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年，牛车车总算露面了。他身穿上下一色的运动衣，一副朴实休闲的背包客装束，在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的陪同下来到安东医生的诊室。那天是安东医生的名医门诊，预约的患者已经全都看完了，诊室里空闲下来。
“安东医生，什么叫抑郁症？”牛车车屁股还没沾到凳子上，就劈头盖脑地抛出这个问题。
“牛总，是你啊！”安东医生惊奇地站起来握着牛车车的手，他的模样没有变化，四方大脸、浓眉大眼，只是精神略显萎靡，“最近身体好吗？”
牛车车全然没有多年不见的热情，面无表情地说：“不好。失眠、头晕、胸闷、气急，吃饭没有胃口，整天无精打采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安东医生望着眼前的牛车车，夏天快到了，他还穿着厚实的运动衣，一定又有了什么大毛病，便问：“你现在还吃什么药吗？”安东医生想起他过去因为失眠吃黑药丸发生铅中毒的事情。
“现在什么药都不吃了，我不敢随便乱吃药。”
“最近做过什么检查吗？”
“去过几家医院，做过许多检查，没发现什么问题。医生说我是抑郁症。什么叫抑郁症？”
“哦，你怀疑自己有抑郁吗？”安东医生望着牛车车的眼睛，眼睛是心灵之窗，内心的各种情感，如快乐、惊喜、欣慰、惊叹、奇怪、惶恐、忧虑、急躁、愤恨等，可以在眼神中闪露。与从前那种淡定、愉悦、自信的眼神相比，牛车车现在的眼神明显带有焦虑、挫折和不安。
“我不懂什么是抑郁，所以来找你。我信任你。”
安东医生告诉牛车车抑郁是一种不良的情绪表现，抑郁症是一种心理疾病，它的英文是depression，也叫抑郁性障碍，是由各种原因引起的以抑郁为主要症状的一组心境障碍或情感障碍。
“这种病有什么危害吗？”
安东医生解释说：“这是一种危害身心健康的心理疾病，轻者常常是一过性的，只影响人的情绪，可以自我调整好；中等程度者影响工作和生活质量，难以自我解脱，需要心理治疗或辅助药物治疗；抑郁比焦虑更可怕，抑郁者的内心拒绝与外界交流，有时，重度抑郁症患者会产生厌世或自杀倾向。”
“抑郁症患者的发病率和自杀率高吗？”
“在世界范围内，抑郁性障碍的发病年龄提早，发病率增加。终身患病率在不同国家中不尽相同，中国的患病率约为6％，而日本的患病率则高达20％。抑郁症中大约有10％～15％面临自杀的危险。”
“啊？发病率这么高啊！我恐怕真有抑郁症了。”
“好吧，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既然你信任我，那我们就随便聊聊。”安东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身体轻松地靠在椅背上，“最近你公司的生意好吗？”
牛车车没有回答安东医生的问题，反问道：“你说抑郁症能治好吗？”
安东医生说：“牛总，医生通过聊天可以了解你的情绪、情感和心理健康情况，你应该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有什么问题不便回答，可以回避，但最好告诉我你的理由，或者你直接告诉我不想回答。”
“哦，原来是这样啊。好吧，你问吧。”
安东医生试探问：“你工作上或者事业方面，今后有何打算呢？”
“没啥打算了，原来美好的憧憬破灭了。”
安东医生在测试牛车车的抑郁情绪：“没有任何希望了吗？失败了还可以反败为胜嘛！”
“不可能了。本来我的奶制品主业做得不错，但自从2009年跨入房地产行业后，生不逢时，正赶上这几年国际金融危机，加上房地产调控，股市连续七年熊市，公司的业务状况一落千丈。看来我真的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跨界彻底失败了！每当想起早年在家乡艰苦地创业，心如刀割，情如网破。”
看来牛老板有抑郁的理由，安东继续测试他的抑郁程度：“在你的家庭生活和工作中，难道没有让你感觉到快乐、满意的事情吗？”
他摇摇头：“我厌倦了！唉，婚姻、家庭、生意全都一团糟。”
“你生意上不是一直兴隆吗？”
“那是前些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近几年，房地产不景气，盖了房子卖不出去，欠银行的利息也还不上，唉……”
坐在牛车车身旁的年轻女子侧身面朝窗户，淡漠地凝视着窗外，她的眼球和睫毛长久地保持着纹丝不动。她身材苗条，披着一头被理发师一丝丝拉直的长发，高耸的鼻尖略微有点儿上翘，两片淡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露着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不比潘清漂亮，但形体秀美、气质高雅，女人的味道更加浓厚。安东医生猜测她就是潘清提到的小四，潘钱。
看到安东医生在注意她，牛总歉意地说：“安东医生，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家人，小妻。”牛车车的神情和语调缺乏男人平素介绍自己年轻漂亮妻子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得意、骄傲和自豪。
