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坂和北野谷两人再次坐上电车。
两人握着车内拉手环,并排着随车摇晃。非通勤时间段的电车很空,但他们不习惯坐着。
“被害人的指甲也被尼古丁染成那样?验尸的时候没有注意。你是在看照片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了这点?”佐坂轻声问道。
“非常夸张的颜色。因为我从不吸烟,所以很在意。”
北野谷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回答道。
“我故意引他发火,让他情绪不稳定,不过这个同事的证言没什么做绽,大致上可以采信。至于被害人生前的一些事情,你看,这位朋友即使真的发火了,也要袒护被害人,说他是个好人,说他处事认真优秀,但家庭环境不怎么好。而绵谷在评价阿亚使用筷子的动作时提到了‘家教很好’,这种下意识的对比很具有参考价值。”
搜查小组内部用“阿亚”这个暗语来代替鸨矢亚美,因为目前还下能百分百确定她是被绑架的受害人。另外,小组称呼从现场离开的七人时使用暗语“阿对”,就是搜查对象的意思。
现在,巡逻队一边在半径五公里的范围内展开搜索,一边派三名博查员在被害人的屋内等电话,毕竟有可能接到嫌疑对象打来的要求赋金的电话。
不过到目前为止,固定电话和鸨矢亨一的手机都没有接到过这样的电话。
“阿亚的父母呢?”
“已经顺利联系上了。今天上午,他们已经去了当地的警局,现在应该快到搜查本部了。”
两人在确认身旁没有其他乘客的情况下,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地聊着。
“他们并未反对两人结婚?”
“嗯?”
“假设被害人的家庭环境不好,无法想象阿亚的父母会举双手赞成这门亲事,也许他们到最后会为了夺回自己的女儿而刺杀女婿。虽然这个想法过于离奇,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也对,要我是父母,挑选女儿的结婚对象时必须慎重考虑。不可能养育了二十几年,白白嫁给一个没用的男人跟着吃苦。”
“嘿,你可别这么说,北野谷,你不是单身吗?”
“滚蛋!你这家伙不也是单身啊。好了,不要胡乱假设了。”他把五官扭成一团,没好气地吐出一句话。
北野谷没再说什么。佐坂俯视着站在身旁的他,怎么看北野谷都要比身高一米七五的佐坂矮十厘米以上。
警视厅在警察录用考试的时候设有身高体重限制。虽然最近有传言说,要在全国范围内逐步废除这种限制,不过在佐坂通过录用考试的时候,确实明确规定“男性身高达到一米六以上,体重达到四十八公斤以上”,北野谷应该正好踩在红线上。
以这个身躯,跟黑帮打交道时也能起到震慑的效果,真是令人敬佩。佐坂心中嘀咕着,将视线转回窗外。
随着列车前进,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也许是梅雨季节的原因,落在公寓住宅墙壁上的雨渍非常明显。在阴霾的天空下,整个世界看起来非常沉闷。只有透过树篱瞥见的那一抹蓝色矢车菊拥有一种奇妙的鲜艳,但那抹蓝色也于瞬间失去踪影。列车疾驰着,前方林立的广告牌从右至左飞速划过视线,消失在身后。
列车滑进车站,视线里尽是灰蒙蒙的一片。耳际传来列车员播报站名的声音。
陶艺同好会“陶和”的教室位于杉并区文化馆内,这是一个会员超过三十人的大团体。入会费为月付,一周开展两次活动。课程分为手工成模和电动陶轮,各自分为初级、中级和高级。鸨矢夫妇共同参加的是电动陶轮中级课程。
“我看到电视里播放了,被害人真的是那位鸨矢先生吗?确定没看错人吗?”
这名同好会中级课程的女性负责人神情紧张,肩膀绷得紧紧的。“您和鸨矢亨一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佐坂开口问道。
女性负责人流露出不安的眼神,显得忧心忡忡:“从他来我们同好会开始,差不多四年前吧。”
“他和亚美小姐是谁更早入会的?”
“亚美更早一点吧,大概早一年。亚美现在在你们警方那里吗?应该是在等待亨一先生的遗体解剖吧。那她大概什么时候回家?之后会有葬礼吗?如果亚美没有意见,我愿意尽我所能提供帮助。”负责人越说身体越往前倾。
“不好意思,搜查刚开始,现在无法告知具体时间。”佐坂伸出手示意对方冷静,“您觉得鸨矢夫妇为人怎么样?”
“这个嘛……两个人都很普通,极普通的好人,不是那种会卷入恐怖事件的夫妇。”她讲话时有点语塞。
“亨一先生是个极其认真的人,话不多,虽然感觉有点不太习惯和女性交流,反而感觉他更真诚。……亚美很开朗,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
“听说您在鸨矢夫妇的婚宴上作为新娘的朋友代表发言了?”佐坂说出了从绵谷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当时您还谈到了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形。能不能告诉我们,他们夫妻俩是如何一步步建立恋爱关系的?”
