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车去世大半个月后,有一天上午,潘清突然出现在安东医生的办公室。从她简单的梳妆打扮和红肿的面孔,安东医生察觉出她一定有什么急事,便放下手头儿的事情,接待她。“有什么急事吗,小潘?”
小潘坐在办公室的椅子里没开口说话,头伏在桌案上呜呜地哭泣起来。难道她还在为牛车车的死而伤心吗?看来这个女人还挺有情有义的,勤、善、美。安东医生有点儿感动,安慰她说:“别伤心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熬过连绵阴雨,世界总会出现阳光。”
“我能不伤心嘛!不幸和忧愁总是围绕着我——呜呜——”小潘继续呜咽着。
“坚强些,都会过去的。”
“真的吗?安东医生,你能帮帮我吗?”她抬起头,擦把泪水,说,“我真的不好意思,总来麻烦你。”
“没关系,老牛不在了,我们还是朋友。有需要帮助的事,尽管说。”
“昨天夜里,我老公被警察抓走了。”
嘿!她现在心里装的全是小钱哪,根本没有老牛!可怜的老牛早已被她遗忘了。安东医生感觉有点儿失望,漫不经心地问:“警察因为什么抓他呢?小钱犯什么罪了吗?”
“警察说是非法行医罪。”
“他没有医生资格吗?”
“嗯,没有。”
“他爸爸老钱有医生资格吗?”
“有。他爸爸开的中医诊所,他跟他爸爸学徒。平时只是在诊所里帮助干些杂活,比如采购药材、煮药等。他没有非法行医呀。”
“他一定是非法行医了,否则警察不会抓他。”想起小钱制作毒药丸迫害牛车车那件事,安东医生的内心无法表示同情。
小潘犹豫了一下,支吾着说:“他从不给人看病,除非——有时小病也看看。有一天下午,他爸爸不在,他给一个中年妇女看病,结果出事了。老牛不在了,我身边没有其他朋友,只好求你帮忙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最好讲得详细一些。”
“唉,医学上的事情,我说不清楚。哦,对了,我带来一份病例和医疗损害鉴定,你帮我看看小钱有什么错,帮我提供一些建议,告诉我该怎么办。”
安东医生耐着性子接过那份病例,仔细翻阅着。
病例上的记载是这样的:千岛市平海镇有一位50岁患失忆症的中年女人,吴某,有一天突然离家出走,失踪了。她的女儿马丽十分焦急,连续一周在市区里四处寻找,没有发现她妈妈的踪迹。报纸、电台循环播出寻人启事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给她妈妈看病的神经内科蒋医生从报纸上看到她妈妈走失的消息后,主动打来电话。蒋医生分析她妈妈是由于脑血栓导致部分记忆缺失,发生顺行性遗忘,即近期事情遗忘而远期记忆存在。从病历本记载上看,最近十五年的记忆全部丧失。倒退十五年,他们家住在衢州衢化一个山区的石化系统的家属院,蒋医生建议患者家属到老房子那里去找找看。马丽听从蒋医生的建议,果然在衢州老房子附近的一个小煤棚里找到了她妈妈。
马丽把妈妈领回家的第二天,发现妈妈发烧、咳嗽,便带着她到老钱诊所就诊。那天下午,老钱中医不在,老钱的儿子小钱(简称钱某)接待了患者。钱某看到患者面色苍白、口唇紫绀,脉搏细速,心跳加快,120次/分,血压测不到,感觉病情严重,没敢继续接诊,建议其到附近医院就诊。
患者在女儿陪同下来到当地一家卫生院就诊。当时测体温发烧,38℃,口唇紫绀,贫血,脉搏细弱,血压测不出。草率的基层卫生院值班医生未行其他检查,看见她面色苍白,诊断严重贫血,给予补血药治疗,嘱咐患者回家休息。
患者15时回到家中,休息一小时后自觉呼吸困难,咳嗽症状加重,马丽再次来到老钱的个体诊所要求输液治疗,钱某跟随马丽来到患者家中。钱某测量患者体温,38.6℃,未测血压,也未做体格检查和相应的辅助检查,告诉马丽患者诊断上呼吸道感染,给予处置:250ml葡萄糖注射液加地塞米松10mg,维生素C 1.5mg,林可霉素1.2g静滴。固定好静脉穿刺针后,钱某调节好输液速度,观察数分钟看到患者没有不适反应,就离开了。
两小时后,马丽来诊所告知患者输液手背肿胀,液体不滴了,钱某第二次来到患者家,重新行静脉穿刺,建立静脉输液通道。此时,患者出现恶心、呕吐、头昏、脉搏细弱,精神萎靡,钱某未予处理,离开患者家。
18时30分,患者呼吸困难、抽搐,病情加重,立即送往当地医院,到达市医院时患者已死亡。
“只有这些资料吗?”安东医生问道。
小潘犹豫一下,说:“嗯。你觉得小钱有问题吗?”
“嗯,非法行医罪责难逃。”安东医生点点头,“虽然他的用药没有问题,但他的诊疗不规范,缺乏最基本的检查和救治措施。”
“奇怪,感冒怎么也会死人呢?小钱不能理解的地方是专业书和教科书明确指出心肌炎应该是在感染一周后出现,而这个患者才刚发烧一天哪。”
安东医生说:“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奇怪,感冒发烧一两天之内发生重症心肌炎导致猝死的现象并非罕见。近年来,常有一些散在的、不典型的重症心肌炎猝死的病例发生。这些病例的特点是起病早、发病急、全身症状重,在诊疗感冒的过程中,多半在输液中或输液后突然猝死。我的研究生刘笑琼曾经做过此类的研究,总结出一些临床特点,所谓心肌炎有一周以上的前驱感染病史,对于普通的心肌炎来说是正确的,但对于暴发型心肌炎则属于误区。这个病例完全符合这些特点。”
“你能肯定这个患者是死于急性重症心肌炎吗?”
