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坂一行人下一个去见的，是被害人C辻瑠美的堂妹。

二十年前，二十一岁的瑠美在快餐店打完工后，在回家的路上，被竹根义和绑架并杀害。

“那件事情发生时，我正在读小学六年级。”瑠美的堂妹端坐一边，紧紧握着的拳头放在膝盖上。

堂妹三年前结婚，今年二月生了孩子，身旁有一张崭新的婴儿床。

“作为一名六年级的学生，我知道这事意味着什么。况且堂姐非常喜欢我……当时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时很震惊。当然，比我更受刺激的，一定是伯父和伯母。”

婴儿应该是睡熟了，婴儿床正上方挂着的旋转八音盒，正在循环播放钢琴曲《幻想曲》。

“伯父伯母的年龄相差很大。伯父结婚的时候四十几岁了，伯母才二十出头。伯父只要一喝多，就会说：‘本来想打一辈子光棍了，没想到遇到了妻子。’这样的伯父，对自己的女儿也非常溺爱。”

她的声音略显哽咽。

“出事后，伯母后悔不迭，整日说着‘我不应该让她去打工的’‘如果她没零花钱，如果她要买什么，我给她十万日元，一百万日元也行。跟孩子的命比起来，这些都算什么啊’，伯父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那之后，他开始酗酒。等到周围的亲朋好友注意到时，他已经离不开酒精了。”

瑠美的父亲被送进酒精依赖症患者的专用隔离病房。即使出院了，他依旧会偷偷喝。后来发展到只要有酒精成分的物品，无论是生发剂还是窗户清洁剂，他都可以往嘴里灌。

最终，在女儿去世的第八年，他死于肝硬化。

“参加葬礼的只有寥寥数人。丧主是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父亲。那时候伯母变得失神落魄。照理来说她应该是丧主，不过她根本无力操办。伯母老态尽显，她明明和伯父差了有二十多岁，但看起来俩人像是同岁。”

说到这里，堂妹擦了擦泪水。

“伯母现在在养老院，年龄也不算大，才六十几岁，但阿尔茨海默病的恶化速度太快了，现在已经连亲兄弟姐妹都不认识了……可能这样反而更幸福吧。如果恢复原来的记忆，她也一定会想起堂姐。”

她抬起头，强忍着悲痛，挤出一丝笑容。

“还好你们是在我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过来的。其实，我没有对丈夫提过堂姐的事情……今后也不打算说。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好人，而我现在也有了要保护的东西……不能再多说了。”

说完，她轻轻地回头看了一眼婴儿床。

接着，三人去见了被害人A饭干逸美的舅父。

A是“泽馆女性连环被杀案”中被竹根义和谋害的第一位女性。和辻瑠美一样，同是在读大学生，在一所培训学校打工，遇害的时候年仅十八岁。

从被害人的照片来看，她们个个漂亮，都是短发，有的还烫了短波浪，身高均在一米六左右，身材苗条。

人们都偏向认为性犯罪者瞄准的对象是美女，但现实并不一样，性犯罪者瞄准的是“不会强烈抵抗、会躲在被窝里哭”的类型，在很多场合下，和美丑没有太大的关系。比起性欲，性犯罪更是为了满足支配欲。加害人追求的多是“女性这种符号”“年轻的肉体”“能够蹂躏的对象”，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加害人并没有把被害人当作一个人。

但是，竹根义和不同。

佐坂心中嘀咕起来。

这家伙盯上的都是年轻的美女，在这些被害人中，最漂亮的就是饭干逸美。

如果用“运动系”来形容唯一的幸存者梨井纪美子，饭干逸美则称得上是“模特系”。尽管如此，饭干逸美本人更注重智慧，而非外表。她在大学一年级时就立志考研，学的专业是理学部的应用生物化学。

“小逸啊，是我们家族的明星。脑子好，人也长得漂亮，大家都说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她的存在对我们家族来说真的太棒了。”逸美的舅父神情落寞地说着，“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相信她被杀了，因为没有人看过那个孩子去世时的样子……自从失踪到发现尸体已经过了五个月，等到发现她时，已经变成了一堆骨头。一堆白骨啊！我们一直祈祷，祈祷那不是小逸。”

