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他亲手杀死自己的生母,东厂却为他请来三道圣旨开罪,良民反被冤成凶手,大义灭亲的妹妹反被杖责,羞愤难当而自杀,四个青天接连倒下……
飞来横祸
明武宗朱厚照(公元1491—公元1521年)是明朝第十位皇帝,年号正德,是父亲明孝宗朱祐樘的独生子。明武宗继大位后荒淫无度,31岁即早逝,没有儿子继承帝位。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后和大臣议定,迎接在湖广安陆府、年仅15岁的、他叔父兴献王的儿子朱厚熜赴京继位(1521年),次年改元嘉靖(公元1522年~1566年),这就是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嘉靖本来与皇位无缘,因为他是正德的堂弟,才有机会登基。嘉靖登基后,他办的第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就是“议大礼”,竭力推尊自己的父亲一系,压抑孝宗、武宗一系。这场活动,影响深远,小至一些普通的民事审判,也要受到牵连。本案就是嘉靖皇帝为了泄私愤,逞皇威,致使臣民受冤的一桩荒唐案。
明朝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北京城的鼓楼西斜街的一条小胡同中,住着一户卖小食品的母子俩。儿子叫张柱,26岁,尚未成家,但他为人淳朴善良,与周围人相处甚好。张母已年近花甲。张柱本是明武宗夏皇后的仆人,因夏家遭嘉靖皇帝打击,张柱靠做一种叫四冰果的小食品生意维持一家生计。四冰果是将鲜莲子、藕片、鸡头米和茨茹蜜饯和着冰块拌成的,吃起来甜脆清香,略带苦味儿,非常受欢迎。张家母子俩勤勤恳恳经营着祖传的四冰果生意,勉强可得温饱。
每年夏季,张柱必须四更起床,背着一只大筐赶到后海捞取采集鲜莲蓬、鲜茨茹等水鲜,然后带回家中剥皮、清洗干净,用糖腌好,天亮好,才能够有四冰果卖。
一天凌晨,张柱感觉有点感冒,起得就晚了些。不过,刚过5点,张柱还是赶紧起床了,因为他怕耽误一天的生意。出门后,被户外带着荷花香的清风一吹,他感觉感冒好了大半。
此时,太阳还没有露脸儿,他在夜色匆忙向后海奔去。
突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横在小路中央。
“这是什么东西?”张柱放慢脚步走上去,原来是一个人躺在路上。他仔细观看,认清地上躺的是个女人,身穿朴素的衣裙。
张柱平常就乐于助人,他以为地上的妇人是病倒了,就急忙弯腰搀扶。当他吃力地将地上的妇人扶起来后,才感到此人身体早已僵硬!他用手伸到妇人心脏处一摸,“我的娘哟!”他不觉失声惊叫,原来,他摸到妇人胸前黏乎乎地沾满了血。顿时,张柱感觉一股血腥气呛得自己一阵晕眩,两手一松,那具女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此时,张柱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抖,他顾不得去拿刚才丢在一边的筐子,人像丢了魂一样,撒脚就往家跑。
天刚亮,东厂的一队番子骑着快马从这里巡逻经过。在臣民眼中,东厂是一个恐怖的神秘机构,明朝大大小小的大案、冤案、诬陷、屠杀和刑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东厂有关。为了镇压政治上的反对力量,监督臣民,监视锦衣卫,巩固政权,加强中央集权,维护自己的独裁统治,明成祖永乐十八年(1420年),朱棣设立东缉事厂(简称东厂),由皇帝的亲信宦官担任首领。从东厂西南侧的小门进去是一座祠堂,里面供着历代东厂掌印太监的牌位,堂内有一座牌坊,上书“流芳百世”四个大字,显示了皇上对东厂的高度信任。那些在东厂任职的太监、番子常常以此为傲。东厂是明朝皇帝的特权监察机构、特务机关和秘密警察机关。东厂是世界历史上最早设立的国家特务情报机关,其分支机构远达朝鲜半岛。地点位于京师东安门之北(一说东华门旁)。明中叶后期锦衣卫与东西厂并列,常合称为“厂卫”。东厂权力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今天的这队东厂番子是专门负责社会治安、弹压地方、寻访盗贼的。不过东厂番子每天在京城大街小巷里面活动,并非完全为朝廷办事,更多的是为自己谋私利。他们常常罗织罪名,诬赖良民,之后就屈打成招,趁机敲诈勒索。到了明中后期,东厂的侦缉范围甚至扩大到了全国,搞的举国上下人人自危,民不聊生。
当这几个番子发现了这具女尸后,立即翻身下马,对尸体进行了检查。只见地上的妇人年纪在四十四五岁,头发像乱草,胸部和肋共有三个刀刺的血窟窿,地上一大滩黑腥的血!近处有一个筐子,内中藏放有一把锋利的镰刀和一条绳索。近处有几个血脚印,根据方向判断,此人跑向了胡同里面。
这几名番子立即叫来地保问话,地保赵义是本地的老人,地保立即认出了地上的妇人,他说:“大人,她是胡同南头的张孙氏。”
赵义细看丢在旁边的筐,上面有“四冰果”字样。赵义心中不由大吃一惊:这分明是张柱的水鲜筐嘛!再看看筐内的镰刀和绳索,赵义暗暗替张柱叫苦不迭:张柱哇张柱,你这个大好人,怎么会卷进杀人案里去了呢?
“地保,这个筐子,你可识是何人所有?”
“这……”赵义支支吾吾。
“如果知道,快快讲来。否则,控你个包庇之罪,看你如何吃得消!”
赵义知道这帮皇帝直接指挥的东厂番子的厉害,不得不从实招出:““小人不敢隐瞒,这是胡同里卖四冰果的张柱的筐。”
这时,围观的人越聚越多。
“可怜张孙大娘早年寡居,为一双儿女费尽心血,怎会招些飞来横祸!”不少人看着尸体唉声叹息。
不久,只见一位二十多岁的清秀姑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她分开人群,一见尸体,立即扑倒在地,失声痛苦:“我的娘呀!你死得好惨哪!”几个街坊女人急忙过去扶持。
地保赵义向东厂番子禀告说:“这个姑娘是死者张孙氏的女儿张秀萍,张孙氏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张福。”
几个番子小声商量了几句,吩咐张秀萍说:“你找人将你母亲的尸体收敛,并火速告知你的哥哥张福。”然后,他们转向赵义:“地保,请你带我们去捉拿张柱!”
