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个贞洁的女孩无端被锦衣卫定成了淫妇,就在她将要被千刀万剐之际,她的命运却突然出现转机……
继母娘心比蛇蝎鸠弟死
明朝嘉靖年间(公元1522年~1566年),北京城锦衣卫里有一个副千户李雄,他是一名勇敢、忠诚的武官,但与锦衣卫其他官员不同的是,他为人正直,且喜欢读书。李雄与前妻共育有四个儿女,大女儿李桂英,二女儿李玉英,三女儿李桃英,最小的是儿子李承祖。李雄夫妇非常重视家庭教育。他的儿女们个个知书达礼,孝敬父母,相互爱护。
李雄前妻不幸早逝,李雄经常公务在外,留下四个未成年的儿女无人照应。为了使四个儿女有个照应,李雄续娶焦氏。焦氏过门后,家事多与其弟焦榕商量处理。焦氏心狠手辣,焦榕则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了生活,他非常依赖姐姐一家。
第二年,焦氏产下一子李亚奴,焦氏开始觉得有了依靠。
李玉英姐弟四人遵从父亲李雄的教诲,个个小心谨慎,孝敬继母,悉心照顾小弟李亚奴。
然而,焦氏自从产下儿子,对待李雄前妻儿女的态度就开始变了。按照封建社会的传统,李雄前妻的的儿子李承祖是长子,将来,李雄的爵位当由李承祖继承。但是,焦氏却想让自己的儿子李亚奴继承李雄的爵位。于是,李承祖便成了焦氏的眼中盯,肉中刺。
一次,焦氏趁李雄出差在外时,她责怪李承祖不懂事,没个当哥哥的样儿,不知谦让弟弟亚奴。李承祖辩解,焦氏批头就是一顿毒打,还不给饭吃。可怜小承祖刚刚十岁,被折磨得面黄肌瘦。可李承祖却非常要强,他怕三个姐姐伤心,从来没有在她们面前掉过眼泪。每次挨过打,当姐姐们抚摸着他那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脸蛋偷偷饮泣的时候,他总是忍着疼痛安慰她们说:“姐姐们不哭,我不疼,我不疼。”
焦氏怕丈夫李雄回来责问她,不敢再毒打李承祖,却继续不给他吃饭。李承祖的三个姐姐看到他饿得站立不稳,走不动路,非常着急心痛。每天晚上,李玉英和大姐李桂英、妹妹李桃英偷偷趁深夜熬点小米汤,给弟弟承祖送去。他才得以活下来。
正当姐弟四人在继母的折磨下苦熬时光时,父亲李雄在陕西阵亡的消息传至家中,姐弟四人痛不欲生。
李雄一死,焦氏一心要害死李承祖,好让自己的儿子李亚奴继承丈夫李雄的爵位。焦氏与弟弟焦榕经过一番合谋之后,她对10岁的小承祖说:“你父亲战死沙场,尸骨未能周全,你是家中的长子,你有责任去陕西战场寻找父亲的遗骨。”其实,她想借机除掉李承祖。
小承祖听到这里,毫无怯懦地说:“母亲,我是家中长子,寻找父亲遗骨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今日就可启程!”
小承祖向三个姐姐辞行。李玉英小声对弟弟说:“你还是赶快离我的好。一则可去寻找父亲遗骨,二则可避开继母的毒打。如果再留在家中,不是被继母打死,就是被饿死。这样悲惨地死去,还不如逃到外面的好。姐姐们只恨我们不是男孩。如果我们是男孩,我们当随弟弟一起赶赴陕西,去寻找父亲。”
“姐姐们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重托,找回父亲的遗骨!”这样,李承祖背了个简单的行李,毅然奔赴陕西去寻找李雄的遗骨了。当时,正是隆冬天气,寒风刺骨,西北风刮得人站立不稳,呼吸都困难。卢沟桥头,姐妹三人一起为小弟弟送行。看着弟弟年纪幼小,却要承担一个大男人的责任,深感命运对他真是太残忍了。三个姐姐,肝肠寸断。姐弟们手拉手,谁也舍不得弟弟离开。
“姐姐:我该走了,否则,你们回去又要挨继母的打骂了!”弟弟承祖显得非常懂事。他跪下来,给三个哭成泪人儿的姐姐们叩了一个头,洒泪而去。三姐妹只有心中默默地为弟弟祷告祝福。
李承祖走后。焦氏又开始将折磨的对象转移到了姐妹三人身上。她不想让李桂英顺利成婚,就把她卖给一家权贵当了奴婢,侯门深似海,一别无消息。此后,家中同母姐弟四人只剩下李玉英和三妹李桃英。
一年后,李承祖突然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他背回来了父亲李雄的骨骸,人也变得更加壮实了。看到弟弟回来,李玉英和李桃英姐妹二人顿时觉得有了点依靠。因为,李雄已死,李承祖是合法的继承人,如果李承祖继承了其父的爵位,焦氏对待李承祖和李玉英、李桃英的态度想必会有所改变。
然而,李承祖的归家让焦氏姐弟坐卧不安,他们生怕李承祖以长子的身份夺走就要被她亲生儿子亚奴承袭的千户职位。不久,焦氏姐弟合谋诱骗李承祖吃下了放有砒霜的饭菜。可怜的小承祖,没有死在千难万险的寻父路上,却死在了家中,死在了继母和舅父的手中!焦氏怕引起公愤,就亲自下手将李承祖的尸体肢解,抛进了护城河。
此后,李玉英和妹妹李桃英的日子更难过了。李玉英心想,如今弟弟承祖已被继母害死,再没有人与小弟亚奴争继承人了。以后只要继母改恶从善,小弟李亚奴好,那将是李门之幸。
然而,事件可没有李玉英想像的那么简单。为了掩盖杀人的罪行。焦氏一心想除掉李玉英和李桃英姐妹,多次寻找借口毒打姐妹二人。李桃英实在忍受不了焦氏的虐待,逃到了姥姥家。结果被焦氏派人抓回来,一顿毒打,几乎丧命。姐妹二人只要稍有怨言,就要遭到毒打。姐妹二人身上,几无完肤。但焦氏的打骂却一次狠似一次。姐妹二人只有相依饮泣,谁敢再稍有怨言。
让李玉英想像不到的是,继母焦氏正在策划一个更狠毒的阴谋。
苦玉英祸从天降
公元1525年(明世宗嘉靖四年)盛夏的一个深夜,李玉英像往常一样,心潮难平。李玉英暗暗替被继母焦氏害死的弟弟李承祖叫冤,替被继母虐待的大姐李桂英和妹妹李桃英叫屈,同时也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忧心忡忡。昏昏沉沉中,她和衣倒在床上,涕泪交流,浸湿了枕头和衣被。突然,她听到门外呼喊:“快!快!捉拿奸夫淫妇!”
