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多,主任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回家,一天的搜查工作宣告结束,搜查员们也一个接一个离开搜查本部。
今道弥平不出所料被分在了关系人梳理组,也属于取证组。
令人意外的是,北野谷提出让今道加入自己的取证组。既然没人提出异议,今道就顺理成章成了佐坂和北野谷的“伙伴”。
今道看到佐坂,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简单地点头致意,说了句“请多关照”。岁月的痕迹在他的眼角刻下了笑纹。
佐坂稍稍安心的同时,也有些许失落。他在心中自嘲起来,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呢,这都过了二十七年,今道警部候补一定经历了很多,不可能记得自己。
佐坂的面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时七岁的爱哭包少年蜕变成现在三十四岁的现役搜查员,相貌上已经看不出过去的样子。
佐坂和北野谷、今道三人决定从第二天开始行动。
“今道前辈,今天回家吗?”佐坂确认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距离开往千叶方向的末班电车到达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今道点头说道:“看样子今天得回千叶。我本来以为会在东京过夜,现在这个时间还够我吃完饭再回家的。真纠结。”
今道苦笑。
佐坂再次注视着他,心想:这个人真是一点没变。除了白发多了不少,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变深了,整个人的气质还和以前一样。
今道的个子很高,身板结实,尽管年龄不小了,身体却很精壮,没有肚腩。不知何故,他的形象和年轻时相去甚远。仔细想想,他身上一直有一股特殊的老成气息。
“送你到车站吧。”北野谷说道。今道坚决推辞,但佐坂和北野谷还是送他去了车站。
警局外,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三个人经过十字路口,走了几分钟,离开繁华的街道。身后的居酒屋、餐饮店的招牌鳞次栉比,熠熠生辉,霓虹灯的各种颜色轮番交织闪烁,投映在疲惫的眼睛里。
由于经济不景气,这里的人流量较往年少了许多,但也谈不上冷清。四人结伴的工薪族撩开挂着红灯笼的门帘走出店外,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大学生大摇大摆地走进连锁居酒屋。
今道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道路两边的招牌。
“好久没来这儿附近了,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来东京了。我在想,要是有哪家店看起来不错,下次可以带妻子一起来。不过,我不一定记得住这个地方。”
“如果可以,能不能一起去简单地喝一杯?”北野谷发出邀请。佐坂差点问了声“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北野谷邀请别人去喝一杯,真是稀奇事。佐坂察觉到这是北野谷对今道的考验,但是,他找不到特别的理由阻止北野谷这么做。
“这附近有一家既便宜又好吃的店。做菜可是我的爱好。我这个人对别的不怎么讲究,唯独对口味非常挑剔。”
佐坂再次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本来非常想问什么叫作“对口味非常挑剔”,硬是忍住了。
北野谷推荐的店在狭窄的小路里面。这家店不是居酒屋,看起来更像是酒吧。墙壁由红砖砌成,一块凸出的招牌上喷了铜绿色,挂在拱形门上的敲门环非常古典。
三个人先后跨进店内。
在昏暗的橘色灯光下,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北野谷先生,你好,欢迎光临。”
“有空包厢吗?”北野谷语气傲慢。中年男人很快领会了意思,用手指了指里面,而不是前厅排满桌子的区域。包厢在一条不长的走廊最里面。
这间包厢里仅有四个外套衣架和一张四人桌,整个房间像一个地窖,连透光的窗户都没有。如果把房门关上,就完全和外界阻断了。
菜单已经放在了桌上。这里连搁置菜单的陶瓷制品,都是古色古香的。包厢里只有无线麦克风和服务铃呈现出近代感。
“推荐这家的牛舌煨炖菜。”北野谷边翻着菜单边说。
今道摇了摇头,说道:“点菜就交给你了,我不懂高级餐厅,毕竟自己品不出好坏。笨舌头,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不知不觉间,今道已经不再使用敬语。
佐坂伸手拿过酒水单,问:“酒要什么?啤酒可以吗?还是红酒?”
