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17日，星期四，晚上11点
莫尔塞岛，圣—阿让港口
康迪斯赤裸着上身躺在他床上，只穿着内裤。西蒙在他的小单间里注视着她。年轻女子来晚了，把房间里剩下的食物全部吃完了，两个番茄，一袋薯片，还有罐子里的巧克力酱。她脱下了白色蕾丝贴身背心，米白色短裙。他们做了爱，比前一晚更快收工。
“累坏了，”康迪斯在毯子下叹了口气，“15天来，我每晚只睡4小时。”
西蒙没做评论。
“康迪斯，说到你这份兼职，你应该对圣—安托万修道院非常了解吧？比如周边的土地、废墟、工程？”
康迪斯叹了口气，然后钻到被子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些废墟这么感兴趣。我以为你要跟我谈谈沙滩上的尸体。那个波兰人！还是小孩子发现的。整个小岛、所有电视新闻只谈这一件事情！警察们看起来很疲惫。你没有线索吗？”
康迪斯慵懒地躺在床单上，西蒙犹豫了片刻是否要再次扮演布鲁斯·威利斯。告诉她其实他已经跑在警察前面，还有他今天下午的发现。突然间，他觉得还是谨慎为好。
“我什么都不能说。但我需要你这边关于修道院的信息。我需要一些资料……”
康迪斯起身，被子滑落下来，乳房挺立着。
西蒙快要把持不住了。
“你也是讨厌鬼！只想利用我！”
“我怎么也是？”
“今天一整天都有一群蠢孩子围着我问问题，关于修道院、僧侣还有疯狂马萨林。所以我今天受够了这些问题！”
她重新躺在床上，用枕头盖住了脑袋，身体其他部位裸露在外面。
西蒙嘴里骂骂咧咧。他把薯片袋子和巧克力酱罐子拿到水槽。之前康迪斯随手把东西扔在一边。好像她的时间很宝贵似的。先是吃饭，然后是亲热，最后是睡觉。
这个美人为什么都不愿意多说几句呢？她为什么这么排斥跟修道院相关的问题呢？只对他的调查感兴趣？
如此神秘，如此充满诱惑。
西蒙弯下腰把康迪斯匆忙脱下的衣服都捡起来，几件轻薄的棉质尼龙衫，把衣服叠好了放在床头，然后欣赏她优美的身体曲线，随着呼吸起伏的胸部。在康迪斯腰部，他注意到一个细节：一朵蓝色的蝴蝶文身和一块黑色的胎记。他前一夜在海滩没有发现，至少昨晚这只蝴蝶还没有来到她身上。
西蒙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卧室有15平方米。住宿不用钱，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是酒店老板和市长之间达成的协议。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看到港口的风景。他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坐在露台上的康迪斯。西蒙又想起了造假的土地占用计划。
他有证据。而且是铁证。
只有让—路易·瓦雷利诺有可能去操纵这一切。
他是10年后唯一发现这一切的人吗？1990年，没人会怀疑一个年轻的实习生。但是如今，这一切跟瓦雷利诺的逃亡有什么联系？有人私底下把不可动工区域改成可动工区域，施工许可证也就顺理成章了。推理结果符合逻辑。还有工地事故引发的丑闻。但是他暂时没发现让—路易·瓦雷利诺跟这件事之间的联系。
天气闷热，西蒙跑去开卧室的窗户。海风吹起了窗帘。他深深吸了口气。康迪斯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把被子盖上，然后继续睡。
西蒙寻思他手里有这么重要的信息可以做些什么。瓦雷利诺此刻躲在小岛某处。他需要把证据拿给警方吗？是的，但是他之后就无法参与调查。他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这个杀手就藏在小岛上，虽然没有证据证明瓦雷利诺就是杀害他越狱同伴的凶手。但他又能跟警察说明什么呢？一场10年前的造假案？不，要继续调查，修道院靠海的这块土地，这个著名的房地产计划，嗜血者工地事故。
这就是关键！
这块修道院的土地为什么这么特别？甚至让瓦雷利诺冒死越狱还下毒手？这个关于疯狂马萨林的传说，本笃会兄弟的财富，这一切又出现在西蒙的脑子里。
这一切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康迪斯似乎睡得很香。