他的视线落在了榻榻米上。

“小逸刚失踪的那些天，我的母亲从早到晚呆坐在佛坛前，滴水不饮，粒米不进。我们让她吃点东西睡觉休息，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母亲手里握着念珠，不断祈祷……唉，到头来还是一场空，DNA鉴定结果证明那一堆白骨是小逸的。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相信神佛之说。母亲说，她的外孙女，最爱的外孙女，被这种方式夺走了……哪里还有神明保佑……”

话到这里，舅父已带着哭腔。佐坂装作没有注意到，问道：“逸美的双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姐姐，就是小逸的妈妈，现在在和病魔斗争，应该是长期受到了精神折磨，她反复生病，姐夫就陪在她的身旁。姐夫自己也因为中风而导致行动不便……我真的非常佩服他们。”

说着，他垂下头去，头顶的发量与年龄不符，稀稀拉拉，看来他本人也受到了精神刺激。

这时候，北野谷开口了：“能跟我们说一下逸美弟弟的情况吗？”舅父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他依然低垂着头，动作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不是也调查了吗？”

“我们只了解了一个大概。”

“够了，只要一个大概就够了。其他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个孩子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着失去姐姐的伤痛，带着这些遗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孩子和他姐姐很像，责任感很强，强到有些固执。”

舅父的视线，望着眼前的榻榻米一动不动。

佐坂的内心很愧疚。身为舅父，他根本不想再谈起这些话，佐坂能够体会到他硬着头皮说下去时的痛楚。

据调查，饭干逸美的弟弟，大约在事情发生两年后选择了自杀。姐弟俩相差六岁，姐姐遇害时，弟弟正在读初中一年级。

事情一发生，同班同学和社团的朋友们对他都小心翼翼的，他对此非常反感，希望大家不要特殊对待自己，反感这起案件带来的关注。

然而，旁人觉得他不知好歹，一些学长和同学甚至说：“我们明明是在为你着想，你这是什么态度？”最终，这些反感演变成了欺凌。

弟弟被欺凌了将近一年，却没有向父母和亲戚们吐露过一次。某天夜里，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

他遗留下的笔记本和教科书都已经破破烂烂，上面写满了嘲讽的话：“去死，快点到你姐那里去吧”“你这个家伙也被变态奸杀吧”……大部分污言秽语与那起事件有关。

仅仅两年时间，失去了一双儿女的母亲彻底精神错乱。虽然后来恢复过来，又开始了接二连三的大病。

又过了五年，逸美的父亲也因为中风病倒，导致现在行动不便。

“这一家真是非常不幸。直到现在，宗教团体和传销组织还像苍蝇一般不停地打扰他们。但我这位坚强的姐夫，还是想方设法把他们赶走。”

逸美的舅父痛苦地呻吟着，继续说道：“我刚刚也说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神佛。我原本就不怎么相信，经过小逸的事，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神灵，就不应该让无辜的人受苦受难，甚至死去……”

紧接着，三人马不停蹄地去见被害人D河锅桂子的哥哥。

桂子出事时二十二岁，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临时工，在回家途中遭到竹根义和的袭击。

“我不想回忆这件事。”桂子的哥哥沉痛地说道。他终于答应了见面，前提是不在自己家和公司附近。他们在车站前会合，一起走入人群，边走边说。

“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还旧事重提，可以放过我吗？大儿子正在备战高考，这时候我不想带给他这些负面的影响，让他分心。”

“我们绝不会给您添麻烦。”佐坂抚慰道。“您的父母都安好吗？”

“离婚了。父亲提早退休，现在隐居在老家长野；母亲再婚，现定居中国台湾，偶尔寄张明信片，只有到了桂子的忌日才回国……”

“是一起去扫墓吗？”

“没有，分开去的。我对孩子说爷爷奶奶早就死了，爸爸是个孤儿，可我的妻子还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桂子的哥哥脸上始终挂着痛苦的表情。