“嗯,嗯,可以。”女性负责人点了点头,“两个人是在一次展览会的庆功宴后变得熟络起来的。他们回家的路线正好一致,所以宴会结束后,亨一先生提出送亚美回家。第二天,亚美给我发了短信,称赞亨一先生‘给人感觉很好’‘很温柔’。我记得我当时就有预感,他们俩应该是有了什么进展。”
“在那之后,两人就开始谈恋爱了是吗?”
“开始一段关系没那么容易。最初的两三个月里,他们只是通过邮件和LINE,进行交流。我想捉弄一下她,就问她:‘你和鸨矢先生发展得如何了?’没想到她满腹惆怅地回答:‘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反正我觉得他也不讨厌我。’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就是说,鸨矢先生在那个时间点上,对亚美小姐兴趣不大?”
“不,恰恰相反、无论谁都能看出他对亚美有着一颗炽热的心。但是,他不知道如何邀请亚美,感觉很没有自信。我们在一旁看着也只能干着急,亚美在感情这方面是个害羞的女孩。”
负责人的语气已经逐渐放松,佐坂抓紧追问:“那他俩谈恋爱的契机是什么?”
“这个嘛……”负责人欲言又止,“这个,其实我在婚宴上差点说了出来。我在这里跟二位警官说的话,请你们保密,千万别泄露出去。”女性负责人给佐坂提了个醒,才继续说下去,“实际上,当时在同好会内,有个男人一直纠缠亚美。”
“纠缠?跟踪狂吗?”
“我觉得倒不至于是跟踪狂,但给亚美造成了困扰是千真万确的。对方的年龄也相差太远了。”
“年龄相差太远?”佐坂重复了一遍,眼神瞥了瞥旁边的北野谷。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尽可能以平静的声音问道,“您说年龄相差太远,是差多少?”
“那人是退休了才来同好会的,大概六十六七岁的样子。”负责人脱口而出。
佐坂内心有点失望。这个年龄与目击者描述的年龄不符。嫌疑人是六十几岁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只能说明他比看上去的要老。
负责人继续往下说:“亚美无论对谁都很热情,又懂礼貌,深受老人们的欢迎。那个男人一定是误解了亚美的热情。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六十多岁的男人比她的父亲还大,说句不好听的,都可以做她的爷爷了,根本不可能成为恋爱对象吧,但男方可能并不会这么想。”
“怎么说?”
“据说亚美是个被祖父宠大的孩子,因此她总是对老人们很亲切,嘴里经常说:‘他们和我祖父去世时的年龄相仿……’过马路的时候,她会帮助年纪大的人,坐电车时也会让座。这样的温柔与礼貌反而给她招来了怨恨。虽然她在被纠缠、跟踪的情况下十分苦恼,但她说绝不能对老人恶语相向。即便如此,他们两个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那么解救亚美于水火之中的,就是鸨矢亨一先生?”
“没错。”她点点头,表示佐坂猜对了,“他尽量和亚美一起回家。如果对方非要跟亚美讲话,他会上前打断他们,俨然一副守卫亚美的架势。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两人的关系终于有了进展,那个老人反而成了亚美和亨一先生的丘比特,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恰当。从此,二人的关系就热络起来,经过几次约会,正式开始交往。”
“那个纠缠亚美小姐的老人,现在还是同好会的会员吗?”
“不是了。自从两人开始谈恋爱后,他就立刻退会了,毕竟没脸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虽然感到过意不去,但继续挽留他也不太好,于是我们的老师就受理了他的退会申请。”
“原来是这样啊。”佐坂点点头,这些信息需要再核实,“听说他们俩交往了两年左右就结婚了。谈恋爱期间吵过架吗?亚美小姐有没有找您商量过什么?”
“没有,恋爱谈得很顺利。”
“婚宴呢?婚宴办得顺利吗?出席婚宴的人里有没有谁比较可疑?”
“可疑……”
负责人眉头一锁。佐坂一声不吭,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倒也谈不上可疑……”负责人换了种语调继续着,佐坂从她的表情和表达中发现她有些跑题,“就是我觉得出席婚宴的男女双方亲友人数有点不平衡。从比例上讲六比四,不,七比三吧,亚美家的亲友来得更多。”
佐坂思考着,他认为这样的比例可不是“有点”不平衡。“您能告诉我出席婚宴的都有哪些人吗?”
“亚美这边有从小学到大学的朋友,以及公司的同事;同好会的会员包括我在内有三人;亲戚的话,父母都来了。亨一先生那边是大学朋友和同事。还有,呃,是……母亲吧。”
这名女负责人不太擅长说谎,在提到鸨矢亨一的母亲时,很明显语塞了。
北野谷见势,立刻抛出问题:“他的母亲,是不是‘可疑的人’?”