“哦。”安东礼貌地点点头，“您好！您一定是潘钱吧。”
女人温柔的表情突然被撕碎了，双眸喷出两股火光：“你怎么知道潘钱？哼，潘钱早被我赶跑了！我姓藏，名叫小妻。牛妻退位后，我是唯一明媒正娶的。”小妻的口音带有甘肃或青海的西北人的鼻音。
“Sorry．”安东医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原来是个小——竟然还有叫这种名字的！她的爹妈当初起名时脑子是怎么想的？安东医生慌忙改口说：“牛总啊，看来你的身边并不缺乏爱和阳光呀！”
牛车车并没有在意藏小妻的妒忌和愤恨，接着安东医生的话茬儿继续说下去：“是啊，恐怕这正是我失败的原因吧。我感觉自己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那些曾经爱我的人，干了许多不可饶恕的蠢事。”
“能具体说给我听听吗？”
牛车车摆摆手：“算了，都过去了，说了也没用，只会增加我的心里纠结。”
“你心里有哪些纠结呢？”
“唉，我对不起一个叫牛丫丫的，那个过去一直深爱我的女人。我也对不起一个我过去一直深爱的女人——算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死不足惜……”他的眼圈里已经飘满了泪花。
“哼——”藏小妻气哼哼地扭头继续凝视着窗外，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亲情、爱情，甚至包括责任，可以融化焦虑和抑郁，让人在挫折面前重新树立起希望和信心，而争吵、争斗或对抗，只能加重抑郁。安东医生想了解下牛车车的家庭关系，试探地问道：“牛总，你几个孩子？”
“只有一个女儿。老婆娶了一串，谁也没给我生下一个儿子。老女人不行，年轻的也不中。真是老天的报应啊！”
牛车车看来确实不知道潘清几年前为他生过一个儿子这件事儿。安东不知该不该向他透漏点儿消息，如果知道自己有了儿子，或许他的心情能好些，多一份快乐就少一点儿抑郁。然而，安东不可能说，也没有权利说，特别是当着这个女人的面。
藏小妻转过头，抱怨地说：“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有问题呢！我这么年轻，能不想生孩子嘛，可是你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行，你又从来不肯到医院里检查治疗。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每天夜里在床上搂着一根大木头，辗转反侧，夜不得眠。这滋味好过吗！四十几岁的男子汉还不如个六十几岁有心没力的老头儿——自从与你结婚后，我连姓名都改了，我本名叫藏小琼，你嫌‘琼’太穷，怕冲了你的财气，我就改叫藏小妻，甘愿做小。还会有哪个女人像我这样对你百依百顺呢？”
这个女人怎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男人留呢！西北人，琼，难道是牛车车驴友野史里的那个女友？安东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感觉有点儿好奇但不便询问。藏小妻的话听起来有点儿不对味道，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六十几岁的老头儿怎么样你怎么知道的？有这么对比的吗？安东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难道旅友中还有六十几岁的老男人吗？
安东医生再次偷偷打量藏小妻，细眉高挑，杏眼圆鼓，嘴角撇向一边，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听过牛车车驴友野史后，那个叫琼的神秘的女人曾在安东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没有什么好印象。生活在牛车车的身边的人能被折腾成鬼，离开牛车车的鬼能变成人，好女人到他身边也都变了模样。
反过来说，有这种女人在身边，牛车车能不抑郁吗？牛车车低头不语，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抑郁的人往往丧失斗志，好斗的人反而不会发生抑郁。老牛啊，你是自找苦吃！
安东不需要再问什么了，一切都清楚了，牛车车确实患上了抑郁症，而且病得不轻。安东建议他立即住院诊治，牛车车爽快地答应了。
一周以后，安东医生到心理科病房看望住院治疗的牛车车。在走廊里，正巧碰见负责牛车车治疗的谢医生。谢医生是位中年男性，微胖，在心理疾病诊治方面有些权威。
谢医生主动与安东打个招呼：“安东医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来探望一个叫牛车车的住院患者。”
“哦，牛车车呀，住在最里面的病房。”
“他的病情怎样？”
“诊断抑郁症，病情比较严重，悲观、消极，有自杀倾向。不过治疗及时，药物治疗一周后症状明显好转，过几天可以出院了。出院后如果他坚持长期服药，有痊愈的可能性。”
藏小妻没在病房里，牛车车倚靠在床头，手捧一本黑红色封皮的小说，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安东医生走进病房。
