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汪道喧案件过去整整20年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找不到任何依据,不合情理的结果却仍然铁证如山。虽然大家对事件的记忆早已经淡漠,对继续议论这个话题也失去了兴趣,可是每当安东医生想起他的名字时,心里依然迷雾茫茫。
汪道喧事件发生后不久,张院长因工作变动开了医院。这位既有实力又有魄力的女院长是个地道的女强人,是安东医生的伯乐和靠山,安东医生随后也离开医院去南方工作了。
2014年夏天,安东医生趁去北方参加一个心血管疑难病例专家峰会期间,利用半天的空闲回访了离别多年的母院。其实,安东医生真正的母院应该是同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家部队医院,但是,除了混沌的时代、模糊的青春和看手相惹的祸水,这家部队医院没在他的工作和事业上留下更深刻的感受,所以,他一直把后来的这家大学附属医院当作自己的母院。
经历了多年的冰雪侵蚀和风雨洗涤,曾经崭新的住院一部大楼早已变得满目沧桑、陈旧不堪。几部摇摇欲坠的电梯既古老又迟钝,吱吱嘎嘎、晃晃悠悠地悬吊在电梯井里,在专职电梯工的操作下“咣当咣当”地上下穿行着,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在半空中或者坠入井底。老住院部病房大楼一楼通往食堂的一扇木门,天蓝色的油漆残缺不全,露出狗啃过一般一碰就会掉渣的朽木。放射线科的走廊,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积满了污水,两侧的墙皮像是被水浸泡过的牛皮纸,看上去凸凹不平、污迹斑斑。
站在这条熟悉的走廊里,安东医生仿佛看见内科锦主任推着一辆担架车,飞驰在平坦的地面上。担架车上的患者是汪道喧,那天他是第一次服毒,被送到放射科拍片。往事浮现在安东医生的眼前。
医院里老一点儿的同事,面孔虽然显得陌生了一些,但重逢后更加亲切。大家还记得安东医生,记得当年介入科创业的艰难,记得在张院长带领下全院曾经创造的辉煌。然而,医院里几乎所有当事人都忘记了汪道喧这个名噪一时的人物。刘副院长和锦主任都退休了,偶尔出出专家门诊;医务处处长老千也退休了,在一家私人医院里打工,仍然干着老本行,负责解决医疗纠纷;当年与韩丽霞一起去算命的封医生也调到其他医院当院长了。
介入科的“马戏团”解散了。马跑得最快,当属安东自己,因为他属马;介入科的杨大夫与小三私奔了,据说小三就是那个叫菊花的保险公司业务员,可是谁也没再看见过他们,一切都是传说;侯大夫和熊技师相继调走了,侯大夫自从进入更年期,整天胸闷,气不够喘,快乐似乎与她无缘,她的手里仿佛握着一根扔不掉的魔幻棒,只要她想到什么病,就会感觉到什么病的症状,闷熊技师的城府修炼得更深了,据说他可以一个月不说话,但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鲍护士长改行了,当上了营养科科长,比原来至少胖了两圈,整天忙忙碌碌;护士老胡退休在家里照看外孙,生活过得很滋润;只有那个有心没肺的牛大夫独自一人多年坚守在导管室里,成了介入技术全能手,在众星捧月般的环境下快乐地工作着。
医院对面的广州菜市场早已拆迁了,由于甲方缺乏资金,长久闲置的原址变成了杂草丛生的空地。广州菜市场门前的马路市场还在,似乎生意比从前更加兴旺。
离开医院,安东医生沿着马路市场由北向南走去,他并不打算买什么东西,只想重温旧日的时光,唤醒早已封存的陈旧记忆。
在市场中心一个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有一个涂着绿颜色的简易木板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扇半开的橱窗冒出热腾腾的蒸汽,木板房的顶端竖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汪记馒头。木板房的前面排着一条有二十几个人的长队。
看着汪记馒头的招牌,安东医生想起了在广州菜市场里卖馒头的汪道喧的哥哥。这个汪记馒头铺不会就是他开的吧?安东医生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北方的物价真是低廉,这么大的馒头,一元钱三个。
“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今天上午的馒头就要卖光了,下午再来买吧。”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把头伸出橱窗向外喊道。
安东医生感觉这个女人有点儿面熟,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他只能看见一个有点儿发胖的中年女人忙碌的身影。安东医生决定继续排队到窗口看个究竟。他的前面只有两个人了,最靠窗口的一位老者开口喊道:“我买30个馒头。”剩下的大半簸箕馒头被一扫而光。
老者前面的一位中年妇女不满地嘟囔:“你干吗一个人买这么多馒头?也不给后头的人留一点儿。我们白排队了!”