“你们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北野谷按下服务铃。
三人决定第一杯都喝黑啤,点的菜是牛舌煨炖菜和两种自制的面包配黄油,还有自制的烟熏拼盘和梭子蟹意面。
三人举起黑啤干了一杯。
“没想到地域科二组地域安全对策室室长就坐在眼前。”北野谷还是老样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今道听后,苦笑道:“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室长这个职位就是个装饰,不然我现在哪儿有闲心坐在这里。”
“这话说得实在。”
看来北野谷有点惊讶,他很少会在语气里透露自己的真实心情。
说到和警视厅势同水火的,当数神奈川县警最有名,不过千叶县警也很难说自己和警视厅的关系友好。今道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但他诚实地说出了千叶县警内部复杂的情况。
服务员敲门后,将菜送了进来,首先上的是面包和自制烟熏套餐。北野谷迅速将烟熏三文鱼和酸豆放进装有面包的篮子中。
“这和国家的概念类似,就像美国和墨西哥、英国和爱尔兰,警视厅和关东一带的县警都是关系微妙的‘邻居’。”北野谷说着,咬了一大口食物。
今道点头道:“嗯,没错。但搜查员之间不会反目,特别是组成一个团队为同一个案子卖力。”
硬菜牛舌煨炖菜上桌了,三个人暂时将精力集中在了美食上。
第二杯,三人选择了红酒。
经过长时间炖煮,炖菜里的肉软烂入味,全场最佳,佐坂则中意于梭子蟹意面,浓厚的酱汁锁住了蟹肉的鲜美和甘甜。
北野谷熟练地使用着叉子,精致的动作与他的脸不大相称。他边吃边问道:“对了,今道前辈,竹根义和这个人怎么样?”
“是个令人不爽的家伙。”今道爽快地回答,“那家伙被拘留了很长时间,但他几乎不怎么说自己的话,从嘴巴里说出的有八成以上是电影台词。”
“嗯,听说竹根义和很爱看电影。几乎涵盖了戈达尔、特吕弗、波兰斯基、丹尼斯·霍珀等大师的作品。”
“没错。可是我又不懂这方面的知识。说到电影,我只看那种激烈的动作片,所以完全不懂那家伙说的东西。为了能够理解一点他说的,我那时候特意怒看三十部电影。”
“特意去看这些电影吗?”佐坂不禁插话。
今道点了点头:“算是吧。要说法国电影,我愣是一点都不明白它要表达的含意。倒是美国新浪潮时代的电影非常有趣,像《警探哈里》《出租车司机》《虎豹小霸王》之类的……"今道用红酒润了润嘴唇,“幼年时期的竹根义和很孤独,唯一勉强和他打交道的人,是那位代替爷爷奶奶照顾他的电影院馆长。馆长好像是那一带的地主,为了应付税金问题才经营起这家电影院。既然开影院不是为了钱,那么放映的电影总是优先竹根义和放自己喜欢的。那家伙耳濡目染,也喜欢上了法国新浪潮电影。”
“从小生活里就充斥着这些著名电影,自然而然会受到影响。”北野谷承认这点,接着问道,“这么说来,今道前辈,你觉得站在竹根义和的角度上看,你能设身处地地理解戈达尔和特吕弗吗?”
今道抚摸着下巴说道:“不能说完全设身处地,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这么说吧,如果我们和竹根义和看同一部电影,我觉得他和我们会产生不同的感受。”
“什么意思?”
“呃,怎么说明才好呢?比如看见红色,你们首先会联想到什么?”今道看向佐坂。佐坂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嗯,通常是苹果、番茄、太阳、消防车?”
“就是嘛。”今道暂且同意,接着说道,“在法院审理之前,我们委托精神科医生对竹根义和做了一次简单的精神鉴定。当时对他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你们猜猜看那家伙是怎么回答的。”
“鲜血?或者是火?”
“错了,竹根义和的回答是‘嘲笑我的那些浑蛋的嘴巴颜色’。”今道说着,用叉子插进了一块厚切的培根,“他说白色是‘妨碍我的那些浑蛋的眼睛颜色’,黑色是‘把我当白痴的那些家伙的车的颜色’。说个题外话,据说竹根义和在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三年间,接连在居住地附近放火烧黑色的车。”
佐坂将杯子放下,口中感到苦涩。
对年幼的竹根义和来说,映射在他眼睛里的大人们,都是张着血盆大口、瞪着白眼、满脸嘲笑的表情。
佐坂自己当时走错一步也可能会变成这样。失去姐姐之后,如果自己在附近邻里好奇的目光和闲言碎语里成长……
今道的声音打断了佐坂内心的假设。
“接下来,我能问个问题吗?”今道看着北野谷问道,“你们二位如何看待竹根义和与‘白根高地公寓杀人及绑架案’的关系?”
