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起发生在同治末期的杀人案,我们从这个案子可以看出清朝基层官员是怎么办案的,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又是怎么解决的,我们会对清朝的司法实践有一个具体生动的了解。
同治十三年(1874年)八月初一,是广东省罗定州照例“放告”的日子。所谓的放告,就是接受老百姓告状的意思。过去老百姓不是每天都能去衙门告状的。首先,老百姓告状多不是好事情,而是“健讼”,是民风刁悍的表现。基层官衙追求的是地方上平安无事,最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所以基层官员看到老百姓来告状就皱眉头,心里就不高兴。其次,基层的官员,知县、知州等人事情很多,实在是太忙了,天天满负荷工作,如果每天都允许老百姓告状,知县、知州等人就必须在衙门里坐着,就干不了其他事情了。所以,主要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明清时期的基层政府都规定,官员只有在固定的几个日子才接受老百姓告状。过年过节的时候不能告状,农忙的时候不能告状,农闲的时候也不是天天能告状,只有在逢五逢十或者逢三、六、九的几个日子才能告状。这几天,就是衙门“放告”的日子。所以,每到基层衙门“放告”的日子,老百姓都集中到衙门口,等着递状纸。
八月初一这一天,家住罗定州枫梢村的梁陈氏和儿子梁宽,来到州衙门呈递状纸喊冤。知州杜凤治看过状纸后了解到事情是这样的:原告梁宽向家住黄沙村的赖正义借钱,以家里的耕牛作为抵押,因为家里穷,借款一直拖欠着没有付清。七月二十七日,赖正义突然带着几个人,拿着借条来催逼借款。梁宽没有钱还,赖正义就牵走了梁家的耕牛。梁宽的妻子谭氏,看到牛被牵走了,追出家门来夺牛,和赖正义争抢了起来。赖正义喝令带来的两个子侄,砍了谭氏二三十刀。可怜谭氏,当场就被砍死了。现在,梁家来报案,请官府验尸、查办凶手。
杜凤治看了状纸,心中暗暗叫苦:这是一桩人命大案啊!中国传统社会相对比较安宁,很少发生恶性刑事案件,一旦发生,就会成为基层政权的大事,成为上级政府关心的大事。基层官员要做大量工作,弄不好还会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所以,每个官员都害怕遇到这样的恶性杀人案。
杜凤治又把状纸认真看了一遍。七月二十七日发生的案件,为什么到八月初一才报官?虽然说官府有放告的限制,但也不是绝对的,特别重大的事情允许老百姓随时击鼓鸣冤。梁家的媳妇被人砍死了,为什么当时不报官,要等好多天后才报官?杜凤治觉得有些蹊跷。
杜凤治放下状纸,抬头看了看原告,母亲梁陈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像木头一样;儿子梁宽跪在一边,把案情复述了一遍。杜凤治看梁宽这个人,又黑又瘦,脸色发暗,好像是抽鸦片上瘾的瘾君子,但是目光中却透着一股凶气。通过问话,杜凤治感觉这个人不像是个老实忠厚的庄稼人。
跟着梁宽一起来到公堂的还有枫梢村的地保。清朝在基层社会实行保甲制度,把老百姓都编入保甲,若干家编作一甲,若干甲编作一保,选拔其中的富裕百姓协助官府管理百姓,上传下达。这些替官府办差事的人,就是地保。地保负责的事情很繁杂,处理民间纠纷、征收赋税、维护地方治安都是他们的职责。
杜凤治询问梁宽的时候,注意到地保似乎想说什么,吞吞吐吐了好几次,最后又没说。杜凤治突然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地保,公堂之上,不许隐瞒!再不如实说来,大刑伺候!”地保吓得连忙跪地磕头,说梁家案子发生的时候,自己因为其他的案子留在城里,并没有回村里,州城离枫梢村很远,自己对案情并不了解。地保说得也对。中国传统社会实行保甲制度,官府指定地保等人来协助管理、监督百姓,清朝在广大的农村和乡镇并没有政权机构,大量的事务都需要地保来办,所以地保很忙,常常因为公事四处奔波。地保这么说,杜凤治也无话可说。
本案的被告,黄沙村的赖正义,是个贡生。地方上的官学把优秀的秀才推荐到国子监就读,因为有地方向朝廷贡献人才的意思,所以叫作贡生。贡生是有科举功名在身的,不能被随意拘捕、审讯。这个被告,也让杜凤治感到很为难。
就在杜凤治左右为难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来递状纸喊冤了。来者何人?来的人正是赖正义的妻子。杜凤治接过状纸一看,状纸说梁宽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谭氏。当天,赖正义正好去梁宽家催债,梁宽就把赖正义扣留了下来,诬陷他杀害了谭氏。梁宽逼迫赖正义把欠条一笔勾销,不然就要把赖正义送官。赖正义的妻子说,丈夫至今未回,生死未卜,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杜凤治手里拿着两张状纸,它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或者双方都没有说实话?杜凤治判断不出来,只好先把双方的状纸都收下,决定后天,也就是八月初三,亲自去枫梢村验尸,查访案情,然后再做打算。
按照清朝的刑律,人命案子,基层官员必须亲自查验尸体,尽快破案。那么,这么大的一个案子,杜凤治为什么不马上去查办,反而要拖延两天呢?