西蒙把头探出窗外，看着港口。从夏天开始，他就没见过这么荒凉的港口。天气很好，微风习习。似乎所有游客都离开了小岛！
对于当地的旅游业来说这可是致命的打击。都怪媒体大肆渲染！就连大科莫兰酒店的客人也跑了。跟老板谈谈，运气好的话，他可以住上比这个狗屎单间更好的地方。但也不确定。那个老板看起来不是那么慷慨的人。他是生意人，跟小岛上所有人一样。8月17日沙滩上的命案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这群黑手党！这座小岛就是另一个神秘版的西西里岛。
老板，你的露台是空的哦！可不是因为今天下午的暴风雨呢！
露台上还有几个客人。西蒙仔细看了看，居然还有德尔佩什。他跟一个金发美女一起。他只看得见她的背面。金发美女的裙子剪裁得很贴身。
真是个尤物啊！
在上演了出埃及记之后，莫尔塞岛的美女所剩无几。
德尔佩什这么老的家伙怎么这么走运？西蒙的视线跟着德尔佩什在走，他注意到美女的脚指甲是红色的！
是克拉拉！
老天爷，克拉拉，真的是她！
难以置信。她肯定会把一切告诉这个记者，把我的调查结果和盘托出！西蒙抓起一件T恤，穿上一条裤子，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康迪斯，然后来到了大科莫兰酒店空旷的露台。
德尔佩什看见他，露出大大的笑容，似乎很真诚：
“西蒙·卡萨诺瓦，莫尔塞岛上最后一个正直的人。”
克拉拉转过身，也朝他大笑。
“哇哦，专员先生从他的洞穴里出来了。”
西蒙本来以为会被冷眼相待，怕克拉拉嫌弃他是电灯泡。结果这一切跟他想的不太一样……被两个男人围绕，克拉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克拉拉推给他一把椅子。不，这个秘书的脸太憔悴了，就算身材还凑合……德尔佩什，还是留给你吧，西蒙心想。
他点了一瓶白葡萄酒加柠檬片。
“我们正在谈论瓦雷利诺，”记者解释道，“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事……至少留下来的人都在谈。”
西蒙试图捕捉克拉拉的目光，但后者眼睛盯着波浪，挂在游船桅杆上的信号灯发着光。
“你的调查进展如何？”德尔佩什问他。
“有志者事竟成。”
“不要这么谦虚嘛！”克拉拉嘲讽道。
西蒙试着在桌子下踢她一脚，但是他只踢到了桌子脚。克拉拉继续说：“打了三次电话，拿到一个关键数据，本事可大了……”
德尔佩什的眼睛发光了。
“然后呢？”
“不不不，这是高级机密。迪迪埃，昨晚欠债的人是你，不是我……”克拉拉打趣道。
西蒙叹了口气。克拉拉把德尔佩什唤作迪迪埃。这个昵称会不会让他觉得难堪？小岛上所有人都称呼他德尔佩什，他在报纸上的署名也是这个。克拉拉弯下腰去拿鸡尾酒杯里的小勺子，正好给了记者一睹春光的机会。
奇怪的是，德尔佩什没有追问电话和数字的事情。西蒙觉得有点儿吃惊。他怎么不追根究底？或者是他等我走了再问？
事实上，德尔佩什已经写好了明天的头条。他把瓦雷利诺和嗜血者工地事故联系起来，瓦雷利诺当时任职的市政府责无旁贷。他没有别的料了，但已经足够大卖特卖了。
只有克拉拉知道两个男人在找同一个线索。而且西蒙·卡萨诺瓦还跑在前面。女秘书在观察他们的小游戏，就像是观看一场牌局，只不过早知道了对方的底牌。她吞掉了一勺香草冰激凌，在西蒙眼皮底下喝了一口他的酒。
“克拉拉，随着事情的进展，接下来整个莫尔塞岛就会完完全全属于我们两个人。你看，这个露台只有我们。你就别因为昨晚的事情再摆张臭脸好吗？我是要工作嘛！你刚才提到的数字是怎么回事？”
“跟数学有关。”克拉拉故作神秘，用舌头舔了一下奶酪。
“数学？”德尔佩什很好奇。
西蒙担心她说太多。他不想让德尔佩什知道太多。他得打个岔。
“迪迪埃，这个关于疯狂马萨林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来着？”
德尔佩什打趣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你想干吗？卡萨诺瓦，你担心漂亮的克拉拉说太多吗？所以想转移注意力？你想一个人扮演英雄吗？你不相信小岛上所有人，是吧？你没错。但另一方面，在这个小岛上做独行侠是危险的……特别是目前这个状况。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市政府的档案室里应该有不少爆料，如果你用心去找……”
