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19日,星期六,9点28分
莫尔塞岛,半岛营地
我醒来时,大家都起来了,马迪和阿尔芒也起床了。我看了一下手表。
9点28分。
天啊!
我赶紧把堆得乱糟糟的衣服塞进包里。几天前,我还想着在舅舅和舅妈来之前收拾一下的。今天,我什么都不管了。
一条短裤和一件T恤就凑合了。我穿上球鞋,走出帐篷,眼睛还睁不开。
太阳太刺眼了。
我不习惯这么晚起床。营地的青少年都在忙,没人注意我。我脑子空空,平静地走着。
要吹段口哨吗?
来到操场的两轮车前,我遇了上悠悠,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嘿,我不知道你在密谋什么,但我盯着你哦。”
他昨晚收到了来自杜瓦尔神父的命令,或者是其他人的指令?悠悠本来是个没什么攻击性的人。
不要相信任何人,连悠悠也不例外。无论如何,他的眼睛盯着我不放。我只能看了一下表。
9点37分。
父亲还在等我,得抓紧时间。
该死!要怎么逃离这里呢?栏杆离我也才50米远,如果我朝那边走去,悠悠就会扑过来。晚上倒是可以躲在树后面,但现在大白天院子里都没人……
实在做不到啊!
阿尔芒坐在一块格子布上看书,光着上身晒太阳,都晒红了。他似乎在跟营地里年纪最大的两个女孩子眉来眼去,这两个女孩子正在编脏辫。马迪这时候才跟两个女伴从帐篷里出来。她手里拿着超薄CD机,我注意到她耳朵里还塞着耳机。
我完全没有任何主意。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
9点42分。
悠悠跟往常不太一样,一大早就是一副很警戒的样子。我甚至可以察觉到他嘴角的一丝微笑。
所以他也收到了命令!但是,是谁给他的命令呢?
最后,阿尔芒把他的目光从梳辫子的女孩子们那里收回来,转向我这边。
我试着做出一副极其悲伤的表情,先是盯着悠悠看,然后看回手表。阿尔芒马上站起身。他随机应变的能力让我大吃一惊。他就站在离我几米远的马迪身旁。
“你用我的耳机听音乐很爽,是吧?”
我敢发誓,阿尔芒这辈子都没有一台CD机。马迪一下子呆住了。她抓住了阿尔芒的手腕,没有转过身。
“快跑!”她低声说。
阿尔芒没动。
“我可不喜欢重复。疯丫头,这是我的耳机!”
“哦,可能我买了一副一样的?”
“快把我的耳机从你的脏耳朵里拿出来,我可不想得传染病!”
阿尔芒说起谎来可真是绘声绘色啊!他们得快点儿啊!我瞥了一眼悠悠,他一副懒散的模样,似乎在等着阿尔芒和马迪之间爆发一场争执。
最终,马迪也爆发了。
“你说什么?”
马迪突然给阿尔芒两腿之间来了一脚。后者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面部扭曲。马上一群人都拥上来了。
悠悠终于站起身。
“你们真是气死我了!”
他艰难地挤进人群里,弯下腰拦住两个捣蛋分子。
就是现在!
我抓住机会跳出了围栏。
自由啦!
干得好!
我走在一块农田上,走了100多米。我知道父亲在转弯处等着我。
快点儿,再快点儿。
太阳太刺眼,我看不太清楚。我忘记戴帽子和墨镜,只能把手挡在额头上。我注意到前方有个影子。
我眨了眨眼睛,放下手,原来是斯蒂芬妮。她停下来,嘴角露出了笑容。
他们在跟踪我!他们是同谋!他们要阻止我去见父亲。我的运气到头了吗?
“斯蒂芬妮,你得让我过去。我没法跟你解释,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没有回复。她伸开手臂,给人的感觉像是守门员在等待罚点球。她继续笑着,手指头做了个手势,仿佛在示意:来啊,来啊!
“斯蒂芬妮,”我几乎在哀求她,“你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吧?告诉我你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你得让我走!”
她平静地回答我:“科林,你得回去营地。”
我低下头,评估了目前的情况。斯蒂芬妮比我跑得更快、更强壮……但问题是:她决心大吗?她认为她面对的是一个想偷跑的普通青少年,还是一个准备好牺牲生命的逃犯呢?