“那次事件……不仅仅夺走了桂子，也割断了我们一家与外界的往来，我们已经无法继续住在原来的地方。还有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陌生家伙，不断地打骚扰电话，附近的居民也在背后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我们明明是被害人，为什么反而会受到这样的对待！那个时候，我恨透了这个世界。”哥哥痛苦地低吟道。

每一个字，佐坂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是尖锐的碎片，刺痛着佐坂的心。

“我妹妹遭遇了那样的事后被杀了，……一些瞎起哄的家伙就说‘这家的女儿啊，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一个女孩夜深了还在外面闲逛’‘自己不当心，自作孽不可活’，他们凭什么责备？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桂子她什么都没做错，她只是下班后走路回家而已……她就是个普通的孩子，一个平凡女孩……我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为什么会是桂子？为什么不是其他人……为什么是我们家桂子……”

佐坂感觉有一块沉重的铁块顶在了嗓子眼上。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情，没人会比自己更能理解。这些都是毫不负责的胡说八道。“被害人一方一定有过失”“肯定有可乘之机”，净是这些胡乱的猜疑。还有不堪其扰的骚扰电话、奇怪的信件。然后，就产生了无解的问题：为什么只有我们家出了这种事？

——为什么不是其他人？为什么是我们家的孩子？

佐坂也不明白。

为什么是自己的姐姐？为什么姐姐美沙绪会被那个男的盯上，甚至被杀害？纵然过了二十七年，佐坂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

“……然而，大家都已经忘了。”桂子的哥哥念叨着，“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大家还是很快把这事给忘了。媒体也好，附近的那帮家伙也好……桂子的前男友也是这副德行。事发后，他扬言要杀了那个凶手，可现在呢，早就结了婚，做了三个孩子的爹，也就最开始的两年去桂子的墓前祭拜……这就是对待残存于世的丧亲者的方式。而我们呢，即使想忘记也永远不会忘，就放在记忆的角落里，随它吧……”

佐坂最后问他要了桂子前男友的联系方式，便不再提问。

桂子的哥哥最后说了一句：“拜托各位，求你们别再找我了。”叮嘱再三后才离开。

被害人B野吕濑百合是唯一一位没有被检察机关立案的被害人。

她和饭干逸美一样，是公认的美女。

看她生前的照片，野吕濑百合有着和其他被害人一样的短发、吹弹可破的肌肤以及楚楚动人的长相。虽然遇害时已二十四岁，但用少女一词来形容她那天真烂漫的容貌并不为过。

在发现百合被烧焦的尸体后，她工作的汽车零件工厂的经理对警察说，百合陷入了感情纠葛，但百合的闺密强烈否定了经理的说法。

“百合有男朋友？没有，绝对没有。她非常矜持，可以说是大家闺秀，是那种父母倾注了毕生心血养育出来的孩子。”

虽然不像过瑠美的父母生得那么晚，但百合也是父母迟来的孩子。

百合出生时，父亲三十六岁，母亲三十五岁，在二十年前算得上是高龄产妇了。好不容易才盼来一个独女，野吕濑夫妇将女儿视如掌上明珠，极其疼爱。

“就连百合自己也总是开玩笑说，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且她在父母面前很放松，不是一个叛逆的孩子。”

闺密摇了摇头。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有过叛逆期，但百合从未有过。我也从来没有看到她顶撞过父母。进入高中后，她还是每年和父母一起旅行；毕业参加工作，拿到的第一笔工资就带着父母去泡了温泉……我的父母还让我要好好向百合学习，说得我很狼狈。”

她苦笑着。

“正因为她是这种性格，明明是一个美人，却没有男朋友。我一直劝她通过相亲结婚，要是对方合她父母的心意，那就是最幸福的。我说这些话毫无嘲讽之意，是真心话。百合也笑着承认了。”

“如果她没有男朋友，为什么工厂经理会那么说？”北野谷问道。

“这个我在当时也对刑警说了……”闺密皱起眉头，“在事发的两个多月前，百合说她被不认识的人纠缠，她当时觉得可能是心理作用，依然感到害怕……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竹根义和干的。那家伙盯上了百合，然后调查了她的生活轨迹。”

