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16日，星期三，下午5点15分

莫尔塞岛，圣—阿让市政府

西蒙·卡萨诺瓦抬头穿过市政府的走廊，寻找阁楼的入口。

克拉拉叹了口气：

“你会闯祸的，卡萨！”

西蒙没有回复她，在入口处放了一把梯子。他使劲推开门。他知道自己要找什么，马萨林监狱的文件。西蒙找资料很有一套，他在大学学习公共法的5年期间，收集了很多从政府相关部门找来的各种资料。政策规划可是他的专长，他对图纸、地契、市政工程承包合同这些文件很熟悉。

西蒙感觉好几年都没人来过阁楼。到处都是灰尘和老鼠屎，还散发出一股霉味。虽然他还没靠自己的专业找到一份好工作，但是他对于档案的喜好又发挥了作用。

他寻找跟监狱相关的文件，包括建筑施工图、市政通告等。当地居民肯定想关掉这所监狱，毕竟这里是一个度假胜地。西蒙不知道事情会进展到何处，但他不愿意坐以待毙。目前他能做的就是查找资料。

除非……

西蒙的视线落在一堆档案盒上，上面写着“CITADELLE MAZARIN（马萨林监狱）”，黑色加粗的大写字母。第一个盒子最重，但里面只放着一本大部头，原来是一篇博士论文！总共700多页，1957年通过答辩，作者是达尼埃尔·萨杜郎，卡昂大学教授。博士论文的标题比较奇怪：《强盗之岛》。副标题是《1794年和1946年期间莫尔塞岛监狱人口分析》。1794年，这座城堡被改造成苦役犯监狱，也就是从莫尔塞岛押解到卡宴和其他海外领地的苦役犯中转站。1946年被正式改造成监狱。

这篇博士论文是一个历史学教授一生的贡献。评委一致通过答辩。西蒙靠在阁楼的房梁上，以一种不舒服的姿势，全神贯注钻研这本700多页的大部头。除开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专家们……他应该是这本书的头一个读者。西蒙本来以为会是非常枯燥的文字，加上一大堆数字……然而，在读完了前言之后，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非常的不自在。

达尼埃尔·萨杜郎博士论文的开头很奇怪，他提到了澳大利亚南部的塔斯马尼亚岛，这座岛跟整个比荷卢地区差不多大。塔斯马尼亚岛跟印度洋其他小岛一样，原住民是美拉尼西亚人。英国人想把整个小岛改造成监狱，就像是法国人对新喀里多尼亚岛那样。于是，塔斯马尼亚这座方圆6.8万平方米的小岛被改造成监狱。那里的囚犯可以种地，过上正常的生活……前提是他们不能离开小岛。就这样生息繁衍了好几代，当地的土著人因为苦役犯带来的传染病纷纷死去。最后，塔斯马尼岛成了罪恶之岛。他们抢夺妇女，繁衍后代。小岛后来向世界开放。如今岛上有50万居民。但是这些居民的祖先都是罪犯！

西蒙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塔斯马尼亚岛和莫尔塞岛之间的联系。博士的第一部分导言解释得非常详细。1794年至1946年期间，有12538名囚犯来到了莫尔塞岛。这里只是中转站，终点站是海外领地。囚犯们在这里待上几个月，等待从格朗维尔出发的船。但是达尼埃尔·萨杜郎研究过苦役犯监狱的文件，包括连续几任监狱狱长的报告、公证书、遗嘱，以及捐款。

他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大部分转移到莫尔塞岛上的囚犯都是政治犯、失宠的贵族、陷入文字狱的资产阶级、自由思想分子等等，大部分都是有钱的罪犯。也就是说监狱的大部分犯人都比小岛上的原住民有钱有势。原住民看着装甲车在警车的护卫下到达小岛，然后戴着锁链的囚犯坐上渡轮驶向新大陆。于是，这座小岛上滋生了一门赚钱的买卖。

那些有钱的囚犯可以付钱找人替他服苦役！

囚犯、农民、监狱看守和监狱领导串通一气，达成一桩桩地下买卖。当然最危险的囚犯是不可以做交易的。找人代替服苦役的囚犯也愿意待在小岛上。在大陆，他们是被四处通缉的囚犯；在小岛上，他们拥有相对的自由。这些囚犯除了可以花钱买到相对的自由，甚至可以买到最终的自由。只要最后从格朗维尔出发的船只上面的囚犯总数没错就行。有时候，有些人为了钱可以出卖一切。一个父亲或者一个儿子为了全家人牺牲自己。有时候，有些父母会卖掉自己的儿子。有时候，有些孩子会卖掉自己生病的父亲。有时候，岛上腐败的警察会偷偷找来一个醉汉或者流浪汉。