紧接着,窗外被灯笼火把照得通明,她绣楼卧室的门被一脚踹开了。
她刚翻了个身,只见继母焦氏和焦榕姐弟以及管家和众家丁闯了进来。
焦氏皮笑肉不笑,她那阴险、凌厉的目光,在她身上不怀好意地滚来滚去。
焦榕“嘿嘿”地阴笑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部。
一种本能的羞耻感使她深深地埋头不语。
焦氏生怕有人听不到,歇斯底里地边蹦边叫喊:“跑了奸夫,跑不了淫妇,给我搜!”
“是!”
焦榕带着管家和众家丁,在李玉英的闺房内翻箱倒柜。
“报告主母,什么也没有发现。”
“什么?!不可能,奸夫一定就藏在屋内,继续搜!”
“是!”
焦榕和姐姐焦氏相视一眼,然后和众家丁一起把屋内衣柜和被褥重新抖落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
不死心的焦氏突然快步走到临窗的梳妆台前,拿起一只银簪,死死盯住不放。
“继母她要打什么主意?难道她想将我的生母临终前留给我的银簪占为己有么?”李玉英暗暗思忖。“既然自己的命运将来已经要被继母把握,我何必再计较这个银簪呢?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送她做个人情,也好表表我的孝心。”
想到这里,李玉英小声对继母说道:“这个银簪如果继母喜欢,就送给您吧。”
“呸!小贱人!想贿赂我不是?”焦氏恶狠狠地冲她吼道。
不怀好意的焦榕,把搜出来的银簪仔细地摆弄了半晌,指着银簪上刻着的“矢志不移”四个字,对姐姐焦氏耳语起来。
“这定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焦氏更加恼怒了,把银簪摔在地上,大声喊叫:“这簪子是不是奸夫所赠?‘矢志不移’,快说!奸夫是谁?不说看我不扯烂你的嘴!”
“启禀母亲大人:这银簪乃是父亲当年在郕王府当差时,郕王爷念他老人家忠心耿耿,特意打制的赠物。”她连忙分辩。
“胡扯!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明明是奸夫所赠,却胡编一套来蒙我!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是?”焦氏吼得更厉害了,“给我撑嘴!”
于是,有个家丁冲上来,撑了她几个嘴巴,顿时,她感到脸面火辣辣的,嘴中一股咸味。用手一抹,满手是血!
看到焦氏盛怒不止,她虽然内心感到无比委屈和愤怒,但碍于封建纲常,哪里还敢再分辩半句?一时间,她暗暗打定主意,无论他们说什么,不作声就是。
焦氏眼睛一亮,突然又发现了她书案上的几张诗稿,顿时叫嚷起来:“好啊!这下可找到证据了!你们大家都来看,‘柴门寂寂锁残春’,‘愁对呢喃终一别’,这不是赠送给奸夫的情诗是什么?!”
“主母果然明察秋毫!”管家和众家丁随声附和。
这激起她内心的巨大的波澜。她不由暗暗生恨:“母亲在时,母亲和我们姐弟素来待他们不薄,现在,母亲不在了,管家和众家丁马上翻了脸,再不把我们姐弟四人当成主人,真是人情薄如纸啊!”
“报主母,我在院墙外几十丈处的小树林里,发现一个男人的鞋子!一定是奸夫越墙而逃后,由于跑得慌忙而丢下的。”这时,家丁李强提着一只男人的鞋子走进来,冲大家摇晃着,生怕有人看不见。
接连的伪证让她瞠目结舌,她只好低头闭口任凭他们继续编织谎言。
焦氏一看到这只男人鞋,两眼立刻发出喜出望外的亮光。
“哈哈,刚才你还敢分辩,现在,铁证如山,看你个小丫头片子招还是不招!”焦氏冲过来,一把扯住李玉英的头发,“你说话呀?!”
看到家人们合伙编排自己,她知道任何分辩都是枉然,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好啊!不说话了?不说话也别想蒙混过去!”焦氏冲她恶狠狠地吼道,吼声显得非常得意。“管家,将这个勾引奸夫、败坏门风的无耻丫头给我关起来,饿她三天,什么时候招了,什么时候再给她饭吃!”
于是,她被李强等家丁反锁进闺房。她的诗稿和银簪都被焦氏当作罪证收走了。
焦氏姐弟二人见毒打和饥饿都无法使李玉英屈服,就决定将她直接送到锦衣卫,他们想借锦衣卫中的各种酷刑使她招供。第二天,焦氏将那只男人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伤风败俗的贱人,长期勾引奸夫,还嘴硬,如果不将你送官,如何整顿门风?如今证据齐全,休怪我无情。焦榕、管家和众家丁,速速将这个贱人押送到锦衣卫衙门,免得人家笑话我李家。”
焦榕、管家和众家丁,也顾不得昔日主仆之情,听到焦氏吩咐,立即冲上去,七手八脚将李玉英捆挷了起来,押往锦衣卫衙门。
糊涂官滥施酷刑胡判案
当焦榕、管家和众家丁将李玉英和关于她的罪证押送到锦衣卫衙门后,锦衣卫指挥使陈寅亲自审理此案。陈寅为人刚愎自用,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常常草率断案,以办案神速著名。他看过焦氏姐弟早已经炮制好的状纸,又听了家丁李强等证人的陈述,验看了诗稿、银簪、男人鞋等罪证。就冲李玉英大喝一声:“李玉英,你并非贱民,不在家中好好奉养母亲,看护弟弟,却整日忙于勾引奸夫,还写什么情诗,真是不守妇德的贱人!如今证人、证据俱在,你还有何话讲?还不快将你如何勾引奸夫和奸夫名姓道来!以正国法!”