首先,清朝基层官员管理的事情很多,责任很重,几乎天天都要连轴转。法律虽然规定命案要第一时间勘查,但杜凤治实在是太忙,脱不开身。其次,州县官员下乡查案是一件大事,衙门和乡村前期都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不是你想去就能马上去的。我们看看杜凤治查案的情况就知道其中有多复杂、多困难了。
八月初三,杜凤治一早就起来,赶往枫梢村验尸。他带着自己的师爷、幕客、随从,还有衙门的差役、书吏、仵作等,再加上带路的地保,前前后后二十多号人,队伍浩浩荡荡,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胆子小的老百姓被这声势吓到了,种田耕地都没心思了。扰民,这是官员下乡办案的第一个弊端。
从罗定州城到村子四十五里路,往返就是九十里路。就算是走路,半天走一个来回也很困难。所以,杜凤治一行人肯定要在乡村里吃饭、休息。而这顿饭钱,杜凤治没有专门的经费,只能由所在乡村的老百姓承担。要知道,这二十多号人的午饭,怎么也得是每人四菜一汤的标准。这顿饭钱,加上一行人休息的场地费用,足以让一个普通农民破产。万一遇到道德恶劣的书吏和差役,敲诈勒索、吃拿卡要,破产的就不只是一个两个农民了,而是半个村子的农民。他们敲诈老百姓的手段多种多样,他们可以不执行职权,不办事,把案子拖在那里,让原告和被告都受不了;他们也可以滥用职权,乱办事,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甚至滥用私刑,让原告和被告不得不花钱买平安。不仅是原告、被告,差役们还会诬陷邻居、乡亲们是证人、嫌疑犯,把他们抓走,带到县衙里拘押;或者胡乱指证某间房子是“案发现场”,某样东西是“重要证据”,把乡亲们的房屋、财产扣押,占为己有。所以,说办一次案糟蹋半个村子,一点儿都不夸张。破财,这是官员下乡办案的第二个弊端。
那么,官员们知道书吏和差役们横行霸道、敲诈勒索吗?他们难道就不管吗?其实,各级地方官员都知道具体办案人员的不法行为。由于官员自己的俸禄就很少,不能满足正常生活需要,书吏们的俸禄就更少了,一年只有象征性的几两银子;差役们根本就没有俸禄,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文钱,算作是“饭食银”。依靠这些收入,书吏和差役们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不靠敲诈老百姓,吃完被告吃原告,怎么活下去?这是清朝政治制度内在的难题。所以,地方官员对具体办案书吏和差役们的胡作非为一律采取默许的态度。相反,很多地方官觉得,衙役办差向当事人收些车费、驴费、鞋袜费、饭费、茶水钱什么的,都是正常的。官员只要求差役们不要做得太过分,不要对老百姓敲骨吸髓就行。
杜凤治到了枫梢村后,先找地方休息、吃饭。村子里的地保、里正早已经给知州大人准备好了休息场地,并预备了饭菜。相关的费用,都是本村的老百姓垫付的。杜凤治等人休息、吃饭,花了六刻钟的时间,开始验尸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
查案在村子里的蓬厂进行。蓬厂是村子为了方便官吏查案搭建的临时场地,相当于简易的临时公堂。杜凤治先传唤梁家的邻居。结果,梁家前后左右的邻居全都不在。邻居们害怕衙役们敲诈勒索,害怕无缘无故被当作证人抓起来,所以一两天前就跑得一干二净了。这种情况在清朝经常出现。哪家发生了凶案,半个村子的人都会闻风而逃。胆子大的,就偷偷把尸体转移到荒郊野外,以逃避关系。杜凤治找不到目击者,就扩大范围,终于在小半个村子之外,找到了一个没有逃跑的村民。这个村民说,凶案发生的时候,自己离得比较远,并没有亲眼看见。他只听说,梁宽和赖正义因为拉牛的事情发生了纠纷,梁家的媳妇谭氏追出来,被砍死了。这个村民的供词,基本上和梁家的说法一致。