说罢从身上取下刑具,随赵义直奔胡同里的张柱家。
且说张柱被女尸吓破了胆,他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中,一头扎到床上,捂上被子,再也不敢起来。
张母见儿子并非采回水鲜,筐也不见,钻在被窝里,不敢露脸,不知何帮。连忙过来询问。她掀开被子一看,只见儿子张柱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止。再看看身上,上衣前襟有斑斑血迹,两双鞋的底子上也踏上了血,儿子的右手上,也沾着血迹。
“我的儿啊,你究竟做了什么事?身上、手上和鞋上怎么来的血迹?!”张母守在张柱床边问了半天,张柱紧张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无奈,张母只好打了一盆水,把儿子右手上的血迹洗净,又帮儿子脱下血衣,泡在盆里。将那双染上血的鞋子抛在了墙角的垃圾堆里。
然后,张母下厨为儿子做饭压惊。
这时,她听到自己的门却被砸得咚咚作响,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她慌乱站在院中问:“谁呀!”
只听到外面大声呵斥道:“快开门!”
张母明白儿子可能闯了大祸,猛然想起张柱的血衣和沾着血的鞋子,她本能地跑到墙角拾起鞋子去隐藏,这时,大门被那几个东厂番子跺开了。
几个番子一涌而入,一见张母正要隐藏手中带着血迹的鞋子,一把夺将过来,冷笑一声:“怎么,要销毁罪证?”
“……”张母一时又惊又怕,瞠目结舌。
“搜!”带头的番子不再理会张母,立即下令。
很快,他们发现了泡在盆里的血衣。盆里的水早已泡得殷红。
接着,番子们冲进屋内,一把把张柱揪了起来。
“给我锁了!”张柱此时只觉浑身发软,稀里糊涂被一名番子哗啦一声抖开锁链,套在脖子上,连拉带拽地拖出屋去。
“儿啊!”张母见儿子被锁,惊慌失措。她转身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番子道:“我儿有病在身,请大人饶了他吧。”
“闪开!”番子们飞起一脚,将拦在路上的张母踢昏过去。
“走!”几名番子拉着张柱,然后一并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且说张母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发现周围的邻居们都围在身边。张母不顾疼痛,连声呼叫:“儿啊,你平时安分守己,怎么会招来这飞来大祸?”张母的哭泣,感染得几个街坊也掉起眼泪来。
“张柱平日为人善良老实,与张孙氏大娘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会下此狠手?”有人忍不住表示怀疑。
一时间,张母和众邻居都被闷在葫芦里,不知张柱为何会卷入杀人案。不过,亲眼见过尸体的人又无法否认张柱与这桩杀人案脱不开干系。
张母被搀扶进屋后,挣扎着取了几件张柱的衣服,然后又带了些刚刚煮好的鸡蛋,告辞众位邻居,拄着一根拐杖,拖着疼痛的身体前去东厂看望儿子。
嘉靖年间,设在皇城东安门北边的东厂(位于今天北京王府井的东厂胡同),规模十分庞大。那座向南的大门,气势雄伟,但平常却总是紧闭着,透出一种阴森、神秘的气氛。大门口有几个巡逻的番子。
当张母赶到东厂时,却被告知儿子张柱已经被押进刑部大狱。
原来,张孙氏的儿子张福,在张柱被抓到东厂之前,已经先行赶到东厂,投上了指控张柱杀人的状子。
张福为什么要诬赖张柱呢?因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又怕被亲族和官府追究,就决定抢先诬告街坊张柱是杀母凶手。说起来,张福这无赖倒有一些政治嗅觉,他知道张家曾是明武宗夏皇后娘家的仆人,过去曾经阔过,现已进入了冷落的倒霉时期,当今皇帝时不时地要拿孝宗、武宗的皇后家出气。就凭这一点,张福断定,在天子脚下打这场嫁祸于张柱的官司,很有可能获得成功。
当时在东厂值班的是一位名叫李青的理刑百户。他是东厂最高官员——俗称督主或厂公(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担任,官衔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的助手2。李青为人心狠手辣,惯用酷刑逼供,而张福是东厂的编外人员,相当于现在的临时工,恰恰是李青的手下,平时为李青出力不少,李青自然袒护张福。
李青一接到张福的状子,正要发签抓捕张柱,却见番子们已将张柱锁来。
李青验看了番子们提供的张柱的杀人罪证:镰刀、绳索和竹筐,以及血衣和血鞋,马上认定张柱就是杀人凶手。
“大胆张柱!你杀死张福之母张孙氏的罪证齐全,你还有何话讲!还不快快招供,免得皮肉受苦!”
“大人,小人冤枉哪!”此时的张柱已经完全没有了害怕,连忙将自己如何发现张孙氏的尸体,如何身上染上血迹,如何吓得丢下筐、镰刀和绳索,拔腿逃回家中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狡辩!看来不动大刑,量你不招!来呀!大刑伺候!”
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可怜张柱被连施两遍夹棍、一次烙铁,又遭受了最残酷的灌鼻、钉指等酷刑,当一根根竹针从他手指甲里拔出时,张柱已经奄奄一息。
不过,张柱非常有骨气,任李青施用何等刑罚,坚决不肯招认。
李青从未见过像张柱死不肯招认的人,他疲倦不堪,无计可施,只好下令:“来呀!把张福的状纸,连同张柱杀人的罪证一起转交刑部!”
