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17日，星期四，10点45分

莫尔塞岛，海鸥湾

“科林？”

保姆马蒂娜不说话，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盯着我看了半天。

她重复说：

“科林？”

我感觉她在努力寻找记忆中6岁的我和现在这个16岁男生之间的相似之处。突然，她想起来了。

“科林！我的小乖乖。老天爷啊！”

她的脸从窗户那里消失，然后马上出现在门口。一条黑白相间的哈巴狗从里面冲出来。她一把扯住了它的项圈，给我打开了红色的栏杆。

“帕查，走开！”

马蒂娜站了一会儿，直直看着我的眼睛，顿时落泪了。

“科林，我的小宝贝。”

她没有给我后退的余地，松开了狗，把我紧紧抱入怀中。她胖胖的胸部抵在我的胸口处，我才想起来这是这些年唯一抱过我的女性。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然而我并没有产生任何情色的想法，只感受到了满满的安全感，就像是被虫茧包围一样。马蒂娜往后退，又看了我一眼。

“我没认出来是你。你看起来像你父亲啦。”

她捏了捏我的脸，手有点儿发抖。

“快进来。”

房间里的摆设跟我想象中一样。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客厅，走廊尽头是卧室。帕查舔着我的腿毛，哎呀，太恶心了！

“你记得帕查吗？”马蒂娜问我，“你以前很喜欢它的！你4岁的时候它出生的。你们两个经常一起玩。”

我陷入了回忆之中。

一只狗？

跟狗一起玩？

我使劲回想，也许藏在记忆深处，但我会想起来的。我仿佛看见自己带着一条小狗在车库的滑道上奔跑。

我的喉咙哽咽了，很想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马蒂娜让我进厨房。我看了一下周围的装饰，还是熟悉的感觉。我还记得在这里吃过下午茶。一个旧的饼干盒，一大盒巧克力，还有猫耳朵饼干，放在橱柜最上面的架子上。

“你吃点儿东西吗？”

我不饿，但我回答说好，只是为了让她开心。她打开橱柜。我急忙说：“等一下，我来。”

铁盒子还在老地方。马蒂娜笑了。

“你还记得！”

我们找回了过去。

马蒂娜打开饼干盒。我在里面找到一块儿猫耳朵饼干。

我一口吞下。

饼干臭了，我只希望它没有放上10年。我一边嚼饼干，一边观察四周的环境。橱柜的杂货堆里有一个迷你埃菲尔铁塔，一个风扇，一个圣—米歇尔山的石膏模型，我还找到一张镶框的彩色照片。洒满阳光的餐桌上堆着酒瓶，一群年轻男人赤裸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另一群年轻女子穿着轻薄长裙。跟我在舅舅家发现的照片还有视频的年代比较接近。

我数了数，照片上一共12人。

我认出了母亲，她总是站在一旁。蒂埃里和布丽吉特两个人靠在一起。我的父亲在餐桌另一头，旁边那个红色短发女孩儿看着他，我觉得那是爱慕的眼光。

我能跟马蒂娜说这个细节吗？

我还注意到另一个细节。帕查趴在桌子下，之前我没留意它。我还注意到照片里的我应该是5岁左右，在地上玩塑料玩具，应该是父母的考古工具。我模仿大人干活儿，用锄头和红色的塑料耙子在身边挖洞。

保姆走过来看照片，我跟着站起来。

“在地上玩的小家伙就是你，科林。照片是11年前拍的。这11年真是恍如隔世。那是天堂才有的照片！他们当年那么开心，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聪明！他们在一起的8年时光只有阳光。他们没什么收入，就靠欢笑和爱生活。这不是陈词滥调。我是他们所有人的保姆。我给他们做饭，照顾你。就这样一起过了8年，其中有6年是照顾你。你就是从天而降的小天使。”

然后她沉默不语，陷入了回忆中。

可是我脑海里的画面跟她的版本不一样。我记得一场争吵，大人们说话很大声。父亲的手在空中挥舞。他手里拿着一个杯子，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我脑海里的画面肯定跟饭局有关，要么是拍照那天，要么是拍视频那天。

马蒂娜陷入了回忆之中。

“谁能预想到后来发生的悲剧？”

她让我坐在餐桌旁。

“你想喝东西吗？”

她应该留意到饼干变味了，给我端来一杯柠檬水。瓶口的木塞还用一根铁丝牵着，这些细节我还记得。她再次把饼干盒递到我面前。

原来她还是没有注意到饼干臭了……

“你在岛上做什么，科林？”