西蒙站起来。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刚才打岔。”
德尔佩什喝光了他的威士忌。
“好的。你想知道疯狂马萨林的故事吗？”
克拉拉叹了口气。
“开始了，小朋友。你面前的人是这个小岛仅剩的专家。为什么呢？因为其他人都死了！”
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让西蒙打了个寒战。记者开始讲述那个传说：
“马萨林是这座小岛上的重要人物。小岛上的监狱就是用他来命名的。还有矗立在5-20广场正中间的雕像，是一个世纪以前，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当时的市长下令修建的。雕像身着大主教服装，双手叉腰，目光直视地平线。跟盎格鲁—诺曼底其他岛不一样，莫尔塞岛从没有被英国人占领，那得多亏了这个马萨林。事实上，马萨林非常喜欢莫尔塞岛，他经常来这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虽然不是他建立的圣—安托万修道院，但是他在15世纪修道院衰落后命人重建了它。”
“为什么衰落呢？”
“据说是因为鼠疫。马萨林在的时候，这个小岛上的僧侣数量增加了两倍。他还下令挖掘了地道。至此，小岛到达繁盛期，监狱是后来的事。”
克拉拉转过头看向远方。西蒙一直盯着德尔佩什。
“马萨林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小岛？他是本地人吗？”
“不。他是意大利西西里人。莫尔塞不是他唯一热爱的小岛……他的外号是‘25个修道院的主教’。他收集最富有的修道院，例如：克吕尼、圣—但尼……他就是法国历史上最富有的教会人士。”
德尔佩什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西蒙。记者继续讲：
“比如，他用他的财富去资助他的教子路易十四……修道院源源不断的财富让他成为那个年代艺术家的资助者，例如：作家、画家、雕塑家等。跟他本身主教的地位没太大关系。”
“所以为什么是莫尔塞岛？”西蒙问道。
“这就是战略考虑了。在盎格鲁—诺曼底群岛对抗英国的百年大战中，英国人从没有拿下圣—马洛小岛，或者是圣—米歇尔山。但是莫尔塞岛的监狱，跟邻岛绍塞岛或者塔堤乌岛的堡垒一样，在几个世纪里被多次攻击，经历过爆炸还有火灾。但人们最经常讨论的是他的疯狂……”
“说到重点了。”克拉拉舔光了杯底的奶油。
“到底是什么意思？”西蒙继续说。
“你会在《小岛人》上读到的，”克拉拉插嘴，“10年来夏天的头条总是这个。结果今年的头条成了沙滩上的尸体。”
德尔佩什哈哈大笑。
“好吧，我简单说说，免得克拉拉觉得无聊去睡觉，扔下我们两个人。”
他点了一支烟。嘉润，一个罕见的印尼牌子。克拉拉在一旁打哈欠。
“疯狂马萨林这件事是塞维涅夫人在一封信里提到的。你知道她是谁吗，卡萨诺瓦？”
“呃……”
“塞维涅夫人是路易十四时期最知名的宫廷生活传记作家。她写了上千封信，主要是写给她女儿的。大部分都出版过，有些仍未发表。在1659年4月12日的一封信中，有这样几句奇怪的话：意大利的马萨林赢得了整个宫廷的倾慕。他的口才、渊博的知识还有政治谋略，尤其是来自莫尔塞小岛的财富让人羡慕不已。他用这份独一无二的财富拉拢了整个法国贵族，这份取之不尽的财富让法国宫廷羡慕不已。没有这份财富，路易十四就不可能风光起来。”
“谁找到了这封信？”
“让·雷米，一个考古学家。一个非常让人吃惊的家伙。我见过他几次……是个固执的人……”
“能否再说明白点儿，到底是什么财富？”
克拉拉秀了秀她的彩色玻璃戒指。
“金子……宝石。没多少选择……”
德尔佩什继续说：
“也许是罗马宝藏……维京人的战利品。或者是圣殿骑士的宝藏，上千个僧侣的积蓄。马萨林拥有取之不尽的宝藏。事实上，没人知道详情……只有这封信里的几句话。”
“就这些？”西蒙很吃惊，“上千封信里就这几句跟宝藏有关的话？”
“无风不起浪。塞维涅夫人是非常值得信赖的传记作家。所以小岛上肯定有财富。既然她用到了取之不尽这个词，那我们可以猜想……”
“没人发现吗？”西蒙打断了他。
“让·雷米找了一辈子。具体说是他短暂的一生。我给这个传说起了个贴切的名字：疯狂马萨林，足够在每个夏天让游客们为之痴迷。另外，疯狂马萨林让人联想到大巴黎的希利—马萨林站。”
