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内科医生大多数喜欢钻研高血压、冠心病、心律失常、先心病这类治疗办法多、治愈率高、控制率好的疾病,很少有人愿意沉迷和忙碌在那种病因难弄清楚、治疗难有起色、付出难有成就感的心肌病诊治中。心肌病既是心内科的一种常见病,又是诊断治疗比较复杂的疑难病。可是,作为一名合格的医生,工作中只有患者挑选你,不允许你来挑患者,要敢于面对心肌病这类难治性疾病的挑战。
又一届国际心肌病尖端学术会议即将在美国华盛顿召开,早在几个月前,安东医生就计划去参加这次国际学术会议,学习和了解关于心肌病诊治的新方法和心肌病研究的前沿知识。没用多长时间,他就顺利地办好了出国签证。老金的病情已经稳定该出院了,安顿好诊室和病房的工作,安东放心地出国开会去了。
4月末的华盛顿,在一个绿树发芽、桃花盛开的季节,伴随着凉爽的微风和靡靡细雨,张开她温暖的怀抱,迎接着美国心肌病学大会的召开。美国心肌病学大会是全球著名的国际心脏病学术会议,每年轮流在美国各大城市举办,作为一名心内科医生,安东医生几次来美国参加这个会议。来自世界各地的一万多名心内科医生云聚一堂,给这个安静文明、协调有序但缺少生机的城市注入了一丝活力,同时也带来了一片喧嚣。
4月29日那天上午,开幕式结束后,安东医生来到华盛顿会议中心三楼的休息区,挑选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了下来。透过玻璃窗,安东医生注视着这个相隔十三年他再次光顾、既熟悉又陌生的会议中心。大厅内华丽堂皇的装饰、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电子广告、拥挤嘈杂的人群,淹没了他之前对这里平淡的记忆,他的大脑陷入空白……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晨到中午一直下个不停,天空浓厚的云团笼罩着国会山拱圆形白色的屋顶,遮掩了华盛顿纪念塔的塔尖和林肯纪念堂的轮廓。玻璃窗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水,连马路对过记忆如故的古老的华盛顿图书博物馆墙壁上的雕塑,也变得模糊不清。
街道上,几个身穿运动短裤的晨练者,穿过K大街顺着第七街向南面的唐人街方向跑去。第九街的红绿灯下,有人紧裹大衣撑着雨伞匆忙赶路,有人则身着单衣在小雨下休闲漫步,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在路边凌乱的工地上忙碌地施工。
市区内并不宽敞的马路早已车水马龙,拥堵不堪。十字路口处,三五个身穿黑色或深蓝色羽绒服的黑人流浪汉,每人手里端着空茶杯,只要红灯一亮立刻围拢在停车司机的窗前,耐心地讨要零钱。偶尔,有司机摇下车窗扔出几枚硬币,而大多数司机则不理不睬,习以为常,只等绿灯一亮便匆匆驶去。
十三年前的华盛顿特区似乎并非如此,安东医生极力回忆着那时街道上的情景:宁静的街区、干净整洁的马路、稀稀拉拉的行人、畅通的交通——如果你在大街上闲逛,一个穿戴整洁主动与你打招呼的人突然出乎意料地向你讨要零钱,一点儿都不奇怪。有时,穿戴整洁的白人流浪汉与其他行人难以区分。在华盛顿市区里,形形色色的流浪汉早已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位于华盛顿特区第七街和第九街之间的华盛顿会议中心早已成为一座庞大的现代化建筑群,这里经常举办一些国际国内的大型会议。2001年,安东医生第一次来华盛顿参加美国冠心病介入学术会议时,这个会议中心刚刚落成不久,一部分会场尚没建筑完工,内部的装饰显得粗糙和简陋。在一个庞大的建筑物内举办一个学术规模不大的会议,会场凸显空旷和冷清。然而,就在那次会议开始后的第二天,准确地说,是上午茶歇期间,在这个会场的大厅里发生了一桩十几年来一直令安东医生迷惑不解的怪事。
有人说华盛顿的春秋季节,天空漏了一个窟窿,所以这里经常阴雨连绵。那年9月末的最后一天,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安东医生站在会议中心的大门内,正犹豫着是回酒店休息还是继续留在会场里听课,门外一个黑人男子手里拿着几把黑色的折叠雨伞大声吆喝着:“Umbrella,umbrella.”