老者拎起一袋子馒头,解释说:“我老了,腿脚不灵便,出门不方便,所以一次多买了一点儿。不好意思。”
两人走了,安东医生站在窗口没有动弹。橱窗里的女人对他说:“全卖光了,你下午再来吧。”
“是她!”意外的发现令安东医生大吃一惊。他望着她,没有想离开的意思。虽然只见过她三次,她已经有点儿变老变胖了,但是,还是被他认出来了。
“还剩下一个馒头,要么你拿走吧,不收你的钱。”女人拿起一个干瘪的馒头递给安东医生。
安东医生刚想摆手拒绝,女人回头冲着一个背对着安东医生正在揉面的老者说:“老头子,我下午去学校看望咱们的女儿,顺便找找熟人看看有没有人认识医学院的,帮助托个关系说句话。你下午自己照看店里的生意吧。”
老者头也不回嘟囔着:“为啥非要报医学院呢?搞医有啥好的,弄不好还要挨打受气。你没听说医生现在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学医了吗!”
“这是你我能说了算的吗?这孩子随你们家人,倔强,我是管不了呀。”女子边说边脱下白色的工作服,回头看见安东还站在窗前,奇怪地问,“欸,你怎么还不走呢?”
安东笑笑说:“我认识你。”此时,一位扫大街的老妪拄着扫把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认识我?你是谁?”女人瞪大眼睛看着安东医生。揉面的老者听见安东说话声音,扭过头仔细打量着他,吃惊地说:“哦——哦,你是——你是安东博士吧!你的声音没变。”
“嗯。”安东点点头。其实,安东早就认出他了,汪道喧的哥哥,馒头老汪。
女人显然忘记了谁是安东博士,迷惑地问:“哪个安东博士?”
馒头老汪兴奋地说:“就是给道喧看病的那位医生呀!”他中午一定喝了不少的白酒,隔着橱窗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哦——”女人恍然大悟,“不好意思,你要买多少个馒头?下午来吧,给你留30个,够不够?”
“你俩怎么——一起开店啦?”安东医生感觉到汪道喧的事件又增加了一道神秘的面纱,他俩怎么会混到一起了呢?他好奇但又不便开口。
馒头老汪似乎看出安东医生的疑虑,解释说:“你别误会,安东,我俩是在我弟弟去世后才相好的。汪海洋因害死道喧进了监狱之后,他们母子俩也过得十分艰难,正好我单身一人,就这样,我俩合伙开店,生活在一起了。”
“哦——”哥哥在弟弟去世后娶了弟妹,还生了个女儿。安东医生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乱如麻——或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老汪问:“前些年,我去医院找过你。听说你早就调到南方了,怎么又回来了?”
“嗯。我是回来参加学术会议,顺便回医院看看。你们刚才说女儿今年考大学。”
老汪说:“哦。安东兄弟,正好有件事想麻烦你,不知你能否帮个忙?”
“什么事?”
“你曾经在附属医院工作过,又是专家,医学院里一定会有朋友或熟人吧。我女儿今年参加高考,分数够线了,她填报的志愿是医学院,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助找人关照一下?”
