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5日上午九点半，我们来到汽车肇事现场，雪地上遗留三部汽车轮胎的印记，肇事汽车的轮胎痕迹笔直冲向路基的岩石，另一部车胎痕迹显得歪歪扭扭，在路边停靠过几次。第三部汽车印迹是警车留下的。
肇事现场勘查完毕后，我们来到基努塔纳峡谷汇合处的西坡。这里的丘陵和草地我们是那么的熟悉，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们已经是第四次光顾这里了。人活在世上就是这么奇怪，你希望自由自在，但又无法随心所欲；你不想去的地方，又没法不去；你不想干的事，又不得不干；你不想见的人，常常无法回避。我曾经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可是今天，我又来了。
钱贵出事的地点恰好在前天我们遭受群狼攻击的半山坡。他的尸体已被运走了，但现场洁白的雪地上还残留着他的血迹、肉渣和残衣碎布，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血腥的味道。现场四围守卫着几名刑警和两条虎视眈眈的警犬。一匹被狼群咬死、啃得面目皆非的白马，横尸于一架马车下面，这是龙海的白马和马车。白马和马车怎么半夜里跑到狼穴坡上了呢？早晨庞副所长汇报案情时没提到还死亡一匹白马。一头被尖刀刺中脖颈死亡的狼尸，横卧在雪地上。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它就是两次攻击我的瘸腿母狼。
西边的山坳里不时传来几声凄惨、悲壮的狼嗥，“嗷呜……”东边的蒙古包方向随即响起蒙獒粗狂、猛烈的回应，“汪汪……”
瑞瑞站在母狼的尸体旁边，冷峻的双眸在雪地上扫视一圈，她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母狼，然后，抬起头向西边山坳望去。“安丰，你看那里。”
我顺着她的手势看到远处的丘陵高坡上，有一头狼王模样的灰狼在众狼拥戴下，站在一块岩石上朝这边尖嗥，声音时而凶残、恐怖，时而凄厉、哀婉。
我问瑞瑞：“狼群会来攻击我们吗？”
“放心吧，我们人多，还有警犬，它们不敢过来。狼王只能在远处为它们死去的同伴悲嗥。”瑞瑞转身向山坡上仅仅露出一丝黑缝的山洞望去，“安丰，陪我上山查看一下，不进这个山洞里我有点心不甘。”
我理解瑞瑞此刻的遗憾，藏在山洞里的钱本应该被我们先找到才对，这可是不小的功劳啊。再看看站在我身边的李所长，挺胸昂头，微风吹起她的短发，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表情难免显露出骄傲和自豪。
“好的，我们走。”我爽快地答应着。
瑞瑞带领我和贾春爬上山坡，来到山洞附近。这个山洞恰好在山峰的下方，一块巨大的红石几乎遮挡住整个洞口，一缕淡淡的雾气从洞口飘出，山洞内显得有些诡秘。我们绕过红石来到这个神秘的洞口。
李所长带着两位年轻警察跟随在我们的身后，她介绍说：“我们的人就是在这个山洞里面发现了藏钱的石窟。我带你们进去看看，然后我们就该撤退了。”
“好吧，一起进去看看。”
“这里不会有危险吧？”我看到洞口附近雪地上隐约可见的狼爪印和狼粪，有点胆怯。
“没危险，我们已经进去几次了，里面没有狼。”
李所长和两个警察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我、贾春和瑞瑞跟在后面。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山洞，地面是平坦的斜坡，人在洞里行走刚好可以直起腰，洞口附近的石壁悬挂着闪着银光的冰溜子，散发出刺骨的寒气。我用手里的铁锹敲打着，一条巨大的冰溜子坠落到地上，发出“嘭”的响声，摔成几段。破碎的冰块顺着斜坡滑进洞里。
“谁在敲打冰溜子？”走在最前面的李所长责问道。
瑞瑞警告说：“安丰，不要敲打洞壁上的冰柱。冰柱落下来会伤人，落到地面人踩到会滑倒的。”
这世界真他妈的颠倒了！在聪明、机智、胆大的女人面前，强悍的男子汉也要变得乖巧！
平坦的地面在山洞里延伸十几米后，突然变得陡峭，斜向漆黑的洞底，我们像下山似的，踏着大小不等的石头一阶一阶地向山洞的深处走去。山洞的深处空气温暖起来，山洞内的冰柱融化了，墙壁挂着湿漉漉的水珠。几分钟后，我们到达一处十几平方米的平台，这里的空气更加温暖，墙壁显得干燥。顺着李所长手电筒的光柱，我看到右侧有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石窟，一扇天然的石门已经被撬开，石窟里面空空荡荡。
带路的警察说：“这是一个古老的石窟，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代，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你看，墙壁上隐约可以看到残存的雕刻。我们就是在这个石窟里发现四只装钱的木箱。”
“2000万哪！正是我们要追踪的赃款。”瑞瑞的语气仍然带有一丝遗憾。她的眼神落在墙壁上仅仅几秒钟就离开了，显然对壁画和考古不感兴趣。她站在石窟中央四处张望，然后蹲下来仔细观察地面的痕迹。她问：“木箱有多大体积？”