这种操作也不是莫尔塞岛独有。根据历史学家的研究，这种人口交易在全世界的苦役犯监狱都存在。达尼埃尔·萨杜郎把这个秘密昭然天下。然而最大的问题不是作者在博士论文中暴露人口交易，而是交易记录。大部分历史学家认为苦役犯监狱的这种人口交易是边缘化的行为，仅限于守卫或者法官的个人行为。根据达尼埃尔·萨杜郎的研究，莫尔塞岛的情况比较特殊。这些交易直接由监狱的领导策划实施，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在他看来，法国也仅此一例。最后，他判定有15%~25%的囚犯从没有离开过小岛，而是一直在岛上生活。也就是说将近2500人。有些人后来还把全家人都迁到了小岛上。但是大部分人都在小岛上结婚了。

2500名囚犯在小岛上过着自由的生活，算不算多呢？

要知道这座小岛的居民总共才不到3000人啊！

博士论文700多页大部分都是证据。西蒙草草翻完了。一切证据看起来都有理可循。这个历史学家的工作太出色了！

西蒙直接翻到论文的结论部分。达尼埃尔·萨杜郎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持续了150年的人口交易导致这所小岛40%的居民祖先是囚犯。这还是保守估计……他观察到的只是官方数据，可以摸到的蛛丝马迹，例如：一个名字，一个证物。他无法追溯那些地下交易，肯定比正常交易数量更多。

这所小岛至少40%的居民祖先是囚犯。

这意味着什么呢？

达尼埃尔·萨杜郎让读者自己去推理。他补充说，不存在所谓的犯罪基因。我们可以天真地认为这些罪犯已经重新融入了社会，走上了正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照顾妻子儿女。

这是比较乐观的推测。

比较悲观的就是他们还会继续犯罪，他们的孩子也走上了犯罪之路，甚至是孙子辈……

达尼埃尔·萨杜郎的结论是：莫尔塞岛不是西西里岛。这里既没有有组织犯罪，也没有帮派之间的恩怨。小岛是座和平之岛。这里的犯罪率并不比其他地方高。但是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有这样的流言：这座小岛是匪徒的后方基地。莫尔塞岛甚至被称作“强盗之岛”。大部分盎格鲁—诺曼底岛屿（例如：泽西岛、根西岛、萨克岛、阿尔德尼岛）是当年法国出让给英国皇室的岛屿，如今变成了厌倦了南部地区的英国富人外出度假的好地方，甚至是避税天堂。而法属诺曼底群岛（例如：绍塞岛、塔堤乌岛、阿勒雷岛、莫尔塞岛）这些看起来比较破败的小岛，成了欧洲大陆上罪犯的避难所。莫尔塞岛还有一个相传几个世纪的宝藏传说，即疯狂马萨林。

无论如何，“强盗之岛”跟西西里岛不同，这里没有犯罪集团，它只是某些极端危险的法外之徒的避难地。但是这些个体之间并没有建立关系网。达尼埃尔·萨杜郎最后提了个问题：这座小岛如今变成什么样，谁又知道呢？

西蒙合上了博士论文，惊讶不已。他第一次知道了这座度假小岛背后的阴暗面。他手里拿着论文，下去找克拉拉，克拉拉还戴着耳机唱歌。

“啦啦啦啦……”

她懒得理他。西蒙给她讲了一下论文的大概内容。克拉拉心不在焉，一直盯着她的脚指头。西蒙说完之后，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你们这些读书人想太多了。”

她的反应激怒了西蒙。

“听着，克拉拉。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这是一篇博士论文。这个教授讲的都是有事实根据的。有700页证据啊！”

克拉拉叹了口气。

“卡萨，我在这里的沙滩晒了30年太阳。我不觉得我身边的人是连环杀手。”

“你是本地人，对吧？你应该知道一些情况的。比如你的邻居，或者你的家人？”

西蒙一下子说到了痛点。克拉拉突然爆发了：“不要提我的家庭。”

西蒙找到了克拉拉的弱点。同时，他察觉到这个女秘书内心的波动。她也许还有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那你说清楚啊！”西蒙问道。

