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然静悄悄。
心外科监护室里，一位22岁面容清秀的女患者，术后第二天，安静地躺在监护室1床上。她与前面连续死亡的三个患者患了同一种心脏病，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合并肺动脉高压。据术者岳主任评价，手术非常顺利，术后一切生命指标稳定，血液化验指标正常，进入监护室不久就试停呼吸机，接着又拔出了气管插管。术后的一切治疗，降压、扩张血管、预防感染等方案，都是按照标准化流程进行的，不需要特殊调整。
临下班时，岳主任特意叮嘱：“拜托了，安东医生，一定要看住血压。我另外安排了心外科有经验的修医生值班，负责监护室和病房的病人。如果需要更改治疗方案，你们商量一下。”
隔行如隔山，安东医生懂得心外科的治疗与心内科有不同之处，他不便于更改医嘱，他值班的目的是密切观察患者的病情变化，及时发现病情恶化的破绽。
小黄护士悄悄祈祷：但愿我的班别再出事；但愿从前的事件都是偶然的；但愿这个患者平安无事。
小黄是个农村姑娘，圆圆的脸蛋，大眼睛，朴实执著，工作踏实肯干，护校毕业三年了，也算是老护士了。她自己也承认胆子小是她的弱点，但是上次患者发病把她吓晕过去，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和理解。她私下无数次自责。
有人说，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大多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这叫美中不足。这个患者姓唐，她自述家住西柳服贸集市，与母亲在集市上做服装生意，她懂设计，会剪裁，能做出精美的时装。此时，患者意识清醒，可以自由对话，她说等她出院后，要免费为安东医生和小黄制作一套称心如意的时装。安东医生嘱咐她不要多说话，安静休息，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及时告诉他们。
临近半夜，安东医生不放心，每隔十几分钟就询问一次患者是否感觉哪里不舒服。患者说除了刀口有些疼痛，没有其他不适。安东医生放心地坐在椅子上，安静地观察着监护仪。血压正常，120/70毫米汞柱，心率不快不慢，每分钟70次，呼吸平稳。
修医生来监护室几次，看到患者病情稳定就回病房了。
夜里十二点，小黄不安地对安东医生说：“我有预感，这个患者后半夜恐怕也要出事。”
安东医生警觉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小黄悄声说：“你瞧，她脸蛋多红。”
“哦？她的体温高吗？”
“我刚量过体温，不发烧，腋下温度36摄氏度。前三个患者半夜里也出现过脸面绯红这种现象。”
安东医生感觉不大放心，来到病床边仔细检查患者的心脏，并没发现什么问题。患者口唇和指甲无青紫，至少没有缺氧的征象。他望着监护仪，血氧饱和度100％，至少血氧是正常的。
半夜十二点半时，患者略微烦躁，呼吸稍显急促，但口唇、四肢末梢无紫绀，双肺呼吸音和心跳均正常，血压忽然升高到160/100毫米汞柱。小黄调快了微量注射泵里降压药的注射速度。她一边调节注射泵一边说：“岳主任下班前指示，如果血压升高到160毫米汞柱，就加快降压药硝普钠的速度。”
用着强效降压药，血压为什么还会升高呢？安东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会不会有其他问题呢？
加快硝普钠速度后，患者的血压略微降低到150/90毫米汞柱，心跳稳定在每分钟70次，整齐，监护仪显示的血氧饱和度也正常。但是，患者的脸色更红了，像火烧的彩虹，有点儿紫红色，呼吸稍显急促。
墙壁上的时钟，时针已经指向一点钟整，小黄有点儿紧张，悄声说：“安东医生，前几个患者就是一点钟后突然发病的。”此时，患者微微侧过头看着安东医生，问：“我怎么感觉有些头晕、视力模糊、胸闷呢？”
“小黄，再测量一次血压。”
