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和平大街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这是一条建于20世纪30年代、宽敞、现代化的马路,南面连接和平广场,北面直达北市场。日本人在“九一八”占领东北之前就修建了这条壮观的马路,马路的中间是浓密的绿荫隔离带和小路,两旁是宽阔的车道,绿荫带东边的马路是用坚硬的岩石铺制成的石块路,路面结实,平整。这条路成为当时日本租界的分界线,被称为国际大马路,日本警察不允许中国人踏上这条马路。据说当年霸道的日本坦克在这条马路上横冲直撞。
春天来临,树叶发芽,低矮的灌木树林开满黄色的鲜花。不时,随风飘来丁香花滋心润肺般的芳香。我想家了。我家窗外有几棵丁香树,每到这个季节,丁香花的清香会随风飘进屋里。这时,我妈妈会推开窗户,让屋子里的空气充满芳香。
顺着和平大街一直向北走,到了马路湾右转,沿着中华路再走两百米转入南昌街就到我家了。这条路我太熟悉了,小时候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放学后还是在这条路上与同学嬉闹玩耍,爬到银杏树上摘白果,躲在树丛里偷偷抽烟,偷听附近情侣们的窃窃私语。我曾经与瑞瑞在这条国际大马路的绿荫小路散步,在树丛中亲昵。看到我们甜蜜相爱的场景,我感到形影孤独、情感失落、内心凄凉。我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瑞瑞,你在哪呀?泪珠悬挂在我的睫毛上。我心里暗暗安慰自己:你干吗这么多愁善感呢!瑞瑞不过是忙于破案,说不定现在就在沈阳呢。我摘下一朵路边的玫瑰,一片片地撕掉花瓣,心里暗暗数着花瓣,一共八瓣。该死的野玫瑰!我擦去眼角的泪水,朝家的方向走去。
已经走到家门口的我,突然想起来瑞瑞说过她回沈阳后要到医院去看望老邢,说不定还要在医院里护理他一段时间呢。咳!我怎么忘记了呢!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嗯,我要到医院找老邢去。可是,老邢在哪家医院呢?我记得瑞瑞问过李组长,但是李组长并没说他住在哪家医院,只是说他被转到省城一家大医院脑外科住院。我没有回家,转身朝一家大医院跑去。
整个下午,我跑遍了省城各家大医院脑外科,几乎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寻找,问遍了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可是,谁也没见过有一个叫邢恺的脑外伤住院病人。我累得要瘫掉了,一屁股坐在一家医院脑外科病房的电梯门边。已经第二次来到这家医院了,我目光呆滞地望着病房走廊,一个护士端着方盘站在我身边等着电梯。她同情地看看我说:“哎,你要找的那个脑外伤的病人找到了吗?”
我疲惫地抬起头望着她,说:“我已经跑了六七家医院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你能不能把要找的病人情况说得具体些呢?我们好帮你再查一查,比如说他什么时候受伤的?什么时候转院的?病情重不重?”
我回忆了一下,说:“他是今年大年初一那天受伤的,先是送到索尼特右旗医院,据说开过颅,但一直昏迷。后来听说他被送到省城一家大医院治疗,还请了省内著名脑外科专家会诊过。”
“哦,你可以找我们科杨国瑞教授了解一下,他经常参加院外会诊,说不定他能帮你提供一点线索。”
对呀!这真是个好主意!我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杨教授在吗?”