安东医生自信地说:“因为缺乏必要的体格检查和辅助检查结果,我不能完全肯定,但可能性很大。尸体解剖可以发现患者到底死于哪种疾病,让我看看尸检结果吧。”
小潘吃惊地看着安东医生,惊奇地叫喊:“大哥,你太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有尸体解剖结果呢?”
安东医生笑笑:“医疗伤害事故鉴定一般是由公安机关委托第三方医疗鉴定机构完成的案件,其中医院以外的非正常死亡案例多数都有尸体解剖结果。”
“你说得没错,患者女儿是把我们告到了公安局。”潘清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纸,“这是尸体解剖结果。请你过目。”
“你在考我呀,小潘。”
小潘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大哥,我有点儿不相信医疗伤害鉴定意见,所以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你知道,我相信你。”
法医尸检报告:死者尸体解剖病理检查发现左右心室及室间隔广泛心肌细胞间弥漫性淋巴细胞等炎症细胞浸润,急性心肌炎诊断明确。心肌炎原因从浸润的炎症细胞以及淋巴细胞为主,认为病毒所致可能性较大——急性弥漫性心肌炎导致肺水肿、左心腔扩张、急性心力衰竭。尸解结论:上呼吸道感染、重症病毒性心肌炎、心源性休克、心脏性猝死。
安东医生看过尸检报告后说:“结果与我预料的基本一致。但有一点儿令我费解,尸检报告说在患者的左心室前侧壁有心肌出血,发现有鸡蛋般大小的血肿。这是个我不大熟悉的少见现象。”
“看了尸检报告后,你还觉得小钱对于患者的死亡有责任吗?”
安东医生肯定地说:“患者的死因是暴发型病毒性心肌炎、心源性休克、心脏性猝死,这是毫无异议的。但是,小钱第二次接诊时,仅给患者测量了体温,而未行血压、脉搏等生命体征的检查,也未做心电图等一些必要的辅助检查。由于检查不全,导致漏诊,延误了患者的抢救时机。从某种角度来看,作为接诊医生,他的失误与患者的死亡有一定的因果关系,至少负有轻微的责任。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即使是诊断清楚了,由于病情危重的缘故,猝死依然不可避免。比如,心肌出血,可能与脑出血一样凶险。”
“应该有这种可能。即使患者死亡的直接原因是疾病,依然有四种不同的情况:一是诊断明确,抢救及时,急救措施到位,无责;二是诊断不清,但诊疗规范,无责;三是诊疗不规范……”
“大哥呀,我明白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想私了,可是……”小潘打断安东医生。
“‘私了’这条路是‘医闹’的病原体,既然闹可以得到医疗部门赔钱,谁不闹?目前卫生系统实行的第三方调节,你可以试试。”
“唉,马丽在牛车车奶牛场办公室工作,本来她与我是从前同事的关系,我可以与她沟通私了。可是偏偏牛妻从中作梗,鼓动马丽一定要以非法行医罪把小钱告到公安局。”
“你说的牛妻是牛车车的前妻吗?”
“是的。牛车车死后,他的房地产股份公司破产了,但他的奶牛场没有被并入股份制公司里,在这之前他就把奶牛场过户给牛妻了,所以没受任何影响。”
“看来牛车车对牛妻还是蛮有感情的。牛妻年轻时一定也很貌美动人吧?”
“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会难以相信。牛车车有一次酒醉后对我吐露,他与牛妻有亲情,但没有爱情,牛妻年轻时整过容,据说整容前的她,看一眼会吓得你三天三夜睡不好觉。”
“太夸张了吧。”
“毫不夸张。你听说过牛车车娶亲的故事吗?其实牛妻人不坏,就是脾气暴躁、任性,她嫉恨我的过去,一心打算通过这件事报复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事已至此,只好走法律程序了。”
“法医和法律上的问题我向谁咨询呢?”
“法医上的事情我不大熟悉,法院里的程序我也不了解。对了,牛车车不是有个老友是法医,叫安丰吗?你可以找他咨询一下。”
“哦,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我陪牛车车与他见过一次面,但是多年没见了,不知去哪里找他。”
“我听说他现在在宁波一所大学的医学院里工作。”
“大哥,你能陪我去见见他吗?”
“这个——”小潘一口一个大哥,让安东医生感到为难。他很忙,最近被下派到农村支援基层医疗,社区门诊、镇卫生院会诊、查房、讲座,忙得他陀螺般地团团转,真的没有时间哪!
“安东医生,求你了!”小潘的黑眸像月光下的清泉,清澈见底,闪烁着期待的目光。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明天下午我抽空陪你去趟宁波。”
“你太好了,谢谢你!”小潘的脸蛋闪现出欢快的笑容,突然扑到安东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他。
“别,别,别这样!这可万万使不得!”安东医生感觉一股炙热的火焰烘烤着他的脸颊,他轻轻地推开小潘。
“怕什么?你是长辈呀!我愿意当你的干女儿。”小潘嗲言嗲语,像一支箭穿透他的心。小潘再次倚在他的怀里。
“唉,这年头干爹名声不好,当不得!我虽然老点儿,还是叫我大哥吧。”安东医生向后退步,慌慌张张地拿起听诊器,落荒而逃。
安东医生并非固执死板,他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男人,见到漂亮姑娘喜欢多说几句话,愿意多看几眼,也会悄悄动动心眼儿,但是,要想让他干出点儿什么风流事,除非你借给他两个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