我没细说，只提到了帆船夏令营，还有顺道来到她家。

“你喜欢帆船吗？”

我的回答没法让她信服。她很了解我。沉默片刻之后，我又提了新的问题。

“保姆，请跟我谈谈爸爸的事。”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好像我的问题是最自然不过的。

“我其实不太记得了。科林，要知道你的父亲是一位学者，一位科学家，一位考古学家，这是他的热情所在。这份工作充满乐趣。他带领整个团队投入考古工作中。他们都是他的朋友。马克西姆是他的好哥们儿。你应该不记得他们。还有你妈妈的弟弟蒂埃里，和他太太布丽吉特。当然还有你母亲。他们很相爱，是一对让人艳羡的夫妻。你们一家三口是非常幸福的家庭。”

她看着我，眼里带着柔光。

“科林，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让我停下来。”

不舒服？

保姆讲的都是幸福时刻啊！

“不不，你继续。”

马蒂娜看着照片。

“科林，你看看照片，你看你们多幸福。你的父亲和母亲真是神仙夫妻。”

“保姆……”

“嗯？”

“我几乎认识上面所有的人，但是那个角落里的红头发女孩儿是谁？”

马蒂娜惊讶地看着我。我的问题吓到了她。

“她？她是杰茜卡。历史系学生，在工地实习。她来了三次，每次三个月。你不记得她是自然的，她不是一直都在。而且她对比你年纪大的男孩子感兴趣……”

突然，我内心一阵慌乱。我在视频里看到父亲的手放在这个杰茜卡的屁股上。保姆肯定知道这事。我没有勇气直接开口问。于是，我换了个问题：

“他们在修道院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他们在小岛的地下挖掘文物。那里埋着各种各样的文物：钱币、雕像、盘子、武器。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你父亲很着迷。他想把这个地方开发成一个自然公园。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会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重建修道院。科林，你要知道，你父亲是一个温柔、冷静、聪明的人。这一切太不幸了！真是一场悲剧啊！”

“保姆，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再一次吃惊地看着我。我看着四周的旧墙纸，堆起来的餐盘，还有水果篮，有种在自己家的感觉。一种从没有过的回家的感觉。

“不是吧，你什么都不知道？蒂埃里和布丽吉特没跟你说？”

我使劲摇头。

“他们应该告诉你的。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由我来说……”

“你说吧。”

“好吧，你迟早会知道的。你的父亲跟他协会的人遇上了棘手的资金问题。修道院没有任何收入。他们靠补贴过日子，但远远不够。于是，团队内部发生了分歧。岛上有很多人窥视你父亲的这块地。你想想，我们在一座旅游小岛上，你父亲那块地靠海边，面积好几公顷。当省议会决定开通渡轮连接小岛和大陆的交通时，房地产市场一下子爆红。”

“那块地是属于父亲的吗？”

“是的，他跟他一个童年朋友一起买的。一个非常有钱但奇怪的人，住在南部。好像是叫作拉斐尔……不，是加布里埃尔。总之就是这两个名字其中一个。但是他姓什么我忘了。”

“他最后卖掉了这块地吗？”

“不，当然不可能，”马蒂娜几乎是在大喊，“大家都想高价收购那块地。市政府，还有房地产开发商都掺和进来。你父亲不同意。你的母亲也支持他，但是协会里其他人有异议。大家一直吵个不停。特别是你舅舅蒂埃里，还有他的哥们儿马克西姆。虽然你父亲是圣—安托万协会的会长，但是得协会内部全票通过才行。他们最终决定卖给一个开发商，建立一个环保的旅游景点。他们把这个规划叫作‘嗜血者计划’。也许你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但其实这个修道院从中世纪开始就叫这个名字。他们计划修建的旅游设施不是用水泥，而是用环保材料建成。你父亲对这个计划很有信心，他自己还画了图纸。那家公司叫作欧洲建筑，小岛上的人都记得这个名字。是你父亲朋友的公司，那个叫作加布里埃尔或者拉斐尔的家伙。但除了你父亲，没几个人相信他。”

马蒂娜停下来。

我想她应该差不多70多岁了。虽然脸上长满了皱纹，身体也是疲惫不堪的模样，但是跟我说话时异常激动，充满了活力。她让我再吃点儿饼干，但是我做了个鬼脸拒绝了。她也没有坚持，只是咳了一下。

