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秋季，一连数日，杭州的天空飘落着凉爽的细雨。难得下午空闲，安东医生坐在办公室里翻阅着近几天积攒在一起没时间阅读的报纸。忽然，他在新闻板块的角落里看到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标题是：又一个抑郁者跳楼。唉，最近抑郁者跳楼自杀的真不少，不用看文章内容就能猜到这个跳楼者属于哪一类人，普通的老百姓跳楼死了默默无闻，而老板或官员如果跳楼就会成为报纸上或者网络上的新闻。
这篇文章的标题勾起安东医生的思绪，他随手把报纸放到一边，专心地思考着抑郁与自杀这个严肃的问题。他关心的是抑郁，抑郁到了什么程度人才会自杀，抑郁者自杀前会有哪些蛛丝马迹，怎样预防。
最近几个月，心内科的心脏病患者接二连三发生跳楼事件，让他焦头烂额，感到难以招架。三位跳楼者两男一女，从表面上看，心脏病经过治疗病情都已经稳定，情感也没有明显的反常，虽然情绪低落、沉默寡言，但从未流露出自杀的念头，甚至没有留下遗书。
三个多月前，心内科105床的那位老者，自杀的勇气和决心大得可怕。有人看见他身穿干净整洁的灰色服装登上楼顶，以为他在楼上观光。有患者在对面一栋住院大楼上目击，他在楼顶奋力奔跑，没等目击者反应过来，他在楼板的边缘纵身一跳，身体腾空而起，像一只银燕一样飞翔在蓝色的天空中，然后缓缓地坠落下来。
“啊，有人跳楼了！”目击者大声呼喊。
一位六十几岁的大妈拎着菜筐走在医院的院墙外临街的人行道上，忽然感觉头顶有一道黑影在空中划过，接着耳边响起“呼呼”的一阵风声，没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嘭”的一声巨响，一个物体摔落在她前方一米多远的地方。她感觉像是一个皮球从空中飞下来，落在地上，“嘭”的一声爆炸了，里面的液体溅射到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双手捂住面孔，通过手指缝隙，看到一个人倒在血泊里，血肉模糊，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刚张口喊出一句话：“不好啦！”定眼一看，自己双手全是血印，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道，“啊！”她大叫一声，当场昏死过去。
心内科105床跳楼啦！一名保安第一时间跑到死者身边，看着死者手腕部的手牌高声叫喊。
因抑郁正在住院的牛车车紧随安东医生来到现场，看到这种残酷的场景，吓得面色苍白。“他——他为什么跳楼呢？”
安东医生说：“抑郁症。”
牛车车嘴里不停地念叨：“抑郁太可怕啦！我一定要好好吃药。”当天，他就收拾东西出院了。
为什么想跳楼的心脏病患者都选择我们医院呢？安东医生有些迷惑不解。有人对他说：你们医院与西湖毗邻，登上楼顶可以一览西湖美景，让人心如泉涌、思绪波澜、情发感慨。对于健康的人，触景生情愉悦心灵，而对于抑郁者则触景生情刺痛心灵。安东觉得这段话讲得有点儿道理。
105床患者的跳楼对安东医生触动很大，近几个月，他多次组织科室医护人员学习医学心理学，提高对双心病的认识，加强对抑郁患者的治疗和护理，防范住院患者自杀现象的发生。但是，还是有医生对双心病的重要性认识不足，重视心脏，轻视心理。也许是他的课讲得不深刻？也许是课件太空洞？此刻，安东医生打开电脑整理着抑郁与心脏病的课件，打算加入几个生动典型的案例。
多事之秋！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安东医生抬头一看，心内科一位叫杨国新的年轻副主任医师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不好了，89床跳楼了！”
怎么搞的，又有患者跳楼了！安东医生顾不上关闭电脑，跟在杨医生后面匆忙向楼下跑去。89床怎么会跳楼呢？不可能啊！他是一个严重的冠心病患者，经历过九死一生的考验哪。他虽然已经71岁，多次急病大病缠身，两次急性心肌梗死、一次脑出血、一次脑梗死，都被救活了。他做过两次介入治疗、三次冠脉造影、一次脑出血开颅手术，由于抢救治疗及时，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基本没有遗留任何残疾。他今天不是出院吗？不应该出现这种事情呀！再说，最近科里也安排几次讲座，学习预防抑郁患者自杀的知识呀。