“大约这么大。”带路的警察用双手比划着，似乎有两尺长，一尺高，“箱子很沉重，两个警察抬一只箱子，累得气喘吁吁。”
瑞瑞说：“看来藏钱的事不是一两个人能干的活。”
李所长说：“是啊，你的分析有道理，应该是几个人。”
几只手电筒的强光照得石窟内通明，我看到这是一间仅有四五平方米的石窟，约两米高，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草，干草表面隐约可见木箱压过的痕迹。两侧墙壁上可见彩色的绘图和淡淡的雕刻。壁画好像在讲述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但故事没有结束。
瑞瑞走出石窟，用手电筒向山洞深处照着：“下面你们搜查过了么？”
“反复检查过了，再往下走100多米就到底了，下面还有两个石窟，但里面除了墙壁上残缺不全的壁画，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和贾春下去看看，你们在这等着我们。”
“好吧，注意安全！” 我知道瑞瑞有点不甘心，其实，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了，李所长他们已经在下面反复搜查了几遍。瑞瑞则毫不犹豫地带着贾春向山洞深处走去。李所长吩咐一名警察跟随他们下去。
漆黑的山洞一片寂静，偶尔从山洞下面传来一些响声。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趁机休息一会儿。另一名警察钻进石窟里打着手电欣赏着古代的壁画。李所长好像想与我聊天，主动坐在我的身旁。她把手电筒放在岩石上，光线正对着山洞上方的洞口。
“你们调查组千里迢迢来到红石草原，很辛苦啊！”李所长的绵绵细声打破了山洞里的寂静。
“没什么。你们也很辛苦。”
“这是我们的管片，我们再辛苦也是应该的。再说我们习惯了草原的荒凉、艰苦和寂寞，不感觉怎样。”
“我听说你也是刚调来的，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哪里调来的？”
李所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你听我口音是哪里人？”
“湖南人。”我的语气比较肯定。
她吃惊地看着我，说：“你太神了！我说的可是普通话呀，你竟然能听出我是湖南人。你说对了，我是湖南人，可是我在湖南只生活了十八年，而在北方生活了三十五年。你是怎么听出我的口音的呢？”
我得意地笑笑：“没什么神秘的，湖南话有一种特定的后缀音，即使是讲普通话偶尔也会冒出这个后缀音。”
“哦，原来是这样。分辨口音不会是你的专长吧？”
“应该是你们警察的专长。”
“是的，警察，特别是刑警应该掌握这个本领。”李所长拿起手电筒向山洞四周照了一圈，“安博士，你进调查组有多久了？”
“不长时间，只有几……”
我突然感到奇怪，我们好像从没告诉她我是博士呀！我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反问道：“李所长，你怎么知道我是博士呢？”
“嘿嘿，”李所长笑了，“你的T肽化验，大家都知道。你可不是个普通的法医呀！”
是的，我想起来了，刚才在招待所时曾经谈到化验T肽的事情。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说心里话，我还不是一名真正的法医。”
李所长问：“你们调查组有多少人？”
我愣了一下，我真不知道调查组到底有多少人，我只认识李组长、秦秘书、受伤的邢副处长、贾春和瑞瑞，其他还有谁呢？两个便衣？到底有多少人我确实说不清楚。但是，我知道这是调查组的秘密，不能说出去。我摇摇头。
“我听说你们头姓李，叫李琦，是吗？”
“欸，你怎么知道李组长的名字？”
“嘿嘿。”她笑了。
漆黑的山洞里我看不见她的动作和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笑声有点诡秘。
她继续问我：“我听说调查组人员一般都是临时从各地抽调的。你们从前认识吗？其他人从前都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我感觉奇怪，李所长怎么这么好奇呢？难道她不相信我们吗？我立刻反问道：“难道你怀疑什么吗？”
“哪里哪里！”她重复着我刚才的语气，“我是钦佩你们调查组的智慧和胆量，只是有一点好奇心。要不是你们发现了韩宝，惊动了钱贵，我也发现不了这里藏钱的秘密。”
“你也不会立这么大的功，对吧！”
“当然，没有你们前面辛勤、精细的调查，哪有后来的成果啊。我吗，只是偶然，有点运气。”
李所长的话有点前人种树后人吃果的味道，让人听了心里不舒服，还说不出什么。话不投机，接下来，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李所长的声音再次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安法医，不瞒你说，我刚调到布鲁库斯镇派出所，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根据你T肽化验的结果和现在查明的情况分析，当初我们派出所对红石草原案件做出一个错误的结论，我们要认真总结教训。庞副所长和当日值班的警察都在反思中。”