“How much?”安东医生推开大门探出身向他询问雨伞的价格。一阵冷风袭来,安东医生连忙从门缝中缩了回来。
“Thirty.”门外那个黑人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拉开大门钻进来,将一把雨伞塞到安东医生的手里。他30岁的样子,瘦高个儿,右腿有点儿残疾,走路有点儿向右摇晃。安东医生注意到他左眉间有一处刀疤。
“Too expensive!”安东医生的心里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确实太贵了!那时美金对人民币私下交易的汇率可是1∶10啊!30美元一把伞,简直是天价!安东医生把雨伞还给他。
黑人用手指了指天空,争辩说:“No,no,not expensive at all!It's raining.Man,you gotta need this.”
安东不同意他的辩解,即使是下暴雨也不能漫天要价呀!但是,这话安东医生没说出口。
“Deck,Deck,come on.”门外有个戴眼镜的白人男子,手里也拿着几把折叠雨伞在大声呼喊黑人,挂满雾水的玻璃窗模糊了白人男子的面容。看来安东面前这个卖伞的黑人名字叫德克。
德克回头向门外的白人摆摆手,大声说:“Wait,wait,Bristo!”他让那个门外叫布里斯托的同伴耐心等他一会儿,他显然想先做成与安东正在进行的这桩生意,布里斯托似乎有什么急事儿,还在焦急地反复呼喊他的名字。“Deck,Deck,come on.”
德克没再理睬布里斯托的呼唤,继续对安东医生说:“You see,a heavy rain is coming!”
安东医生懂了,他的意思是暴雨即将来临,雨中送伞不算太贵。安东医生仰头望去,天空翻滚的乌云越来越浓烈,黄豆粒般大小的雨点正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好吧,出门在外破财免灾,安东医生狠狠心掏出30美元递给德克。
“Hehe.”德克收下钱后,毫无掩饰地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德克把雨伞塞给安东医生,转过身快乐地单腿蹦了起来:“My god!Thanks for the rain!”
卖伞的自然要感谢雨天啦。安东医生检查了一遍雨伞的质量,确实是把好伞,商标上注明中国制造。他撑开雨伞,走出会场,朝他下榻的希尔顿花园酒店方向走去。在会议中心的大门外,德克站在不远处,咧着厚唇白牙友好地冲他招招手:“Good luck!”
“Thanks,Deck!”安东医生礼貌地回应他一句。
“嘀嗒嘀嗒”雨点落在伞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逐渐冲淡了安东医生心头泛起的一股挨宰的感觉。在会议中心外的拐角处,安东医生看见他们旅行团的领队小金打着雨伞从马路对过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他脸色苍白,额头挂满汗珠,气喘吁吁,表情慌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出什么事了吗,小金?”
“真倒霉,我的包丢了!”小金是一个刚从美国回国的海归青年,在一家旅游公司当经理,中等瘦小的身材,一副诚实、认真、热情的面容。他身穿一件天蓝色的风衣,颤抖地站在安东医生的面前,沮丧地叙说:“一小时前,我站在华盛顿会议中心的大厅里与从前的美国同事聊天,我把包放在我的两脚之间,用双腿夹着。我与同事大约聊了二十几分钟,分手时我弯腰取包,发现我的包不见了。”
“什么样的包?里面有什么贵重物品吗?”
“黑色的电脑包,里面有我的护照、电脑、资料、个人物品,还有……”小金犹豫了一下。
“人民币吗?”
“不,是美元,一共1万美元,我放在一个信封里。”
“啊!你怎么带这么多现金哪!”
“不是我自己的钱,是我们团的差旅费,我昨天刚从银行提出来的现金。我真是该死啦!唉,最麻烦的是护照丢了,在国外补办手续很繁琐。”小金像霜打的茄子蔫儿了,无精打采,显得很气馁。
“你报警了吗?”
