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结束之后,刘才宝的探亲假期也结束了,他离开沈阳返回部队。那个春野和夫没有参加追悼会,据说直接返回日本了。我在参加追悼会之后的第二天,离开沈阳回到上海医科大学病理研究室,继续做我的博士研究课题。我走时,柯立帆正忙于应付善后处理,孙玫红的母亲整天到公司里缠着他吵闹,向他要人,搞得他焦头烂额。
我们几个人似乎都在逃避着什么,也许是在逃避那座死者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城市;也许是在逃避死者家属的纠缠;也许是在逃避那段恐怖的记忆。可是,无论我逃到哪里,那段恐怖的记忆总会跟随着我左右。那些在我大脑里自动描绘的画面和自然形成的声音,像放映电影一样,随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和耳边。我仿佛亲身目睹了这一个又一个血腥的惨案。
一连两个多月,我在实验室里拼命地做着实验,希望通过工作来分散和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博士课题的题目是《恐惧和绝望带来了什么》。我研究那些在受到生命威胁时发生恐惧和绝望的小老鼠们的生理变化,它们的心电图、脑电图和血液里某些成分的改变。
我们把小动物们关进一个与狼比邻的笼子里,让它们一直遭受到恶狼的恐吓。我惊奇地发现那些受到剧烈惊吓或在恐惧和绝望中迅速死亡的小老鼠,血液里肾上腺素水平飙升几千倍,血压急剧升高;它们的血液凝固性增加,血液里产生血栓,堵塞了血管;它们的血液变得偏碱性,血里的钾离子水平降低;它们的心脏因此而乱跳,甚至停跳。医学上称为低血钾引起的心律失常。我和我的导师意外地发现,动物在受到惊吓和恐惧时,大脑里产生一种特殊的氨基酸肽链,从而导致严重的病理和病理生理反应,我们把它称为T肽。T是英文terror(恐怖)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母。
每当看着那些被惊吓得惊慌失措、四肢抽搐的小白兔和小老鼠时,我不禁想起了吕玖湖、叶行长和孙玫红他们三个人,我能想象到他们面对野狼攻击时的恐惧和绝望。我心神不安,实验难以继续下去。繁忙的实验工作没有带给我任何有益的安抚作用,我没有心思继续做实验了。
我的导师李振宇教授既是法医学家又是心理学家,他听我讲述了红石草原的事件后,理解我的情绪和心态,没有给我安排更多的实验工作,而是鼓励我放松情绪,让我通过阅读小说分散注意力,让时间帮助我慢慢地冲淡记忆。我在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和谐、美满的爱情小说,希望通过阅读小说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一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在实验室里接到了刘才宝从他部队打来的电话。
“安丰,你好!我是刘才宝。”
“才宝,你好!你在哪里?”
“我在部队,现在下班了没事了,正好给你打个电话。你最近好吗?”
“不好,经常做噩梦,经常梦到基努塔纳的情景。”
“嗯,我刚回来那几天也是这样,不过,现在好多了。你别着急,慢慢就过去了。”
“但愿早点儿忘掉这些噩梦!才宝,你有什么事吗?”
“嗯,还是基努塔纳那件事。昨天环山市合作银行纪委来了一个三人综合调查组,到我们部队找我了解当时的情况。”
“啊?合作银行的纪委找你了解情况?”我在电话里吃惊地重复一遍。
“是啊,我也没想到。”
“难道叶行长生前有什么经济问题吗?”
“嗯,让你猜对了。调查组说,在例行财会检查中发现叶新行长存在重大经济问题。他们没说什么问题,我也不便问。他们找我了解在红石草原发生的事情,我实事求是地叙述了我们在基努塔纳的经历。他们还向我要了你的联系方式,可能过几天有一个女的李组长去上海找你。”
“柯立帆知道这件事吗?”我马上问道。
“调查组已经找过他了,是他建议调查组来找我和你了解情况的。李组长是军人出身,名叫李琦,是环山市赫赫有名的反腐英雄,主办过很多大案要案。她考虑到我是军人,背景好,就先来找我,她说随后再找你。因为你是法医,他们还要向你了解一些法医方面的问题。”
“唉,贪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呀!钱没花光,人没了!这该多么遗憾哪!”
“我也是这么跟调查组讲的。”
“你提到柯立帆与吕玖湖斗气的事了吗?”
