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19日,星期六,下午3点19分
莫尔塞岛,半岛营地
在营地里,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给我吃的喝的,但是我只吃了点儿奶酪和水果。警察在盘问马迪和阿尔芒,他们让我在医务室休息。里面有床、床头柜、药柜。这里平时是用来关禁闭的。
杜瓦尔神父过了一刻钟来看我。那时,我才注意到我还没有跟他单独说过话。他可能把我当成一个无名青少年,这30年来营地里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捣蛋鬼。
如果他不让我做忏悔我就感激不尽了。
“科林,你的舅舅和舅妈打过电话。他们过一两个小时到。我想他们跟警察通过话。在此期间,我希望你一个人待着,休息会儿。如果需要的话,睡会儿吧。我先走了。我想你现在应该不会逃跑了。无论如何,这里不是青少年夏令营,这里是军事夏令营。院子里还有警察。需要的话就叫我,我就在隔壁。我得去忙了,那些家长还等着我。你打起精神来!”
他离开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盖着灰色粗糙的毯子。我试着脑袋放空,但怎么都睡不着。外面传来吵闹声。大人讲话的声音,可能是警察在用对讲机大声说话。这一切太不真实了。我感觉身处医院的病房,这一切都是梦境。
我住在疯人院里。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面孔。我床头柜上摆放的那张全家福,我们一家三口站在修道院前,他一脸微笑的模样。我从公证员那里取回文件时,他脸上浮现出自豪和幸福的笑容。过了几分钟,他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模样。他拧着马迪的胳膊时,手上没有戴戒指。还有他不停盘问我的那张嘴。他到底想让我想起什么?
我那时才6岁。我得好好回忆最后那顿饭。我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一些画面开始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看见了母亲。她站在那里,穿着一条宽大的麻布裙子,披着长长的金色头发。她是如此美,虽然脸色苍白,但风采依旧。她看着男人们在争吵。她也想开口,但没人会听。
她把脏盘子收起来,离桌子远远的。但是她坚定地看着我,仿佛是在说大人之间的争吵并不可怕。我看着她光脚走远。我想跟她一起走,但是一只手拉住了我。
是父亲的手。
他拉住我的胳膊,弯下腰,手里拿着酒杯。我只看见他的嘴巴。他想跟我说悄悄话,不想让其他人看见。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靠近我耳边,就像是在讲一个秘密。
科林。
“科林,科林,醒醒。你的舅舅和舅妈到了。”
杜瓦尔神父出去了,蒂埃里和布丽吉特进来了。布丽吉特坐在我床边,蒂埃里把手撑在床头柜上的小镜子前。我坐起来。蒂埃里穿着一件刺眼的橙色休闲衫,神色看起来并不轻松。
此外,布丽吉特让我很吃惊。虽然她的妆容和花裙子给人一种在度假的错觉,但我太了解她了。她哭过了,眼睛还是湿润的。她没法正眼看我。
“我想我们欠你一个解释,科林。”蒂埃里开口了。
我盘腿而坐,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光芒虽小,但是充满了希望。在这座小岛的营地里,在同龄人之中,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我可以承受他们的谎言。
我有权不再相信他们。
“警察说你找到了让。”蒂埃里继续说。
他终于说到重点了。
“你应该怪我们的。这些年我们向你隐瞒了真相,让你相信你父亲还活着。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在你经历了这些之后,在他对你做了这些事之后。”
我的中学同学中有好几个寄宿生,他们的父母有些是暴力分子,有些是酗酒分子,还有些是性变态。
这些破事总会发生。
这些孩子当然想跟他们的父母一起生活。然而为了保护他们,他们不得不跟父母分离。
布丽吉特开始号啕大哭。蒂埃里弯下腰,递给她纸巾。尽管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还是讨厌他谈论我父亲的方式,特别是那句话“在他对你做了这些事之后”。
尽管他真的做了这些事情,他把我和其他两个朋友活埋,简直禽兽不如,但是我还是接受不了大家说他坏话。我是不是疯了?
“你还想知道其他事情吗?”蒂埃里问道。
我点点头。
“其实很简单,我想你也了解了大概。你父亲对考古充满热情,对其他事漠不关心。他痴迷于疯狂马萨林的宝藏……疯狂这个词暗示了很多。你父亲无法接受工地被关闭,他的王国坍塌了,考古和集体生活都结束了。但是这个工地还有修道院就是他的全部。他是这个小世界的缔造者,创始人。你要知道他变了很多。他拥有双重人格。一方面,他是有教养、大方、激情澎湃的公众人物……另一方面,他疑神疑鬼,性格孤僻,他觉得身边的人都要害他。很难承认这个事实……但你现在应该了解了他的双重人格。”
不,我不承认!