她向前走了走。
“够了,科林,你做的这些蠢事够了。科林,回去吧!你一会儿就能见到舅舅和舅妈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但是我不想看到你跟昨天沙滩上那个被埋起来的尸体一样。”
我彻底爆发了。
“把我埋在沙里?这是在威胁我吗,斯蒂芬妮?”
斯蒂芬妮往前走,离我只有几米远。她突然停下来。
“科林,怎么会是威胁你?你是疯了吗?”
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我利用她迟疑的片刻冲向她。她失去了平衡,倒在路边1米高的荨麻丛里。我没有回头,使劲往前跑。
我在营地前这段路上使劲跑啊跑。就在出口处左手边,我看见了父亲的福特车。他就停在拐弯处不远的地方。我赶紧上了车。
父亲熟悉的微笑让我顿时放松下来。“没问题吧,科林?”
他开车了。
“你看起气喘吁吁,没问题吧?”
“我花了好大功夫才从营地跑出来。”
“有人怀疑你吗?”
“我不知道,我怀疑所有人。”
“是的,我了解那种感受。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可以打开看公证员家的那份文件。一旦你打开看了,那么你这一辈子都会怀疑所有人……就像我一样。”
我没法回复他。我们不快不慢地穿过了小岛,沿着修道院大街往前开,经过圣—安托万十字架时,我父亲放慢了车速。
“修道院,你去参观过吗?”
我点点头。
“让人印象深刻,不是吗?”
尽管不情愿,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现在几乎是荒废了,想当年……”
他开得很慢。
“这一切都是你的,科林。从修道院直到海边。这一片田地,这一片面向拉芒什海峡没人居住的土地。嗜血者工地……一个令人尴尬的礼物,不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16岁的我感觉自己还是很年轻,无法面对这一切。
这些土地都是我的吗?
但这些对我来说没意义啊!这片赭石和花岗石地对我来说太陌生。小卡车经过了修道院大街1012号。我没有勇气问父亲这个神秘的地址到底是哪里,更加不敢告诉他坟墓被亵渎这事。
晚点儿再说。
我脑子里只想着拜访公证员这件事。这是父亲给我的第一项任务。我坐在福特车的前排,从高处俯瞰田地,看到的风景跟我每天步行从海滩往返时看到的不同。
这样说很蠢,但是我感觉自己拥有了某种力量。
我们经过红宝石湾。潮水在退去,仿佛它想离开小岛,只留下上千块陷入紫色泥沙中的石头。我想到了昨晚的袭击。父亲是怎样处理瓦雷利诺的尸体的呢?
晚点儿再说吧。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到达公证员家。
不能让他分神。
任务第一。
父亲加快了车速,经过了一排排崭新的公寓。
“你不觉得这些建筑太可怕了吗?幸好修道院附近没有……”
我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别担心,一切会好起来。只有我们知道今天的见面。”
我想到了昨晚我跟马迪还有阿尔芒说的话。我父亲继续说:“你只需要拿回文件……巴尔东的气势有点儿吓人,但他不是坏人。”
过了一会儿,他把车停在了圣—阿让小路的人行道上。小巷子看起来如此平静,阳光普照,繁花似锦。
“就是这里。”他指向一个小房子,阳光把屋顶染成了金色。唯一一个没有红色百叶窗的房子。那里住着父亲的老友塞尔日·巴尔东……
他为了让我安心,露出淡淡的笑容,但其实并不奏效。我能感觉到父亲的紧张。他一只眼睛盯着后视镜,另一只眼睛盯着头顶的车窗。
像猫一样警惕。
我只看见一条荒凉的小路。父亲在巡视了周围一番后,握住了我的手。
“你现在可以去了。记住,他会坚持让你在他家把文件打开。是我当初跟他这样说的。但是我现在的想法不一样了。你一定不要打开文件。你拿了文件就离开,就这么简单。你知道原因的。你带了证件吗?”
“我有带卡。”
“那就好。”
我看了他最后一眼。
“你为什么不陪我去?这样不是更简单吗?”