“牛总好兴致嘛！读得这么认真哪！”
牛车车抬头看见安东，把书合上放在床头桌上，微笑地说：“我正在读一部小说，正巧读到结尾精彩入迷之处。”
“哦？什么小说能够这么引人入胜，让你如此兴致高昂？”
牛车车把那本书递给安东医生，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类，读到后头猜测不到结局的侦探推理小说。故事发生在我的家乡，刚巧里面的主人公安丰法医又是我多年的故交。这本书就是他推荐我看的。”
安东医生看了一眼书的封皮：“哦，还是侦探推理小说呢！”
“安东医生，你读过这本书吗？”
“听说过但没读过。”安东医生随手翻到目录浏览着，“嗯，应该是部很好看的小说。”
一个人如果能在做一件事时着迷，或者能集中精力做一件事，并从这件事里得到乐趣，他就没有抑郁，至少不是抑郁症。牛车车迷上了这本小说，说明他的抑郁症真的已经治好了。
“安东医生，看了这部小说之后，我有很多疑问：医学上真有T肽吗？书中说T肽又称为恐怖肽，人在极度恐惧时血液里的T肽水平会剧烈升高。”
“应该会有的。人在极度恐惧时至少肾上腺素水平会剧烈升高。”
“利用狼吃人达到金蝉脱壳的目的，真有点儿登峰造极。你说现实中可能吗？还有没有其他更绝妙的方法呢？”
安东医生无奈地摊开双手，说：“我没读过这部小说，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你既然认识书中的主人公安丰法医，何不去问问他呢。”
“嗯。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你说得对，下次见面与他好好聊聊这个故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驴友，曾经住过一顶帐篷。后来，他出差到杂木古小镇办案还专门来看过我，那时，我的奶牛场刚有一些规模，他鼓励我到内地学习深造拿个学历，还是他帮助我联系去上海参加EMBA学习班的呢。”
“他在哪里工作？”
“他博士毕业后没有回到北方，来到杭州，在一家大学里任教。你们的年龄应该相仿，有机会我安排你们认识一下吧。”
“好哇！那我先去买本书，先看书后看人。”安东医生把手里的书还给牛车车。
牛车车捧着那本书介绍说：“这是一起利用狼制造意外死亡而得以金蝉脱壳的经济大案，犯罪设计得精密，实施得完美，侦破与反侦破完全处于一种智慧、意志、情感上的较量。这也正是此书最成功的创意之处。三个迷局设计得犬牙交错，险象环生，层层谜云，步步谜雾。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跌宕起伏，简直是不可思议。太绝妙了！谜中谜、案中案，我还要再仔细琢磨琢磨。”牛车车陷入沉思中……
片刻，他抬起头看着安东医生说：“你说我患的真是抑郁症吗？我是不是该到庙里烧香拜佛了？”
安东解释说：“抑郁症通常表现情绪消沉、情感淡漠、思维单一、沉默不语，你除了思维活跃、言语流畅不符合抑郁之外，其他条件都符合。我觉得你有抑郁，但以焦虑为主。不过别大意，焦虑也会伤害身体。曾经有个女患者，因为过度焦虑，诱发心脏病发作……”
安东医生简单地讲述了韩丽霞焦虑的故事。牛车车听得特别认真，当听到韩丽霞“啊”地一声尖叫，接着心脏骤停时，他浑身颤抖起来。“啊——大哥，我可不想被吓死！我想健康地活着。”牛车车的语音变得沉重和深沉，他的表情变得凝重。
安东医生连忙安慰他说：“别担心，谢医生对我说过，只要你出院后坚持服药，你的病会治愈的。事永远做不完，钱永远赚不够。春暖花开了，多出去走走，健康才是真正的财富。”
牛车车像作出一个重大决策似的，很有信心地点点头。安东没有在意牛车车的表情变化，他相信牛车车的病已经好转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牛车车问：“抑郁的药不吃行吗？”
安东医生再次强调：“药一定要坚持吃。身体好了，你才能精力充沛地工作。”
“唉，自从娶了琼，我的生意就不景气。算命的说我命中多木缺水，容易老朽，希望我找个年轻水灵灵的女孩冲冲邪，可是我娶了个1991年出生的，还是没有用处。”
“迷信你也信？她就是驴友野史里你提到那个叫琼的女生吧？”
“嗯，第二次与她在青藏相遇时，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在西北工作干得不理想，2012年底，她投奔到千岛市，当了我的秘书。”
“你怎么专门找秘书做小三哪？”
牛车车回答：“你错了。我不是找秘书做小三，而是找到小三后安排做秘书。哈哈，这不算窝边草吧。”
“哦……”安东医生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一阵嘈杂声打断他。
“不好了，安东医生，你们心内科有患者跳楼了！”楼廊里传来心理科护士长呼喊声。窗外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
“几床？”安东医生从病房里冲出来。
“心内科105床。”护士长站在护士站，手里握着电话机，“保卫科打来的电话。”
“什么人跳楼？”牛车车也跑出病房问道。
“啊——”安东医生顾不上回答牛车车的问题，急忙向楼下跑去。怎么又有患者跳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