“嗯。”小黄按下监护仪上的血压测量按钮，患者的袖带开始自动充气，此时患者呼吸有些急促。
不好，要出事！安东医生立即奔向患者床头，他发现患者开始屏气，面色青紫。“快，递给我开口器！”
小黄迅速将开口器递给安东医生，焦急地喊道：“安东医生，血压升高到240/160毫米汞柱了，怎么办？我加快降压药速度吧。”
“不！立即给我停药！”安东医生几乎咆哮起来。
“为什么……”
几乎在这同时，患者突然双眼上翻，四肢剧烈抽搐，喉咙里迸出“啊——”的一种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安东医生没有时间对小黄解释为什么不能再用降压药了。
“糟糕！”小黄不由自主抖动起来，嘴里嘟囔着，“怎么又出事了呢！”
安东医生喊起来：“患者呼吸停了，心率减慢了，快通知心外科修医生过来气管插管。小黄，把简易呼吸器递给我。”
患者头颈部剧烈震颤，几次把简易呼吸器上的氧气面罩挣脱掉。“我还是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吧。”小黄毫不犹豫地伏在患者身上，一手捏住患者鼻孔，另一只手压下患者下颌，熟练地做起口对口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患者的脸色开始好转，突然，小黄身体一软，从床上滑倒在地上。
此时，病房的护士小孙和修医生跑进来。
“小黄她怎么了？怎么又晕倒了？”小孙看到小黄躺在地上，问道。
“不好，患者心脏骤停，血压降到零。”安东医生立即进行心脏按压。修医生开始气管插管，她掰开患者嘴巴，把一根手指粗细的塑料管插进患者喉咙里……
“小孙，抢救车里有美兰注射液吗？”
小孙在抢救车里查找着。“有，每支10毫升100毫克。”
“立即静推一支。”
“明白，美兰注射液10毫升静推完毕。”
“激素，甲强龙80毫克静注。”
“甲强龙静脉注射完毕。”
“强心剂，多巴胺20毫克静推。”
“多巴胺静推完毕。”
“立即抽血20毫升准备送检。”
“明白！”
修医生是个中年女医生，动作麻利，顺利完成气管插管，立即连接呼吸机，调好呼吸机的通气模式。几分钟后，患者心跳恢复，每分钟70次，心律整齐，心音有力，血压回升到110/60毫米汞柱。随后患者意识恢复过来，她睁大眼睛望着安东医生，喉咙动了几下，似乎在问：“我刚才怎么了？”可是因为气管插管发不出声音。
“别担心，风暴即将过去。”
“小黄，你醒醒！”修医生和值班护士把她抬到隔壁病床上。几分钟后，小黄清醒过来：“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躺在床上了呢？”
修医生说：“你刚才晕倒了，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吧。”
小黄望着患者的病床：“不好意思，我怎么又晕倒了呢？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抢救患者，你不记得了吗？”
她摇摇头：“患者刚才怎么了？”
“呼吸、心跳骤停。”
“啊！呜呜——”小黄伤心地哭泣着，“怎么会这样呢？”
“多亏安东医生抢救及时啊！现在患者转危为安了。”修医生劝说，“好了，小黄，别哭了，以后多锻炼锻炼就好了。”
三天后，心外科再次召开病例讨论会，讨论监护室1床呼吸、心跳骤停的原因。
“高血压，一定又是血压没控制住的原因。”
“不会呀，降压药硝普钠的剂量已经接近标准剂量的上限了，这么大的硝普钠剂量不会控制不住血压呀。”
“动脉导管未闭结扎术后血压就是难控制。”
“嗯，所以常规选用硝普钠这种强效的降压药。”
修医生问：“会不会是硝普钠的毒副作用啊？”
其他医生回答：“不会吧，剂量控制在说明书要求之内呀。”
几个心外科医生七嘴八舌讨论着。
岳主任低声询问安东医生：“你有把握认定患者是硝普钠引起的氰化物中毒吗？”
“嗯。”安东医生肯定地点点头，把手里的血液化验单递给岳主任，“这是患者血氰化物含量的检测结果，血里氰化物蓄积浓度达到致死的剂量。这是动物实验的结果，把患者的少量血清注射到小鼠体内后，小鼠迅速死亡，死亡原因也是氰化物中毒导致呼吸骤停。”