当张母从东厂慌慌张张赶到刑部时,却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挡在门外。门官见张母没有银钱孝敬,就横眉立目地将张母推倒在门外的地上,张母随身带了包裹和熟鸡蛋也滚落一地。张母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可奈何,只好满腔悲愤、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刑部。
且说刑部堂官接到东厂移交的张孙氏被杀案后,在没有口供画押的情况下,当天就把张柱定成斩罪。刑部见案子是由东厂转来,不敢强求手续,生怕得罪了东厂。
于是,被东厂折磨得气息奄奄的张柱当堂就被刑部砸上了枷、镣,押进了死囚牢,只等刑部掌印官员用印后就要被押赴刑场,开刀问斩。
张秀萍大义灭亲告亲兄
就在张柱就要被开刀问斩之际,他的冤案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死者张孙氏的女儿,也就是张福的妹妹张秀萍突然来到张柱家中。
当时,张柱的母亲正在院中哭泣、发呆。张母突然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身素白的孝服,闯进进家中,扑通一声跪在自己膝下,边哭边诉说道:“张婶,是我哥哥张福害了张柱哥哥!我们家对不起您家呀!”
眼前突然的这一幕,让张母迷惑不解。张母仔细打量了这位身着孝衣的姑娘,终于认出她就是住在胡同南头的死者张孙氏的女儿张秀萍。
张秀萍带着无限的歉意进一步解释说:“杀我母亲的是我亲哥哥张福,根本不是张柱哥哥。我哥张福他是想嫁祸给张柱哥。”
“你说什么?!”张母盯着秀萍姑娘,见她的态度是那么诚挚,却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婶!杀死我母亲的是我哥张福,柱子哥哥是冤枉的!”张秀萍又哭泣着重述了一遍。
张母听到这里,开始平静下来,他用手轻轻地抚着张秀萍的后背说:“好孩子,别哭,你慢慢地讲给大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应召微服私访
张秀萍说:“昨天夜里,我做针线做到三更后才歇息,因为十分疲倦,所以睡得很深。凌晨,听到外面邻居们的议论声。我赶忙爬起来去见母亲,家中找遍,也不见踪影,我一时心慌,就赶外面,才发现母亲已被人杀死。”“幸亏邻居帮助,才将母亲收殓了。
“中午,我正在守灵,突然见哥哥张福回来了,他见了母亲灵柩居然毫无悲恸之情,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平时哥哥不是替东厂做坏事,就是去赌钱,母亲为此伤透了心,时有争吵。但也不至于见了母亲灵柩无动于衷。
“我心中疑惑,悄悄跟到哥哥房外。只听得房门被哥哥从内插上,只得隔窗偷窥,我发现哥哥从床下拽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居然是一身满是血污的衣服!只见他慌忙用剪子将血衣剪撕成一条一条的,又藏到了床下。
“我心中害怕,没敢言语,又悄悄地回到母亲灵前。
“过了不大会儿,哥哥张福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待他走后,我溜进他的房间,拉出布包一看,那一条条的血衣正是他昨天晚上穿的那件蓝色长衫,只是已经没有袖子,显然是被他拿走销毁去了。
“这时我想起了昨天夜里母亲劝哥哥的情景。我哥因为这几天把手头的银钱输得精光,就向我母亲索要我家的传家之宝镶珠碧玉佩,他想用镶珠碧玉佩去做赌本,捞回输掉的银钱。我母亲苦苦相劝,劝他就此收手。后来我见母亲和哥哥都已经睡下,我做针线已经十分疲倦,就睡了。
“哥哥出去后,我赶紧打开母亲的妆奁盒,发现镶珠碧玉佩不翼而飞,于是我完全明白了,是哥哥因盗宝杀了母亲,张柱哥做了替死鬼。怪不得哥哥张福中午回家时对母亲的死如此无动于衷。”
原来,张福昨天夜晚待到母亲张孙氏睡着后,就偷偷打开母亲的妆奁盒,偷走了传家宝镶珠碧玉佩。张孙氏被惊醒后,十分气愤,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在胡同口追上了张福,死命把张福往家拽,要他交出镶珠碧玉佩。张福鬼迷心窍,一心要奔赶赴捞本,挣扎了几下见甩不开母亲,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刺向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一刀正中张孙氏前胸,这个畜生见母亲还不收手,又在母亲胸前连刺两刀,可怜张孙氏就这样死在亲生儿子张福的刀下。然后,这个畜生慌忙逃走。
“我明白真相后,在家中坐立不安。我想,明明是哥哥张福杀人,却要无辜的张柱哥去顶死,实在是天理不公。深深的歉疚感使我鬼使神差地赶到您家来说明真相。”
“好孩子!”听了张秀萍的叙述,一对苦命的女人相依着痛哭起来。
“张柱不在了,这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呢?我不如随他去了吧!”张母绝望地说。
“不,张婶,您可不能这样想,柱子哥不能死,该死的是我哥哥张福,我明天就去刑部衙门为张柱哥鸣冤。”
张秀萍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她离开张母之后,连夜就赶到了刑部衙门,“咚咚咚”地击响了堂鼓。
刑部值日官吏慌忙升堂,审问之后才知张秀萍是在检举揭发自己的亲哥哥张福杀死亲母。
张柱无端遭祸,自然表示不服,上诉请求复审。
这样,嘉靖皇帝只好下诏,命刑部郎中魏应召复审此案。
刑部郎中魏应召官职虽然不高,却颇有威望。他忠肝义胆,多次对同僚说:刑部官员的一支朱笔,关系着涉案人的身家性命,断案一定要凭公理良心。他本是是嘉靖初期的进士,在刑部衙门任职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间,他目睹了刑部的种种黑暗,也亲身经历了刑部给东厂和锦衣卫做仆奴的生活。但是忠直之气并没有从他的良心中泯灭。
次日早晨,他突然接到通知,要他重新审理张柱杀人一案。
魏应召重审之后,深深感到原审判决无疑是草菅人命。他根据自己多年断案经验和张秀萍的指控,他推翻了原判中的几个判断:
一、张柱的镰刀根本不是凶器,而是割水草用的。因为所谓杀人的镰刀上并没有一丝血迹,而在刀背上还可以找到丝丝干枯绿色的水草。
二、张柱的血衣血鞋都不足为证。血衣虽然被水浸泡过,但仍能看出主要血迹在袖口附近,而大襟上却没有血迹。从袖口的血迹看,不是喷溅上的,而像是蹭上去的。按常理,杀人后,死者的鲜血会喷出溅到凶手的胸前及大襟上。另外,张柱的沾血的鞋子,鞋底上满是血污,而鞋面上却没有血,显然是张柱双脚踩在血泊中染上的。这又与杀人的常理不符,一般行凶杀人,把人杀死后就会仓皇逃走,不可能等死者血流如注淌满地面时再踏上两脚血污才走。
三、如果张柱存心杀人,他怎么会把写着四冰果的筐丢在现场?这不明明是暴露自己么?再蠢笨的杀人犯,也不会干出这件傻事来。
四、张柱与张孙氏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不存在杀人动机。
五、被害人张孙氏的亲女儿张秀萍明确指出杀死自己母亲的是哥哥张福。并明确指出张福的杀人动机是抢夺传家宝镶珠碧玉佩时恼羞成怒杀死母亲。儿子杀死亲生母亲,虽然违背常理。但在丧心病狂的情况下,不是不可能。
“大人,我们应该立即搜查张福的家,取出藏匿在床下的血衣,然后就可以抓捕张福。”书吏建议。
“张福如果真是凶手,是绝不会把血衣一直藏在床下的,搜查张福只能是打草惊蛇。”魏应召微微一笑。
“但不知大人如何审判此案?”