“报警了,我刚从警察局回来。警察已经立案了,但警察说找回来的可能性极小,有可能会找到被抛弃的电脑包、个人物品和资料,而护照和现金几乎不可能找回来了。在这个会议中心里,学术报告厅的大门有保安监督,会议代表凭胸卡出入,非参会人员进不来,但会议中心的大门没有进出限制,无关人员可以自由进出大厅,盗贼会趁机混进来。遗憾的是,这个会议中心刚刚启用不久,大厅里有些地方监控录像还没有正式工作。”
“夹在两条腿之间的包怎么会被偷走呢?太不可思议啦!”
“我感觉有人撞了我一下。”
“什么样的人撞你?”
小金眼含泪水摇摇头:“我没注意。大厅里很拥挤,经常有人相互碰撞。”
看到他伤心难受的样子,安东医生安慰他说:“既然东西已经丢了,就别太着急上火啦,说不定盗贼拿了钱后会把护照和其他资料交回来呢。”
“唉,我回去还要赔公司的钱,一年的工作算白干了。我老婆怀孕下个月就要生了,我还有房贷……”一连串泪水涌出,滴落在地上。
第二天早晨七点,安东与小金和另外三人结伴从希尔顿花园酒店步行去会场。小金仍然穿着他那件醒目的天蓝色的风衣,他的双眼红肿,面孔困乏,表情疲惫。安东医生能理解小金精神上正承受着一种特殊的打击,整夜在失眠中煎熬。
希尔顿花园酒店位于第十四街的南端,与地处第十六街南端的白宫近在咫尺,出了酒店左转几十米就是华盛顿著名的弗兰克金(Frankin)公园,公园里有高低起伏的绿地、奇花异草、弯弯曲曲的小路、一排排绿色的长椅,还有茂密的树丛和参天大树。公园的西边屹立着一座美国最早的海军司令官约翰·巴里将军的铜质塑像。这个面积不大但风景十分秀美的公园早已变成流浪者的家园。白天,流浪汉们在公园里散步或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上午,他们吃着前一天从附近一家国立慈善机构领回来的食品,友善地与过往的行人打招呼,很少在公园里伸手向过往的路人要钱;下午,他们陆续离开公园开始四处讨钱;夜里,所有的长椅全被他们占领,公园成了他们的领地。
偶尔,流浪汉们会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成为新闻人物。有一次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一群流浪汉,记者问:“你们每天都在四处讨钱,能不能说说你们每天到底需要花多少钱?”
流浪汉们伸出一只手。
记者说:“5美元,是吗?”
流浪汉点点头。
记者又问:“如果你一天要到10美元你会存起来吗?”
其中一个流浪汉回答:“不会留到明天的,我会拿出剩下来的钱与其他流浪汉一起分享。”
记者又问:“如果你要到了1美元,你打算做什么?”
流浪汉毫不犹豫地转身指着第十三街路边的一家麦当劳店,说:“我马上钻进那里买一杯可乐。”
“如果你要到5美元呢?”
“那我就买一个汉堡、一杯可乐。”
从安东医生下榻的酒店出来,斜着穿过弗兰克金公园就是K大街,顺着K大街一直向东走就是华盛顿会议中心,安东医生已经从这个公园中间穿过几次了,每次早晨路过流浪者的身边时,他都会听到他们的问候。
“What up!”一个五十几岁的黑人流浪汉用俚语跟安东医生打招呼。安东医生手里拿着一个面包,边走边吃,落在同伴后面十几米远。
“Hi.”安东医生点点头从流浪汉身边走过。
“Come over here!”流浪汉向安东医生招招手,示意让他过去。
“Are you talking to me?”安东停下来望着流浪汉,奇怪,这个流浪汉为什么让他过去呢?
“Take the coke with you.”流浪汉手里摇晃着半杯可乐,做出要送给安东医生可乐的动作。
“No,thanks.”安东医生不明白流浪汉为什么要送给他饮料,摆摆手拒绝了流浪汉的好意。
“Bread with no coke?So sad!”流浪汉发出一种奇特的语调,作出一个好奇又同情的表情,“Here,Take mine.”
