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矢亨一的生母,名叫鸨矢美玲。目前在中野的饮食街上一家名为“抚子”的小酒馆做女招待。通常像她这么大年纪的人,都已经拥有自己的店了。
“我和店家因为预付款问题发生过争执,所以去年我就降级成了小妈妈9。”鸨矢美玲没有一点羞耻感,毫不隐晦地说道。
这里顺便提一下,美玲这个漂亮的名字是真名,不是花名。美玲的母亲也是靠陪酒为生的,据说她给女儿取这个名字是为了今后不用再为取花名而烦恼。
“太平间那里,您已经……”佐坂本想继续问,“去了吗?”但只听美玲插话道:“亨一也是个笨蛋,都是因为和那个女人结了婚!”
美玲咆哮着:“那个女人,就是个瘟神。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心里就清清楚楚地明白。你也好好记住,那种长着一张连虫子都不敢捏死的脸蛋的女人是最恐怖的。你别想知道她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坏水。……唉,我应该让儿子多玩玩女人的。老娘失败啊,没让他对女人免疫,才让他爱上了那个傲慢的小贱人。”
美玲讲得唾沫星子横飞,下一秒又哭了起来。
面对啜泣的美玲,北野谷一言不发地将纸巾盒递过去。美玲毫不客气地抽出三张,她擤了擤鼻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擦花了的睫毛膏,弄得眼睛周围都是黑色的。
“您刚刚说的瘟神是什么意思?”佐坂用沉稳的声音问道,“是不是亚美小姐的行为举止,在你看来有可疑的地方?”
“可疑,就是可疑,全部是疑点!她总是盯着男人们的眼睛,走路的样子也是阴阳怪气的。她还假装是一个有品味的人,让人感到恶心。她阿谀奉承,嘴上叫着‘妈妈、妈妈’,实则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垃圾。我告诉你,像这种越是看起来清纯的女人,她们的生理需求就越大。那个女人有一个诱人的大屁股,呸,真下流。要说那个大屁股,说是年轻的时候堕过两三次胎,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关键是,这些话好像也没指出什么具体的问题。
听完这番话后,佐坂又尝试着从不同角度试探了美玲几次。
“这是女人的直觉。”
“这是长年累月积累的经验,你懂吗?!我从没见过这么坏的女人!”
无论佐坂怎么试探,美玲就是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回答。
“对了,喂,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已经逮捕她了吗?”
美玲一只手将纸巾揉成一团,将身子靠了过来。鼻子周围的妆容也花了,露出黑色的毛孔。
“你认为是亚美小姐干的?”佐坂问道。
“啊?你在说梦话吗?老公被杀,凶手是老婆,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种世界普遍的规则,傻子都知道。”
“那亚美小姐谋杀亨一先生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嘛,这个……我儿子小气,存私房钱。”美玲的鼻子皱了起来。“别误会,我们家亨一可是我的骄傲。我也不知道他这方面遗传了谁,只要给他书读,他就安安静静的,完全不需要人操心。别人家的小鬼哇哇哭叫,净瞎闯祸,我的孩子完全不一样。他从四岁开始就一个人待在家里,一个人吃面包、换睡衣,乖乖地钻进被窝睡觉,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因为穷,显得有点小气。”
美玲哼哼地笑了两声。
“诚实守信,归还助学贷款。明明那种东西存在诸多漏洞……这孩子虽然学习好,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聪明人。他不知道怎么灵活用钱。那些靠着辛勤工作、一分一厘攒下来的钱,被那种女人一说就全都砸在了结婚戒指、婚宴上面。啊!啊!真是个愚蠢的孩子,好不容易考取了那一级什么师。不孝子啊,全都糟蹋了啊。”
佐坂内心嘀咕着:“其实这几句才是真心话吧。”美玲最不能忍的,就是儿子给自己以外的人用钱。
谈到婚姻,钱像流水般外流。就像美玲刚刚说的,结婚戒指、婚宴、新婚旅行、搬新家的搬家费还有买家具等,这些都是用钱的地方。再加上如果生了孩子,花费更是要以几百万日元为单位计算。不光是养育费用和学费,培训班及读写技能的学习都要花钱,每个季节添置新衣服和鞋子也是必要的。为了跟朋友之间有话题,还要让孩子接触流行的游戏和音乐,给他买手机,时不时得来一场家庭旅行。
如果是这样,亨一的生母美玲的地位就是次要的。令她自豪的儿子——这位一级建筑师赚来的钱,基本上都被他的妻子吸走了,像美玲这样的女人,是绝对不会放过儿媳妇的。
“喂,快点告诉我。你们到底逮捕那个女人了没有?”美玲紧绷着脸,敲打着桌子,“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今天就坐在这里不走了。到底有没有把那个女人关进牢里?”