“我自有办法。”魏应召神秘地一笑。
这天正午,一个神秘的郎中出现在什刹海畔的西斜街上。此时,天气炎热得要命,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树荫下有几个人,那些做小买卖的,都为避暑气回家午休去了。
这位郎中就到一棵大树下有人的地方挂起了牌子招揽生意。
“有看病的上前喽。本朗中看病不诊脉,只需用手摸摸耳朵,就能说出病因。还能说出三年中的凶吉。不准不要钱喽。”
郎中的叫声,马上将旁边和附近树下的人吸引了过来。
这位郎中百问不厌,态度十分随和,诊病十分准确。
一些看过病的人,回去又叫来一些街坊,于是,看病的越来越多。整整一个下午,大树下面始终没有断过病人。
这位郎中慢慢地就在和众人的闲聊中扯到关于张孙氏的命案。他对凶手张柱很感兴趣,多次向周围的人询问张柱平日的为人。
“先生,张柱平日安分守己,对人十分热情善良,根本不可能杀人。”
这位郎中摇摇头,表示不大相信。
“你不相信,我可以去叫来张柱的左邻右舍作证。”有一位病人非常认真地叫来了张柱的街坊邻居。
“张柱跑回家时,我正在院内漱口,听见了张柱的叫门声,还听张柱说了一句吓死我了,就没有动静了,当时,我以为张柱掉到后海里了,心中并没在意,可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张柱黑暗中踢着了女尸,被吓得跑回家了。”住在隔壁的鞋匠李真说。
“张柱这孩子可是一个好人哪,他平日孝敬母亲,乐于助人,说他会杀人,到死我也不相信!”街坊王云说。
“你这话也就是在这里说说,真让你上衙门去,你还敢说吗?”郎中笑着问。
“甭说上衙门,就是见了皇帝老子我也敢说。”王云拍着胸脯说。
“如果张柱没杀人,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 郎中又问大伙。
“被杀的张孙氏也是个好人,自二十多岁守寡,苦熬岁月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女儿秀萍人品好,常帮左邻右舍绣点花、织点锦,甭管自己家里多穷,从没向人家伸手要过钱,谁不夸奖?她们娘俩不会有仇人,就是她那个儿子张福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还给东厂当过一阵密探,坑害了不少人。张孙氏被杀定准与张福有关,弄不好还是张福亲手杀的呢!” 病人中有一个外号叫二诸葛的老人说。
“亲儿子无缘无故地谁能杀娘老子?” 郎中不相信地问。
“张福不务正业,要靠妹妹和老娘养活,平常他娘没少说他,他也暗地里把老娘叫老不死的,可见母子俩平日并没有多深的情分。何况张孙氏最恨儿子给东厂当密探,如果张福的隐私被他母亲发现,他是下得去手的。”二诸葛说。
“我就觉得张福可疑,出事那天后半夜,我看见他在什刹海边上把一件东西扔到海里去了。”说到这里,人堆里钻出一个小青年说。
“天色已近黄昏,我得告辞了!”听到这个小青年的话,郎中收了招牌,就想走。
“先生,您别走啊,待会儿还有人找您看病呢!”