“好吧,只要分数够线,小事一桩。你把她的详细资料写下来给我,我帮助你们找找熟人。”
“太好啦!安东博士,怪不得我弟弟临终前反复叮嘱我们说你是个好人,不要伤害你……”说到这里,馒头老汪有点儿不好意思,脸色红紫,话突然停顿下来,“——过去的事,想起来真不好意思。不过,医生这个职业还是蛮受尊敬的,这不,我的女儿死活要学医。”
汪道喧的前妻找出半张白纸和一支笔,写下她女儿的姓名、出生日期、考号,并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然后把纸条递给安东医生。“安东兄弟,下午你过来吧,我们送给你30个馒头。”
“不用客气,我明天就回去了。馒头你们自己留着卖钱吧。”安东看着那张纸条上面写的字:女儿,汪琪,考号:2101031995061851……母亲,黄琪,电话……母女俩的名字读起来有点儿谐音。安东医生感慨地说:“我还是叫你汪妻吧。时间过得太快了,你们的女儿都18周岁多啦!”
汪妻说:“是啊,我们也老了。”
“老是不可抵抗的自然规律。你看起来并不老,没明显变化。”安东没有奉承她,除了比过去胖了一些,她的容貌几乎没太大变化,她的脸蛋还是那么娇嫩、艳丽,她的风韵和魅力不减当年。安东医生试探地说:“老汪,你好有福气呀!”
老汪尴尬地笑笑,说:“道喧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有一次,他拉着我去找算命先生算命,那个算命先生是个盲人,大家都说他算得很准,住在铁西医院后门正对的一条胡同里面。算命先生说他活不长,说我命里将要犯桃花。我当时根本不信,因为我已经光棍十几年了,一个人开店,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后来……”
“陈年烂谷子的事,有什么好说的!纯粹的酒后胡言乱语!”汪妻急忙打断他,“我女儿的事就拜托你了,安东兄弟。”
“没问题。我尽力。”
“小兄弟,别太单纯了。”安东身后冒出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安东医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扫大街的老妪,她神秘地挤挤眼,似乎想告诉他什么。
安东问:“你在对我说话吗?”老妪笑而不语。
“你在跟谁说话呢?”汪妻向安东身后瞥了一眼,不自在地问道。
“一个老妪。”
汪妻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哈哈!你在跟空气说话吗?好了,我们该关门了。拜拜!”她急忙关上橱窗,拉上窗帘。从她慌乱的目光和不安的表情,安东医生看出来她心里一定有鬼。
安东回过头看到老妪还站在他身后,冲他诡秘一笑。
汪道喧的前妻怎么会在汪道喧死后不久就与他哥哥生活在一起了呢?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是巧合还是精心策划的呢?
安东医生手里握着那张纸条离开了汪记馒头铺,向马路市场的另一边走去。不管怎么说,他决定帮老汪夫妻这个忙。正巧,安东有一个学生毕业后留在医学院,一直在招生办工作。安东医生站在路边从手机里调出学生的电话号码,马上给他编发了一条短信。
短信刚发出去,安东医生忽然听见有人喊道:“小兄弟!”他抬头看见扫街的老妪拎着扫把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用沙哑颤抖的声音对他说,“小兄弟呀,别相信他们的话,别帮他们忙。这对夫妻不是什么好鸟。”
“您凭什么这么说他们呢?”安东惊奇地望着她,一位大约七十多岁弯腰驼背、几近枯朽的老太太。从她脸上显露出的热心、好奇、幸灾乐祸的怪异表情,足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个闲不住、爱多事、爱嚼舌的女人。这种人可以给人带来消遣、快乐、帮助,也可以造成烦恼、痛苦,甚至灾难。
“我在这条街道清扫卫生有一百多年了,这个市场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一百多年?您老真会开玩笑。”
“没人跟你开玩笑。你能猜出我多大岁数了吗?说出来会吓你一跳。”老妪有点儿不耐烦地说道,“人间的事不那么简单哪!实话告诉你吧,这个女人的第三任丈夫汪海洋去年出狱后找到这里与他们夫妻俩大闹一番,砸了他们的馒头铺子,还打伤了那个女的……”她大喘了两口气,继续说,“后来,他们报了警,警察来把汪海洋抓走了。汪海洋临上警车之前大骂他们是骗子,三个人合伙设计陷害了他。”
“他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他只是说,女人是祸水,世上最毒妇人心。”
乱套了,确实乱套了。安东医生真的搞不明白了。“您老知道汪妻的第二任丈夫是谁吗?”