我不想承认。布丽吉特还在哭,平时话多的她此刻却说不出一个字。蒂埃里继续。
“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包括你母亲的、我的以及马克西姆的话。他一意孤行。你父亲欠了很多债,我们都不知道。他无处可逃,所以他跟一个不负责任的商人加布里埃尔·博尔德里勾结起来。这个坏蛋当年在大学追了你母亲好久。没人同意他跟欧洲建筑之间的合作。这个公司不靠谱,但是老总是你父亲的好友。其实这块地很危险,没法施工,但是你父亲搞定了一切。他在岛上有很多朋友。该发生的终究发生了。就是那起事故,死了三个工人。一桩大丑闻。施工不符合法规,工地没有买保险,甚至连图纸都是假的。只剩下坐牢这条路,所以你父亲跑路了。没有承担责任,也没有负责赔偿。科林,你得了解这一切。”
我现在知道了。
一个毫不犹豫地把他的亲生儿子活埋的父亲,当年在房地产上玩猫腻也是游刃有余。然后他抛妻弃子,和那个红头发的杰茜卡一起跑了。我都知道,然而……
然而,尽管听起来很荒谬,我还是无法相信舅舅讲的话。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对这个舅舅毫无好感,他只想着在我面前抹黑我父亲的形象。
蒂埃里看了一眼小镜子,然后调整了一下领口,仿佛现在是他人生的光辉时刻。
“最后,这桩丑闻以你父亲自杀结束。这样就解决了一切纷争。没有人起诉,案子被压下了。但是大家也不是笨蛋。你父亲有很多朋友,他很有势力,假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我突然爆发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还活着?”我坚定的语气把自己都吓到了。
“是的,”蒂埃里冷静地回答,“你母亲知道。她跟我们说过。她也受了很多苦。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你的父亲不是一个忠诚的人,他欺骗过你母亲……”
“不要把我妈妈扯进来!”我在脑袋里大喊。但是我突然想到了母亲的话,她最后说的那些话就是在暗示我父亲没有死,只是去了远方。还有她的失望之情,她后悔嫁给了一个疯子,一个罪犯……一个背叛者。这份失望之情让她最终选择了自杀。
蒂埃里叽叽喳喳的声音非常刺耳。
“他时不时会写信过来,打探你的消息。他这个人情绪很不稳定。他一直很纠结疯狂马萨林这事,他认为你知道事情的部分真相。科林,你肯定怪我们,但我们是在保护你。我们尽最大努力了。也许我们的方式有点儿笨拙,但是我们不能告诉你真相。”
我想让他闭嘴。
他还在说什么鬼话?
“他操控的人不止你一个,”蒂埃里继续说,“还有安娜,安娜也被他蛊惑了。我的姐姐,我唯一的姐姐。”
一瞬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刚刚还在哭哭啼啼的布丽吉特,突然站起来,弯下腰,把我拥入怀中。
她这辈子都没有对我这么温柔过。
过去这10年来从未有过。
我很吃惊的是自己也像个小孩儿一样,在她的怀抱里软下来。
蒂埃里抓住了他老婆的手腕。
“不行,布丽吉特,你不能现在就崩溃了啊!”
她摇了摇头,晕倒在床上。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房间里充满了谎言。
蒂埃里在观察我的反应。他又继续说:“科林,我知道你很难理解。你认为你死去的父亲是个英雄,结果他还活着,是个浑蛋。”
我还是沉默不语。
“我不强迫你相信我,科林。我很清楚你不是很喜欢我。你需要时间去消化。这次他差点儿杀了你——他的亲生儿子。你看清楚现实吧!”
蒂埃里把手放在布丽吉特的膝盖上。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温柔。
“科林,你已经知道事情真相了。现在你的问题就是如何接受这一切。”
浑蛋!浑蛋!
我恨他。他说得没错,他没什么可被指责的,一切都应该怪罪在我父亲身上。但是我内心不是这样想的。我进行了还击。
“每个人都说我父亲是个好人。岛上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布丽吉特开口了,嗓子都哑了。
“大家不想伤害你,科林。大家都想保护你。然后……”
蒂埃里的手冷冰冰的。
“你父亲跟很多人关系很好。揭发你父亲,就是揭发他们自己。”不,没有这么简单!
保姆呢?
公证员塞尔日·巴尔东呢?
还有《小岛人》的记者呢?
他们都是同谋?他们在撒谎?他们都被我父亲的双重人格欺骗了吗?
蒂埃里在镜子前整理发型。我真是烦死他了,但我又想知道。
“他为什么想找到我?因为公证员这事?”
蒂埃里笑了,仿佛知晓了一切。
“公证员这件事只是个让你到岛上来的借口。文件里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真正的原因还是疯狂马萨林的宝藏。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你知晓其中部分真相。他在信里经常问我们这事。”
就连公证员这事也是个借口吗?我父亲感兴趣的只是一个记忆,一个深藏在我脑海里的记忆。
蒂埃里弯下腰,把手放在我大腿上。他之前从未这样做过。
“科林,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怎么也这样,他也对我脑海里的记忆感兴趣?
我跟他装傻。
“记得什么?”
“就是我刚刚提到的啊!关于疯狂马萨林的秘密。”
再一次,修道院最后一顿饭的画面又浮现出来,那场争执,穿着麻裙的母亲,弯下腰在我耳边说话的父亲。某种本能阻止我告诉他们真相。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的声音很自然。
蒂埃里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但是我相信布丽吉特注意到了我的犹豫。舅舅最后一次照镜子。
“你是想一个人待着,还是想知道更多事情?”
“我想一个人。”
“好的,我们明天上午出发,如果警察同意的话。这样对大家都好。”
他看着我,表情有点尴尬,然后转过身,示意布丽吉特该走了。
布丽吉特拖拖拉拉。
她亲吻了我,然后紧紧抱了我一下。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蒂埃里听不见。
“对不起……”
然后她离开了。
他刚刚列举的证据,加上我的亲身经历,表明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可笑的念头,这个念头支撑着我不去撞墙或者用枕头埋住脑袋。
我不相信他们刚刚说的每一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