“不急,过几天我再来。”众人随着郎中慢慢散去。
魏应召打狗忌主遇难题
一些读者大概能够猜出,上文这位郎中正是魏应召扮的。通过这番微服私访,他对案情有了更深的了解。魏应召回到刑部衙门后,他不动声色地派了两名亲信的干练差役,找到了见目击人王福义,问清了张福往后海里抛凶器的大概位置。潜入水中,差役果然在水底找到了一柄牛耳尖刀,这种刀正是东厂缉私人员平日防身用的,经仔细检查,刀上依然带有血迹,显系杀人凶器。
接着,魏应召仍然不动声色,一面暗中派人监视张福的行踪,一面提审了张柱,传讯了张母和张秀萍。
这一次,张秀萍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她趁哥哥张福不在家,剪了一小块张福藏在床下的血衣。
根据张秀萍提供的线索,魏应召暗中派人查询了北城的十几家当铺,结果在德胜门内的亨盛当铺发现了镶珠碧玉佩的当单存根。当单的日期恰好在张孙氏被杀后的第三天,当主名叫吴八,是一赌棍。
接着,魏应召派人立即拘捕了吴八,审后吴八后得知镶珠碧玉佩是张福在张孙氏被杀的当天下午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他的。
至此,张福杀人的人证、物证和动机均已查清证实。魏应召就下令抓捕了张福,并于当天升堂审理张孙氏被杀案。
张福被押上堂时十分傲慢,矢口否认自己是杀死母亲的凶手。但在人证——妹妹张秀萍和血衣、镶珠碧玉佩面前,他一下子泄了气,老老实实地招供了自己杀死亲生母亲的经过。
张福最后还供出,为了栽脏给张柱,他曾给自己的老上司东厂贴刑李青送去了五百两银子,李青当面答应他一定在二十天内处死张柱。最近几天,东厂的李青曾多次派人催促将张柱处死,原来是李青受贿所致。
因为张福供出了东厂贴刑李青,魏应召不由犹豫起来。他只是张福画押具结,将人犯收监看押,却没有当堂宣判审理结果,然后就匆匆退堂了。
退堂后,老书吏悄悄递进魏应召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张福系东厂李青之打桩,切切慎重。”
寥寥数语,点破了张福与东厂之间的微妙关系。所谓打桩,就是东厂出钱雇用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无赖替东厂打探消息的人,东厂黑话称他们为打桩。事实上,这些打桩通过向东厂的特务头子行贿,然后再敲诈臣民,把这当成自己的生财之道,这些无赖的二狗子,到处寻找事端、告密害人。
张福既然是李青的打桩,两人自然是一丘之貉,有许多利益勾连。如果判处张福死罪,李青必然站出来替张福说话。
与李青相比,李青是嘉靖皇帝的亲信内臣。而魏应召不过是一个五品的刑部郎中,是外臣。东厂的地位本来就在刑部之上。
东厂可以不写奏折直接向皇帝报告,嘉靖皇帝对东厂的话向来深信不疑,而魏应召不过是一个五品的郎中,没有当面向皇上陈述的机会。如果嘉靖皇帝听信李青的,魏应召就会被扣上庇护真凶、草菅人命的罪名。
因为得罪李青,就等于是得罪皇上。由于东厂是皇帝直接领导的特务机关。贴刑实际是东厂日常的审判官。东厂、西厂和锦衣卫是明代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个司法机关以外设置的直接听命于皇帝,执掌“诏狱”的特务机构。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地位在三个司法机关之上。而在东厂、西厂和锦衣卫中,东厂的地位最高。西厂在明朝历史上只短期存在过。锦衣卫是皇帝的侍卫机构。锦衣卫的首领称为指挥使,一般由皇帝的亲信武将担任,很少由太监担任。属于外臣。而东厂、西厂的首领是宦官,即内臣。在与锦衣卫的关系上,东厂后来居上。由于东厂厂主与皇帝的关系密切,又身处皇宫大内,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锦衣卫向皇帝报告要具疏上奏,东厂可口头直达;皇帝还赋予东厂督主以监督锦衣卫人员的权力。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逐渐由平级变成了上下级关系 。在宦官权倾朝野的年代,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东厂厂主甚至要下跪叩头。
正是基于这种顾虑,魏应召才没敢当堂宣判审理结果,但是究竟怎样断决才好呢?
一方是张福背后的东厂李青、嘉靖皇帝,代表着权势; 一方是受冤枉的草民张柱,代表着法理和良心。
魏应召在书房内茶饭难进,举棋不定。
就在这时,夫人许氏端着新热过的茶饭轻轻地走进来,心疼地对他说:“老爷,您还是先用些茶饭吧。”
魏应召这才楞过神来。
“夫人,今天,我遇到了大难题,特向夫人请教。”许氏刚过三十,但她深明大义,魏应召向来很敬重她。
接着,魏应召把案情述说一遍,许氏听罢义正词严地说:“老爷身为刑部官吏,执掌法度,理当惩处邪恶,伸张正义,倘若因为东厂从中作梗,就屈从于权势,而丢掉法度、良心和民心,张柱无端被处死,杀人犯张福却逍遥法外,试问,老爷你于心何忍,以后以何面目面对百姓?”
“只是这个案子牵扯到皇帝的亲信,牵扯到东厂,万一我由此获罪,夫人和儿女以后怎么办?”
“如果老爷被流放,妾身愿携儿女随老爷一同发配充军。”
“倘若我被下狱?”
“妾身愿去大理寺为夫伸冤。”
“万一我获死罪?”
“老爷为民而死,千古流芳,妾身定将子女抚育成人,继承你的遗志,再申国法!”
许氏的慷慨之言立即召回了魏应召心中的正直之气。他立即赶回刑部,连夜升堂,斩钉截铁般地宣告:
张福残杀生母,罪不容诛,斩立决。
张柱无辜被执,身历酷刑,实属冤枉,当堂释放回家。
张秀萍大义灭亲,维持正义,特令张榜嘉奖。
判决即出,全场惊服。消息很快传遍京师,百姓们交口称赞,魏应召成了众口称赞的青天大老爷。许多人争着目睹魏郎中的仪容,许多蒙冤受屈的百姓,纷纷到刑部投状,请魏大人伸张正义。
但这些人哪里知道,一场大祸就要降临到魏应召的头上。
四青天主持正义招大祸
魏应召为张柱翻案,让东厂的初审官李青十分恼怒,且非常尴尬。一气之下,李青正准备把文书驳回刑部,又听说张福已在刑部大堂供出了曾送给自己五百两贿银的事情。这一下李青感到非常为难,如果直接驳回刑部原判,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受贿的事实。如果不驳回原判,自己受贿之事败露,究竟如何是好?李青一时没了主意。这一天,李青一个人,背着手从办公室里踱来跨去,他在想办法对付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魏应召。
李青猛然抬头望到了挂在中央墙壁上的一幅岳飞像,立即又想到了秦桧和“莫须有”的罪名。他蓦地推开公案上的刑部详文,自言自语地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说罢,他提笔按照自己的臆造,把张柱杀人写得绘声绘色,又替张福诉了一通冤屈,他编造出了张秀萍与张柱通奸,然后揭发亲哥哥张福的鬼话,最后倒打一耙,参劾魏应召接受张的三百两贿银,包庇真凶,枉杀无辜。
奏章写好后,李青盖上了东厂的大印,就直接令人送进宫中去了。而嘉靖皇帝对东厂的紧急呈文,差不多是件件照办。李青估计,不出两天,魏应召就将受到严办,张孙氏被杀案就能彻底翻过来。
魏应召开脱了张柱,大拂嘉靖皇帝私意。嘉靖皇帝愤愤的想:“任你法官有多充分的理由,难道还能对抗我天子的意志么?”