当安东医生和杨医生来到楼下时，现场已经围了很多人。医院保卫科人员在保护现场，几个警察在拍照和取证。死者虽然是头部着地，但脸部容貌尚清晰，身份容易确认。原本来医院接他出院的亲属，都被突然的噩耗和凄惨的场景惊呆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警察详细地询问了目击者的证词和记录了家属的笔录。死者的陪护是个四十几岁的女性，89床住院后一直由她照料。据她介绍说，死者入院后情绪虽然低沉，少言寡语，但从没流露出厌世的念头，相反，还询问医生出院后如何继续服药。科室的一个护士葛红娟也证实，她听到患者询问过医生出院后继续治疗的事项。
患者的跳楼举动发生得很意外。首先，他让前来接他出院的儿子到住院处查账单；接着，又让女陪护员到住院处叫他儿子回来，很显然，他有意支走了儿子和女陪护员。当他攀越窗台一只腿跨出窗户时，同病房的两位卧床不起的患者惊慌地喊叫起来：“89床，你想干什么？”
“不好了，有人要跳楼了！”同病室的患者喊叫起来。
“护士，89床要跳楼！”
正巧这时，女陪护和他儿子回来了。女陪护员看到89床两条腿都已经跨出窗户，身体悬空，只有双手抓着窗框。她惊慌失措，尖叫着跑到窗边：“你想干吗？危险，快上来！”老人突然松开双手，在身体下坠的瞬间，微笑着仰着头，冲她摆摆手。
患者的儿子呆若木鸡，惊叫一声：“天哪，我爸爸跳楼了！”
当葛护士听到病房里的呼喊声跑进来时，患者已经坠落在楼下的树丛里。葛护士急得语无伦次：“怎么会这样呢？他的病都稳定了，不应该自杀呀！他中午还对我说出院后还会再来看我呢！他是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呢？”
女陪护急了，反驳道：“这么高的窗台怎么可能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呢！”接着，扭头对死者儿子和病房里的两位卧床患者说，“你们几位也亲眼目睹，他不听我的劝阻，自己松开手跳下去，而且还冲我笑笑，摆摆手。”
89床老者的右手腕还带着住院患者的腕部标识，两个警察在认真地核对患者腕部的标识。
杨医生是患者的经治医生，围在安东医生身边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还没张口说话，白净的面孔就已憋成紫红色，自言自语：“不应该是自杀呀！他会不会是一过性脑缺血发作把窗户当成门，不小心掉下去了呢？”
患者儿子站在杨医生身旁，诧异地看着他说：“不会吧！病房的窗台离地至少有一米三高，我父亲怎么可能把窗户当成门翻过去呢！”
杨国新医生身材瘦小，白净净的，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显得柔弱、年少和斯文，平时说话经常脸红，但他人小机警、腿勤眼明，平时值夜班时观察病情认真、细致，经常能提前察觉到危重患者的病情变化，及时通报上级医生，抓住宝贵的抢救时机。他富有想象力和观察力，遇事喜欢动脑筋，科研工作做得也不错。可能是由于他从小喜欢钻黄岩洞躲猫猫的缘故，遇事喜欢凭空猜测。
女陪护着急地对警察说：“他是自杀，不是意外！他有意支开我和他儿子。我亲眼看到他跳下去的，病房里的患者可以作证。”
此时的杨医生，像个做了错事但执迷不悟的孩子，脸红到脖颈，鼓足勇气在警察面前辩解：“我不相信这个患者会跳楼。他曾答应过我出院一周后回来复查，怎么可能自杀呢？一定是不慎坠楼的。”
葛护士也对死者儿子说：“你爸爸不会是自杀，他一定是视力不好，误把窗户当成门了。”
“我爸爸视力挺好呀！”他儿子眼含泪水沉痛地说，“恐怕是由于孤独和抑郁的缘故吧？自从我母亲去世后，他情绪悲观、消沉、少言寡语。也怪我们子女工作忙，关心他少，很少来探望他。”
警察点点头：“好吧，按照坠楼处理吧。”
连患者的儿子都看明白他爸爸存在着抑郁，是由于抑郁而自杀，安东医生再也无法忍受杨医生和葛护士的无知和幼稚，当场狠狠地讥讽道：“你俩是神仙吗？患者生前脑子里怎么想的你们全都知道？是不是平时光吃鱼不吃肉！”接着，他又狠狠地教训他俩几句，“意外坠楼和自杀跳楼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儿。自杀的责任是在自杀者本人，懂吗？意外坠楼可能存在管理上的责任！有你们这么思考问题和推理的吗？糊涂！荒谬！榆木脑袋不转弯！”
通过这个事件，安东医生深刻地意识到，心理学这堂课他必须要讲，不仅要让大家都掌握抑郁的诊断和治疗技术，而且要人人懂得如何预防抑郁患者的自杀行为。