“呶,他现在刚巧在办公室。”她指着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我谢过好心的护士,立即来到杨教授的办公室门前。我敲敲门进入他的办公室,有礼貌地行个礼,说出我的来由。
杨教授六十出头,满头银发,带着金丝眼镜,面色温和,回忆了片刻,说:“武警医院有个患者与你要找的那个患者相似,男性,四十几岁。他受伤后一直昏迷,从内蒙转到武警医院,几个月前病人家属请我去会诊两次,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恐怕要变成植物人了。”
咳!我怎么没想到武警医院呢!瑞瑞是武警,老邢是警察,她一定帮助他转到武警医院了。我谢过杨教授后,离开这家医院直奔位于城北的武警医院。只要老邢不死,就一定能找到他,找到老邢就能找到瑞瑞,我充满信心。
武警医院位于城北,是个不大不小的综合医院,设备条件和专业技术在省里并不突出,但创伤外科比较好。我有一个学生,沈阳医学院毕业后分到武警医院医务处当助理员,名字叫阳光,他的人像名字一样,热情、灿烂、豪爽,我们虽然是师生关系,但平时相处融洽,像朋友一样。我在登上6路无轨电车之前,用路边的公用电话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要去脑外科找人的缘由。等我到达武警医院时,阳光已经站在大门口等着我了。
阳光握着我的手说:“安丰老师,如果您着急,我直接带您到脑外科去。”
“好的,我确实有点着急,我们直接去脑外科吧。”
阳光在护士站找到脑外科护士长,告诉她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病人。护士长明白我的来意后,翻了翻出院登记簿,笑笑说:“不好意思,你要找的那个病人不姓邢,这里登记的叫方凯,我们病房只有这个病人请杨国瑞教授会诊过两次。他两个多月前已经出院了。”
“方凯?他的伤病好了吗?”
“他的伤病没好,还遗留严重的后遗症,但万幸他没变成植物人。他的记忆力消失,言语障碍,视力接近零,痴呆,半身瘫痪,只能勉强坐在轮椅上。”
“那他怎么会出院呢?”
护士长回忆说:“三个月前,来了一个女孩自称是他的女朋友,每天精心地护理他。多亏这个女孩精心地照料,协助我们治疗,他的病情那段时间恢复得很快。我们能看出来这个女孩对他感情很深,他已经伤残到了不认识人又没有记忆的程度,可是这个女孩一点没嫌弃他。”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涌向头顶,脑子涨大了,脖子涨粗了,脸上火辣辣的烫。难道护士长说的这个女孩是瑞瑞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能具体描述一下那个女孩的相貌吗?”
“身高一米七,身材苗条,梳着短发,脸孔很秀气。她开朗,大方,善谈。有一次我替夜班,在病房里,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对她的男友这么好,她回答:‘他是一个好人,是个可怜的人。我们从小邻居,他年轻时从属于我父亲门下,与我一同习武。我妈妈看他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很可怜,经常教他演戏,有时让他在样板戏里担当个武生角色。那时,我很小,他把我当成小妹妹看待,他经常吃住在我们家,帮助我父母干些家务活。后来,他高中毕业后去四川当兵走了,我们中断了联系。五年后他复员回家,很快结了婚成了家。但未曾想他妻子结婚第二年车祸去世,肚子里还带走一个三个月的孩子。我那时正在读初中,豆蔻年华,见过他几次。后来,他做了私人侦探,经常给我讲侦探故事,我有点朦胧地喜欢他,希望长大了会找到一个像他这么挺拔的男人。读大学期间的我正处于亭亭玉立、花样年华、心高气盛的时期,假期回家时,经常能见到他。他开始注意我,喜欢陪伴在我的身边,他像我身边的其他追求者一样,容易被我的笑声打动。有一次,他动情地向我倾诉了他对我的情感,可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太熟了,就像亲人一样,产生不了异性的激情,所以,我以正在读大学为由,婉转地回绝了他。他后来一直未结婚。大学毕业后,我考上刑警学院研究生。有一段时间,他曾经非常执著地追求我,可是,我那时已经有男朋友了,我拒绝了他。后来,我的男友因森林大火牺牲了,他又来找过我,我当时心情不好,伤害了他的感情。可是他无怨无悔,一直把我当做亲妹妹对待,对我百依百顺。他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要对他负责任,照料他余下的一生。’我问她:‘他怎么会因为你受伤的呢?’她回答说:‘我这个人很固执,我想做的事一定要一做到底……’接着,她叹了口气,沉默了。”
“老邢是四川人哪!他是警察呀!怎么成了丹东人,私家侦探了呢?”
“病历上记录他的籍贯是四川,出生地是丹东,职业是武术教练。”
刹那间,我的心里充满甜酸苦辣,眼前出现五颜六色的星光,身体不停地颤抖,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阳光奇怪地看着我,嘴里说:“安丰老师,你怎么不舒服吗?”
我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极力控制着情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瑞瑞的相片递给护士长,克制住泪水,说:“你看看是这个人吗?”