闺密的脸因厌恶而扭曲。

“百合被不认识的人纠缠时就立刻将这件事告诉了工厂领导寻求帮助。领导却带着挑逗的语气说：‘你是不是夸张了，不就是前男友干的吗？’百合百般否定，但那个领导光是呵呵呵地笑。自从那次谈完话，大家就互相传百合和男朋友闹别扭了。为此，百合还发过牢骚。”

“放到现在也许还可以追责领导。但在二十年前，社会风气可没有这么先进。”北野谷插话道。

“是的，其实我自己到现在还抱有这种想法。如果当时百合的领导能更宽容一些，答应百合的请求，将发薪日前的晚间加班换成早上提早上班的话……这样一来，百合就很有可能还活着。”

“百合女士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佐坂问道。

闺密的表情越加阴郁：“阿姨在前年年末去世了，叔叔……我不清楚，在阿姨的四十九日祭过后，突然就联系不上了……”

“你的意思是失踪了？”

佐坂不禁反问道。

闺密点了点头：“据说叔叔去了寺庙，拜托僧人们给阿姨和百合做永久佛事²²。我的父母说‘百合他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他们这么说，但我的内心还是希望他能够回来。毕竟，毕竟……这事实在是太残忍了。”

啜泣声模糊了这句话的结尾。

“叔叔、阿姨、百合，他们什么坏事都没做，只是平凡地生活着。但是，百合突然失踪，被发现的时候，却是那种样子……”

“不敢想百合她经历了多么恐惧的时刻，她对男性没有一点戒心，却还是被人侵害……变，变成了那种焦黑的样子……如果，如果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就去接她了。那天我还提早回家了。那时我明明就在家里，如果她给我打个电话，我，我可以开我父亲的车去接她……”

闺密说到这里，再也崩不住了，泪如雨下，这是发自肺腑的悲痛。佐坂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地等待她不再哭泣。

只见她擦拭着眼泪，抬起头，哽咽着说起失去百合的野吕濑夫妇的事情。

百合的父亲曾经几度去找警察，主张自己的女儿一定也是被竹根义和杀害的，要求给女儿的事件立案。但这个主张没有被采纳，就直接开始了“泽馆女性连环被杀案”的公审。

那时，野吕濑夫妇经常去参加地方法院的听证会。

竹根义和照例多用电影台词，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使得被害人的家属无法忍受，有一两个人直接离场不再旁听。

但野吕濑夫妇仍在坚持。

听到这些令人发指的残酷罪行，百合的母亲曾经多次在法庭晕厥。即便这样，他们也没有错过一次公审，一直等到宣判的日子。

在宣判竹根义和死刑的那天，闺密去拜访了野吕濑家。

三人默默地举杯祝酒。

在得知竹根义和在狱中死亡的消息后，闺密给百合的父母打了电话。那时，闺密正在准备结婚，已经离开了父母家。

百合的母亲于前年十二月离开人世。在很久以前，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最终依照她的遗嘱，秘不发丧。

直到四十九日祭结束，百合的父亲，失踪了。

“这虽然让人很惊讶……但是，谁也不觉得意外。”闺密压低声音道。

这很正常，失去了最爱的女儿，又失去了挚爱的妻子，百合的父亲经常向周遭人透露：“如果家人们都离我而去，我也就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了。”

佐坂三人离开前，对协助搜查工作的百合闺密表示了感谢。

外面热得像一个蒸笼，夏日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来，加上沥青路面反射的光线，每迈开一步，都能感受到后脖颈在灼烧。

“人们常说受害者家属的人生也注定被打乱……”北野谷眉头紧锁地说道，“今天亲身感受到了这句话……说得很对。”

佐坂没有搭话，但他心有同感，只在心中回应了北野谷的话：“诚然如此。我的家庭和他们一样，一家人的人生都已经乱套了。”

在一旁的今道一言不发地走着。人行横道的信号灯变成了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