李玉英一言不发。李玉英最担心的是:如果自己揭发出全部冤情,继母焦氏将被下到狱里,亚奴小弟将无人抚养,自己就会成为断绝李氏香火的罪魁祸首,落得个大逆不道的下场,愧对死去的父亲。李玉英自幼受的是封建节烈观的教育,对于继母焦氏的种种迫害,自认这完全是自己命运注定,如果有抗争,便是不孝之举,违背了做女儿的德操。为了李门的将来,李玉英努力将愤怒、怨恨、冤屈压抑在胸中。她打定主意,问她什么也不言语。一年多来,她受尽了各种刑罚,打板子、上吊刑、夹拶子,指甲缝里钉竹针、烧红的烙铁放在大腿上烫。此外,他们用锦衣卫的种种酷刑吓唬她,剥皮、铲头 (把人埋得只露出头部,再用刀砍)、刷洗(脱光衣服绑在铁床上,往身上浇滚水,再用铁刷子刷去皮肉)、钩背(以铁钩穿透脊梁骨,悬挂起来)、抽肠(从肛门塞进铁钩,把肠子钩出来),种种惨无人道的刑罚,将会轮番降到这个弱女子身上。……她遍体鳞伤,身上不知脱了多少次皮,任凭各种酷刑加身,李玉英始终一言不发。她坚持既不认罪,也不让继母焦氏因她而获罪。她虽然暗中对继母焦氏非常愤恨,但却没有萌发过鸣冤的念头。
陈寅见追不出奸夫,无法结案,就想出了锦衣卫中惯使的一个阴招对付她。
一天,李玉英在受刑时又发生了晕刑。
“来人哪!将这大逆不道的无耻淫妇冷水泼醒!”
一旁早有校尉过来,将一盆早已经备好的冷水冲李玉英头部泼来。
这之前,李玉英已经多次被行过大刑,加上继母焦氏长期的虐待,她身体瘦弱。一盆冷水使她打了个冷战,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她躺在地上,首先看到的是校尉们的脚和各种阴森恐怖的刑具,接着她找到了主审官陈寅那倒置的凶神恶煞般的嘴脸,她不敢再看下去,赶紧将视线移开。大堂两侧肃静回避及张牙舞爪的虎头牌,令她毛骨悚然。锦衣卫镇抚司的大堂,比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堂显得更加恐怖。她浑身颤栗,突然感觉自己正处在阎罗殿上,阎王爷、大小判官、黑白无常和小鬼们正在冲自己龇牙咧嘴、狰狞地大笑。一双双贪婪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她身上巡视着,从她的胸脯到她的两腿间……
“快快招来,你是如何与奸夫通奸的!”
她感到极度羞耻,紧紧闭上了双眼,一语不发。
恶狼般的锦衣卫校尉,使劲地掰开她的十指,把拶子夹在她那雪白纤细的十指上。
“啊!”顿时,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她眼前一阵发黑,就不省人事了。
“想靠不说话逃过惩罚,没门儿!”接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校尉冲过去,不由分说,恶狠狠地强按着女犯鲜血淋漓的右食指在备好的供词上按了血手印。
“着女犯李玉英不顾礼义廉耻,长期与奸夫通奸,私拟情书,败坏家风;且欺侮继母,欲置继母于死地,大逆不孝! 拟处剐罪,秋后行刑!”锦衣卫北镇抚司凶神恶煞般的主审官在威严的大堂上冲堂下的一个女犯高声宣判。
就这样,一个正处于花季年华的16岁少女李玉英被锦衣卫处以千刀万剐的惨刑1,秋后就要被处死!
听完主审官当众对自己的宣判,李玉英突然感觉大脑中一片空白,头晕眼黑,身体像棉花般轻飘飘、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她完全失去了感觉,整个人就像一滩清水完全瘫在地上。她完全被这个暗无天日的无情社会给击晕了!她心中愤愤不平地抱怨:“为什么我从小被教育的仁义理念我却完全体味不到?!”
几番大刑,一个血手印,就要夺走这个弱女子的一缕芳魂!千刀万剐,那要比在堂上受的酷刑痛苦多少倍啊!她不由得感觉心凉到了后背,她浑身颤栗,感觉此刻的自己就躺在钉板上,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疼痛。她不敢多想,只求速死,免得在这个无情的人世再受活罪。
她在一队牢子的押送下,拖着沉重的镣铐被送往锦衣卫的死囚牢。过道两侧,是一双双怀着复杂心情观看的狱卒和囚犯们。
“瞧这个女孩,年龄也不过十六七岁,她身受酷刑,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多可怜啊!”
“你还别说,这妮子虽然浑身上下都是伤,瞧她那身段!就像风摆杨柳,瞧她那那脸蛋儿,蛮俊秀甜美的,真可怜了!”
“别胡思乱想了,你以为她是‘莲台仙会’里面的妓女啊。”
李玉英听到这些,感觉这些话比那些酷刑更难以忍受,她低沉云寰,两眼噙泪,紧咬牙关,步履艰难地被狱卒押向死囚牢。她几乎是晕晕乎乎地被押进了阴森森的死囚牢,那哗啦啦的镣铐声,仿佛在告诉她:“你已经掉进鬼门关,要想活命,势比登天!”
她被两个差人猛地推进牢房,“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她的脸砸在地上,她本想用两手撑地缓冲,却又不敢用手撑地,因为她那被夹破的十个手指,早已肿作一团,不能分开,也不敢撑地了。她努力用双臂去支撑,不想两肘碰到地面,那痛苦的滋味比两手撑地不知要痛多少倍。
接着,牢门“哗啦啦”地被锁上了,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李玉英只能闻到发霉的气味儿,就像外面那发霉的社会一样。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怎么会被送进这死囚牢呢?她犯的什么罪?怎么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私通奸夫,大逆不孝,我看根本不像,这个女犯人长得这么面善可爱,怎么可能犯这种伤风败俗的奸淫之罪?真是可惜了这样的妙龄和花样的容貌。”
“和人通奸?奸夫是谁?我根本不相信。咱们锦衣卫的监狱里,冤死鬼还少吗?谁能保险她秋后不是个冤死鬼?”