父亲还是一脸狐疑地巡视着四周。他看起来很着急。
“在巴尔东眼里,我其实已经死了,是溺水身亡。越少人知道我活着,我就越安全。”
“但巴尔东不是你的好友吗?”
“他是个公正的人,但是他也不喜欢撒谎……现在因为瓦雷利诺越狱这事,他们又把嗜血者工地的事故翻出来了。你读了《小岛人》昨天的头条吗?一切都将浮出水面。警察会调查此案,他们会来拜访巴尔东。我不相信巧合,科林。我想我还是一直保持死亡的状态比较好,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时期。”
他又看了一眼后视镜。
“快去,科林!不要浪费时间。”
我谨慎地走出小卡车。父亲的车停在墙边。我偷偷摸摸地前行。这次轮到我巡视四周。我看到金色的板子上写着:
塞尔日·巴尔东公证员
我来到了木门前,使劲敲门。
心也在怦怦跳。
房间里灯亮了,有人缓缓走过来,然后门打开了。我感到既惊喜又意外。我面前这个男人几乎挡住了整扇门。他个子并不比我高很多,但是他至少比我重三倍。他的肚子快把白衬衣撑破了,上面系着的小领带看起来很可笑。
他的态度很冷淡。
“谁?”
“您好,呃……我是科林·雷米,让·雷米和安娜·雷米的儿子。”
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转变了态度,从一个冷漠的人变成一个亲切的人。
“原来是小科林啊!没错,就是今天呢!我没想到你这么早来。我们终于见面了,不是吗?我10年前就在等这一天了!进来吧。”
他移动身子比较困难。
我进去了。
他在我身后,对着门按了一下遥控器。门顿时就锁住了。
“欢迎来到莫尔塞岛的防空洞。”公证员开玩笑说道。
听他这样说,我也没觉得多安心。我面前是一个长廊,铺着黑色石板和白色的六角石。巴尔东往右转,我也紧随其后。我们来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我在中学时读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公证员的书房让我想起来那个氛围。打蜡的地板,墙上挂着厚厚的地毯。房间里乱成一团。高高的书架上堆着旧书,脚边有个地球仪,矮桌上摆着帆船模型,高高的罐子里放着干花。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这个公证员是如何移动身体而不打翻这些物品的?
就像是陶瓷店里的大象!
巴尔东叹了口气,就像是走了很长时间累坏了。他邀请我坐下来,坐在他书桌对面。这张书桌是这个房间里最现代化的元素之一。书桌后面是一把丝绒布的转椅,有宽大的扶手。他坐下来后,我只看得见他肩膀以上的部分。这位公务员充满了干劲,挥舞着双手,眼睛扫来扫去。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好好打量了我一番。
“科林,我得先请你出示证件。虽然你的确长得像你父亲,但是我还是得看……”
我没有迟疑,把证件递给他。
“所以,你是收到了我的通知吗?”
我点了点头,不想谈太多细节。
“你这么快就来了?”
我没理由不告诉他真相。
“我正在小岛上参加夏令营。有两个星期了。我的舅舅和舅妈今晚来。”
“太好了,太好了!”
他厚厚的双手灵巧地打开办公桌右边的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米色卡纸包装,还用棕色缎带系着。他把文件夹放在桌子正中间,给人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这样做也说得通!
这份文件他保存了整整10年。我觉得他是故意拖拉。我想到了还在外面等待的父亲。所以我得加快速度,但又不能太明显。不要做蠢事。这可是我的第一个任务,要圆满完成。
公证员用他粗粗的手指敲打着米色的文件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肯定他心里这番话想了很多年。
“你父亲是个有趣的家伙。”他说道。
我觉得很吃惊,但没有回复。
“你应该不太记得他。你那时还是个小孩儿。但他的确是个正直的家伙,堂吉诃德式的人物,独自对抗风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完全不妥协。你不要怪他……”
“我不怪他。”我终于说出口了。
他又看了一眼文件。
“都在这里了,孩子。他从没跟其他人说过的事情,这个小岛的所有秘密,还有他选择消失的原因,都在这里了!”
我偷偷观察书房。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我怎样才能走出去?
我怎样才能说服他在不打开文件的前提下让我走出房间?