嘉靖看过李青的奏折后,立即在密本上批道:刑部妄出人罪,当受切责,魏应召草菅人命,罪不容诛,着即下诏狱待审。原案移往都察院,令右都御史熊浃复审后报来。
写完后,嘉靖皇帝特意吩咐司礼监直接下达给都察院右都御史熊浃,责成他在十日内将复审结果具本禀报。
熊浃本是是嘉靖皇帝的“议礼”功臣,于嘉靖八年(1529年)二月擢右都御史,掌院事,当时很受重用。
熊浃接到圣旨后,搞不明白,嘉靖皇帝为什么会参与到这桩普通的民事案件中。他也知道刑部魏应召办案一丝不苟,他的判决很得民心。
但是,熊浃不得不遵照嘉靖皇帝的旨意,将魏应召下到了锦衣卫的大狱中,然后立即行文,调张孙氏被杀案的全部案卷,以便详细了解案情。
刑部案卷还没转来,魏应召的夫人许氏已经来都察院击鼓喊冤了,熊浃接了许氏的状纸,就认真翻看案卷。
魏应召经手办理的刑部案卷,张福杀死亲生母亲的证据齐全,无可辩驳,而李青密本上的所有指控,都属编造,缺乏实证。比如,李青揭发张秀萍与张柱通奸,但经过熊浃亲自察访,这两个人在案发前根本没有来往。再如,参劾魏应召接受张柱贿银三百两,而查抄魏应召家却发现魏应召家中竟没有三十两的积蓄。
很明显,东厂在诽谤魏应召。魏应召因为明察秋毫,得罪了东厂被无端下狱,而皇帝轻信了东厂的谗言,把案情颠倒了。
自己该怎么判?熊浃左右为难。
一边是皇帝和东厂,一边是官职低微的魏应召和几个草民。双方力量悬殊,但身为都御史,不敢不秉公依法办事。然而一旦秉公办理,就违背了皇帝的旨意,戳了东厂的痛处,自己就可能因此而丢官获罪。他想到自己二十余年的宦海生涯,几番努力,终于成为一个二品大员,如今自己已年过半百,再过几年就可以以朝廷重臣的身份衣锦还乡了,实在不希望在这个关头惹恼嘉靖皇帝获罪。
于是,他心一横提起笔来颤巍巍地写下了一道维持东厂李青原议的奏折。
但是,当他将要把奏折上呈时,眼前又浮现出了魏应召夫人堂上鸣冤时慷慨陈词,魏应召在被缉拿下狱前那几句义正词严的话语:“王法条条,岂能轻废,国家法司,焉可徇私?”他似乎看到了无辜的张柱被绑赴刑场开刀问斩,看到了大义灭亲的张秀萍反被下狱。
顿时,李青和张福那得意的狞笑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熊浃觉得自己无法容忍自己做一件与自己的良心和民心相悖的丑事,他感觉自己公正廉明的人生信念受到了亵渎,不能用徇私枉法的行径去换取皇上的欢心和东厂的青睐。他感到整个京师的人都在指着自己的脊背唾骂。
经过反复权衡,熊浃决定豁出去了。
于是,他把那个维持东厂李青原议的奏折取出来,就着蜡烛烧毁了。奏折顷刻化为灰烬。当一缕青烟徐徐升起时,熊浃感到了一种莫明的轻松和苦涩。
接着,熊浃另起草了一个奏折。
在紫禁城中的养心殿里,嘉靖皇在炼长生不老丹的同时,时时关注着宫外的风吹草动。极端的权力欲,使他对群臣一概地持不信任态度,而对由他亲自掌握的两大特务机构东厂和锦衣卫却百般宠信。
三天前,嘉靖皇帝亲自朱批了东厂李青呈送的关于张孙氏被杀案的密本,今天就迫不及待地问司礼监太监有没有都察院的奏折。当嘉靖接过熊浃写得工工整整的折子时,感到十分欣慰:“熊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案情复核完毕,如此重视我旨意,看来果然很能体察我的心意,不负我的重托。”
可是当他打开奏折看了两行后,嘉靖皇帝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了,再往下看,不由怒火冲天。看到最后,嘉靖皇帝顺手就把熊浃的奏折抛进了熊熊的炉火中。
原来,熊浃虽然是嘉靖皇帝的“议礼”功臣,但在这次审讯中,他却能不阿迎上意,公正地力主维持魏应召的原议,坚持认为张福是真凶。并在奏折中狠狠指斥了东厂徇私受贿、诬良为奸的行径,指出应当免除东厂干涉三法司的权力。把司法大权交还给三法司。
“如果把司法权交给三法司,我这大明皇帝还往哪里摆?!”法律高于皇权,这让嘉靖根本无法忍受。皇帝看见他的亲信大臣都不“体仰圣意”,怎能不大发雷霆?
看见嘉靖皇帝怒火冲天,内侍和宫女们跪倒了一大片。嘉靖皇帝气得冲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狂吼道:“传孤旨意,将熊浃解除都御史之职,回家听候发落。另派刑部给事中陆粲(1494-1551)、刘希简二人重新审理张柱杀人案,五日内必须将案情审清,如有差误,拿陆、刘二人是问!”
秉笔太监不敢怠慢,立时拟旨发到刑部去了。
刑部给事中陆粲、刘希简接到嘉靖皇帝发下的急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两个司法官不敢怠慢,匆匆赶赴都察院,借了一处房子,当即商议复审方法。
像魏应召一样,陆粲性格方正,崇尚道德法制,不肯为权势折腰。作为刑部的同事,陆粲与魏应召私交最厚。魏应召复审此案后,曾向陆粲详细谈过案情的细节,所以不用再翻案卷,陆粲也能把整个案情讲清楚。陆粲曾支持魏应召的判决。谁料短短几天内,魏应召被抄家下狱,革职查办。
陆粲刚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不料今天这个难断的案子又降临到自己头上。
陆粲明白,嘉靖皇上的意思就是让他们按照东厂的原议办,只要将张柱判斩,张福释放,一天的乌云就烟消云散了,这还不容易吗?