“安东医生,快走啊!”小金在远处招呼他。
安东明白了,原来流浪汉看到他干吃面包没有饮料,感觉他可怜,竟然同情起他来,要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瓶可乐送给他。安东没有与流浪汉继续纠缠,谢绝他的善意匆匆地离去。
安东医生在公园里走了一段弯路,不知不觉顺着第十三街穿过I大街来到了纽约大道。宽阔整洁的纽约大道,道路两边的建筑摩登时尚,斜着指向会议中心对过古老的华盛顿图书博物馆。在这条大道上,他加快了脚步,打算出其不意地抄到小金他们几个人的前面。
穿过几个街区,安东医生在一栋窗檐装饰着布雨棚的黄色建筑物下,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白人流浪汉躺在一处窗檐下避雨,身下铺着一大张拆开的纸盒,身边放着一个空玻璃罐,头下枕着四五本书,手里捧着一本书正专心地阅读着。流浪汉还读书,安东医生好奇地驻足观望,伸手掏出1美元扔进玻璃罐子里。流浪汉抬头看着安东医生,目光蒙眬,面无表情,说:“Thanks.”
就在安东医生转身打算离开时,突然,发现流浪汉读的书是医学书,《心脏病学》。安东惊呆了,猜测流浪汉可能是个医学生,因为那是一本崭新的《心脏病学》。
安东医生好奇地问:“You are a medical student?”
“No,I'm an engineer.”流浪汉放下手中的书本,用手扶正眼镜,他的眼神明确地流露出作为一名工程师的自豪感。他脸型细长,面色苍白,口唇有些发紫,直觉告诉安东,他的心脏有些问题。
“You are reading a medical book.”工程师怎么读医学专业书呢?安东感觉有点儿奇怪。
“Yes,I got it from a guy over there.”流浪汉手指着会议中心的方向,告诉安东他是在那里得到这本书的。
“Why did you become a homeless?”安东确实有点儿太好奇了,一名工程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了呢?否则他绝不会这么直接发问。
“It's just a different life style.”流浪汉说完这句话,扭过头读书不再理睬安东医生了。
是啊,生活方式多种多样,人们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安东医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不该问这么愚蠢、侵犯隐私的问题。他悻悻地离开,径直朝会议中心走去。
在K大街和第九街的交叉路口,安东遇见了小金他们四个人。“安东医生,你跑到哪里去啦?我们怕你被流浪汉劫持了,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流浪汉都是男人,不会劫持我的。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一行人穿过马路顺着第九街人行道向会议中心大门口走去。前面不远处,人行道路边摆放着几个颜色不同的垃圾箱,安东突然发现在一个黄色的垃圾箱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小金,你看,垃圾箱上有个黑色的电脑包。”安东医生手指着垃圾箱尖叫起来。
“欸,真的!”小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黑色电脑包,“哇,真是我的电脑包啊!”
一个同伴说:“一定是被贼抛弃的空包。”
另一个同伴说:“快看看包里面的东西还在吗?”
小金迅速拉开电脑包的拉链,翻动着包里的东西,他铁青的脸孔微微露出笑容。“护照在,资料在,电脑在……”突然,他的脸孔掠过一丝惊喜,从包里取出一个装着厚厚一沓美金的白色信封,“美元,我的美元也在,哈哈!”他开心地跳了起来。
“快数数钱少没少?”