无论那些狱卒和囚犯议论些什么话,李玉英都一言不发。很快,那些狱卒们和囚犯们谁也不说话了。
转机
李玉英被打入死囚牢,等待她的是秋后凌迟。她知道,锦衣卫的冤狱几乎天天发生,案子一经断定,就绝无更改的可能。扶着潮湿的墙壁,她坐了起来,浑身的刑伤,好似刀割火燎一般地疼。很快就要立秋了,那时,她就彻底地从痛苦中解脱了。死后到了阴间,她就能与死去的母亲、父亲和弟弟见面了!她闭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父母慈祥的面容和弟弟可爱的形象,她又想起了自己幸福的少年时代!然而,就在她等死之际,她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一切缘于朝廷上的一场名义之争。新登基的嘉靖皇帝,本是死去的正德皇帝的堂弟,他登上皇帝宝座后,就准备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王朱祐杭称为皇考,而把正德皇帝的父亲明孝宗称为皇叔考。嘉靖皇帝的主张遭到了以内阁首辅助杨廷和为首的二百多名朝廷要员的反对,这些朝臣都主张:以正德皇帝的父亲孝宗皇帝为皇考,称嘉靖皇帝的生父为皇叔父。于是,嘉靖皇帝和以内阁首辅助杨廷和为首的朝廷要员们互不相让,这场大礼之争僵持了三年也没有结果。到了嘉靖三年(1524年),嘉靖皇帝利用一贯迎合自己的张璁等人,向反对自己的杨廷和一系发动了猛攻。七月份,矛盾激化。杨廷和一派的二百二十九名朝廷命官,一齐跪在紫禁城的左顺门前,哭谏嘉靖以孝宗为皇考。嘉靖皇帝大怒,下令逮捕劝谏官员,一下子抓了二百二十人,廷杖了其中的一百八十余人,有十七名大臣当场被打死,八名卓有声望的朝臣被充军边疆,首辅杨廷和也被逼退隐归乡。这次严厉的镇压造成朝野人心混乱,不少没有受牵连的朝臣也流露出不满情绪。嘉靖皇帝为了稳定人心,决定办些好事,以改善自己的形象。
嘉靖皇帝早知锦衣卫里冤案多,天下人非议不少。所以,他决定在锦衣卫里做些好事,为自己赢得些好名声。于是,他给锦衣卫缇帅(指挥使)陈寅下了一道圣谕:凡是狱中尚未发落的囚犯,由审录太监进一步审查,凡有冤屈者,准许上奏。
虽然,嘉靖皇帝降下这道圣旨仅仅是为了邀买人心,争取朝臣的拥护,并没有想完全彻底地为锦衣卫中的那些冤案翻案的打算。但圣谕既下,锦衣卫指挥使陈寅不得不照章宣读,装模作样地委派副千户陆炳作为审理官,专门接收狱中犯人的申诉状,并全权处理复审事宜。
此时的陆炳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副千户。他为人正直,办事干练,断案公道,不像锦衣卫其他官员那样,喜欢栽赃诬陷,造谣告密。相反,他敢于主持正义,替一些受冤枉者说话,甚至敢于否定上司的个别错误判断,深受三法司官员和满朝文武的称赞。
锦衣卫都指挥使陈寅之所以选任陆炳出任审理官,目的是使大家服气,显示自己对皇帝圣旨的重视和支持。然而,他并不希望陆炳认真平反哪一桩冤案。因为,一旦冤案得到平反,他将因些而获罪。他想,陆炳本是自己的下属,他一定会体会自己的意思,在狱中假装巡视几天,然后递上一道维持原判的奏折就算交差了。
谁想到这位陆炳是个给了鸡毛就当令箭的主儿。陈炳一接到委任状,马上就搬到了北镇抚司去住。他雷厉风行,把嘉靖皇帝的圣旨印成文告,通知到每个在押犯人,还严饬狱中的管理人员,不得私自阻挠犯人上诉,若发现威吓犯人,隐匿圣谕者,立斩不赦。
这样,李玉英在死囚牢中,也接到了皇上的恩旨。读着恩旨,她那颗被冻结了的心开始解冻了。皇帝的这道圣谕在她已经封闭的心中投下一个大石头。如果她上疏鸣冤,案情也许就能够昭雪!李玉英看到了一线生机,求生是人的本能。何况她还是一个尚未结婚成家的女孩子。她本无过错,无谓地充当继母焦氏阴谋的牺牲品,她心有不甘。
可是,一年多的监狱生活使她对锦衣卫狱里的黑暗有了深刻的了解。她担心,上诉之后,不但得不到平反,反而会继续受到种种酷刑的折磨。毕竟,想扳倒陈寅,势比登天。到那时陈寅反攻清算,她求生无望,求死不得,还落个诬陷继母的坏名声,反悔就晚了。思来想去,她难下决心,因此一个夜晚都未能入睡。
陆炳把皇上的旨意发下后,惟恐狱中人员受命于陈寅阻挠上诉,就派了十几个亲信校尉,直接下到狱中,向每个人犯人问询有无冤枉,凡有冤枉者,立即上报给他。
校尉们在问到李玉英时,反复问她有无冤情。她当时一言不发,更加激起了校尉们的怀疑。于是就命令狱婆反复开导她,务必使她开口说话。看守李玉英的女牢子,本来就十分同情她,如今接到上峰命令,正中下怀,就把副千户陆炳如何主持正义,目前,在皇帝的支持下,牢中正在纠察冤情的事,全部告诉了她。并向她保证,只要案子确实冤枉,一定可以得到昭雪。女牢头的开导使她想起了小弟的惨死,想起了焦氏对她姐妹三人的摧残迫害:“我既然已是将死之人,何惧再受到什么刑罚,为了冤死的弟弟,为了给我姐妹三人所受到的迫害讨个说法,我要上诉!”
“不孝淫妇”原来是童身!
听说李玉英要上诉,他们立即为她备好了笔墨纸研。牢内那盏油灯,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此时,她铺好纸,研好墨,饱蘸浓墨,关于她姐弟四人的历历往事,满腹冤屈一齐涌上心头。因为胸中激愤难平,她浑身颤抖,以致握笔的手颤抖不停。她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牙关紧咬嘴唇,开始奋笔疾书:顺天府故宫锦衣卫千户李雄之女李玉英谨奏:
我所写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辨明我活着时所受的冤枉,死前的愤怒,以此来严明法纪,清淳风俗人情。
我听说先王说过,不孝是五刑中最大的罪恶,不义是四德中最大的耻辱。我听说《烈女传》上讲,以自己行为践行纲常的就是德,以自己的死去严明纲常的就是仁。窦氏投崖,云华坠井,都是为了振兴纲常,激励世俗,流芳百世。
我的父亲李雄,荫袭百户,后来因为征西有功,得以升职为副千户。我自幼丧母,留下我姐妹三人,还有一个幼小的弟弟李承祖,都还没有长大成人。我的父亲可怜我们无人照顾,就续娶了继母焦氏,期望他能够照顾我们。我12岁上遇到皇帝继位,选拔才人。当时府尹推荐我应选,礼部可怜我还幼小,还不懂得宫中侍御事宜,将我遣送回家。我的父亲于正德十四年(1519年)七月十四日出征陕西,不幸阵亡。这是天降大祸于我们家。这一年我16岁,还没有结婚,姐弟四人,从此失去双亲,孤苦伶仃。由于内心悲伤,就喜欢吟诗。一次,我写下《送春》一:柴门寂寂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云鬓霞裳伴泥土,野花何似一愁人。还写有《别燕》诗:新巢泥满旧巢,春满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感,不过是发泄胸中郁闷。我的继母因这两首诗大做文章,扑风捉影,认为我有外通隐情,早晚逼迫我招认,逼得我求死不能。后来,就叫舅父焦榕将我押送到锦衣卫,诬告我臣奸淫不孝等罪名。我本是一个女流,难以申辩。审判官未能查清问明,偏听偏信,判我剐罪重罪。我只有顺从,哪里敢违背继母之命,以加重不孝的罪名呢?