“请你冷静。”
佐坂对美玲做了个冷静的手势,心里却是一筹莫展。如果让美玲知道亚美从现场消失,至今下落不明,那她一定又要大喜过望,大叫:“我说的吧,看见没有,还不快发全国通缉令!”
“对了,您去太平间了吗?确认过您儿子的遗体了吗?”
美玲哽咽住了。刹那间,泪如雨下。
面对情绪波动巨大、无缝切换喜怒哀乐的美玲,佐坂感到疲惫。过了一会儿,他对着再次大声擤鼻涕的美玲问道:“现在还和亨一先生的父亲有联系吗?”
“……不联系。已经三十年没见过面了。”美玲压低声音回答道,“没必要。见了也没什么用处,他甚至都不知道孩子长什么样。”
美玲的语气又变了,她用平静的声音说着。
美玲的母亲也是夜总会的女招待,她连自己生父的名字都不知道。母亲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和一个调酒师同居,这个男人一得知美玲母亲怀孕的消息立刻就逃走了。结果,美玲自己的孩子也成了没有父亲的人。
令人意外的是,亨一长成了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这令美玲深感欣慰,同时她也后悔让亨一从小吃了不少苦头。如果可以重来,可以回到亨一的孩童时光,她也许会给他更多的爱和关心。
“谁又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不可能想到啊。”美玲擦擦眼泪,说道。
“谁能想象我儿子突然被杀?退一万步,亨一要是进我那个圈子,他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直到进大学前,都是个正儿八经的孩子。对他来说,他觉得遇上的都是正面的好事情。我跟他偶尔也会争吵儿句我的一贯想法是毕竟母子一场,随时都可以改善关系……”美玲抬起头来,“喂!逮捕那个女人了吧?已经逮捕了,是吧?”
她的脸色一变,眼睛充血,双眼鼓起。
“绝对是那个女人干的!你见到那个女人,千万别被骗了。而且,她一定还有共犯,共犯绝对是年轻的男人。可怜我的亨一,遭到这种祸害。警官们,求求你们,早一秒也好,快点将那个贱女人处以死刑。”
在走廊的尽头,放着一台自动售卖机。
佐坂选择了加入牛奶的摩卡。他按下了按钮,接着北野谷选择了乞力马扎罗黑咖啡。
“你怎么看?”佐坂轻声问北野谷。
“情绪波动过于激烈,她不是个值得信赖的证人。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忽视女人的直觉,她可是常年从事皮肉生意的女人,肯定有看人的眼光。有可能她说的是对的,阿亚长着一张天使的脸蛋,却有一颗恶魔之心。”
北野谷吹着热咖啡,嘀咕了一句:“坏肚子里生出好东西。”
“嗯?什么意思?”
“我的祖母出生于北海道,这是那边的方言,是句俗语‘从憎恶的儿媳肚子里生出了心爱的孙子’,这么说非常过分,但也很现实,据说,在涉及婆媳关系时不需要逻辑。只要有了孙辈,无论出生在怎样的女人身边,婆婆们都会深爱着孙辈。相反,从婆婆身边夺走儿子的女人,无论这个媳妇长相如何、性格如何,都会被婆婆一股脑儿地恨之入骨。”
“这么说,你认为是婆媳之间的争执导致了这起不幸的杀人案件?”