“啊,没,没,没这回事。”负责人慌忙地摆了摆手。
“真的谈不上可疑。只是亨一先生的这位母亲让我感到非常意外。”
“意外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比较健谈。”女负责人的话时断时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北野谷不再说话,佐坂也跟着停下了提问。三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负责人考虑再三,最终从包里拿出手机,在屏幕上刷动多次,然后将手机递给佐坂。“这是在婚宴上拍的集体照,前排最左边的就是亨一先生的母亲。”
看了照片,佐坂理解了刚刚负责人的话。
照片里是一个浓妆艳抹、染成金发的五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作为新郎的母亲出席婚宴,却穿着一条开衩连衣裙,裙缝几乎开到了大腿根部。大量饮酒后,整张脸红彤彤的,她站在新郎的一位男性朋友身边,娇媚地倚靠在他身上。而另一边应该就是新娘的父母,父亲着黑色婚礼正装,母亲着黑五花纹的和服礼服。与之相比,新郎的母亲丑态毕露。
“我觉得她一定是因为儿子结婚了感到孤单,所以当天纵情地喝了不少酒。”女负责人很注意措辞。
“他们并未反对两人结婚?”佐坂的脑袋里回想起刚刚来的路上问北野谷的问题。
倘若被害人的家庭环境不好,很难想象阿亚的父母会举双手赞成这门亲事。
“谢谢。”佐坂将手机放回负责人的手里。她松了口气。佐坂继续问道:“对了,‘陶和’有八十岁左右的男性会员吗?”
“啊?没有啊。”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让负责人瞪大了眼睛,感到惊讶。
“我们这里年龄最大的是一位七十四岁的女性,男性中最大的是六十八岁。”
“您有纠缠亚美小姐的那个会员的照片吗?我想尽可能确认一下他的长相。”
“请稍等,我去拿一下文化馆的会刊。”女性负责人站起身来。
两分钟不到,她就回来了,指着会刊上的彩色照片说道:“这是三年前拍的照片。这位是最年长的。然后,这位是……拜托两位警官,请一定保密,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这位就是纠缠亚美的堀老先生。”
佐坂瞄了一眼,马上就觉得不是。
无论哪一个看上去年龄都不大于七十五岁。不但没有比同年龄老,浓密的黑发更显年轻。不过以防万一,佐坂还是决定带走会刊。
“这本会刊可以让我们带走吗?”
“嗯,请便。这个是我们免费赠阅的。”
佐坂道谢后,将会刊放进文件夹中,再次向负责人问道:“文化馆内总共有多少个举办活动的同好会?另外,适合年龄层偏大一些的同好会也请告诉我。”
“现在正常举办活动的同好会大概有十三四个。要说年龄层偏大的同好会,应该是俳句或者围棋吧。”
“你们平时和这两个同好会有交流吗?”
“几乎没交流。除非同时和水彩画同好会与书法同好会参展,才会互动一下。”
“明白了。那么,他们有没有和其他同好会的同人发生过纠纷或争执?”
“我认为没有,不过我也没把握。”女性负责人果断地回答。
佐坂心想: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就在这时,身旁的北野谷缓缓开口问道:“最后,能不能让我们看一下鸨矢夫妻的作品?”
“啊?”
“陶艺实物也行、图片也行,能不能让我们鉴赏一下两位的陶艺作品?”
“哦,好,有的。请到这边来。”负责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这两个都是去年秋天参展的作品。”佐坂蹲在橱窗玻璃柜前,身后响起女负责人的声音。
鸨矢亚美的作品是单只花瓶。纤细的瓶身为纯白色,瓶口施以金彩装饰。
佐坂是个门外汉,无法判断眼前的作品是好是坏。虽然不懂,但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作品有着女性特有的优雅。
“左右几乎完全对称。”北野谷评价道,“作品缺乏感性,但整体效果还算协调。看样子是出自一个有常识、有智慧的女性之手。非常经典的作品。”
“你懂陶艺?”
“你问我懂陶艺?你把我的兴趣忘了?”
“啊……哦,唉,我想起来了。”佐坂小声回答,声音里夹杂着一声叹息。
鸨矢亨一的作品是一个绿色的茶杯。不懂陶艺知识的佐坂一眼看出这是个好作品。北野谷的评价却很犀利:“这家伙完全没有自我表现欲。既然特意花钱入会学习,就应该创作出一些放飞思想的作品。但他始终没有突破自我,而是选择了这种不显眼的颜色和造型,一味地套模板。做出这种作品,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喜欢吧。这个男人智商很高,修补的技术也很巧妙。但是,往深层次看,他对自己的评价很低。”
佐坂听了这话,觉得北野谷讲得过分了。负责人双眼圆睁,盯着北野谷看。
佐坂心想:自己今后的人生应该不会去学习陶艺。万一去学,也绝对不会把作品给北野谷看。不,把他当成私交的对象也不行。
最后,两人要来了纠缠鸨矢的“堀”的联系方式,离开了文化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