“工地开工三个星期后，”保姆咳嗽声加重了，“一台起重机倒了，工地下方的地下通道无法承载其重量就坍塌了。三个工人不幸去世。你父亲的协会被起诉。当时是非常大的丑闻。市长本来就看不惯你父亲，因为当时他没有拿到开发权，所以对你父亲下了重手。你父亲跟他有过节。他承担了所有的责任。他是协会会长。他在官方场合承认是自己的错误，他没有责怪任何人。警察上门的时候，他深夜坐帆船离开了。他留下一封信解释了他的做法。他无法承受三个人的死亡，他们可是三个家庭的父亲啊！几天后，人们在大海上发现了他的帆船。”

我继续问道：

“那他的尸体呢？”

马蒂娜慢慢摇头。

“别做梦了，科林。你父亲10年前去世了。不要有别的想法。”“但是他的尸体呢？”

“那是在海上。十几天后人们找到了他的尸体。”

“是他吗？”

马蒂娜继续笑道：

“是他，科林。穿着他的衣服，可以认出来是他。亲友来辨认尸体。整个协会的人都来了，除了你妈妈。”

马蒂娜还在笑，只不过这次是小丑一般的苦笑。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10年前见过她这个样子，或者说我听过这番话。

“是一场事故，科林。是一场事故。”

马蒂娜一直在撒谎。

事到如今，她还在撒谎。

马蒂娜继续说：

“没有人怀疑过事情真相。科林，大家都只是想保护你。不要抱有虚假的希望。你父亲是自杀的。如果你像我们一样了解他，你会明白的。他是一个勇于担责任的人。”

马蒂娜突然靠近我，把我拥入怀中。她再一次紧紧抱住我。

“科林，千万别瞎想。你要听我说。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事。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命。你父亲是个杰出的人物。不要听其他人瞎说。”

马蒂娜站起来，再一次看着照片。她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太不幸了！这8年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日子……”

我内心深处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在水里漂浮了10天的尸体肯定是无法辨别的，我在侦探小说里看过。衣服是可以更换的。他们也没查验DNA。当然，我父亲是个杰出的人物，这一点我同意……

但是，他没有死。

突然我想离开这里。调查才刚刚开始，随时可以回到这里了解更多情况。我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突然，我发现还有其他照片，上面是保姆的家人：马蒂娜的爸爸、丈夫和她的两个孩子。我还没问过他们近况。

“你爸爸还好吧？”

马蒂娜再次恢复温柔的常态。

“他3年前死了，是癌症。”

我看起来像个傻子。

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人们一般会原谅这种唐突的态度。安静片刻后，我继续问道：

“呃……我不记得你儿子的名字了。”

“特里斯坦和保罗？”

她的神情更加悲伤了。

“他们过得不好。这是这座小岛的悲剧。他们两个都卷入了入室抢劫案。一个在瑟堡的监狱里，一个在卡昂的监狱里。他们还有6个月出狱。”

我一下子更加没话说了。马蒂娜看出了我的窘态，开口解围。

“我知道你过得很好。看得出来。你上学接受了教育，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你父亲一样。你很像他。你会走得很远，科林。”

她再次抱紧了我。她胸部的温度给我安慰。她这次是彻底哭出来了。最后，她松开了我。

“你走吧！”

“我会回来的，保姆。蒂埃里和布丽吉特后天来。我们一起来看你。”

“好的。”她的语气感觉不是很确定。

我觉得她不想说出最真实的想法。她也不是很相信蒂埃里和布丽吉特。我了解她。她对我的亲生父母赞誉有加，自然不太看得起我的养父母。

我走出了保姆的房子。她在窗口目送我离开。我感觉她既幸福又忧伤。

离下莫村越来越远，我觉得保姆是我遇见的好人。在她眼中，我还不到6岁。她眼中的我就是一个小天使。

我看了一眼手表。

11点50分。

我还得给奶奶打电话。除了保姆之外，她是唯一在我面前会提到我父亲的人。我有种奇怪的感觉。10年来，我父亲是个禁忌的话题，然而到了保姆这里，一切都这么自然。她让我证实了我长时间以来的猜想：我父亲是个英雄。他还活着！船上那具尸体没有被确认身份，只不过是个幌子。

是的，我的父亲还活着！

是的，他是个杰出的人物！

是的，我必须找到他！

但是我得先打电话给我奶奶。为了证实我一个非常疯狂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