小金快速地数着钞票,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没错,正好1万元。”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贼没发现这笔钱。”
“不是。”小金坚决地否认,“电脑包丢的时候,装钱的信封是封着的,现在是打开的。原来里面全是100美元整张的钞票,现在有100美元是零钱。”
“奇怪,贼偷了钱怎么又扔掉了呢?”安东向四周望去,附近没有任何可疑迹象,远处路口那个叫德克的黑人正忙着向路人卖伞。这时他才注意到,天空又下起了靡靡细雨。
一个同伴说:“一定是个笨贼。”
小金说:“是啊,太不可思议啦!包里只少了一本书,我在会场上得到的一本医学书,《心脏病学》。”
安东说:“我刚才在纽约大道路边看到一个流浪汉在读一本《心脏病学》。”
“啊?贼不图钱只偷书!更不可思议啦。”
后来,大家陪小金去警察局报了警。警察分析可能是哪个流浪汉偷走了他的包,看到里面现金数额巨大,害怕犯罪,又悄悄送了回来。说不定他认出失主,有意丢弃在失主即将经过的路边。不管怎么说,东西找到就好。警察告诫小金今后外出不要携带巨额现金,太危险啦,再说在美国随身携带巨额现金也涉嫌违法。
听到警察说的最后一句话,小金吓得吐了一下舌头,急忙领着大家离开了警察局。
“今晚我请客,安东医生,你选地方。”在回酒店的路上,小金慷慨激昂地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美钞。
安东提议:“我们到酒店附近第十三街的麦当劳快餐店吧。”
立刻有人反对他的提议:“不去,那是弗兰克金公园里的流浪汉常去的地方,我们去唐人街的中餐馆。”
那天晚上,一行人在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馆美美地饱餐一顿。大家的心情没有受到华盛顿连绵阴雨的影响,反而为小金的巨款失而复得感到高兴,开心地庆祝了一番。
两天后,一行人离开华盛顿回国了。从那之后,安东只见过小金一面,他告诉安东他换公司了,可是,华盛顿丢包那件事儿他一直感觉莫名其妙。或许,他至今也不明白遗失的巨款怎么会突然完璧归赵。
之后的十几年,小金丢包的事情像一个诡秘的谜案一直缠绕在安东的心头,他对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可是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是安东本人捡到这个电脑包,他会连包带钱交到警察局;如果是个贪财的人捡到这个包,会把钱留下,把包随意甩掉,不会那么巧,刚好放在他们开会经过的路上。安东常常暗自推理,如果是哪个惯贼偷了小金的包,绝不会因为赃款巨大吓得马上扔掉或想方设法还回来,相反,会疯狂地挥霍,然后再继续偷盗;一定是哪个流浪汉偶然偷走了电脑包,发现里面的巨款后吓得不敢继续犯罪。那天清晨他们发现垃圾箱上的电脑包时,大街上行人稀少,除了德克在远处卖伞,四周没有其他可疑的人。难道偷包的人是德克吗?另一个叫布里斯托的卖伞的人是谁呢?纽约大道路边那个读《心脏病学》的白人流浪汉又是谁呢?怎么会有这次会议刚发给每位参会代表的新书呢?难道他是那个偷包贼吗?可是,还包的人肯定不是他。
时隔十三年当安东再次来到华盛顿会议中心时,往事不禁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会议午休期间,他走出会场,不自觉地来到第九街会议中心附近当初发现电脑包的人行道上,他下意识地寻找记忆中的那几个五颜六色的垃圾箱,然而,空荡荡的人行道上早已不见垃圾箱的踪影。此时,安东突然产生一种怀旧的心理,要重走一遍从华盛顿会议中心到第十四街希尔顿花园酒店的路,他想看看酒店旁边的弗兰克金公园和那里的流浪汉们,还要到第十三街的麦当劳快餐店买一杯可乐。
安东冒着靡靡细雨踏上了华盛顿会议中心门前的K大街,一路寻找着记忆中的影子,穿过第九街、第十街、第十一街……当他站在第十二街路口等待红绿灯时,一位身高一米八左右、健壮的流浪汉并排站在的身他旁,友善地对他说:“Your first time to Washington?”
“No.”安东猜白人青年一定看见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以为他是初次来华盛顿。
“Do you need any help?”