“你跟游客们讲了什么，除了塞维涅夫人这几句话？”
德尔佩什看着克拉拉，后者给他一个顺从的微笑。
“整个故事呗。我们知道莫尔塞岛是一个非常富饶的小岛，直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修道院被铲平，僧侣们被驱逐，物品被变卖……从此小岛一蹶不振。唯一的变化就是以前的城堡变成了监狱。修道院的那块地，被人们称之为‘嗜血者’，卖给了小岛上最有钱的农民，他们花天价买下来这块地。我们不清楚为什么在那个年代，修道院靠海的这块地这么值钱。这家人有四兄弟，他们迅速成了暴发户，然后在欧洲大陆投资。接下来两年，四兄弟互相残杀，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家庭的故事很少出现在官方文件里。这块地变成了无主之地，之后过了100年。”
“是你发现了这些细节吗？”
“不，是让·雷米告诉我们的。他是历史学家，对档案很着迷。我们就这个故事讨论了好几个晚上。”
“财富的秘密呢？”
“后来好长时间没有新消息。1819年一个苦役犯来到小岛后暴富。来自雷恩城堡的修道院院长索尼埃在克利夫兰发了财，让人修建了一个神秘的小教堂。我在《小岛人》写过这些故事。但私下说，跟雷恩城堡的神父不同，这个暴富的苦役犯其实是个臭名昭著的骗子。最靠谱的还是吕西安·韦尔热的故事……”
“吕西安·韦尔热是谁？”
“一个18岁的农民，在修道院周边废弃的土地上务农。一个可怜的家伙。是让·雷米挖出了这个故事。吕西安·韦尔热宣称发现了宝藏，真正的宝藏，那是1914年。第二年他就去参战了，再也没回来，把秘密带进了坟墓……1937年，监狱的神父同时也是圣—安托万修道院的神父，他突然疯掉了，说恶魔想偷走小岛的财宝。他不敢拿走财宝，说财宝被诅咒了。”
“这些证词都是让·雷米收集的？”
“是的，他也算是个疯子。他对吕西安·韦尔热的故事尤其感兴趣。人们认为让·雷米最终发现了疯狂马萨林的宝藏。但是他把秘密带进了坟墓。他自杀了。”
“他在嗜血者工地事故之后自杀了吗？”
“没错。这块土地属于他。他们在那里挖掘古迹，他一开始是一个充满热情的考古学家，但不用说他也希望能找到那笔宝藏。有天晚上，大概是10年前，我们两个在圣—安托万修道院聊天，手里还拿着啤酒。他跟我吐露说他发现了马萨林的宝藏。但是他拒绝说更多内情。几个星期后，起重机倒了……”
克拉拉不耐烦地看着手表。西蒙装作没看见。
“德尔佩什，你呢？你不想继续深挖这个故事吗？”
“并不太想。所有深挖这个故事的人最后都死了……再说了，疯狂马萨林可是我的摇钱树。游客们最喜欢他的故事了。每年夏天都有游客带着炒锅在海滩上挖金子。他们看了我的报纸就想去参观修道院的遗址。这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每个人都从中获益。”
西蒙继续问：“你真的不相信疯狂马萨林这个故事吗？”
德尔佩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克拉拉打断了他。
“如果回答是的话，就是胆小鬼。但事实上他也信。这个小岛上所有人都信。但是他害怕那个所谓的诅咒，所以他扮演了怀疑者的角色。”
“没错。”德尔佩什笑了，又点燃了一支印度尼西亚的烟。
味道太臭了。德尔佩什继续说：“别怕，孩子。这个岛上的人都活不长。如果我再活15年，报纸还在的话，那是因为我知道点到为止，不去深究，步步为营。不要惊起太大的波澜。作为这个小岛上唯一的报纸，要保持中立……再说，我也习惯了……那些文件嘛……就躺在某个角落里吧。”
安静了片刻，克拉拉又打了个哈欠。
“我回去睡觉了。”西蒙说。
他以为克拉拉会说“我也回去了”，但她并没有。她跟她的孤胆英雄记者先生一起留在露台上。在离开之前，他把椅子放回原位。他给克拉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在他离开后说太多。
西蒙想，如果明天的《小岛人》在瓦雷利诺和嗜血者工地事故之间建立起联系，那么克拉拉你就等着瞧吧！
他看了一下表。
凌晨1点。康迪斯就在楼上等他。
他知道无论如何，这么晚，德尔佩什也来不及改明天的头条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