护士长看了一眼照片说:“是她。欸,你怎么有她的照片呢?”她感到有点诧异。
我眼前发黑,头发晕,身体摇晃了一下,手扶着桌子。阳光在旁边搀扶我一把,让我坐在椅子上。我心里在嘶喊:瑞瑞,你心里的话为什么不对我说呢?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阳光安慰我说:“安丰老师,您镇静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手里的照片递给他,告诉他:“她是我的未婚妻!她叫俞瑞,是个武警上尉,副队长。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她的消息了。”
“你爱她吗?”
“当然!”
“你想找她吗?”
“当然!”
“那好,我来帮助你。我特警队有朋友,我去了解一下情况。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来。”阳光拿着瑞瑞的照片匆匆离开了。阳光是个急性子、热心肠的性格,为人仗义。他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脸,浓眉大眼。虽然人长得五大三粗,可是心细聪慧,娶了一个武警总队头头的女儿为妻。他交际广泛,办事牢靠,与领导、同事、朋友关系都很融洽,有些神通广大。
我问护士长:“她说没说带他出院后去哪里?”
“我也问过她出院后去哪里,因为这个患者还需要继续治疗。她没有具体说去哪里,只是说去一个治疗更好的地方。”
“她是自己一个人把他接走的吗?”
“不是,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好像是他弟弟,也曾经在病房护理过他。”
“贾春,一定是他!”我自言自语道。
“好像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名字了呢……我想不起来了。唉,我自从生孩子后记性不好了。”护士长摇摇头。她拿来一次性塑料杯斟满白开水递给我。“喝点水吧,安丰老师。”
“谢谢您!”我接过水杯。这时,有患者按响呼唤铃,护士长离开了。
大约半小时后阳光回来了。他把照片还给我,说:“我刚才给几个哥们打了电话,一切都查清楚了。你的女朋友真名叫倪俞瑞,家住丹东市振兴区前民街道26号2单元101室,父亲是个商人,母亲是个戏曲演员。她是特警大队二中队副队长,大家反映她人蛮不错的,经常负责重要会议和外事活动的外围警卫,是一名很有培养潜力的保卫人才。但是,非常可惜,她今年1月份突然主动要求转业,至今没回当地民政局报到。”
我的智商有问题吗?我与她相识有一年半多的时间,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亲密无间地聊谈,交心,散步,拥抱,接吻,甚至上床,可是我怎么像个痴呆,竟然不知道她姓倪!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我吗?不会的!我们相识过程没有任何纰漏,完全是偶然和巧合。我回忆起在鸭绿江大桥上我请她帮助我照相、她突然被一个小男孩从后面撞了腿、不小心把我的照相机甩到江里的情景,难道这个过程是刻意安排的吗?不会的!我想起我们初次上床时做的订婚仪式,她那种严肃认真的表情。她对我的感情应该是认真的、真挚的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我用力扭了自己胳膊一下,痛得我“哎哟”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安丰老师?”阳光关心地问道,“你是我大学期间最敬重的老师之一,你才华横溢,事业腾飞,可别因为这点小事伤害自己呀!”
“没什么,没什么。”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我就是想不通她为什么欺骗我呢?”我突然想起来昨天在上海接到的那个匿名电话。那个打匿名电话的女人是谁呢?怎么让她说准了呢?那个调查组也是假的吗?我彻底糊涂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打算去她家里找她吗?”
“嗯。”我点点头。
“哪天去?”
“明天。”
他想了下,说:“好,我马上请假,把工作安排一下,明天我开车陪你去。”
我俩离开了脑外科。阳光送我走出医院,一直目送我登上6路无轨电车才离开车站。
无轨电车悄无声息地向城里开去,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向外望去,太阳犹如红彤彤的火球,悬挂在偏西的半空中,浅蓝的天空,像透明的蓝宝石光彩发亮。不久,一朵彩云遮住了太阳的半边,云朵闪射出一道道红色的霞光,霞光在慢慢地扩张,逐渐映红半边天空。我知道太阳要从那里滑落,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云朵。太阳好像不堪重负,一步一步慢慢地钻进云朵里……最后,终于跌落到马路西边的楼房后面。暮色就要降临,我的心情也阴沉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