“提到了,我一五一十都说了。”
“哦,我有数了。有事再联系,再见!”
撂下电话我自言自语地说:“这还有什么值得调查的,人都被狼吃了。如果有可能,应该调查一下钱到哪里去了,争取把他贪的钱找回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调查组一直没来上海找我。我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有点心神不定。又过了两天,我终于忍耐不住,主动给刘才宝挂了个电话,问他怎么调查组还没来找我。他在电话里分析,调查组可能暂时不会来上海找我了,因为调查组专门到布鲁库斯镇派出所查阅了案卷,案情清清楚楚,资料齐全。法医鉴定、血液鉴定、物证鉴定、各种笔录和证词,这一切都证明他们三人死于动物的意外伤害。
我心里想,这个叶行长也不知道贪了多少钱,多亏他死了,否则不仅他被抓进牢里,可能还要被弄得倾家荡产。这么看来,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只是可怜的孙玫红,年纪轻轻,清清白白,风华正茂,红颜薄命。还有那个可怜的、穷嗖嗖的吕玖湖,当兵扛枪多年,经历了风风雨雨,最后却落入了狼口。
这件事能怨谁呢?刘才宝说柯立帆这些天来茶饭不思,整天叹气,追悔莫及。孙玫红的母亲情绪激动还动手打了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柯立帆挨打时嘴里不停地嘟哝着,“毛主席教导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四个星期过去了,调查组没有到上海找我,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又打电话问刘才宝怎么回事。他说调查组不会去找我了,一切都已经搞清楚了。叶新死了,就是有天大的罪过,也不会再被追究法律责任了。调查组现在正忙着追查钱的下落呢。
“钱的数额大吗?”
“不知道,调查组的李组长只是说数额巨大。”
唉,原来真是这样啊!但愿他没给国家和社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我心里平静了许多,不再惶恐不安,不再失眠,不再回想那些惊恐的记忆。我的心又回到了安逸、祥和、快乐的现实世界里,我的工作和生活恢复了正常。我重新开始了实验工作。
我的研究生课题的第一部分内容,很快做完了。我利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撰写了一篇论文《惊恐致死者的血液证据,T肽》,投到代表国内医学最高学术水平的期刊—《中华法医学杂志》。这篇论文很快就被接受了。接着,我又马不停蹄开始下一步研究。
我的导师夸奖我的实验研究做得好,实验结果既有创新性,又有实用性,可以用于鉴定一个人死亡前是否经历了巨大的惊恐刺激。他说,这个研究结果在法医鉴定学上有着重要的实际意义和应用价值。看来只要第二部分研究做完,再发表一篇论文,完成课题的系列研究,我就可以顺利答辩,拿到博士研究生学历和博士学位了。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开心地笑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神秘的电话又把我的心重新拉回到恐怖的红石草原,基努塔纳。那天下午,我正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电话铃响了。
一个男人阴森森、低沉沙哑的声音在电话里问我:“你是安丰吗?”
我回答:“我是安丰。你是谁?”
这个声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截了当说:“吕玖湖是被柯立帆蓄意谋害的!”我吃惊地问:“你说什么?”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
“我说吕玖湖是被柯立帆蓄意谋害的!”他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你亲临现场,应该能找出证明吕玖湖被害的证据。”他的口音是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丝毫东北话的味道。
我嘿嘿地笑了一声,说:“你说的没错,我有证据。但是,恰恰相反,我有证据证明吕玖湖是死于狼群的攻击。”
“你是法医,是博士研究生,是搞科学的,不能被假象蒙蔽。你应该继续寻找反面的证据啊。”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总该告诉我理由呀。”
“因为你是吕玖湖的战友,是他的好朋友,你应该这么做。”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我在暗自思考:这个人可能是谁呢?吕玖湖的爸爸?我见过他爸爸几次,他爸爸是山东人,口音不对。吕玖湖有个弟弟,与他关系不好,平常很少来往,我从来没见过他。吕玖湖与结发妻子有个儿子,九岁左右,幼年不太懂事,吕玖湖离婚后再没见过他。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还是不知道好。相信我的判断,去寻找吕玖湖被害的证据吧。”
我苦笑了一声,说:“天大的玩笑!就凭你一个陌生人的猜测或判断,我就相信你了吗!你说吕玖湖是被柯立帆蓄意谋害的,那柯立帆谋害吕玖湖的动机是什么?”
