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五真是个老实人,不辞劳苦、任劳任怨,一个人干两人的活。每天不仅安排好车间工作,还关心员工们的生活,兼做炊事员为职工烧饭,赢得员工们热情的赞扬;劳累一天,傍晚还要帮助盈二奶生炉子、烧炕、烧水,不知不觉也赢得盈二奶的好感。一个周末的傍晚,盈二奶为了答谢牛老五,弄了一桌酒菜,邀请牛老五在收发室里与她共进晚餐。酒足饭饱后,牛老五与盈二奶盘腿坐在炕头上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聊天。牛老五问:“姑姑,你不是戒烟了吗?”
“嗯,戒了三个月。第四个月发薪了,我又把备用的烟袋锅找出来,继续抽起来。”
“既然戒了,就别再抽了呗。你气管不好,不大适合抽烟。没听收音机里整天在宣传吸烟有害吗?说啥吸烟可以引起气管炎、肺癌、早发心肌梗死。”
“啥叫心肌梗死呀?”
“心脏坏死了,人就死了。”
“牛老五啊,那你干吗不戒烟呀?”
“我身体还好,一辈子没有别的乐趣,不抽烟就更孤单了。”
“牛五啊,你说得太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孤寡地活在这白天找不到路、晚上看不见灯的地方,不抽烟还有啥乐趣了?再说,我琢磨着抽烟有害健康指的是抽香烟。你瞧,我的烟杆有多么长,不会有事的。”盈二奶吧嗒吧嗒连抽了几口。盈二奶对牛老五说话历来以长辈自居,多数直接称呼“大侄子”,很少如此温柔地称呼“牛五”。
牛老五说:“姑姑说得在理。我曾听有人说过抽雪茄对人没大害处,本来想改抽雪茄,后来一打听雪茄太贵,只好继续抽我的老旱。”
“牛五啊,雪茄不难做,自己做雪茄不贵。你尝尝我自己加工的烟丝,与雪茄差不多。”盈二奶递过一个烟包。
牛老五打开烟包捏了一团旱烟丝装进自己的烟袋锅,点燃后连抽几口:“嗯,味道确实不一样,雪白的烟灰,烟雾清香溢口。姑姑,你咋做的?”
“简单,选自家种的没虫没污染的优质旱烟叶,喷上蜂蜜,经过切丝、烘干、发酵三个工艺处理就做成了。你若喜欢,我送给你一包。”
“姑姑,你太好了。”
盈二奶感慨地说:“牛五啊,你别客气。你每天这么辛苦还要照顾我,我心里过意不去呀!”
牛老五说:“姑姑啊,你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一肩双挑,白天看办公室,晚上看大门,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我一个女人家也帮不上你啥忙,以后穿脏的衣服拿过来,我帮你洗,有啥衣裳破了我帮你缝。”
“姑姑,你身体也不好,不劳你费心了。我自己会洗、会缝。”
盈二奶含情脉脉,说:“牛五啊,别客气,我也愿意为你做点儿事。你常来陪陪我,我最开心了。”
“姑姑,谢谢了!”
盈二奶害羞似的瞥了牛老五一眼说:“瞧你叫的,啥姑姑不姑姑的,论年龄我还小你一岁嘞,我该叫你哥哥呢!”
“嘿嘿,不好意思,你是长辈嘛!”
“啥长辈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你忘了小时候我们一起下河摸鱼,你那时淘气,不摸鱼专摸我的腿,还敢往上摸,说下面是小鱼,上面是大鱼。你说,你那时咋那么坏呢?”
牛老五脸红了,嘟囔道:“那不叫淘气,也不叫坏,我那时是对你有点儿意思,可是后来你娘嫌弃我家穷,不让你与我来往。我记得因为你偷偷与我下河摸鱼的事,你娘揍了你好几回。再后来你嫁给二爷成了我的长辈,我也只能作罢。”
“牛五哥啊,你不木讷嘛!我以为你早忘了呢。嗨,这人也真怪,年龄大了,脸皮见老,又黑又皱的,可腿却不老,又白又嫩的。你摸摸我的腿看看是不是还和原先一样?”盈二奶撸起裤腿,裸露出雪白的小腿,把脚伸到牛老五的怀里。
牛老五抬头一看,盈二奶红光满面,双眼放光,身体一抖,心里话脱口而出:“妈呀!这是要出事呀!你不是在考验我吧?”牛老五说着伸腿要下炕。
“能出啥事?胆小鬼!你单身一人又当不了小三,我寡妇还没怕,你怕啥!”盈二奶伸手拉住刚要下炕离开的牛老五,“别走,再坐一会儿陪我唠唠嗑、说说家常话。看把你吓的!”