最近,圣上开恩宽,因为天气炎热,对锦衣卫监狱中未发落的犯人,命审录太监进一步审理,凡有冤枉的人,准许上奏。不得不给生路,让我们把死前的话都讲出来。
我的父亲虽然是武将,也读过不少书,所以我虽然是个女流,也曾经随父读书识字。然而继母只有20岁,为我们又生了个小弟李亚奴,刚周岁。继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袭父亲的爵位,所以,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就让我的只有10岁的弟弟李承祖前往战场去寻找父亲的遗骨,想借此害死承祖。幸亏上天保佑,我的弟弟带着父亲的遗骨回来了。继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她将我的弟弟承祖用毒药鸩死,然后肢解埋弃。接着,将我大姐李桂英卖与权贵家为奴婢。又逼我我妹妹桃英沿门乞讨,稍有怨言,就剥去衣服,朝夕拷打。现在又诬陷我奸淫不孝。至今并未发现奸夫,只凭几句诗,捕风捉影,陷害我至死罪。我死了没有什么遗憾,我10岁的弟弟承祖有何罪过?我的只有几岁的小妹妹桃英,有何罪过?我的继母的罪过,我不敢讲,我只能自责。我死了没有什么可惜的,只恐怕天下的继母会因此更加放肆他们的妒忌之心,那些被继母陷害的儿女,都要责备我了。我如果再不申辩,就是败坏风俗,亵渎纲常。
我在监中被看押期间,有人想欺负我,我曾捶胸大哭,整个监狱中的人无不动容。现在,陛下将我的案情告知各衙门知道,就是将我杀了,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了。现在,请再读读我的诗句,看看我有无淫奸不孝之罪,继母的用心不难推知。到那时,我父母的在天之灵,得天安慰,我的义举,也不再会被埋没。
我冒死亵渎圣主,希望治我死罪。这样切不过都是为了辩明我的冤枉,讲出我死前的愤慨,表达我的真情实感。
状纸写完,李玉英因为满腔的悲愤,泪水夺眶而出。她小心地用颤抖的双手捧起状纸交给看守,希望有人能够为弟弟和她们姐妹三人受到的迫害主持正义。
她的状纸是直接写给皇上的。陆炳不敢怠慢,一面令人抄录副本,一面将原状直接送呈大内,交嘉靖皇帝批阅。
与此同时,陆炳下令,将她的全部案卷调来,由他亲自审理。他马上意识到李玉英是被冤枉的。
可是,要为她翻案,他将不得不伤及陈寅。她的案子是由陈寅主审的,他是锦衣卫的最高指挥官,是陆炳的顶头上司,最受皇帝器重的朝廷三品大员。由陈寅主审的案子如何翻案?陆炳素知陈寅党同伐异,性格固执,好大喜功,办案神速。陈寅在担任锦衣卫佥事时,凡有人对他处理的案子提出一点异议,他都要设法把提出异议的人排挤走。当了都指挥使后,更容不得别人对他有半点纠正指摘。陈寅是锦衣卫的一把手,而自己仅仅是个副千户。如果审不好,丢官罢职是小,甚至因此而获罪。
不过,陆炳就是陆炳。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后来也不会替代陈寅成为锦衣卫的一把手。他决定亲自先审理李玉英的案子,然后再作决策。凭多年的办案经验,陆炳很快发现了不少疑问。
在原告焦氏的检举状中,不过说她平时怠慢母亲、勾引奸夫。她与人通奸的物证也很简单,只有她亲笔写的两首小诗,一只男鞋和一只刻着矢志不移字样的银簪。另外还有家丁李强的证明口供,说抓住她的那天晚上,他看见有一个男人从西面越墙进来,钻进了她的卧室,后来又是他在追赶奸夫时,捡到一只男鞋。
李玉英的两首诗,本是表达她心中的悲伤情怀,格调端庄,并没有半点轻浮之意。说她思念奸夫,实在是强加罪名。那只男鞋,不知从何而来。至于那只银簪,正面虽缕刻着矢志不移四个字,但却是当年郕王爷赠送给她的父亲李雄的,与本案无关。而怠慢继母焦氏的罪名也不能成立,就此把她定成凌迟处死,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全部案卷中,根本没有李玉英的口供。每次刑讯,记载的都是两句话:李玉英一言不发。李玉英昏刑。在结案口供上,文书代写的,下面的手印是她在被拶子夹破手指的情况下强按的手印。
重新审讯李玉英时,为了减少她的恐惧感,陆炳特令撤掉两厢的刑具,并屏去行刑人役,只留十几名校尉站班。
李玉英披枷带镣被女牢子押解着进了大堂。然而,今天大堂上的气氛与往常阴森的气氛完全不同,没有令人恐惧的堂威声,也没有虎视眈眈的行刑人役。李玉英带着沉重的刑具,蹒跚地挪到公案前,双膝跪倒。
陆炳平和地问:“你可是李玉英?”
李玉英答道:“正是。”
陆炳问:“你与奸夫长期通奸,怠慢母亲,已拟剐罪,还有何话讲?”
李玉英颤声答道:“小女子冤枉,求陆大人明察,请陆大人为小女子、为我死去的弟弟,还有我那受到继母迫害的大姐和小妹主持公道!”
陆炳盯着她问:“难道你不曾与人通奸?”
李玉英凛然答说:“小女子年方十六,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踩,如何与人通奸?小女自幼攻读经史,深知礼义廉耻,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烈女自当守身如玉,何敢轻易失身于人?”
陆炳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没有与人通奸,想来必是处女之身了。”
李玉英面红耳赤地回答说:“正是。”
陆炳随手从笔筒内掣出一根火签喝道:“传法医。”
不一会儿,法医赶到了大堂。
陆炳吩咐:“速将李玉英验看是否童身。”
法医回答:“是!”