对方沉默了。过了几秒钟才开口说:“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你先调查吧。”
“荒唐!”我不满地说,“等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他的谋杀动机,我再调查。拜拜!”我不等他说话,就把电话撂下了。
我几天来的好心情被这个匿名电话破坏了,我无法再继续做实验了。我根本不相信这个匿名电话,红石草原的事情根本就是一场狼伤人的意外事件,哪来的谋杀案。打匿名电话的人一定是个多疑、好事的人,要么就是一个想陷害柯立帆的人。我不用理他。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说翻了起来,《神秘的石窟岛》,好恐怖的书名。我随手把它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本小说《迟来的爱》,哦,这是一本我喜欢看的书。
我已经三十七八岁了,还独身一人,为了逃避父母无休止的唠叨,已经硕士研究生毕业工作了几年的我,又选择了到外地读博士研究生。我之所以这么大岁数没结婚,不是因为没有爱,也不是因为迟来的爱,而是因为大学期间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没有结果的爱。大学毕业了,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和前女友各奔南北,不知不觉地分手了。她很快结了婚,成为别人的老婆,生了孩子,当了妈妈。而我,毫无诚意地和一个又一个女孩子约会,无论后来的女孩子多么可爱,我都没再动过真情。一直到一年多前,我在丹东市鸭绿江大桥上邂逅一位年轻、漂亮、活泼的女孩,才从许久前的错爱中被拯救出来。
电话铃又响了,我望着电话机静静地发呆,不想去碰它,一定又是那个匿名电话。电话铃声固执地响了一分钟才停下来。我刚静下心来读书,它又响了。
“喂,你还有什么事?”我拿起电话没好气地说。电话里没有声音。“你不要缠着我!”我打算撂下电话。
“你对谁说话呢?这么气势汹汹!”一个熟悉、悦耳的女人声音传过来。
“瑞瑞,是你!”瑞瑞是我的女朋友,名字叫俞瑞,是个神秘的人,她从来没告诉我她是干什么的,也不谈她工作上的事情,只是说她在一个领导身边工作,工作带有保密性质。我猜她是省特警队的特警,经常负责高级领导的外围警卫工作,但我从没见她穿过军装。我常戏称她为女保镖。她虽然长得很年轻,像二十四五岁,但实际上也二十八岁了,我们约定等我研究生毕业后就结婚。
“你电话里对谁这么凶?谁缠着你?”她追问道。
“一个匿名电话。”我简单地回答道,“瑞瑞你好吗?”
“什么样的人,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声音低沉,阴森,有点嘶哑,一个陌生的声音。”
“不对吧,是哪个女人在骚扰你吧。呵呵,说出来不要紧。”
“哪里会有什么女人骚扰我呀!我这种呆头呆脑的穷学生,也就是你傻乎乎地看上我了。”
“哈哈,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我就喜欢你这种傻乎乎的样子!告诉你吧,我明天到上海,后天有空我去看你。想我吗?”
“真的!太好了!我非常地想你!我太高兴了!”
“别高兴太早了。如果领导的会议日程没有变化,我们可以见一面。如果情况有变化,我随时给你打电话。好了,我要开会去了,亲你!我想你!拜拜!”
“瑞瑞,我……”电话的那端撂下了,电话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瑞瑞是个急性子,急脾气,她的性格外柔内刚。容貌秀气、体表柔弱的她,骨子里带有一点儿铮铮男子气。她常常嘲笑我感情脆弱,禁不起风吹雨打,像个需要一级保护的动物。事实也是这样,瑞瑞与我相识一年多了,她非常了解我,外表刚强的我,内心世界十分脆弱,经不起打击,喜欢逃避。我们两人的反差,使我的弱点更加明显。说心里话,我还是非常喜欢她这种开朗大方、坦率直爽、无拘无束的性格,她填补了我的不足。
电话铃又响了,我急忙拿起电话:“瑞瑞,是你吗?”
“你好!安丰,又打扰你了!”又是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我失望地说:“怎么又是你!”
“嗯,是我。希望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因为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我没等他再说话,“啪”的一声用力挂断电话,我打定主意对这个匿名电话不予理睬。我拿起一个玻璃试管和三角杯,准备静下心好好做实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