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医生与牛老板认识一年多了，才知道牛老板大名叫牛车车。牛老板在千岛湖办的那家奶牛场就叫牛车车奶牛场，生意十分红火，目前市面畅销的千岛牛车车酸奶是他的拳头产品。2009年，他又在千岛市搞起房地产，还是一家房屋开发股份公司的老总，2010年成立了集团公司，自任总裁。

牛车车半靠在床榻上向安东医生招招手，示意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或许由于前一天使用了一点儿激素治疗的缘故，气色好转了一些。他勉强地微笑着，说：“安东医生，这些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辛苦了。”

眼前的牛车车，原本长相并不算丑的四方大脸，已经瘦成一条儿，颧骨凸出，眼眶凹陷，浓眉大眼发出呆滞的目光，但言谈话语仍带有北方男子汉的朴实、执著和坦率，口音里似乎夹杂着东北的腔调和西北的鼻音。

“你不必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牛车车摇摇头打断安东医生，说：“我的病真的很怪吗？我感觉到我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是不是要不行了？如果我的病很重，你就直接向我交代病情，我牛车车能承受。如果我的病情真的治不好了，你实话告诉我，我好有个思想准备，我有些事情还要安排。”

牛车车突然变得坚强起来，不再呻吟、不再焦虑、不再恐惧，但是，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渴望和期待。安东医生知道，这是所有患者几乎都会不自觉流露出的目光，他们在与医生交流时需要得到鼓励和安慰。

“老牛，你放心，你的病一定能治好。”

牛车车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他开心地笑了一下，说：“真的？只要你有信心，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们可是朋友啊，病情你要如实告诉我，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安东医生坦率地对他说：“老牛，实话告诉你吧，你的病确实有点儿怪，多脏器损害，原因现在还不清楚，对症治疗后你的病情已有所缓解，暂时尚无危险。但是，病根不除，后患无穷。”

“明白了。该做的检查你就做，诊断治疗上的事情我全力配合。”

“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感觉身体不舒服的，请你认真回忆一下。”

牛车车想了一想，说：“大概有半年多了，先是出现头晕、乏力、记忆力下降、肌肉酸痛，后来是恶心、食欲不佳。”

“生活上和工作上有什么问题吗？比如除了吸烟、饮酒之外有无其他特殊的癖好和接触？”

“我虽然是个商人，但生活规律，没什么特殊嗜好。我喜欢背包游，这个你知道，我身体一直没有大毛病。早年在内蒙古生活时吸烟、饮酒、吃肉毫无顾忌，但自从来到南方，生活习惯慢慢改变了，最近戒烟，戒酒了。事业早已度过最艰难的时期，生意上、工作上没有任何问题。生活上唯一的问题是夫妻感情不和、性格不合。你刚才也见识到我家那位的厉害了吧，她依仗着早期跟我创业有功，骄横霸道，蛮不讲理。而且她这个人哪，性情倔强，固执极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唉，最近一年多，我被感情问题折磨得严重失眠，或许由于长期失眠导致我健康的恶化？”

“你在吃什么药吗？”

“半年多前，经朋友介绍，我到一位老中医私人诊所看病，吃了一些特制的中药丸剂治疗，失眠症状明显减轻，但后来又复发了。现在看来失眠并非小事……”

“你现在还在服用那种中药丸吗？”

“最近一周断药了，没服过，今天小潘秘书刚取来两盒。”

“我能看看那个药丸吗？”

“没问题。唉，我这腰呀、腿呀，麻木还酸痛。”牛车车吃力地翻个身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一个方纸盒，从纸盒中取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满满一袋黄豆粒大小的黑色药丸。他自言自语道，“这药丸效果还真不错，吃了就能睡好觉。”

看着这袋既无生产厂家、又无生产批号和生产日期的黑色药丸，安东医生的心一下子绷紧了，这种东西也敢吃呀！而且一吃就是半年。安东医生忽然顿悟，会不会是中毒呢？对呀，他全身症状这么多，很像中毒呀！