随即示意站在旁边的看守,将李玉英带了下去。
很快,李玉英又被押回大堂听审。
负责检查的法医回禀道:“回陆大人,经检验,犯人李玉英身上刑伤累累,但仍是处女之身。”
陆炳追问道:“尔等可曾认真检查?”
法医回答:“事关重大,小人不敢儿戏。”
陆炳挥手道:“你们且退下吧!”
法医遂退下堂去。
李玉英心中暗想,“看来,我的冤情要得到昭雪了。”
陆炳用怜爱的眼光看着她道:“玉英,你既是处女童身,那么与人通奸就纯属诬告。从今天起,本官免去你的刑具,从死囚牢中提出,暂拘女监,待官司查明问清,再作发落,你看如何?”
李玉英连连叩头回道:“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终生不忘解脱之恩。”她想不到自己冤沉海底的官司,竟被陆炳这样容易地挽回了。说话间,早有校尉上来,除去了李玉英身上沉重的刑具,搀扶着她走下堂去。顿时,她感到一身的轻松。
不过,此时的陆炳又开始为难了。凭他和办案经验,要给李玉英翻案并不困难,但关键在于这个案子是陈指挥使判定的。李玉英的状纸中明白指责陈寅是昧理审判,陈寅见到状子该做何感想呢?而陆炳仅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今后升迁还要仰仗陈指挥使,倘若在这个案子上完全否决了他的原审,陈寅将因此而获罪,他会答应吗?如果他否定了陆炳的审理结果,陈寅会再派一个官员来审。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陆炳决定天明后就去都指挥使衙门向陈寅如实禀明案情,申请重审。陆炳想,“这样,就可以将重审的决策责任推到陈大人身上。到时,他也不好直接怪罪于我。”
重审案节外生枝遭制肘
听陆炳报告时,陈寅始终一言不发,他没有任何表情。后来,他索性闭上了眼。他的内心非常恼火,也非常心烦,暗暗责备陆炳办事过于认真,居然敢重新审理自己审定的案件。但碍于皇上的圣旨、自己的身份和情理,又不便发作,所以就希望以这种态度使陆炳知难而退。然而,陆炳似乎不愿领会他的意思,还是把案情从头到尾禀报一遍。待到陆炳说完,陈寅才睁开眼睛,他用剑一样目光盯住陆炳,缓缓责怪道:“李玉英一案老夫本已查清问明,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亲手画了押。你年纪轻轻,刚刚步入仕途,可不要年轻气盛,哗众取庞,辜负了老夫的重托。”陆炳谦恭地回道:“谢谢陈大人的教诲。但是李玉英还是个处女童身,却以奸淫罪拟成剐罪处死,如此结案,怎么向圣上交差,怎能叫天下人信服呢?”
陈寅开始坐不住了,厉声反问道:“那只男人鞋是怎么回事?刻有‘矢志不移’的银簪又是怎么回事?”
陆炳道:“只是至今未曾找到奸夫,男人鞋尚不知是何人丢失,银簪来路尚未查明,李强的口供不足以结案,案中疑点尚多,草率结案,下官惟恐连累大人一世清名,所以才想重新替大人查个水落石出。”
陈寅紧皱眉头,站起身来说:“难道老夫就不想抓获奸夫,查明男人鞋和银簪来历?只是那李玉英坚强不屈,无论什么刑罚,也未能使她招供。如今虽然未曾抓获奸夫,却有证据,如果结案,有何不可?除非你能把这些证据全部推翻。”
陆炳听到这里,更加拿定了主意,他说:“恕下官冒昧,只要老大人允许我重新审理此案,下官愿意将本案疑点查清问明。如果做不到这些,我甘愿领罪。”
听到这里,陈寅冷笑一声:“好个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便显得本官草率了。只是李玉英一案已申报朝廷,两天之后,内庭就要将奏本呈送皇上朱批,如果你能在两天里把案情查清问明,还来得及撤回原判,否则,只能维持原判。”
陆炳急忙回复说:“下官愿在两天之内把本案查清问明,望陈大人恩准。”
到了这个地步,陈寅也无可奈何,他只好说:“也罢,就给你两天时间。”
陆炳连忙回复道:“遵命。”
“送客!”陈寅内心非常不安,他起身狠狠瞪了陆炳一眼,拂袖离开了客厅。
从“送客”两个字里,陆炳深深地体味出了为李玉英翻案的风险,但想不到陈寅只给了两天时间。
陆炳哪里敢耽搁,回到北镇抚司衙门,立即再次传讯李玉英。
于是,李玉英就把继母焦氏姐弟如何合伙鸩杀弟弟李承祖,如何迫害她姐妹三人,以及她珍存的银簪来历交待了个一清二楚。了解到这些重要信息,陆炳知道那只男人鞋和李强的口供都不足以为证。
传讯结束,陆炳一面立即派人去郕王府找老王爷证明银簪确属老王爷所赠,一面立即决定亲自到李府,查访实情。
陆炳刚刚准备出发,突然又接到陈寅的通知。为了掣肘陆炳,陈寅特命锦衣卫佥事朱化南陪同缉查。这个锦衣卫佥事乃是正四品大员,比陆炳的官阶高两级。陆炳只能恭恭敬敬地把朱化南请进大堂。这个朱化南平日最听陈寅的话,他这次的任务就是找陆炳的毛病,阻挠陆炳正常办案。他听说陆炳要去李府缉访,马上就要求一同前往。陆炳连忙给他也备了一乘轿子,在一群校尉的护拥下,直奔广安门外的李府。
见到陆炳和朱化南再次审查关于李玉英的案子,焦氏姐弟显得非常紧张。紧张之余,又显得格外热情。
见到焦氏和獐头鼠目的焦榕姐弟,陆炳不由得心中生厌。
陆炳与朱化南坐定之后,立即请里正与四邻乡亲前来问话。不久,里正与四邻乡亲来到。
“列为父老,陆炳和朱大人前来,讨扰诸位乡亲,致歉!”陆炳起身与大家见礼。
“大人有话但问无妨。我们知道什么,就说些什么。”里正答道。
“列位,这几年年景如何啊!”奇怪的是陆炳并没有问起案情之事,只是闲扯似的与大家聊起了这两年的年景。
里正回答说:“回大人,年景很不好啊。去年夏天大涝,刚过端午就连阴,暴雨连连,大田和沟渠都溢满了水。今年又大旱,过了五月十三还没有下一滴雨,庄稼都干死了。老天不开眼啊。”
扯了半天闲话,陆炳才问起李府家事和李玉英的案情。
里正说:“李府原是礼义人家,李大人和原配夫人在时,家教甚好。姐弟四人非常懂事,都喜欢诗书。真没想到二小姐会与人通奸。”
住在北隔壁的农民张保插言说:“两年前秋天的一个深夜,我曾亲眼看到李府大门虚掩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大门里出来,抱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地走了。这个人是不是奸夫呢?”