“唉，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是法医，也犯了低级错误。”
“没关系，人都是在失败中成长起来的。你的T肽成果就是典型的例子。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一个博士研究生，怎么进入调查组了呢？”
“唉，阴差阳错，我也说不清楚。”我记得李组长叮嘱过我，不要暴露我与俞瑞的关系，所以我没再继续说话。黑暗中，我感到自己面孔燥热，宁愿选择沉默。
大约二十几分钟后，瑞瑞他们气喘吁吁地爬回来了。
我问：“瑞瑞，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了这个骷髅头。安丰，你看看这个骷髅头有多久了？”瑞瑞指了指贾春，我这时才注意到贾春手里拎着一个骷髅头。
我从贾春手里接过骷髅头，借着手电筒的光线仔细查看，这是一个白色、干燥、完整的头颅，牙齿齐全，骨头上残存的几道痕迹，没有骨折或外伤的迹象。我又掂掂它的重量，说：“死了至少有十几年了，是个中青年男子，根据头颅上留下的牙齿痕迹可能是被狼吃掉的。”
李所长凑过来：“奇怪，我们在下面搜查了几遍都没发现这个头颅。怎么你们一下去就有新的发现呢？”
那个警察说：“俞警官在下面搜查得很仔细。”
贾春说：“我们是在一个石缝里发现这个头颅的。”
李所长问：“你们还发现什么呢？”
瑞瑞摇摇头：“两个古老的石窟，墙壁上有彩画，有刻字。我猜成吉思汗当年兵败时一定在这里藏过身，因为这两个石窟太隐蔽，太神秘了。谜窟一般！”瑞瑞的表情很古怪，说不清楚她到底是自信还是气馁，是喜悦还是失望。
李所长说：“迷窟？我只听说过迷宫，没听说过迷窟。”
“我说的是谜窟，谜语的‘谜’字。”
“哦，原来是谜窟。”我有点迷惑不解，“那他们为什么不把钱藏在最下面的谜窟里呢？”
瑞瑞回答：“可能是搬动不便吧，下面一段路很陡。或许他们认为这里已经足够安全了。”
“我们现在回去吗？”李所长问道。
“回去吧。”瑞瑞像完成了任务，心情轻松不少。
我们默默地顺着刚才下来的路，爬回到洞口。西边的山坳里仍然不时传出凄凉的狼嗥，而东面的蒙古包那边却安静下来。瑞瑞回头向洞里面望着，似乎有点犹豫不决，不想离去。“李所长，你们的人先撤吧，我们三人还想在四周转转。”
“好的，尽量早点离开这里吧，注意安全。”李所长带着两个警察向山坡下走去。
“李所长，别忘了今天把三个死者的血标本准备好，明天安丰法医和我回上海。”
“放心，一定办好！”
“你也回上海？”我吃惊地望着她。
她转过头对我说：“这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恐怕没有必要再留下来了。我也可能跟你去上海，也可能先回沈阳，贾春一个人暂时留下来。李组长和秦秘书上午已经离开索尼特左旗回去了。”
贾春跟在她后面，说：“好吧，你们放心走吧，我留下来。”
瑞瑞带着我俩在山洞的洞口附近转了几圈，不知她在雪地上寻找什么。接着，我们离开山洞向山坡下走去。
从山坡下来路经钱贵遇难的地点时，一丝血腥气味钻进我的鼻孔，也许是职业的关系，我经常接触血腥，对血液的味道比较敏感。我的面孔朝天“嗤嗤”地闻着，不自觉地说：“好血腥啊！”
贾春说：“安丰，你不愧是法医，连鼻子都比我们灵。”
“鼻子灵有什么用啊，还是要向你们学习，脑子灵！”
“我可没觉得你笨！”
是啊，我不算笨人，但我有自知之明，办案，我不如他们聪明。他们一个一个的聪明得过了头，俗话说：一只聪明的猴，拿十只普通的猴都不换！
瑞瑞站在钱贵遇难的地点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母狼的尸体不见了，可能是李所长他们收走了吧。现场已经清扫干净了。
我看看手表，说：“十二点多了，我们回去吗？”
“不，我们去龙海家。”
“到蒙古包那去干吗？龙海又不在家，门口还有条看家的恶狗。”
“龙海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
“这很简单，凭感觉。你没注意到蒙獒安静下来了吗？我们去会会他。藏钱的地方离他这么近，他不会一点没有察觉。”
唉，真是聪明绝顶！我闷声不响地跟在她的身后向峡谷东面走去。前方一公里远的地方，出现一个白色的蒙古包，但是，蒙古包的上空不见了以往的袅袅炊烟。龙海老人真的回来了吗？我心里产生疑问。
“安丰，我和贾春到洞底时李所长都问你什么了？”瑞瑞边走边问。
“她问我调查组都有什么人，是不是我们有个头姓李，叫李琦。”
“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我反问她：‘你有什么疑问吗？’她说她只是好奇。我感觉她这个人有点怪。”
“我也觉得她有点奇怪，特别是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安丰，你不是怀疑派出所里有内奸吗？我们还是要警惕些。在案件最后侦破前，什么话都不能对他们说。”
“啊？”我倒吸一口凉气，多亏刚才我什么都没说。明白了！迷雾中的人，都显得如此诡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