处理好这起跳楼事件后，安东医生回到办公室继续准备课件。他把这几个病例做了认真细致的剖析，分析了一些细微的症状问题，发现焦虑和抑郁有显著的区别。抑郁是情绪低落，焦虑是恐惧不安。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的心境障碍，可由各种原因引起，以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为主要临床特征，且心境低落与其处境不相称，严重者可出现自杀念头和行为。而焦虑是指一种缺乏明显客观原因的内心不安、担忧或无根据的惊慌、恐惧。焦虑也是人们遇到某些事情如疾病、挑战、困难或危险时出现的一种一过性的正常的情绪反应。具有强烈自杀念头的抑郁症者，有时会巧妙地掩饰自己的自杀念头，甚至骗过医护人员和家属。
通常情况下，焦虑与精神打击以及即将来临的威胁或危险相联系，主观上表现出紧张、不愉快、担忧、恐惧，甚至痛苦以至于难以自制，严重时会伴有植物性神经系统功能的变化或失调。心脏病的患者合并焦虑或抑郁者就是双心病患者，就应该按照双心病治疗。
课件做好了，安东医生有点儿头晕脑涨。他打算放松一下，合上笔记本电脑，闭上眼睛，靠在椅子里，打算尽量忘却刚才发生的坠楼事件。可是他心情烦乱，情绪一时无法平静。他需要分散注意力，必须做些其他事情。
他睁开眼睛，随手拿起桌子上那张读了一半的报纸，重新阅读起来：又一个抑郁者跳楼。这个标题再次映入眼帘。突然，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注视着这篇文章的内容，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不会吧？重名重姓？意外巧合？”
安东医生揉揉眼睛，再次注视着文章标题，一字一句读下去：经警方证实，前天从千岛市平海大厦10楼坠楼身亡的男子是平海集团股份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牛车车，生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曾住院治疗但无明显好转。据其身边工作人员反映，他近半个月在办公室里表现心境低落、情绪消沉、沉默不语、显著消瘦。前天，他行为反常，从外面反锁住阳台大门，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吸烟，两位身边工作人员发现他有跳楼迹象，急忙报警和劝阻，然而，多人劝阻无效，目睹他翻越阳台坠楼。据传，死者生前大量抛售股票套现10亿元，目前公司经营状态恶化，资不抵债，处于破产边缘。
老牛真的跳楼了？安东医生还是不敢相信，他再次读了一遍这段新闻，跳楼者确实是牛车车。牛车车为什么自杀呢？怎么会是这样呢？他瘫倒在椅子里。唉，可惜！遗憾！他感觉悲伤。
牛车车出院三个月了，安东医生曾经认为牛车车的抑郁症状并不严重，主要是焦虑。焦虑的人可能会被吓病，甚至吓死，但不会轻易自杀。他忽视了牛车车疾病的严重性，心里内疚，产生一种负罪感。老牛啊，你的一生坚韧不拔，如此成功辉煌，怎么会用这种简单草率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黑夜再长总要天明，暴雨再大总会天晴，天无绝人之路，坚持总有希望。熊市已经摇摇欲坠，牛市就要来临。“唉，晚了，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他叹息着。
参加牛车车的追悼会后，安东医生心中残存着苦涩和惆怅。追悼会上，牛车车的亲属奇怪地排列成一排，打头的是他曾见过一次面的牛妻，第二位是最近陪他来看病的藏小妻，第三位是怀里抱着孩子的潘清，第四位他猜测是潘钱。连潘平村长和他老婆杨桂芬，以及老钱的老婆杨桂菲也站在亲属的行列中。杨桂菲的哭声竟然十分悲切，有点儿不可思议。
牛车车走了，带走了所有的嫉怨、争吵和角斗，他的几个女人相互和解了。她们的表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哀戚，在低沉凝重的哀乐声中，她们平静的脸孔甚至衬托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松和平静。来自内蒙古老家的亲属们，牛车车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倒是捶胸顿足、悲痛欲绝。
老牛啊，你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呀！安东医生走到遗体旁最后望着牛车车的遗容，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如此简单，故事早就结束了。可惜，事情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