北邻的李栓说:“去年秋天,我们家的狗好像疯了一样,总往李家跑,我追到李家,发现有几条狗,围着一棵大槐树转,看看树下的土好像很松。”
“李强何在?”
“大人,小人在此。”李强结结巴巴地描述了捉奸的经过:“那天后半夜,小人到后院出恭,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钻进了玉英小姐的卧房,不一会儿,灯熄了。于是,我急忙去舅爷焦榕房中禀报,然后召唤众家丁前去捉奸,等到小姐房门,奸夫已经逃走。我估计奸夫是越墙而逃,就翻墙追了出去,结果在几十丈外的小树林内,发现了一只奸夫遗失的鞋子,奸夫却不知去向了。”
陆炳盯着李强问道:“你是从哪里翻墙出去追奸夫的?”
李强很熟悉似地把陆炳和朱化南引到东院墙下,指着一段墙说:“奸夫就是从这里翻墙而逃的。”
陆炳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墙体很高,而李强矮小,他很难攀上去。于是,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李强。
李强赶紧解释道:“这里墙下原本有两块大石头,我当时是从石头上攀上墙的。事后,主母怕再出意外,就派我和众家丁来把大石移走了。”
朱化南连连点头。
陆炳却一言不发。他却吩咐搭了梯子,站上墙头向东观看。他发现墙外是一条干涸的水沟。沟东不远处,有片树林。
朱化南站在梯子上对陆炳说:“墙外没有隐身之处,奸夫跳墙后直奔小树林,完全在情理之中。”
陆炳仍然一言不发,与朱化南一起下了梯子。
陆炳接着问李强:“你亲眼见了奸夫进入李玉英屋内,可曾看清他是什么模样?”
李强说:“那奸夫身材高大,背影显得很魁梧。不过,奸夫背对着我,黑暗之中难以看清面目。”
朱化南说:“看来,李玉英与人通奸证据确凿。”
陆炳点了点头,回过头来问朱化南:“朱大人还有什么要问么?”
朱化南一摊手说:“老夫只是个陪审,陆大人如没有话问,老夫也就没有了。”
于是,陆炳向里正和众乡亲道了别,对焦氏姐弟说:“请你们于明日上午到锦衣卫衙门听侯重审的判决。”说罢打道回府。
朱化南说:“既然李玉英与人通奸证据确凿,明天就可以宣布维持原判了。”
陆炳笑着回道:“朱大人指示的是,此案明天就可了结。大人一路辛苦,请回休息吧,下官下午也不再审事,明日卯时升堂结案,大人意下如何?”
朱化南说:“明日卯时老夫准时前来奉陪,告辞!”
朱化南瞠目结舌 陆大人断案如神赛狄公
送走了朱化南,陆炳立即叫来两名亲随,耳语几句,两名亲随匆匆而去。原来,陆炳派他们去郕王府追查银簪来历。不久,两名亲随回来禀报:“稟大人:郕王爷亲自接见了我们,当我们把银簪取出后,老王爷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银簪。王爷说:‘这本是老夫亲手赠给贴身护卫李雄的。李雄本是锦衣卫世袭百户,在我府中事事小心谨慎,忠心耿耿,于是老夫保荐他千户之职。老夫愿亲书证明银簪确实系我所赠。’”说罢,两名亲随亮出了郕王爷的亲笔证明。此时,陆炳心中越来越有底了。
第二天卯时初刻,陆炳和朱化南准时在北镇抚司大堂升堂问案。各班差役站立两厢,械、镣、枷、棍、拶、夹棍等刑具也摆放整齐。
陆炳向朱化南谦让道:“请朱大人做主审。”
朱化南不肯:“陆大人是主审,我是陪审,不可造次。”
陆炳也不勉强,端坐在正堂上,喝令“升堂!”
三遍堂威喊过,大堂上恢复了肃静。
陆炳下令:“带李玉英。”
此时,李玉英早已被卸去了刑具,并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裙,虽然刑伤未愈,却已不像前几天那样难受了。
见李玉英被卸去刑具,朱化南显得非常着急,拍案喝斥:“大胆李玉英,与人通奸,死罪在身,因何卸去刑具?!”
此时,陆炳连连摆手:“朱大人不必着急,看我如何审判。”
朱化南一时不知陆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炳和颜悦色地对李玉英说:“玉英,你的冤情已查清问明,本官今日当堂宣告你无罪,待我惩治了杀你弟弟、虐待你姐妹、诬你清白的人犯之后,即可回家。”
这样突然的宣判,令朱化南瞠目结舌。
只见陆炳把脸一沉,双眼目光凌厉,拍案喝道:“带焦氏、焦榕姐弟二人上堂!”
下面一阵堂威喝过,焦氏与焦榕早被校尉们推上大堂。那焦氏原本得意洋洋,猛听得里面一声堂威之声,早吓得跪在堂上,低下头来,不知所措。
陆炳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焦氏、焦榕,抬起头来,将你们如何合谋鸩杀李承祖,虐待李玉英三姐妹,并诬陷李玉英的,当堂招来!”
焦氏假装不解地问:“民妇奉命前来听取重审淫妇案,这杀人诬陷的罪名从何谈起?”
陆炳厉声呵斥道:“大胆焦氏,不要再装蒜了!李玉英本属无辜,本官已查明问清,你与弟弟焦榕合谋鸩杀李承祖罪证如山,诬陷李玉英证据确凿,难道还要本官一一宣示给你不成?”
“冤枉啊!”焦氏与焦榕齐声喊起冤来。
陆炳冷笑一声,喝道:“带李强!”
片刻间,李强被押上堂来。
陆炳喝道:“李强,你受焦氏指使,诬陷李玉英,现在还有何话讲?”
李强偷眼观瞧焦氏:“小人所说的都是实情,不知大人为何说小人是诬陷?”
陆炳随手把李强捡来的那只男人鞋子掷下堂去喝道:“这可是你捡回的鞋子?”
李强回道:“正是。”
陆炳冷笑一声后反问:“你说奸夫是个身材高大之人,可这只鞋子却小得可怜,那魁梧大汉能穿上吗?”