“美玲像是会这么干的人。她一怒之下刺伤了儿媳妇,最后把儿子也卷了进来,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嗯,有可能是一怒之下干出来的事。”佐坂湘点头同意。
“不过这次的犯罪,包括绑架阿亚等整个作案手法,太有计划性了,与鸨矢美玲的个性不符。又是准备车辆,又是将阿亚的手机关机,那个女人可不具备做这些事的头脑。如果她真能做到这些,那个从案发现场离开的老人得是共犯吧?”
“莫非那老人和美玲是情人关系,又或者有什么利益关系?”北野谷抬了抬下巴,示意坐到自动售卖机边上的长椅上去。佐坂向北野谷点头施礼,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北野谷拿出自己的手机说道:“在你和那个贪财婆婆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了阿亚的推特账号。我用她的Instagram账号在推特上搜索,同样的字母序列再加上阿亚的生日,发现了她的推特账号——MIA@战斗的兼职主妇。这个账号被害人应该是不知道的,上面写满了对婆婆的抱怨。”
佐坂的眼神扫视着眼前的手机屏。
“今天婆婆又来攻击我了。在公寓门禁口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回去,我已经开始精神崩溃了。我想哭。”
“婆婆埋伏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以为她会伸手打我,但她贴在我的身旁,嘴里反复地说:‘离开我的儿子,滚!滚!滚!滚!’这是什么?是诅咒吗?太难熬了。”
“还好丈夫是我坚强的后盾,我还能忍耐。即使这样,我偶尔也会对这场婚姻感到后悔。如果当初和一个双亲正常的男性结婚就好了……”
“难怪,这些当然不能给她丈夫看。”佐坂认同。北野谷将手机放回口袋。
“好像和阿亚有相同遭遇、婆媳关系不好的主妇们都互相关注了,大家彼此安慰。只看公开部分都是这样的论调,其他的还得去查看DM(Direct Message)10。”
“没错。科长已经提出了申请,让情报技术解析组联系推特公司。”佐坂点了点头。
“喂,我说你这个‘破案迷’,过去有没有遇见过类似的事件?”北野谷问佐坂。
“如果是普通的婆媳矛盾,全国到处都有。但是,婆婆不仅杀了自己的儿子,甚至有计划地绑架自己的儿媳,这种案件过去有吗?”北野谷补充道。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案件。”佐坂答道。
“要说婆婆杀死儿媳,最先让我想起发生在平成十四年(2002年)札幌的那起案件。婆婆给儿媳下了安眠药,抓住她的头部狠砸楼梯,致其身亡。但是,那起案件的性质与本案相反,是儿媳不断折磨婆婆,婆婆实在忍无可忍才进行了反击。他们的家庭氛围相当糟糕,就在案件发生前一年,婆婆甚至企图拉着儿子一家一起自杀。”
“那么婆婆虐待儿媳的案件呢?”
“平成四年(1992年),一位婆婆被发现溺死在浴缸里。这一家是三代同堂,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很容易引发矛盾。儿媳每天生活在婆婆的嘲讽、挖苦之下。有一天,婆婆当面辱骂儿媳,一句‘把孙子给我,你滚出这个家’成了儿媳心生杀意的导火索。”
“这就是引火烧身。别的还有吗?”