“No.Thanks.”安东医生客气地说。他确实不需要任何帮助。
“Do you have any change?”白人青年终于开口讨钱了。
“No.”安东猜到了白人青年会向他讨要零钱。不过,不是安东医生吝啬,此刻他的口袋里确实没有零钱,只有一张100美元的大票。这个城市里的一些穷人有讨钱的习惯,安东医生第一次来这里时已经领教过了。十三年前来华盛顿时,也碰到过一个女士在马路上问过他这句话,他当时不知道“Change”是零钱的意思,过后才反应过来,她在向他讨钱。
在第十三街路口,一位年迈的黑人流浪汉端着一个一次性空茶杯朝安东医生走来。安东医生有意躲开,向左手边第十三街的那家麦当劳店走去,他打算进去换点儿零钱,或许他应该做点儿慈善。
安东医生从麦当劳店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杯可乐,站在十三街的人行道上朝马路对过的弗兰克金公园望去。岁月流逝,公园的现貌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虽然原来的一棵棵参天大树还在,可是茂密的小树丛和奇花异草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的是一片高低起伏、开阔得连小松鼠都无处躲藏的绿地、一目了然的弯曲小路、一排排的绿色长椅和成群结队穿着冬装的流浪汉。看到公园里成堆的流浪汉聚集在一起,安东医生没敢轻易地从公园中间的小路穿过。
淅淅沥沥的雨点时小时大,安东医生的头发和西装已经被浸湿一片。他站在第十三街与I大街的交叉路口向四周望去,约翰·巴里将军的塑像依然屹立在公园的西部,十三年前,他曾在那尊塑像前留过影;南面的纽约大道似乎比原来拓宽了许多,高楼林立;公园四周似乎也增加了一些新的高层建筑。
“Umbrella,umbrella.”一个人在安东医生身后吆喝着卖雨伞。他回头一瞧,一个五十几岁模样、蓬头垢面的黑人男子拎着几把黑色的折叠雨伞,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Man,It's raining.Take one.”黑人男子站在安东医生身旁不停地劝他买伞,说什么下雨了,买把伞遮遮雨吧。
“How much is it?”安东医生有点儿动心了,询问伞的价格。
黑人男子伸出一只手。
“Fifty?”安东医生惊叫起来,50美元,不可能吧。突然,安东医生看到黑人男子的左眉中间有一道刀疤,安东医生惊呆了,难道他是德克?德克应该是四十几岁呀,怎么会变得这么苍老呢?
“No,only five bucks.Very cheap.”
原来只卖5美元钱啊,比十三年前便宜多啦,看来美国现在经济确实不景气。
“Deck?”安东医生突然喊道。
“You know me?”黑人男子一愣,吃惊地瞪圆眼睛看着他,那表情似乎在问:你怎么认识我?
“Yes,I had bought one from you many years ago.”安东医生告诉德克,多年前自己曾花30美元从他手里买过一把雨伞。
“Many many people did too.”德克不以为然地笑笑,摇摇头,似乎在告诉安东医生:此时非彼时。接着,德克问:“Are you Chinese?”
“Yes.”安东医生告诉德克自己是中国人。德克显然记不住安东医生了,这些年从他手里买伞的人太多了。在他的眼睛里,中国人的相貌都是一个模样。即便不是如此,岁月流逝,熟人也会变成陌路人。安东医生递给德克5美元钱,拿过一把雨伞撑了起来,随口称赞道:“Good one.”
德克说:“Made in China.”
安东医生虽然没看商标,但他肯定伞是中国制造,说不定还是浙江杭州制造呢。看来这么多年,德克一直在卖伞。安东忽然想到了十三年前小金丢包的事情,那天早晨会不会是德克把包放在垃圾箱上的呢?他决定问德克一个奇怪的问题。“Did you remember you had picked up a black computer bag in the hall of the Washington Convention Center 13 years ago?”他特别避免使用“偷盗”的字眼,而挑选了一个“捡包”的词。
德克用力地摇摇头。
安东没有抱什么希望,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捡到东西的平常事情很难让人记得住,或许德克根本就不是那个偷包的人。但是,假如德克真是那个偷包的人,他一定会记得曾经在一个包里发现一大笔巨款,所以安东马上补充了一句:“There were ten thousand dollars in the bag.”
听安东说到包里有1万美金,德克像触电似的,一下子踮着脚单腿蹦起来,吃惊地瞪着他,嘴里重复着:“Ten thousand dollars!I remember.I remember it……But I gave it back to its owner.”
“Yes,you did.”安东没想到德克这么爽快承认了那件事是他干的,安东医生喜出望外,伸出一个大拇指称赞他。然而,安东医生无法矜持,无法委婉,耐不住好奇心,急于知道他为什么后来连包带钱完璧归赵,便直接问道:“Why did you give it back?”
“Who are you?”德克有点儿怀疑安东是失主,所以不断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安东告诉德克他是失主的朋友,仅此而已。
“I'm a homeless but not a criminal.”德克简单地回答了安东医生的疑问,“我是个流浪汉不是罪犯。”或许这是他最直白的感受和表达。
“You are a nice homeless.”安东夸奖他是个好人,听到安东的夸奖,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开心地笑了。
安东突然想起来电脑包还回来时里面少了一本医学书,便问道:“But then,why did you take away a medical book?”