安东医生的脑子里想起了拿破仑，1815年，他兵败后宣布退位，接着被英国人流放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在这座孤岛上，他曾经患了一种一直到死都没弄清楚的怪病，消瘦、全身剧痛，曾经有人怀疑他是慢性砷中毒，直到近年，有人发现在他的棺材里检测出大量的汞，怀疑灌肠液中含有过量的汞，汞中毒可能是他的致死原因。

大仲马笔下著名的基督山伯爵曾经巧妙地使用含汞和砒霜的补品加害了他的仇人，让他的仇人备受病魔的长久折磨，痛不欲生。中药材中的朱砂具有镇静安神治疗失眠作用，可是，朱砂恰恰是汞！

安东医生拿起一粒药丸放在自己的嘴里，苦、涩、辛、辣，似乎带有一点儿金属的味道，他怀疑这些药丸有问题，不动声色地倒出七八粒药丸放进一个纸袋子里。

牛车车看见他拿走一部分药丸，点点头表示许可：“嗯，你拿去研究研究吧，这药丸不错。如果你还需要，下次我帮你多买点儿。”

药检所的检测报告出来了，检测结果出乎安东医生的意料，药丸里朱砂的含量正常，汞含量没有超标，但是，铅含量高出正常食品和药品上限五千倍。铅中毒？他当天迅速把牛车车的血样分成两份分别送到药检所和市职业病预防研究所。第二天，血液检测结果出来了，两个单位的化验结果几乎一致，牛车车血里的铅水平高出正常人一千倍。原来是铅中毒！

牛车车的诊断弄清楚了，可是安东医生的心情无法轻松，因为这两天牛车车的病情又加重了，一直处于休克和半昏迷状态。他打开牛车车的抽屉没收所有的药丸时，发现牛车车这几天又偷偷吃了不少黑药丸。看来这个黑药丸确实是罪魁祸首，停用几天病情好转，服用几天病情又恶化。

市职业病预防研究所的医生说，治疗铅中毒最好的办法是药物排铅治疗，必要时血液透析。安东医生担心牛车车坚持不了多久，耐受不了透析和副反应较大的排铅治疗，因而，先连续三天使用激素治疗和支持疗法。没想到经过三天的激素和支持治疗，牛车车的状态很快又好转起来，安东医生立即安排他去市职业病预防研究所进行了特效的排铅治疗。

一周后，牛车车的病情终见好转，排铅治疗后，腹痛、胸痛、心慌、头痛症状消失了，胃口好起来，只是人显得非常乏力，这是药物治疗的正常反应。休息一个月，补充一些微量元素后，他的病痊愈了。

牛车车出院时，安东医生说：“老牛，你可以告那家私人诊所，让他赔偿你的损失。如果你告诉我那家诊所的地址，我们可以协助你举报，免得其他患者再受伤害。”

牛车车眨眨眼睛疑惑地问：“那个药丸真的那么有毒吗？”

“怎么，你还不相信？我亲自送到药检所检验的。”

牛车车沉思片刻，说：“算啦，我先修养一段时间再说吧，我自己乱吃药也有责任。你们暂时先别举报了。”

走廊里，牛妻和小潘两个女人打了起来。

牛妻喊道：“一定是你捣的鬼！”

小潘不甘示弱：“一定是你下的毒！”

牛车车站在走廊上，双手掐腰怒吼一句：“吵什么吵！都给我滚蛋！”走廊陡然安静下来。

牛车车出院了，安东医生一直没搞懂牛车车为什么不愿意告那个老中医，真正的缘由或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之后，牛车车没来复诊，安东医生感觉牛车车在回避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安东医生没见过牛车车本人，只是多次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他的楼盘剪彩仪式、他的慈善义举、他的千岛市平海度假村酒店广告、平海集团企业跨国规划。最近在电视上见到一次他的身影，他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看上去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多年以来，安东医生一直打算举报那个黑心诊所，可是他不知道它在哪里，此时，他忽然感觉迷茫，那个药丸真的那么有毒吗？

奇怪，牛车车为什么不愿意举报黑心诊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