“平成十六年(2004年),在茨城,一位祖母用绳子勒住两个孙子,最后被判处杀人未遂,动机是‘想给儿媳点颜色看看’。据那位祖母说,她觉得除了大儿子以外,其他孙辈都和自己不亲近,让她很不满意。”
北野谷弯了弯嘴角:“这都是些一眼能分清谁对谁错的事件。然后,被折磨的一方最终都做出了反击。最后的一个案件稍微有点微妙,恐怕那个祖母一直深信自己是‘被欺负的人’。”
“不好意思,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佐坂遗憾地说。
“不,可以借鉴这些事件的思维模式,所以阿亚自导自演的可能性依旧不能完全排除。当忍无可忍的女人进行反击时,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会成为连带报复的对象。”
“对婆婆的反击手段,就是阿亚杀死亲夫?被害人可是站队阿亚这一边的。”
“毕竟他们是亲子关系。而且单身母亲一个人带大孩子很辛苦,母子间总会有羁绊。不过,具体在什么时间节点翻脸就不知道了。”
“是,是啊,你说得对……”佐坂含混地回答道,眼神落在了咖啡上。
第二天一早,又是个不见阳光的阴郁天气。
晨间搜查会议分秒不差地九点准时开始。
佐坂作为取证组的代表,汇报了被害人亨一的同事和同好会女性负责人的证言,以及亚美和婆婆之间关系恶劣到一触即发的地步等情况。
接下来是司法鉴定组的报告,依次汇报了从马克杯上提取的唾液成分和鸨矢夫妻的血型一致、从室内采集到多处指纹和纤维等线索。
媒体组还听取了亚美双亲的话。据亚美的母亲说:“我是反对这门婚事的。”
“亨一是个稳重、温柔的人。但婚姻是双方家庭的结合,如果只有亨一本人好的话……”
“我对亚美说过‘如果你无法忍受,随时都可以回家’,现在这种年代,离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一定是亨一的妈妈雇人干的,有可能是盯着保险金。拜托警官们,请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我们家亚美。”
接着,区域调查组得到了新的目击信息,有人目击到了绑架亚美的老人。
“推测为八十岁左右的男性,上身穿黑色工作服,下身着偏黑的裤子。”到这句话为止,基本和第一次会议的内容一样。
“将女人强行塞进车的时候,目击者看到了老人的侧脸:右侧脸颊有一颗浅茶色的大痣,这颗痣长得像地图上南美洲的形状。”
目击者是备战升学考试的初三学生,案发当天从补习班回家。估计他刚好学习了地理知识,这份证词表述具体,真是难得。
搜查会议结束后,佐坂和北野谷两人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警局。
他们的目的地在目黑区,那边住着亚美从学生时代就很要好的亲友,目前正在休产假,二十四小时在家。
佐坂在电车上利用Instagram查看了美玲工作的小酒馆“抚子”。
正因为这家酒馆的女招待们的平均年龄很大,所以,光顾的客人们的年龄层也很大。从上传的照片上看,有几位顾客少说有七十五岁,但是没有发现右侧脸颊有痣的客人。
另外,小酒馆“抚子”的账号还关注了美玲个人的Instagram账号。佐坂也一并浏览了一下。
照片里展示的基本上是她们在店里穿的花哨服装,还有在美甲店做的美甲,其中还夹杂几张美玲的自拍照和她母亲的照片。——美玲的生母,也就是亨一的外婆。
佐坂凝视着照片里的老妇人。她的外貌非常老,看上去长年不注重保养,曾经是一个美人,如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黄灰色的头发垂在她那张皱巴巴的脸上,腰部已经弯曲了,看起来已经超过了八十岁。人若是老到这种程度,很难区分出是男是女了。
——佐坂发现自己跑题了,赶紧拉回思绪,他发现这个老妇人的身高应该不到一米六。
因为照片是从左侧拍摄的,看不到右侧有没有痣。不过,就身高而言,充其量一米五左右。
那么,她作为美玲的共犯也不是不可能。
八十岁的老妇人,要是拿着刀,也是有可能绑架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的。如果她打算将日后的时间全部压在亨一身上,那么亚美的存在就是一道障碍。
如果把亨一也杀死,那将是一个额外的损失。不过,或许老妇人对见钱眼开的美玲承诺“我们可以平分亨一的遗产和保险金”。
佐坂陷入沉思,这时,身旁传来一声微弱的来信提示音。
北野谷收到一封邮件。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查看内容。几秒钟后,北野谷将手机屏放到佐坂的眼前。佐坂下意识地看了眼邮件,几乎就要叫出声。
邮件上写着:“在寄到‘白根高地公寓’的快递盒中,发现了一根从根部切断的左手小指。这根手指的主人暂时被认定为鸨矢亚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