牛老五重新坐下来,拘谨地低着头斜眼瞄着窗外,说:“怎么没有窗帘呢?”
“你看哪家收发室窗户挂窗帘?如果收发室窗户挂窗帘,贼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了,那场里的东西都该丢光了。”
“姑姑,没有窗帘你不怕被……”
盈二奶嗲嗲地打断牛老五说:“叫啥姑姑,越叫越远。牛五啊,你怎么一点儿情调都没有呢?”
牛老五看看窗外没人,壮着胆说:“二奶妹妹,嘿嘿!”
“哼!”盈二奶刚要咧嘴大笑,忽然收回笑容,嘴巴一绷,显得不开心地说,“哪有你这么称呼人的,二奶妹妹,多难听!给我把二奶去掉。叫得温情点儿!我说牛五哥,这还需要人家教你吗?笨人!”
“盈妹妹!”
“欸!这个称呼我喜欢,牛五哥。”盈二奶灿烂地笑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你说,我们这么大岁数的人坐在一起还有啥可怕的?其实,像我们这种孤寡老人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能有个伴,一起吃饭、唠唠嗑、散散步。”
“嗯,妹妹你说得对,没啥可怕的。说没想法,那是假的。刚才你那又白又嫩的小腿往我怀里一放,我突然有点儿久违的感觉。”
盈二奶好奇地问:“真的?啥感觉?”
牛老五神秘兮兮地说:“好像摸到一条大鱼。”
“去你的,没正经的。说实话,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可是……”牛老五一本正经地说,“可是妹妹啊,唉,我心里一直纠结着呢!”
“牛五哥,你有啥纠结的?告诉我,妹妹帮你疏通疏通。”
“好吧,我就实话实说。我总琢磨,像我牛老五这种条件的男人,找个年轻的姑娘不大合适,找个老的吧,又不甘心。你说我该咋办?”
“喝杯水噎死吧!把你臭美的,还要找大姑娘,哪家大姑娘能看上你呀!你不照照镜子,脸跟老树皮似的。也就我吧,看惯了不觉得瘆得慌。”盈二奶生气地扭过身不理他了。
“妹妹,别生气,我是开句玩笑。其实,我纠结的是牛车车一直没娶媳妇,我心里不踏实。”
盈二奶转过头:“牛车车有啥愁的,四面八方的媒婆都盯着你家呢,将来上门的姑娘不要太多,你家怕是推不开门了!”
“嘿嘿,我还真盼着这一天哪。”牛老五憨憨地笑着。
“就知道傻笑,不想想你自己。总这样孤单着呀?”
“嘿嘿,我就算了吧。这么大岁数也不好找,再说……”
“再说牛车车还没娶媳妇呢,你不能超车……我替你说出来,对吧?笨人!”
“姑姑,不,妹妹,我是挺笨的,可是也没办法呀!”
“算了,不说你了,你是笨人有笨命,没啥遗憾的。我其实不笨,但也有个笨命,你说冤不冤?我做媒婆行善一辈子大公无私,把好男人都介绍给别人了,自己身边剩下的都是像你这样的歪瓜裂枣,不是缺心眼儿就是没心眼儿的倔牛。想让自己将就凑合凑合又不甘心,想放弃又有点儿心太软。我经常说服我自己,像牛五这样的大老实男人也应该得到我盈二奶这样女人的爱。”
“二奶,不,妹妹,你太好了!我太谢谢你了!”牛五激动得有点儿语无伦次,“不好意思,我这个人特别容易感动。世界上只有你最知我,你的话句句暖在我的心窝里,只是……”牛老五呜咽着没有说下去。
“只是啥?”
“幸福来得太快,还没准备好。”牛老五泪流满面。
“牛老五哥,你一哭我心里也酸,你我娘俩……唉,不,我她妈的也说错了,咱别在意这辈分,管他别人怎么嚼舌头……你我兄妹俩孤独一生,同病相连,也没啥说的了。我也不嫌弃你老,你也别嫌弃我小,明天,你去找个媒婆帮助咱俩说个媒,如何?”
“妹妹,媒婆就别找了吧,你我先搬到一块儿住一段时间试一试,咋样?”
“哼,你还真把老娘当二奶了!不明媒正娶,你牛老五休想!”盈二奶的脸拉长了扭向一边。
牛老五嬉皮笑脸地说:“妹妹,你别生气,你听我说,你哪里都好,就是有五‘不’,我不大喜欢。”
盈二奶面色不悦,说:“我还没挑剔你呢,你先挑我毛病。哪五‘部’你不喜欢?胸部、头部、臀部,还是啥地方?”