但是,那样一来,是非颠倒,这个案子虽然不大,但经过几次反复,京师上下已几乎家喻户晓,自己如果一味迎合皇帝,却违背了民心。必遭万民唾骂,且对不起挚友魏应召……
“我该怎么办?”陆粲与刘希简刚一碰面,就把自己的想法全盘说出来了。
刘希简并没有表态,只是问陆粲:“依陆大人的主意应该怎样断才好呢?”
陆粲心想:看来他还没有定见,我不如以大义打动他,使他与我同心合力。于是,坚定地说:“此案事实清楚,证据齐全,魏郎中依法而断,岂能推翻?”
刘希简问道:“陆大人的意思是说完全依魏应召的原议?”
陆粲坚定地说:“正是。”
刘希简沉默了一会儿,忧虑地说:“这样审判,无异于引火烧身。”
陆粲不高兴地反问:“难道依东厂李青的原议?”
刘希简忧虑地说:“我并非此意。如果依魏大人之判,斩了张福,放了张柱,东厂的李青必然被牵涉进去产,东厂岂肯罢休?皇上的旨意被搁在一边儿,他焉能照准?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不但保不住张柱和魏应召,反而把我二人搭进去,这又何苦来?何况熊大人地位显赫,只因替魏应召说了几句真话,就落了个革职待罪的下场,你我小小四品京官,又怎能扳得过皇上和东厂?”
听完这些话,陆粲虽然不满刘希简的理性分析,但他一时也无言应对,只好沉默了。
两位复审官在沉默中你看我,我看你,一直熬到下半夜,谁也拿不出好主意。
最后,刘希简从大太师椅上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腰身、步履蹒跚地走到陆粲面前轻声地说:“有了。”
陆粲赶紧问:“刘大人有何妙计?快快讲来!”
刘希简表情凝重地说:“关于本案的审判,只有依魏郎中之判,才上可昭彰天理正义,下可合乎民心。事实上,老朽自接到圣旨后,就知道老朽的宦途到此为止了。然而,我顾虑的是陆大人刚满不惑,正是鹏程万里之时,如果和老朽一道维持魏郎中原议,下场必然和魏郎中相同。为扳掉李青,同时毁掉我们四人,未免有点不值得。所以,老朽千方百计企图寻求一条两全其美的良策。无奈冰火不同炉……”
刘希简说到这里,突然激动起来,他盯着陆粲说:“陆大人从明天起可上本告假,老朽当于三天之后,上本维护魏郎中审判。倘若天恩浩荡,准了我的奏本,再好不过。倘惹万岁震怒降罪,自有老朽一人承担。老朽已近古稀,儿孙都远在四川务农,无可牵连。”
“不!”刘希简的话没有说完,陆粲就激动地打断了他,“老大人年事已高,我陆粲岂能让老大人挺身领险,不如大人称病告假,此案由我陆某一人料理,纵有塌天大祸,陆某愿一人承担!”
刘希简深为陆粲的牺牲精神所感动,坚持要自己一人上本。
两位忠肝义胆的直臣,直争了半个时辰,谁也劝不退谁,最后陆粲才说:“既然如此,不如咱们联名上表,也许两人的力量更大一点,万岁会采纳忠言呢?”
刘希简想了一下,也不再坚持,于是两位审案官员一字一句地探讨起给嘉靖皇帝的奏本来。
就在嘉靖皇帝急旨降下的第二天下午,陆粲、刘希简的复审奏章呈上来了。嘉靖皇帝猜想,这两个二人回奏这么快,说明他们已经领会到自己维护东厂的本意。谁知打开奏章一看,嘉靖皇帝不由勃然大怒。原来,陆粲、刘希简的复审奏章只将证据一一列明,痛斥李青受贿、东厂横行,列举京师民怨沸腾的情况,在奏本上呼吁严惩阉贼李青,整肃朝纲,以定民心。
“如果依了他们的主张,将所谓的法度摆在我皇权之上,那我大明皇帝的权威还往哪里摆。天下是我的天下,臣民是我的臣民,我要谁生,谁就能生,我要谁死,谁就不能活!”想到这里,嘉靖皇帝顺手把这份不识时务的奏本扔进了炼丹炉中,然后召司礼监掌印太监传旨,将陆粲、刘希简一起革职下狱,并明确表示,刑部官吏互相偏袒,魏应召原议必须推翻。
为了怕自己的本意再妄遭揣测反驳,嘉靖皇帝命令将他的这份圣旨先发到东厂,由东厂的李青亲自送到刑部督审,并由李青指定一名刑部侍郎亲自主持复审。
“这下,看哪个胆大的奴才还敢故意歪曲我的本意!”嘉靖恨恨不平地思忖着。他突然发现炉火已经不旺,赶紧续碳,并用力地扇起来。
逞皇威三道圣旨铸冤案
为了一桩民事案件,嘉靖皇帝十天之内连降三道圣旨,把刑部三位主管官员下狱、把都察院右都御史免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酒肆茶楼之内,街谈巷议之中,老百姓无不称赞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不少人说:如果三法司里的官员都像这几位大人那样不避斧钺,老百性就有指望了。京师内的一些商户及士绅,还派人给被囚的三位主审官送酒菜,以示慰问。右都御史熊浃解职在家,每天都有人来拜望,为避嫌疑,熊浃一概不予接见。
京师上下都睁大眼睛,看着刑部的最后审理结果。
第四次复审的主审官是刑部侍郎许赞。刑部侍郎是刑部副长官,从二品。许赞在刑部任职多年。许赞出身官僚世家,他的父亲吏部尚书许进曾因为不肯攀附大宦官刘瑾而被免职,许赞也因此被逐出了翰林院。刘谨倒台后,许赞才得以复出。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无疑很大。当他从大名府推官、御史、编修、临淄知县、江佥事、光禄寺卿升任刑部侍郎时,非常珍惜自己的功名前途。虽然他骨子里尊重法律、有一种正义感,但在封建皇权制度下,特别是在昏君嘉靖的领导下,任何正直的大臣都不得不变节以适应封建专制制度。所以,他一直默默无闻。据说在审理各种案件时,许侍郎从来不多开口,因此他颇有一种语迟威重的风度,而刑部上下的官员,提起许侍郎来,也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听不见人说他的坏话,但也看不见他做出的哪一件业绩。
当刑部把圣旨发到许赞头上时,他犹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接了。
