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客舱里已经坐满了乘客,可是飞机的舱门迟迟没有关闭。这是一架空客A320型客机,安东医生坐在13排B座,前方是宽敞的安全通道,他的左边A座坐着一位老外,手里拿着一份天津市的《今晚报》,脖颈转向机窗朝外张望着。挂在地平线上的一轮红日在一点点儿地沉落,天色已经暮然。广播里传来乘务长的声音:各位旅客晚上好,本机因为有一位旅客尚没登机,机舱门不能关闭,机场正在与这位旅客联系,请大家在座位上耐心等待。
安东医生环视四周,只有他身边还剩下一个空座位,看来这位迟到的旅客就坐在他的身边。飞机延误已经成为家常便饭,没有这个缘由还会有其他的情况。安东安静地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温建国旅客请注意,乘坐韩亚航空7410航班从天津到首尔的温建国旅客请注意,航班舱门即将关闭,请您立即到12号门上飞机。”
温建国,这个名字好熟悉啊。不过,叫这个名字的人实在太多了。但是,在安东医生的记忆里,他早年认识的那个叫温建国的天津人太神奇了,简直就是一个天才。
20年前,温建国在天津塘沽开发区专门倒卖二手进口医疗器械,心电监护仪、呼吸机、麻醉机、血管造影机、CT等,各类医疗设备应有尽有。温建国曾经卖给安东医生所在医院一台二手的德国数字减影血管造影机,他们因此相识,有了一段交往。
那可是整个城市当时唯一的一台现代化机器啊!安东医生至今还记得那台血管造影机的每一个部件和功能,带自动旋转功能的C形臂、高分辨率的监视器和灵活、轻巧、结实的造影床。高清晰、实时自动回放的血管造影数字图像,让安东医生名噪一时,各医院的医生都亲自携带患者找他安排做各类血管造影。然而,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台好设备,竟然是温建国从进口的医疗垃圾中一个部件一个部件组装起来的二手货。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安东医生参观了温建国的库房和工作间,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世界上会存在这种奇迹。
认识温建国的人,没有人怀疑他的天才,他是一个乱世才子。可以说,是那个法制不健全、制度不规范、市场管理极度混乱的自由年代,成全了他的智慧,让他的优良大脑、灵巧四肢、惊世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安东至今也没搞懂,温建国从哪里运来那么多进口的医疗器械垃圾。温建国曾经对安东医生说过,他的大老板专门干这种满世界寻找医疗器械垃圾的事情,而他则只负责组装、调试、维修,当然,有时还亲自跑销售。
几年下来,温建国钱自然也没少赚。他的大老板叫什么名字?温建国曾经告诉过安东医生,可是安东医生记不住了。记得那次去参观时,曾经见过老板的一个背影,细高个子,有点儿驼背,像个老外。
安东身旁那位白头发、高鼻子的老外把《今晚报》蒙在脸上呼呼地睡着了。安东医生感到奇怪,这个老外竟然能看懂中文报纸。
“扑通”一声,13排C座上坐下一位五十几岁商人模样的男人。“抱歉啦,抱歉啦,各位!”他双手合十用地道的天津话向四周的乘客表示自己迟到的歉意,然后,忙着系安全带。
“老温,是你!”安东吃惊地大声喊叫出来。
“你是——”他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安东医生。毕竟快20年没见面了,他认不出来安东医生并不奇怪,但安东医生能肯定,面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刚才还在回忆的那个温建国,他的模样没多大变化。
“哈哈,温工程师,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安东。”
“哦,想起来了,安东医生。你不是调到南方了吗?怎么会在天津机场登机呢?”
“我昨天在天津开会。今天直接从天津去首尔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你还好吗?还在卖医疗器械吗?”
“多年前就不干了。你现在在哪个城市?”
“杭州。”
“好嘛,一个美丽的城市。你在哪家医院工作?”
“站在西湖边就可以看到的一家医院。”安东医生自豪地说。
“哦,明白了,离西湖很近。”
飞机起飞了,穿过厚厚的云层,窗外,太阳重新出现在云海的西边。飞机很快升高到云海的上面,平稳地飞行。
“老温,你怎么样?我刚才还在回想你的才能。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像你那样,能够从垃圾山中找出一个个零部件组装成精美的现代化的医疗仪器。”
温建国苦笑:“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我一直没忘。我还记得……”
“老弟,你还是忘掉吧。过去的事就别提啦。”温建国警觉地四下瞭望一圈,小声说,“因为那些年非法经营医疗器械,我差点儿进去,多亏我的大老板把我捞出来。”
“你的大老板?我见过吗?”