话一出口,佐坂本认为北野谷会搪塞过去,不谈真实想法。然而,他表情严肃地回答:“复仇。”
今道直视着北野谷。
佐坂也有同感。鸨矢美玲将这个连续杀人的凶犯竹根义和带到了城镇中,致使城镇里出现了多名牺牲者。竹根义和逃亡老家藏匿,而帮助他的是宫崎保雄。接着,替竹根义和辩护的是佃秀一郎。
站在被害人的角度来看,这几个人都是永远不可原谅的存在。
北野谷继续说道:“但是,这一连串的被害人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他们的后代:鸨矢美玲的儿子、佃秀一郎的外孙女、宫崎保雄的儿子。凶手的目标不是美玲和佃秀一郎律师这些与竹根义和有纠葛的人,而是集中在他们的子辈和孙辈。之后一人被杀,另一人被纠缠……搜查过程中应谨慎预测案件走向。不过,目前的作案动机已经很明显了,罪魁祸首的候选名单范围自然就缩小了。”
“是啊。”今道伴随着叹息,轻声念叨,“二十一年前的‘泽馆女性连环被杀案’……可能是被害人的亲属干的。”
“没错,凶手留下的信息是‘你们必须经历跟我一样的遭遇’。”北野谷非常赞同,“这里有一个疑问。对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事件,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开始复仇?这事等到逮捕凶手之后再弄明白也不迟。凶手目前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丹下薰子和友安小轮之间的联系,也不知道我们已经对她们实施了保护。”
“这就给了我们机会。那家伙特意对丹下薰子说了‘以后再找你算账’才离开。或许等这阵子的风头过去了,他还会回来找薰子。”今道说道。
北野谷细细品味着红酒的味道:“前辈,还有其他看法吗?”
“我们明明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可还是没发现绑走鸨矢亚美的凶手,说明应该还有一名共犯。实施绑架前,这名共犯准备好了食物等东西。但物资有限,现在肯定有一个人在暗中采购物资,还负责在附近巡逻。”
“我也这么觉得。凶手对于车牌系统和监控等高科技的反侦查能力很强,如果是老人单独作案,有点不太现实。虽然有可能是计划了很久的犯罪,但也不排除有共犯参与的可能。”
今道赞同北野谷的说法,将面包篮子拉到自己的面前,问道:“那你觉得鸨矢亚美还活着吗?”
“八成还活着。”北野谷当即回答,“如果要杀的话,早就动手了,看来眼下没有要杀她的理由。我推测凶手觉得她依然有利用价值,所以就让她活着。”
“这样的话,情况可能会越来越危险。”今道把面包蘸了点梭子蟹沙司。
“会发生什么?”佐坂问道。
今道抬起头来,视线向上扫去,“那个叫,叫斯德什么综合征?”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对对对,就是这个。现在这个时期,连我们搜查员都认为凶手会让人质活着,人质本人可能更希望如此吧。人质现在的精神刚开始崩溃,她会感谢凶手让自己继续活下去。不,也许人质现在已经崩溃了。”
话音刚落,北野谷的衣服口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北野谷拿出警视厅发放的手机一看,说了句“不好意思”,离开了包厢。
当佐坂回过头时,今道刚写完菜单上的餐馆电话,等他注意到佐坂正看着他时,害羞地笑了。“这家店的牛舌煨炖菜真好吃,下次我要带着妻子一起来,也得适当犒劳她嘛。”
“爱妻子的好男人。”
“哈哈,准确地说是妻管严。”今道摇了摇头。之后他正视着佐坂,缓缓地说道,“小湘,好久不见。”
佐坂顿时语塞。
“看你精神抖擞,真是太好了。”
“……”
佐坂心想:他还记得我,是不是刚见面时就认出我了?佐坂不禁鼻子一酸,因为情绪波动,声音都变了,他连忙把声音压低:“……您都记得啊,都过了二十七年了。”
“你啊,跟你姐长得很像。”今道温柔地说道。佐坂低下头。
当两个人独处时,今道才挑明了这段关系,佐坂十分感谢今道的用心良苦。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成为一名警察啊。”
“我克服了好多困难。”
“嗯。我想也是。”
今道有点迟疑地问道:“自那以后,见过永尾刚三吗?”
这个名字好久没有听到了,这也是佐坂最不想听到的名字,他双手握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永尾刚三就是杀害姐姐美沙绪的凶手。
那时候,处理案件的警察们表面上对佐坂非常温柔,但是佐坂总觉得他们的态度有些居高临下。唯一让佐坂感到舒适的搜查员只有今道。在正式起诉永尾后,来家里祭拜姐姐的,也只有今道一人。
“没见过,一次也没。”为了不让今道看出表情,话到中途,佐坂下意识地将脸别了过去。
“这样啊。”今道简短地回应。
佐坂从他的语气中领会到了什么:“你知道永尾现在在哪里,是吧。”
“你想知道吗?”
“不,不想。”佐坂条件反射地回答。
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佐坂伸手去拿红酒杯,手指不由自主地拨弄着杯脚。
“现在……不想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