李强被问得目瞪口呆,不敢再言语。
陆炳接着宣布:“昨日我在李家,里正和众乡亲都说去年大涝,沟渠全被溢满,你家东墙外的水沟,当时必然溢满雨水,奸夫越墙逃走,必定要涉水趟泥,那鞋子上岂能没有泥污?而你找来的这只鞋子,只有鞋底有点泥土,鞋帮鞋面一尘不染,难道奸夫是飞过水沟去的吗?”
李强此时早已浑身冷汗,无言对答。
陆炳喝声:“罪证累累,你还不肯从实招供,来人,大刑侍候!”
李强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般地哀告:“大人饶命,小人愿招!”
陆炳喝道:“讲!”
李强战战兢兢地道出了实情:“鸠杀李少爷承祖,虐待三个小姐,诬陷李二小姐的丑剧全由主母焦氏一手导演,其弟焦榕本来对玉英小姐不怀好意,不忍下手,是焦氏逼着他将玉英小姐送到锦衣卫的。事后,小人得了二百两银子。”
焦氏姐弟和李强这三人本认为此案已天衣无缝,正在弹冠相庆,不想被陆炳看出破绽,很快查清问明。
陆炳吩咐:“将协从诬告犯李强收监看押!听候发落!”又转向焦氏兄妹呵斥道:“杀害李承祖、诬陷李玉英、虐待李家三小姐之事,你们还不肯招认吗?”
焦氏颤抖着说:“民妇冤枉啊!”她显然还想抵赖。
陆炳不再答理她,转身对校尉们说:“取血衣来!”
片刻时,早有两名校尉将把几片已经发霉变质的血衣抛在堂下。
焦氏一见血衣,一时唬得魂飞魄散,那焦榕也像一滩泥似的瘫软在地上。
朱化南不由得暗自思忖:“这个陆炳难道是狄公再世,怎么半天时间就取出了血衣?看来,我再想阻挠他翻案已是枉然。不如顺其自然便了。”
这时,陆炳并没有顾及朱化南的反应,用剑一般的目光盯住焦氏姐弟,厉声呵斥:“你们此时还不肯招供,难道一定要大刑侍候吗?”
焦氏见状,再也不敢抵赖,只得怪怪招供道:“陆大人不必用刑,小妇人愿招。那李承祖确系小妇人与焦榕合谋鸩死的。”
“使的什么毒药?”
“二两砒霜。”
“药是何人所供?”
“我唆使弟弟焦榕从城内药店买来。”
“你们是如何处置尸骨的?”
“是小妇人亲手将其肢解,并吩咐焦榕乘夜间带出,分段抛到了护城河中,血衣及头颅一时无法销毁,只好埋在院中的大槐树下了。”焦氏泪流满面,再也不敢抬头。
“焦榕,你还有何话讲?”
“小人知罪,杀人之事全由姐姐安排,小人冤枉啊!”焦榕见姐姐招出自己,就想逃脱责任。
“大胆焦榕,难道还想继续抵赖么?来呀!大刑伺候!”
“小人认罪,愿听大人发落!”焦榕吓得面如土色,磕头不止。
“来呀!让焦氏姐弟当堂画押!”
在众目睽睽之下,焦氏姐弟乖乖地画了供。
当焦氏姐弟被戴上刑具拖下堂后,陆炳对跪在一旁的李玉英说:“李玉英,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本官已派人将你妹妹李桃英找回,现正在堂下等着迎你归家。锦衣卫监中一年多,你吃苦不小,特恩赉发你纹银二百两,作为将息之资。你给万岁爷的鸣冤本章,已蒙圣阅,并降旨令镇抚司审清问明,如今真相大白,你就领旨谢恩吧。”
李玉英泪流满面,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谢万岁爷恩典!谢青天大老爷陆大人!”接着,李玉英被女牢子们引导着下堂与妹妹李桃英团聚去了。
陆炳对坐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朱化南拱了拱手,然后冲堂下喝道:“退堂。”
这样,李玉英和李承祖姐弟的冤案,被陆炳在一天多的时间里审理得清清楚楚。这场快刀斩乱麻的审讯,令人眼花缭乱,在场之人无不暗暗称奇。就连那朱化南,也暗暗佩服。朱化南见陆炳走过来搀扶自己,赶紧站了起来,以求教的口吻问道:“陆大人,你是怎么断定焦氏是杀人、诬告主犯?你又是如何取出血衣的?今天你不说明白,我可要糊涂一辈子喽。”
陆炳微微一笑说:“我从昨天的勘察中得到了答案。村民张保言道,前年秋天深夜,有一人从虚掩的李家门中抱着包出来,他误以为那是李玉英的奸夫,我从时间上推断出,当时正是李承祖被害之时,深夜持包外出,必是弃尸灭迹,而那个外出的又是男子,我推测可能就是焦榕。同时我又想到了李承祖的血衣是不可能被抛在河里的,一定是被焦氏姐弟找地方掩埋了。而李栓又说起他家的狗往李家跑,在大槐树下狂吠不止。狗的嗅觉最灵敏,闻见血腥岂能不叫。那么,血衣就可能被藏在大槐树底下。李栓讲话时,焦氏面露紧张之色,不断地用眼偷看我。我料定她必定是杀害李承祖的主犯。回府之后,我就密派了两个校尉,暗中监视焦氏姐弟,使他们没敢挖掘转藏血衣。等她今天凌晨离家来锦衣卫听审后,两个校尉就乘其家中无人之机,掘开泥土,取出了血衣残片。”
这时,朱化南才茅塞顿开,竖起大拇指叹道:“你真不愧是狄公再世,陈指挥使面前,我一定替你美言,请他加倍重用你!今天李玉英姐弟的冤案得以昭雪,圣上和陈指挥使的心愿也已了结,老夫这厢告辞了。”
看着朱化南离去的背影,陆炳刚松下一口气,突然又愁上心头:如今,李玉英姐弟的冤案是昭雪了,被陈指挥使派来牵制自己的朱化南并未能成为自己审案的障碍,但是陈大人面前,我又该怎样交待呢?
正在陆炳为难之际,嘉靖皇帝下旨:“因陆炳审查锦衣卫冤案有功,甚合朕心,特破格任命你为锦衣卫缇帅(都指挥使),同时将陈寅革职查办!听侯发落!”
陈寅想不到会成为嘉靖皇帝赚取好名声的牺牲品。而陆炳也想不到圣上会钦点他为锦衣卫指挥使。在嘉靖朝中,陆炳掌管的锦衣卫权势后来超过了明代最大的特务机构东厂。陆炳后来也成了明朝惟一一个三公兼三孤的得主(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