德克回答说:“My friend Bristo suffered from heart disease,he liked to read medical books.I gave it to him.He died two years ago.”原来他的伙伴布里斯托患有心脏病,喜欢读医学书。讲到布里斯托两年前不幸去世时,他的眼圈湿润了,看来流浪汉之间也有情感和友谊。
安东明白了,十三年前,他曾经在纽约大道见过那个叫布里斯托的流浪汉,细长脸型佩戴一副宽大的眼镜,脸色苍白,口唇有点儿发紫。安东医生接着问德克:“Had Bristo ever been an engineer?”
德克回答:“Yes.”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布里斯托。布里斯托原来是一名工程师,因为身体不好,失去了工作,变成了流浪汉。虽然当上了流浪汉,可是布里斯托仍然保持良好的心态,自信和知足,乐于与德克相依为伴,流浪在华盛顿会议中心到弗兰克金公园的马路上,晴天他们卖报,雨天他俩卖伞。那天布里斯托和德克在会议中心卖伞,布里斯托发现每个参会代表的包里都有一本《心脏病学》,他很想得到一本这样的书,因为他的心脏不好,他想研究研究心脏。德克决定为布里斯托在会议中心里偷一本书,那天,德克在大厅里偷到小金的电脑包,打开一看包里面果然有一本《心脏病学》,他得意地把偷来的包交给布里斯托。后来,心地善良的布里斯托发现德克偷来的包里有一笔巨款,惊吓之中他站在大门外焦急地把德克喊了出来……他只留下一本书,极力劝德克把包和巨款还给失主……可怜的布里斯托,他一直在书本中寻找治疗心脏病的办法,一直到临终,他的手里还捧着那本《心脏病学》。
德克沉默了,花白的胡须上挂满了泪滴。
就这样,一团迷雾顿时云消雾散。
安东掏出10美元钱塞进德克的手里,德克迷惑不解地说:“You have paid.”
安东说:“Thank you on behalf of my friend,the owner of the bag,and myself.”安东知道,自己只能代表失主如此表达一点儿菲薄的谢意,如果给德克太多的钱,他不会收下的。
德克手里握着10美元为难得不知所措,他看见安东手里端着一杯可乐,突然,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安东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德克用一种幽默和善意的语气说:“No burger,so sad.Wait,I'll buy one for you.”
天哪,多么可爱的流浪汉啊!他竟然觉得安东可怜,只有可乐没有汉堡,他要送给安东一个汉堡。也许,在流浪汉的生活中除了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剩下的就只有汉堡和可乐了。趁德克钻进麦当劳店里去买汉堡时,安东悄悄地溜走了,因为他要赶回去听课。
走出去有几十米远时,安东突然想起来忘记问德克为什么在还回来的钱里面夹杂着100美元零钱。他回头远远地看见德克站在麦当劳店的门前,手里拿着一个汉堡东张西望在寻找他。“Hi,sir,your burger!”德克发现安东走了,挥动着汉堡高声呼唤他。
“Thanks,Deck!”安东实在不忍心接受德克的善意,朝他挥挥手,拐了个弯消失在纽约大道上。
安东医生顺着纽约大道往会场的方向走去,前方不远应该是十三年前他见过Bristo的地方。在那栋每扇窗的窗檐都安装着雨篷的黄楼前面,他放缓了脚步。突然,他的眼前闪现出那个十几年前见过的戴眼镜的白人流浪汉的身影,正躺在一张纸盒上,头枕着四本书,背对着人行道聚精会神地读书。几只小鸟落在他的身边自由自在地叼啄着散落在地上的面包屑。布里斯托?他还活着!“Hi,Bristo!”安东站在他背后惊奇地喊出他的名字。
那个戴眼镜的白人流浪汉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安东医生。安东医生瞠目结舌: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啊!
“Sorry.”认错人了。安东医生感到歉意,扔下5美元匆匆地离去。
“Thanks,sir!”安东医生的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华盛顿的天空,乌云密布,靡靡细雨下个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