有没有接受关说或者贿赂,还要等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对质。现在,此案还是由麟书、潘祖荫两个人负责详细审讯。这样,就等于把洪良品的弹劾给高高挂起了。
清流党很不满意,陈启泰、洪良品对王文韶发起的两次攻击都被最高层挡了回来,王文韶还是稳稳地坐在位置上。清流党人决心对王文韶发起一次正面的、猛烈的攻击。
这一次出场的是第三位清流党人,邓承修。邓承修是广东归善人,虽然籍贯上属于南方人,但是他和沈桂芬、王文韶等江浙官员结成的南党并非一派,反而与北党关系密切。邓承修胆子大、敢说话,在清流党中有“铁汉”的绰号。如今,清流党人攻势受阻,该党内的干将要出马上阵了!
九月一日,邓承修上了一道奏折,言辞激烈,直指王文韶名声败坏,推举王文韶进入军机处是前任军机大臣沈桂芬的一大失误。邓承修还指出,王文韶被弹劾后,没有被解除职务,导致负责审理云南报销案的麟书、潘祖荫等人投鼠忌器,难免不瞻前顾后,有意包庇。而且,具体负责的官员们声气相通,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得不说,邓承修的这道奏折相当凶猛,来势汹汹。但是也许是情绪太激动了,反而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首先是王文韶以退为进,主动上奏,请求罢免自己的官职。很快,宫中就传出圣旨慰留。同时,作为对邓承修奏折的回应,圣旨命令亲王奕誴、翁同等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后,会同麟书、潘祖荫一起查办。这等于是给云南报销案增加了两名负责官员,增强了办案力量。清流党人的第三波攻击,也同样被挡了回来。
可见,王文韶在朝廷的根基,不是清流党人的一两道奏折能够动摇得了的,要想扳倒他,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王文韶的确参与了报销丑闻。那么,清流党人能找到这样的证据吗?这桩被当作党争工具利用的云南报销案,又将如何发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