“当然。”温建国的眼光越过安东向窗子方向投去,“老板,实在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你在跟谁说话?”安东感觉莫名其妙。
“老板,这位是我们早年的客户,安东医生。”温建国的嘴巴往左一努,“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大老板,默克李先生。”
安东吃惊地望着这位脸孔蒙着报纸的老外,心里一惊:默克李先生?二手医疗器械?难道——不会这么巧吧,他不敢相信……
那张报纸缓缓地从蒙着的脸上滑落下来:“你好,安东老弟!”露出来的是一张让他感到遥远、陌生的面孔,听到的却是一个让他感觉十分熟悉但可怕的声音。这张脸孔一切都改变了,又老又丑,皮肤皱缩,布满星星点点的黑斑,苍白的胡须与白发连成一体,只有那对浅蓝色的眼睛告诉安东,这个人应该是李维克。
“你是——”安东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更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或许是个误解。
“安东老弟,你没变。你一上飞机我就认出你了。”
原来真是他!“你是谁?”安东故作糊涂。
“我不是给你介绍过吗?他是我的大老板。”温建国被搞蒙了,急忙解释。
“哈哈,安东啊,你竟然不认识我了!小时候一起与我逃学、打架、偷东西,长大了还抢了我的老婆,给我戴上一顶绿帽子。我正好想找你算账呢。”
“李维克,你别太猖狂了!你是猪八戒倒打一耙。谁给你戴绿帽子!我是把那顶绿帽子物归原主。”
温建国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认识啊。”
“何止是认识!我们是小学、中学同学,还是发小,现在还是情敌嘞,嘿嘿。”李维克做了一个鬼脸。
“你呀,除了容貌变了,其他的都没变,还是那么心术不正,不正经。”
“与你开开玩笑,别当真。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不会与你计较。再说孩子是你的,黄鑫鑫带孩子跟你也对。我这个人一辈子漂泊不定,担负不了家庭责任,她还是跟你好。”李维克认真地说,“再说,他爸爸害得我很惨,也断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唉,我这个人朝三暮四的,跟任何女人都不会长久,也不配谈感情。”
“拜托,你要搞清楚,需要被原谅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你说说他爸爸怎么害你了?”
“安东,你还是那么单纯。他爸爸那时可是海关关长呀,海关稽查大队调查我、举报我、通缉我,都是他爸爸的主意。他这是大义灭亲,通过牺牲我和自己的女儿,捞取政治成本。”
“这是正义。”
“算了,不跟你谈这个了,你们现在是一家人了。”
“白狼,你现在暴露身份不怕我举报你吗?”
李维克显得坦荡荡:“呵呵,安东,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我要害怕就不会让你看到我这张脸了。19年前,你到我公司实地考察时,我躲着你,只让你看到我的背影,因为那时我害怕暴露我自己。哈哈,今非昔比啦,说不定哪一天,我还会跑到你们家做客呢!”
安东有点儿恼怒,威胁说:“那可不好说。你最好别惹我。”
“算了,别当真,与你开个玩笑!放心,哥们儿,我不会去找黄鑫鑫。你们幸福我高兴。”
“这话还差不多。”
温建国低声对安东说:“老板从前的事情全都了结了,他几年前主动自首,接受了海关的处罚,交了巨额罚款。”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小子这么猖狂,敢于亮出自己从前的身份。白狼还是白狼,永远变不成好人。茫茫大海波涛翻滚,白狼跳进大海是怎么活过来的呢?这件事在安东心里一直是个谜。
乘务员开始发放晚餐和饮料了。李维克捧着盒饭开始狼吞虎咽,像是几天几夜没吃饭似的。几分钟后,饭盒粒米不剩,他用餐巾纸擦擦嘴巴,说:“安东,下飞机后跟我走,我领你逛逛夜总会,看看韩国脱衣舞女的劲舞。你要准备点儿小费哟,脱衣女郎会坐在你腿上搂着你——不给小费不饶你呀。哈哈!”
“我不去。白狼,你来韩国就是为了看脱衣舞表演的吗?”
“哪里,我哪有这闲情逸致呀,这种表演我看得多了,我是想让你老弟开开眼界。我与老温这次来韩国,是到一家韩国顶级的整形医院谈技术合作的事项。这家整形医院我熟悉,我曾经在那里做过整形手术。你知道,韩国的整形技术可是世界一流的。安东,你是医生,明天陪我去医院谈判,正好帮我参谋参谋。”
“算了,我对整形专业一窍不通,帮不上你的忙。”
“咳,别谦虚呀。就这么定了,今晚跟我去夜总会,我们哥俩好好放松一下。明天跟我和温总一起去医院谈判。”
白狼还是那么霸道,有点儿臭钱更不知天高地厚了。韩国的整形医院倒是有点儿神秘感,安东医生很想参观一下,所以他没有拒绝。
飞机开始降低高度了,受气流颠簸影响有点儿摇晃不稳。李维克捧着那张报纸读起来。
“你小子从小不读书不看报,怎么现在老了还爱学习了呢。”安东的话中带点儿挖苦的语调。
李维克得意地说:“老温知道,我确实从来不学习。枪杆子里能出政权,但书本里出不来钱。你自己看看,赚大钱的有几个是高学历的,有几个是死读书的。我也从来不读报,我喜欢看电视,简单、形象、直观。但是……”他把手里的《今晚报》递给安东,“但是,我前几天突然发现《今晚报》正在连载的长篇小说里面,有两个人物特别像我多年前在韩国认识的一男一女两个朋友。看来故事是真实的,怪不得让人读得着迷。”
安东接过报纸,看到在副刊的右上角有个连载小说。看到小说的名字,安东想到了牛车车,牛车车住院期间也曾读过这本小说,也曾读得着了迷。这么巧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安东医生有点儿好奇。
“安东,今晚我要好好与你聊聊。”
飞机安全地落地了。安东跟随着李维克和温建国入住首尔乐天游乐场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新世界大酒店。温建国说这家酒店位于江南,距离整形医院有点儿远。当晚,李维克邀请安东光顾一家夜总会观看脱衣舞女表演,安东不感兴趣,最终两人来到一家幽静的咖啡馆,安东一边喝酒一边听着李维克聊着陈年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