“那好吧，一会儿你来揭开真相吧。”
“不，岳主任还是你来讲吧。”
“也好，我讲。”岳主任严肃地面向各位医生说，“各位医生，最近一个月是我们科最灰暗的时期，有三位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合并肺动脉高压的患者相继在术后第二天发生意外，我们一直以为术后高血压是病魔，实际上，我们都错了。真正的病魔是被我们忽略的降压药物的严重副作用，硝普钠蓄积导致氰化物中毒。这几个病例留给我们深刻的教训，作为术者和主任，我向大家检讨。尽管我们在药物使用的剂量和适应症方面都是合理的，但由于我们缺乏对氰化物中毒的认识，没有及时察觉患者的中毒症状，造成了极大的不幸后果。我会在恰当时机向患者家属道歉，按照法律途径解决医疗争议。关键是我们要提高认识，接受教训，今后杜绝此类事件发生。”他把化验结果和动物实验结果交给外科医生们传阅。
杨护士长沉痛地检讨说：“我们护理上也有教训，我们没有及时发现药物的不良反应。此外，个别护士应急反应能力不够，我今天已经严厉批评了小黄护士，作为一名心外科护士，两次在患者突然发病需要抢救的最紧要关头，由于受到惊吓而晕倒，这是非常不合格的。希望她认真接受教训，深刻检讨。”
“不，护士长，您错了！”安东医生的话惊动了大家。
“我错了？”杨护士长吃惊地望着安东医生。
“是的，您错了。我也错了。抢救时，我应该阻止她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因为氰化物中毒时患者口腔和气道的分泌物里有大量氰化物，会造成医务人员的急性中毒。”
“啊！”护士长尴尬的表情僵住了，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气氛沉闷下来，大家的触动太深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硝普钠是强效降压药物，中毒时应该血压降低呀。”
“以后这种药物还用不用了？”
看来大家对硝普钠引起氰化物中毒的表现认识不足。
硝普钠的代谢产物是氰化物和硫氰酸盐，氰化物是中间代谢物，硫氰酸盐为最终代谢产物，如氰化物不能正常转换为硫氰酸盐，则硫氰酸盐血浓度虽正常也可发生中毒。对于肾功能正常人，硝普钠的代谢产物，硫氰酸盐在体内清除的半衰期为7天，如果是肾功能减退，半衰期更长，容易蓄积中毒。有时为了抢救重症高血压和心力衰竭的患者，必须要使用这种救命的药物。
安东医生解释说：“硝普钠的毒副作用很诡秘，氰化物中毒时，有些症状十分隐秘不易被发现。我几乎被蒙骗住了，比如，患者已经发生严重缺氧了，但其皮肤和黏膜不发生青紫，甚至血液里氧气的水平还正常。当脑缺氧导致脑水肿时，血压反而急剧升高。这时加大硝普钠的剂量，正中病魔的圈套。此外，氰化物的中毒剂量和致死剂量相隔很近，急性中毒后患者迅速死亡，很难组织有效的抢救。好在我们的抢救车里备有美兰注射液、甲强龙注射液可以中和氰化物的毒素。”
各位医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这种药物的副作用确实少见，而且表现极其特殊，容易被忽略。医学正是在失败中不断提高的，这样的病例讨论确实很有价值，给今后的医学实践留下了血的教训。凡是接受这个教训的人都相信，这种事件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杨护士长领着小黄护士进来了。杨护士长有些激动，拉着小黄的手说：“小黄，我今天当着全科医生的面，正式向你道歉。我批评错了，我的误解让你受委屈了。你的表现很无私、很勇敢，值得我们全体护士学习，值得表扬。”
小黄显得腼腆不知所措，说：“护士长，您批评是对的。我确实是被吓晕过去了。”
安东医生说：“小黄，你实际上是中毒了，事后产生一过性失忆，所以你自以为因惊吓而晕倒。我们当时抽了你的血，你血里的氰化物浓度超标。记住，下次再碰到氰化物急性中毒患者，请不要口对口做人工呼吸。”
“原来魔真的附在我身上啦！”小黄自嘲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