跟着,许赞组成了一个二十余人的复审机构,并于当天就把案卷从都察院调回了刑部。显然,许赞组成这么大的复审机构,是想把将来复审的判决责任由大家共担。
第二天,张福和张柱、张秀萍都被传到了刑部,而且被监禁了起来。
接着,东厂贴刑李青奉旨督促刑速速按圣意复审,但李青到刑部去了三次,都被许赞派人挡了驾。
从许赞的表现来看,他似乎是想为张柱翻案。因为如果要维持最初的原判,他何必要挡李青的驾呢?人们纷纷猜度着复审的结果。
转眼间十天过去了,但刑部仍然没有结案。
据说许赞已经派出二十多个人去什刹海的一带察访,已经得到了新的证据,但审判结果如何,没有人能猜透。
其实,许赞早已将复审的奏章写好,他之所以迟迟上报,是为了仔细观察一下京师百姓的态度。
从许赞的一生来看,他虽然为人比较正直,能主持公道。但他的父亲和他因正直吃过大亏。他已经变得非常保守、暧昧。
现在,案子一方是张福背后的东厂和嘉靖皇帝,一方是张柱背后的民心。
他虽然暗中同情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但他绝对不再干那种傻事。
在接到圣旨的那天,许赞已经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按嘉靖皇帝的旨意办根本不行。如果自己违背嘉靖皇帝的旨意,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好不容易重新混到刑部侍郎的从二品职位,许赞可不想因此而重新被拍下去。他深知,要想不断升迁,既不能得罪皇帝,也不能得罪东厂和锦衣卫。
与民心相比,皇帝和东厂的权势更厉害。他已经把案子压了十几天,对于民间的议论也听够了。尽管知道民间的舆论都是同情张柱和秀萍,而对东厂怨声载道,但他感到,顺从了皇帝,无非要在百姓中落个执法不公的名声,那是自己要在官场中生存、晋升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皇权远远大于法制,东厂大于刑部,要保住自己的职衔,只有百分之百地照嘉靖皇帝的旨意办事。
打定主意后,许赞在九月初一日,公开升堂审理了张孙氏被杀案。
刑部衙门外,挤满了老百姓,他们不但关心张柱和张秀萍的命运,更关心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的命运。张母、许夫人,都已经到场,他们更关心复审的结果。
为了避免场面混乱,避免当事人喊冤,许赞只准二十一名复审官员进入大堂,而没有传唤三班衙役和刑房书吏。审判过程很简单,许赞叫一个,大牢内押出一个,上堂来并不问讯,主审官许赞直接宣读以下判决:
四冰果商贩子张柱杀死张孙氏,斩立决。
张孙氏之子张福被无辜收监,赏银五两当堂释放。
张福之妹张秀萍,与凶犯张柱关系暧昧,诬陷其兄,杖责一百棍,逐出京师。
刑部郎中魏应召受贿枉法,即刻发往云南充军。
张柱的邻人李真、王云乱出伪证,与魏应召一道充军。
审判榜文贴出,京师上下哗然。
可怜无辜的张柱成了皇权与法制斗争、正义与邪恶斗争的牺牲品,他怀着满腔冤屈、怀着对张秀萍、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的感激、怀着未能尽孝的遗恨、怀着对封建专制制度的巨大仇恨,于当天被押赴刑场处斩。他的人头落地之时,也是人们对法制精神绝望之时。
看到无辜的儿子人头落地,张母悲愤难忍,他为儿子收拾埋葬后,于当天夜间跳进了护城河,这个柔弱的苦命的草根老太太,以她的死来控诉这个权势大于法制的黑暗的专制社会。
纤弱的女子张秀萍被杖击后,她带着遍体鳞伤和满腹屈辱悬梁而死。大义灭亲者不但未得到赞扬,而且做了以下犯上的牺牲品。
然而,老百姓有他们自己的审判,人们感念张秀萍的大义,将她的尸身与张柱合葬在一起,这对被东厂和封建制度摧残致死的善良男女,到九泉之下终于能有个终身伴侣了。人们想以此来安慰他们屈死的亡魂。
一场令人瞩目的官司,以嘉靖皇帝、东厂和张福的完全胜利结束了。
除了张福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嘉靖皇帝外,当时京师的上下人等,人人都说这是一个大冤案。
张柱等人的鲜血,保住了嘉靖皇帝和东厂的权威,也保住了刑部侍郎许赞的乌纱。然而,主持正义的魏应召被流放,熊浃被革职家居十年,陆粲、刘希简被廷杖下狱。陆粲后来谪贵州都镇驿丞,迁永新知县后,因思念母亲请求归家。母亲死后,丧期还未满,陆粲就郁郁而终。刘希简也被贬为县丞。这样忠孝正义的官员落得如此下场,不能不让人感叹。
明知张柱冤枉的嘉靖皇帝在接到刑部送来的张柱已按律处斩的报帖后,假装同情地说了声:“可惜了二十多岁的年纪。”然后就又坐到八卦炉前炼他的仙丹去了。
天理昭彰,信神的人本该相信因果报应。然而,从嘉靖皇帝的作为来看,他骨子里根本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只相信皇权大于法制,皇帝的欲望高于一切,只有维持皇权的权威,才能维持他的最高权力不受挑战。而他炼丹只是为了自己能够长生不老,好继续享受当皇帝的好处。
此时,正是秋风萧瑟,落叶飘零之际,魏应召和夫人满腔悲愤地辞别那些前来为他送行的同僚和百姓,然后向大家深施一礼,拭干挂在眼角的泪珠,大踏步顺着两旁长满荒草的小径向前走去。
“当今皇上心胸狭窄、刚愎自用,一心一意要处死张柱,皇帝的意志就是法律,一切审讯推勘,都只能是这种专制意志的文书化而已。”魏应召向夫人感慨。
“老爷,你现在后悔么?”
“不后悔!”
而那些前来送行的官员和百姓们望着魏应召夫妇远去的背影,无不默默地向苍天发问:“这样的天,何时是个头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