“知道。是馒头老汪的弟弟,汪道喧呗。”
“那她的第一任丈夫又是谁呢?”
老妪神秘兮兮地说:“你根本想象不到,她的第一任丈夫就是馒头老汪,这个女人转了一大圈又回来了。你说是不是乱套了。”
“啊!我以为老汪是第四任呢——彻底乱套了。”安东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汪道喧时,他曾经说过他对不起他哥哥,很内疚。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还是不参与为好。
安东吃惊地问:“大妈,你是哪路神仙哪?”
老妪没有理睬他的问话,继续说:“她曾经说她算过命,命中注定就是汪家的女人。”
安东连忙问:“汪海洋也是汪家的人吗?”
“汪海洋与他们汪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同姓。”
“汪琪是谁的女儿,是汪海洋的还是馒头老汪的?”
老妪回答:“你看见人就知道了,长得与他爸爸一个模子。”
这时,安东的手机进来一条短信:汪琪同学高考成绩优秀,已经确定被录取。近期会收到录取通知书。
呵呵,汪琪这孩子倒是蛮聪明的。也好,让汪家也尝尝当医生家属的苦头吧。安东把那张纸条扔进垃圾箱里,打算转身离开。他抬头一看老妪不见了,这老太婆转眼的工夫跑到哪里去了呢?
都说阴谋难以得逞,可是阴谋如果设计完美也有成功的时候。汪道喧哪,你小子这一箭射中了几雕呢?
安东医生的故事讲完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变冷的茶水,望着无语的安丰教授,等待着评价。安东医生此刻很想知道这位资深法医的感想,尽管他确信安丰早已被故事的情节吸引。
安丰教授沉思着,没有立即对故事做出任何评价,或许这个故事触动了他内心的哪根琴弦,或者触痛了他内心的某根神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安东医生:“你最后一句话很有道理:阴谋如果设计完美也有成功的时候。这让我浮想联翩,我在想到底一箭中了几雕?”
“您是指汪道喧吗?”
“不,是‘她’,最后获益的一定是那个女人。”
“你是指汪道喧前妻吗?”安东不理解他的话。
“你觉得应该是谁呢?”他反问道。
“您觉得这个病例可以用于教学吗?”
安丰教授的表情很认真:“这确实是个很典型的范例,让我懂得了目前临床工作中存在的真实问题,很多时候,矛盾的根结不在于情、理、法上,而是在于钱。这是医疗市场化的必然结果。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在医疗市场化的进程中,在法制的框架下逐步解决医疗福利与医疗盈利的矛盾,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类医患矛盾。但是,恕我直言,这个病例不大适合课堂教学,虽然我相信事情是真实的,但很多内容过于故事化,戏剧化,倒可以编写一部医学推理小说。”
“哦……”安东医生虽然对这个病例能否搬上课堂并不在意,但心里还是隐隐感到一点点儿失落。安丰教授的话有一定道理,带给学生的病例,应该是真实、向上的。
“没关系,你可以再想一想还有没有更好的、轻松的、积极的病例,我们需要给学生带去一些阳光的、正能量的医患沟通例子。”
安东教授苦笑一下:“医患沟通的事情哪有轻松的。”
安丰教授笑笑,“有道理,医学上的话题本来就沉重,医患沟通的话题就更让人透不过气来。安东医生,我相信,在你的临床实践中一定有许多有趣的临床病例,将会受到学生的欢迎。”
“好吧,我试试看。”
从此,安东医生开始热衷于病例故事讲座,因为他的讲座不仅学生和患者喜欢听,连医生也觉得很有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