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窗台上，阵阵的微风穿过纱窗带进来一丝夜来香散发的芬芳。电话的铃声已经响了七八声，可是安东医生仍然半梦半醒朦朦胧胧地躺在松软的睡床上，安静地品尝着夜色中空气的新鲜和清凉。他需要十几秒的时间恢复四肢肌肉的功能，方能从睡梦中走出……
电话继续丁零零地响着，他意识到一定是有急诊，大脑立刻清醒过来，伸手抓起电话。他早已习惯了那种睡梦中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时四肢瘫软连抬起胳膊拿电话的力气都没有的感觉。“喂——是我——哦，知道了。”他的嘴唇对准话筒尽量压低声音。为了使夜里的急诊电话不影响太太和女儿的睡眠，他不得不夜里与她们分房而居。
撂下电话，他抬头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小闹钟，荧光闪闪的时针指向12点整。他钻出温暖的被窝，迅速穿上衣裳，在小闹钟的秒针“嘀嗒嘀嗒”转了三圈之后，蹑手蹑脚，悄然地离开了家。
“安东医生，你这么快就来啦！”正给患者输液的急诊科值班护士小黄惊讶地望着安东医生。此刻，急诊室墙壁上的钟表正指向12点15分。
“患者在哪里？”安东医生一边套上白大衣，一边问道。
“患者在内科观察室的病房里，从千岛市送来的急症。”
安东医生拿起听诊器走进内科观察室。靠窗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面孔苍白、面容憔悴、40岁左右的男性，鼻孔插着氧气导管，双手捂着胸口不停地低声呻吟着。一位形体优雅的年轻女性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毛巾轻轻擦去他额头渗出的汗水。急诊科值班的是个男医生，姓张，正在为他做心电图，看见安东医生走过来，顾不上打招呼，立刻开始汇报病史：“安东医生，你来得正好，这是一个急性胸痛患者，男性，41岁……”
“牛老板，是你！”安东医生大吃一惊，眼前的患者竟然是他的熟人。牛老板严重消瘦，显得十分虚弱，时隔一年多，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
牛老板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张开嘴巴：“安东医生，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你们认识呀。”张医生继续介绍病情，“一周前，患者出现腹痛、腹泻伴恶心呕吐，按照急性胃肠炎治疗已见好转。两小时前，突然出现胸痛、呼吸困难、大汗淋漓。已经给予抗心绞痛药物，胸痛没有缓解，但目前，生命体征还稳定。”张医生把刚刚做好的心电图撕下来递给安东医生，“这是患者的第二份心电图，与第一份相似。”
心脏跳动时可以通过电极从体表面记录到一种有规律变化的电流，这种心脏电流在心电图机器上产生的特定波形，就是我们常说的心电图。从身体不同位置记录到的波形，形态不一，因此，不同的电极导联记录的心电图波形有各自特定的形态特征。心电图可以帮助医生判断患者有无心脏肥大劳损、有无心肌缺血、有无心律失常、有无心肌梗死。安东医生接过心电图认真地阅读着，心电图显示一种典型的心肌缺血的标记，并不意味着发生急性心肌梗死。奇怪，没有心肌梗死，为什么患者会剧烈持续的胸痛呢？
“血液化验了吗？我需要知道心肌酶学结果。”安东医生追问道。
“这是急诊血液化验的结果。”张医生把化验单递给他。
安东医生接过化验单，看着各项化验指标，仍然无法确定患者是否是急性心肌梗死。心肌梗死后血液中的心肌酶学改变有一定的规律和顺序，最先是肌钙蛋白升高，接着是肌酸激酶同工酶升高，随后才是肌酸激酶和乳酸脱氢酶升高。而这个患者心肌酶的改变有些杂乱无章，肌钙蛋白、肌酸激酶、乳酸脱氢酶几乎同时升高，而且肝酶也升高。或许是一种不典型的心肌梗死吧？
有些患者发生急性心肌梗死时，从心电图上看不出来心梗的表现，医学上称为急性非ST段抬高型心肌梗死。或许另有其他原因——安东医生仔细为患者做了体格检查，血压、呼吸、血氧饱和度，没发现明显的问题。患者除了心动过速和上腹部有隐隐的压痛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阳性体征。四肢血压对称，双下肢无非对称性水肿，大血管无杂音，肺动脉瓣区心音不亢进，初步排除了主动脉夹层和肺梗塞的可能。