“你可能不知道,”公证员继续说,“但是这个小岛上有一堆人想花重金买下这个文件里的秘密。这些家伙可不是好惹的。警察也包含在内……你可以相信我。最近都还有人来打听。”
警察?
最近?
他们想知道什么?
我没有提任何问题。公证员的手一直放在文件夹上。
“还好没有很多人知道这份文件的存在。还好我是个谨慎的人。你猜猜看,这10年间,我的书房被偷过几次?”
“我不知道。”
我表现得很腼腆,很有礼貌。
“7次!你听到了吗?7次啊!好吧,我书房里还有其他重要的文件。但是你要知道莫尔塞岛可不安宁啊!前前后后有7次啊!也就是说,他们如果再来,是因为没找到他们想要的,明白吗?”
他往椅子后方坐了坐,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他甚至还等着我的奉承话吧。
“他们没找到吗?”
“没有,这间书房就是这座恶魔岛的保险箱,最后的避难所,罪恶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我的书房里有暗格。当然,所有材料并不都是放在这一个房间里。如果你只知道一个秘密,那么你在走钢丝。但是如果你知道很多秘密,那么你就是无法触及的!这是长寿的秘诀!”
他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但又忍不住咳了几下,手正好离开了那个宝贵的文件夹。
我马上伸出手。
公证员反应过来后,把文件夹拿回去。
“等一下,科林。等了10年,再等一下,可以吗?我要给你解释几条规则。”
我认真地听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规则。
“我的使命说出来肯定吓你一跳。科林,我给你的通知是你只能一个人来。”
我点点头。
“这个文件是你父亲10年前托付给我的。他是某天晚上悄悄来的。他跟我说他在处理最后的事宜。你的母亲刚刚死于一场车祸。人们都以为你的父亲几天前溺死了,我也是。他跟我说他想消失,为了所有人好。我没有坚持,但我明白他怪罪自己……几天后,人们在海边找到了他的尸体。我不吃惊。科林,很抱歉,让你知道这些细节。”
我内心狂喜。
这个公证员的大手终于松开了。
就是现在!
我再次伸出手。
“再等等,科林。拜托了!你父亲那天晚上没说多少话。他跟我说这个文件里有个产权书,就是你名义下的修道院那块地皮。当你年满16岁时,管理权就归还给你。他还说里面有他的忏悔之词,希望你能明白他为什么会消失。他还暗示说文件夹里有一份地图。我不知道你舅舅或者舅妈有没有跟你提起过……”
我明白他是指疯狂马萨林的宝藏,但是他又不想过于明显。
“不,我不知道这事。”
“一个古老的传说。你父亲知道这座小岛上的很多事情,很多人几个世纪以来寻找的秘密。大家都认为你父亲一死,就把秘密也带走了。所以科林,你肩负着重大的责任。落在你肩头的是难以想象的沉重使命。我不清楚你父亲是否考虑清楚,把这个重担压在你肩上是否合适。我相信某些坏人想夺走你手里的文件,不想让你完成你父亲的遗愿。”
我当然知道啊,但是这些人失败了!
至少目前是……
我在发抖。从那时开始,我才意识到如果我拿回这份文件,父亲和我就会陷入危险中。某一天,要把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包括杀害我母亲的人,还有剥夺了我父亲过去10年时间的人。
公证员终于把手从文件夹上拿开,继续说:“现在不是说大道理的时候,但是你没的选。我的任务到此为止。现在轮到你了。”
他把文件夹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一切都安排好了。文件夹都没有发黄,就像是昨晚才封好的。他说得对,现在轮到我了。
我把文件夹牢牢地抓在手里。
“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我准备起身。
巴尔东先生突然跳起来。
他整个人直起身来,胖胖的身体显得极其柔软。似乎他早就预料到我的态度和行动。
他站在书桌后,俯视着我。
“不,科林,你不能这样走出去!这份文件是一颗炸弹,你还没有意识到。你父亲说得对。你要在房间里打开文件,在这里读完再走。花上几个小时也行。等你了解了其中的秘密,你就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可以打电话给你想打的人,但我不建议你打给警察。”
公证员来到我身边,断了我的退路。
他至少有120公斤。
我得马上想出一个逃跑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