杜凤治又来到了凶案现场验尸。现场在一个四周有墙的空地上,尸体在西南处的墙角,已经发涨了。仵作检验发现,谭氏身上一共有二十多处刀伤,其中头上刀伤最多。可见,凶手非常凶残。杜凤治看完后回到蓬厂,命令梁陈氏和梁宽先把尸体领回去埋葬。
好在,最重要的目击者,也是梁家指证的凶手赖正义,还被梁宽关押在家里。杜凤治命令差役把赖正义带过来。赖正义被带来时灰头土脸的,非常憔悴。他的说法是这样的:梁宽和哥哥梁求,一共欠了他差不多有三百两银子。命案发生的时间不是七月二十七日,而是七月二十五日。当天,赖正义来梁家讨债。他一到村里就看到梁宽和妻子谭氏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大吵大闹。梁宽拿着刀要砍谭氏。当时围观的人非常多,有人拉梁宽但是没拉住。梁宽砍了妻子好几刀。赖正义看到后,心想自己不能蹚梁家的这浑水,于是赶紧远离人群往回走。赖正义走到后山,梁宽就带着好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追上他把他扣留下来,说他抢走梁家的耕牛抵债,谭氏出来追赶,被他喝令两个子侄砍死。最后赖正义发誓,这些都是梁宽自导自演的,和他没有关系。
听完赖正义的话,杜凤治心中产生了许多疑问。首先,如果说谭氏真的是梁宽杀的,目的是诬陷债主,抹去债务,但是谭氏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梁宽难道和她一点儿恩情都没有?怎么就下得了手?况且,梁宽家境贫寒,谭氏死后,梁宽想续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二,如果说谭氏是赖正义杀的,为了争一头牛,杀一个无冤无仇的女子,赖正义怎么能下得了手?而且还砍了二十多刀。梁家的耕牛被赖正义抢走了,梁家的男子怎么不出来追,反而要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梁宽兄弟众多,难道就看着赖正义把自己家的女眷砍死不去救吗?
所以,杜凤治觉得赖正义的说法比较靠谱,而原告梁家的说法疑点重重。杜凤治派出自己的随从、跟班暗中察访当天的真相。村民们都偷偷地说,的确是梁宽自己杀死了妻子谭氏,刚好债主赖正义来逼债,梁家兄弟就把他扣留下来,诬陷他杀人。大家就出来说和。赖正义家有钱,他咬咬牙,答应掏出两千两银子私了。但是,梁宽贪得无厌,想要更多的银子。赖正义实在拿不出来了,就拒绝私了,坚持报官公了。所以,这桩命案从七月二十五日拖到八月初一才报官。
其实杜凤治昨天就从自己的看门亲随那里得到消息,遇害者谭氏的娘家扬言,要在知州大人验尸的时候拦轿喊冤,为女儿鸣冤。杜凤治心里还想:这样也好,有谭家的人出面喊冤,有助于案子的侦破。但是今天他到了案发现场,始终没见谭家的人来喊冤。谭家是没人愿意出头,还是被梁家给拦住了?
查了一天案,杜凤治对案子的评价是四个字:案情太虚。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据或者证词。他对梁家的邻居非常不满,觉得这些邻居都“畏累逃避”,一点儿都不配合官府工作。不过,杜凤治对他们也表示理解,他觉得村民们除了怕衙门审案拖累外,还怕和梁家结怨,所以不愿意配合官府工作。梁家是枫梢村的大户,兄弟众多,其他村民得罪不起。杜凤治对这些困难都表示理解。那么,案子怎么办呢?杜凤治下令先把梁宽及其兄弟,还有赖正义等人带回衙门,再做打算。
那么,杜凤治接下来会不会找到案件的突破口呢?梁宽杀妻案会如何发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