“不是那个‘部’,是‘不’,就是英语的……”牛老五一噘嘴,发出个“No”的声音。
“哎哟,啥英语呀?还没咋地呢,就嫌我嘴不好看了!告诉你,老娘哪都不好,就嘴长得好。我那过世的老头子最喜欢我的嘴,说我的嘴甜蜜蜜。你不喜欢,我还不让你碰呢!”
“我的姑奶奶呀,你都说哪去了!我不是说你的嘴。我是说,你不笑不美丽,不说不动人,不唱不动情……”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不’啊。”盈二奶被逗乐了,“牛五啊,你还真说对了,我年轻时大家都夸我笑得美丽,说得动人,唱得动情。要不我现在给你唱一段?”
“唱歌就免了吧,这半夜三更的,别把黄鼠狼给招来!”
“你唱歌才招黄鼠狼呢!胆小鬼!告诉你,牛老五,说不定哪一天我一高兴就搬过去和你住在一起。你信不信?”
“信!信!”
“哼,你信?我还不干呢!不明媒正娶,你休想。”
“是啊,我的姑奶奶,我也是明人不做暗事,所以心里挺纠结的。”
“还有啥纠结的!这才三‘不’,还有两‘不’呢?”
“不胖不可爱!”
“哈哈,你总算说实话了,嫌我胖了,是不是?妹子我明天起减肥。”
“没有,我觉得你胖瘦正好。”
“别说假话了。还有最后一‘不’呢?”
“嘿嘿,不裸不迷人!”
盈二奶的脸色总算红得发紫了:“牛老五啊,你看来是加盖的尿壶啊——闷骚!”
“嘿嘿,开个玩笑。”
“开啥玩笑!我可是认真了。明天我去找个媒婆来说媒,如何?”
“别急,妹妹!我真的挺纠结的。”
“牛车车的问题我来解决。你还纠结啥?”
牛老五扑哧一声笑了,把脸凑到盈二奶耳边调皮地说:“妹妹,实话对你说,我最纠结的是,孤王唐玄宗我要是不在了,说不定哪一天杨贵妃突然回来见我呢!你说我现在是等她,还是不等她呢?”
“哼,脸皮厚!”盈二奶头一扭不悦地说,“老实人尽拉驴粪蛋儿,说你是倔牛委屈你了,你其实是个地道的倔驴。”
牛老五接着调侃道:“我总在想,当初的杨贵妃对孤王我肝胆相照、同甘共苦、忠贞不渝,夫妻小别期间,我唐玄宗是不是要洁身自好一点儿呢?”
盈二奶脸色唰地变白,憋不住火气,“啪”的一声把茶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你拉倒吧,别在那牛五牛六的!还孤王唐玄宗呢,你也就是个绿毛棕。杨桂菲说不定早都嫁人了,你还在那做美梦哪!绿帽子都戴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还在那儿装傻!”盈二奶气得身体有点儿抖,挥挥手,“算了,算了,真没意思,老娘我要睡觉了,牛老五,你走吧,今后别来找我了,也用不着来照顾我,省着别人说闲话,不值得。”
“嘿嘿,姑姑您别生气,我再不好也是您的侄子啊,今后我还会照顾您。”牛老五尴尬地笑笑,下地披上棉衣,轻轻推开门悻悻地溜到门外。门从里面咔嚓一声插上了。
牛老五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门外的雪地里点着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一股淡淡的白色烟雾飘向黑空。“唉!”他抬头望着熟悉的天空,心里默默地数着闪烁的星星。
屋子里传出盈二奶不高不低的抽泣声,声声情真意切。唉,姑姑还真的动感情了!牛老五心里一阵酸楚,姑姑孤寡多年,嘴上硬朗,心里脆弱。他想进去安慰安慰她,转身去敲门,可是他的手在门旁摇晃了几下,马上又无力地放下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由远而近,由糊转清,那是杨桂菲的面容。他刚要喊出她的名字,她却烟雾般的消失在夜色中。自从杨桂菲闯进牛老五的生活中,牛老五的心里就再没有出现过别的女人。他呆呆地倚在收发室门旁许久,他想哭,可是眼里却没有泪水。
他犹豫着,是否要敲开盈二奶的大门向她赔礼道歉呢。屋子里的抽泣声逐渐变得微弱下来,接着换成了轻柔、均匀的鼾声和喘息声。嘿,姑姑哇,你睡得够快的了!我还以为你情断肝肠会彻夜难眠呢,原来你是逗我玩儿呢啊!
牛老五的双脚讪讪地踏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由强变弱,牛老五歪扭扭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