必须先排除急性心肌梗死，这是诊断原则，因为心肌梗死是最危险的心脏病。因此，安东医生决定行急诊冠脉造影检查。
“牛老板，你别着急，平静休息。我们马上安排检查治疗。”
“嗯，有你在我不担心。”牛老板的神色安静了许多，“冠脉造影是怎么回事？”
安东医生解释：“冠脉造影是诊断冠心病的金标准，可以直观地分析心脏表面冠状动脉的形态和血流。所谓冠心病是指冠状动脉发生动脉硬化伴有严重狭窄，如果冠状动脉发生血栓完全阻塞，就是心肌梗死。”
然而，牛老板的冠脉造影结果没发现任何问题，心肌梗死可以排除了。不是冠心病，不是心肌梗死，那会是什么病呢？安东医生自然而然想到了急性病毒性心肌炎。
所谓病毒性心肌炎其实是由于人体感染病毒后诱发的一种心肌免疫性炎症反应，最常见于感冒一周后，出现胸闷、心慌等症状，属于“心脏感冒”。病毒感染血液中的白细胞会降低，细菌性感染白细胞会升高，可是，这个患者白细胞总数和中性粒细胞比例均明显升高，不像病毒感染，倒有点儿像细菌感染。
牛老板的心超检查发现心包腔内有少量积液，血液化验发现血清淀粉酶比正常人增高几倍，安东医生马上想到急性胰腺炎，立即请普外科会诊。外科会诊也怀疑是急性胰腺炎，迅速把他转入重症监护室按照急性胰腺炎进行治疗。
胰腺是人体内的一个重要消化器官，胰腺分泌的消化酶能够帮助人体消化和分解食物里的脂肪。胰腺发炎是一种消化道疾病，常常是由于胰腺内的管道阻塞所致。急性胰腺炎不仅损伤胃肠道，还导致心脏或肺脏的损害，特别是化脓性胰腺炎发病很凶险，决不能麻痹大意。前些天，急诊室收治一位德国青年突发急性化脓性胰腺炎，胸腹剧痛、呼吸困难、大汗淋漓、低血压休克，虽然诊断治疗及时，可患者还是当天夜里突然去世了。这种病与心脏病一样凶险。
三天后，牛老板的各项急性胰腺炎指标，血、尿淀粉酶迅速恢复正常，几乎是药物一用，胰腺炎立即痊愈，他被转回到心内科。可是，他的症状丝毫不见好转。胸痛轻了，腹痛又重了；腹痛轻了，恶心呕吐症状出来了；能进食了，心脏又出毛病了，各类麻烦交替发生。一会儿心动过速，一会儿心跳紊乱，早搏成对成串地来；血色素降低，出现不明原因的贫血；血压偏低，脉压差变小，甚至有点儿休克。心脏的损害变得更严重了。
牛老板的症状越来越多，消瘦、虚弱、低热、精神萎靡、焦虑不安、情绪紧张，甚至惶恐不安。各种症状五花八门，似乎全身都有毛病，弄得安东医生焦头烂额。牛老板的病比刘笑琼的猫抓病还要奇怪。
CT和B超几乎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血液里免疫、各类抗体、肝炎，甚至艾滋、梅毒，该查的都检查了，没发现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急性胰腺炎被否决了，唯一的线索中断了。接下来，安东医生轮流邀请神经内科、内分泌科、呼吸科、血液科、感染科的专家会诊。唉，还从没见过这么怪的病！难道是肿瘤吗？哪里的肿瘤呢？他感到一筹莫展。
无奈之下，安东医生只好让下级医生向患者家属交代病情，请家属在病重通知书上签字。那个在急诊室陪护牛老板的年轻女孩，焦急地来到医生办公室寻找安东医生，她眼含泪花，表情忧虑，不停地恳求安东医生：“请您全力抢救他吧，我们不惜一切代价！”
“你是他的——”安东医生本想问，“你是他的女儿吗？”忽然感觉不对，她那靓丽的容貌和一对含情脉脉的眸子让他骤然止口。
她微微垂下头，喃喃道：“我是他的秘书，潘清，你就叫我小潘吧。”
“哦，对不起，小潘秘书，请您通知他的太太或子女到医院来，我要向家属交代病情和预后。”安东医生严肃地说。
“安东医生，最好不要通知他太太。他们夫妻感情不好，他的太太正值更年期，脾气暴躁，缺乏理智，只顾争夺财产，害他还来不及呢，根本不会顾及他的死活，即使通知她，她也不会来的。治疗上的事，您尽管对我说好了——”她的声音颤抖着，脸部肌肉有些痉挛，仿佛在述说一件恐惧、可怕的事情。
“大胆！你血口喷人！谁说我要害老牛？谁说我不会来！我们感情不好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小三在中间制造的吗！”办公室门口出现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女人，脸孔涂抹着浓厚不均的白粉，口唇搽得血红，身穿紧身连衣裙，头发上还缠绕着几个在美发店没来得及取下来的卷发卡。她气势汹汹地双手掐腰，瞪着圆溜溜的水泡眼，怒不可遏地直视安东医生身旁的小潘。从脸部轮廓和五官看，如果倒退20年，这位后来的女人应该是个精致、妩媚的美人，而如今，暴跳如雷的她倒像个地道的母夜叉。她破口大骂：“老娘今年才40岁，更年期还不是被你这个狐狸精气出来的吗！”
小潘回头一望，不由自主浑身战栗，一下子躲到安东医生的身后。那中年女人右手挥起雨伞“噌”地冲了过来，声嘶力竭嚷道：“是你想置我于死地，争夺我家财产。我先打死你，狐狸精！”
雨伞在空中划出“呼”的一声风响，直向安东医生的右肩膀处劈下来。“住手！”安东医生伸出手抓住落下来的雨伞，张开手臂拦住丧失理智的中年女子，“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请问您是患者的什么人？”安东医生虽然认识牛老板有一段时间了，但从没见过牛太太，他猜测这位应该是牛老板的正室。
中年女子与小潘相比，人高马大，气势和力量明显占优，伸手抓住小潘的衣领用力撕扯，嘴里大声叫喊：“我要撕下你的伪装，让你露出婊子的面目。你不是喜欢脱裤子吗？我来帮你脱，让大家都来看看你这个婊子的屁股！”小潘的衣服扣被扯开，她紧紧地护住自己的前胸。
“住手！你到底是什么人？”安东医生张开双臂阻挡住中年女人的进攻，用力推开她。
“哇！”中年女子把雨伞抛向小潘，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号啕大哭，“这还用问吗？我是那个陈世美的原配，你身后的是狐狸精。你竟然护着狐狸精！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安东医生的态度缓和下来：“你是今天从千岛市赶来的吗？”
“那当然啦。我正在理发店里做头发，听说陈世美病重，你瞧，我顾不上继续做头，立即乘坐快客赶到这里。我是怕来晚了，他被这个狐狸精害死呀！”
不怪牛老板的原配发泼，情有可原！安东医生苦笑不堪。“好吧，您来得正好。我是安东，是负责您丈夫的医生，关于您丈夫老牛的事情，我正好想与您沟通。请问怎么称呼您？”
“你就叫我牛妻吧。老牛那点儿破事，什么小三、小四，我全都知道。只要有我牛妻在，她们谁都别想进我牛家的大门。你想与我沟通什么？没什么好沟通的，想逼我退位，没门！哼，除非我不喘气了。”她双手掐腰气势汹汹，脑子里想的只有她自己的那点儿事。
“咳，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要与你谈谈老牛的病情。”
一听说要谈病情，她的表情立刻安静下来，抬头盯着安东医生的脸，神经兮兮地问：“他得的什么病？我倒很想知道。”
“老牛的病很怪，很多脏器都出毛病了，心脏、肝脏、胰腺、肾脏，都有病变，原因还没查清楚，但病情却越来越重……”
“哼！有什么怪的，弄不清楚是你没水平。我来告诉你吧，他是中了这个狐狸精的毒——欸？狐狸精怎么跑了呢！”牛妻显然文化水平不高，性情粗狂，缺少涵养。
安东回头一瞧，身后没人了，小潘秘书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
“狐狸精，你跑不了，我一定把你抓回来。”牛妻有点儿歇斯底里冲到走廊里嚷嚷道。接着，她返回办公室激动地对安东医生说，“你懂吗，安——你叫安什么？”
“安东。”
“哦，你懂吗，安东？陈世美要是真死了，就是被这个狐狸精害的。你要记住。”
“狐狸精的事儿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把患者的病情一五一十向你交代清楚。”趁牛妻安静下来，安东医生把患者入院后的病情变化和检查结果统统向她做了讲解，最后把一张病重报告放到她面前请她签字。
“我不签！住院一周了，病越治越重，连个诊断都没弄清楚，还让我签字！告诉你安东，如果我丈夫有个三长两短的，我饶不了那个狐狸精，也饶不了你们。哼！”她把那张病重通知书摔到地上，转过身去，仰头挺胸扭动着肥臀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和曲线，安东医生无奈地摇摇头。他能想象出这个女人年轻时一定也是光芒四射、魅力无比。唉，悲哀呀，女人哪，到了更年期怎么都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呸！我看你才像个狐狸精呢！”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前的护士小胡气得冲着她远去的背影嘟囔着，“牛老板的父母怎么给他起个这么奇怪的名字呢？安东医生，牛老板请你去到病房看看他。”
“嗯，我马上过去。”
这个牛老板呀，到底得的是什么怪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