克拉拉叹了口气，有些尴尬，但很想一吐为快。

“没什么好说的，我父亲就是个浑蛋！他和我哥哥一起在大陆做了很多坏事，走私之类的。他们两个进监狱好多年了！”

“在马萨林监狱吗？”

“不，在欧洲大陆，巴黎郊区的监狱里。我的母亲伤心欲绝。我的两个混账哥哥把他们的父亲和舅舅当成英雄。”

西蒙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看……”

“不要轻易下结论。”她开口辩护。

西蒙怪自己太过鲁莽。克拉拉陷入了沉思。他继续提问：

“你在学校的伙伴们呢？你认识这个小岛的原住民吗？他们的家庭情况跟你一样吗？”

“闭嘴。你太过分了……”克拉拉还不服气。

西蒙还在坚持。

“虽然没有人做过研究，但的确存在这一现象。莫尔塞岛保持着世界监禁纪录。没办法去证实，有些人也许是在别处犯的罪。”

“闭嘴！”克拉拉在椅子上咆哮，“你胡说八道。我现在觉得身边的人都是罪犯。我认识的人都是罪犯。”

“我没说错吧，这一个月来，你交往的都是混混。事实上，你没的选择。这个岛上的确只有浑蛋可选！”西蒙开玩笑说道。

“这个不好笑。”

西蒙感觉克拉拉在脑海里列清单，她认识这个小岛上所有的混混。他一下子击中要害。

“克拉拉，所有这些浑蛋，他们骨子里都流着罪犯的血液。你也是。走着瞧，总有一天，你也会犯下罪行！”

克拉拉哆嗦了一下。

她害怕极了，陷入恐慌之中。无可避免的家庭悲剧就是最好的证据。她穿着白色低胸衬衣和迷你牛仔裙。有一瞬间，西蒙想拥抱她，甚至是更深入的交流。但是，西蒙还是摇了摇头，虽然她很迷人，但是她年纪太大了。

克拉拉站起来，没法站稳。

“你一点儿都不好玩，卡萨。你说了这么多，别忘了这个岛上还有两个逃犯……”

“特别是其中那个什么若纳斯！让—路易·瓦雷利诺看起来还不算大奸大恶。这个若纳斯看起来对这个小岛很熟悉。在我看来，他一有机会就会甩掉让—路易。我们会在小岛某个角落找到你前同事的尸体。”

“你真是太过分了！”

西蒙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情。

“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这个小岛的秘密宝藏是什么来着？历史学家提过的疯狂马萨林？”

克拉拉不太明白。

“你今天真是满嘴胡话。”

“拜托……”

“你不应该问我。关于疯狂马萨林，你得去问德尔佩什。”

好的，德尔佩什……西蒙知道克拉拉跟这个小岛记者有一腿。他一直通过克拉拉打探市政府的内幕消息。德尔佩什非常注重独立调查精神，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维护小岛的民主和正义。克拉拉是他的内线。西蒙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易。

克拉拉是极致的浪漫主义者。她期待的是烛光晚餐和沙滩散步，然后再谈正事。而德尔佩什是实战派，他只想要消息，而且越快越好，不想浪费时间。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游戏，克拉拉给西蒙讲过。

德尔佩什想从她嘴里套消息，而克拉拉让他苦等。有时候，德尔佩什实在等不及了想发火，说他可以去别处套消息。有时候，他喝过开胃酒就离开餐桌，而克拉拉完全摸不着情况。克拉拉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一直吊着他的胃口。在餐厅里留下线索，等他来夜总会。“晚一点儿，亲爱的……”有时候，德尔佩什看看表，温柔地注视着她，向她许下美好的承诺，她就在吃甜品和水果期间随口说几个小道消息。但是最后，晚上11点，她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德尔佩什和克拉拉之间的故事，都可以写一部小说呢！

“所以说，关于疯狂马萨林，德尔佩什是这方面的专家？”西蒙继续问道。

“每年夏天，他会把这个故事拿出来讲。我记得还是他让这个宝藏传说重见天日的。关于宝藏的故事很吃香，你知道的。我从没有了解过细节，但是你在这几年的《小岛人》上会找到很多相关内容。”

“的确是卖点。”

“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这件事情是真的吗？”

“你说呢？这是吸引游客的诱饵。古老的传说而已。我一直听说地下埋着宝藏。”

“谁是疯狂马萨林？”

“我不清楚，肯定跟马萨林有关。可能是一个知名的画家吧！”

西蒙想了一会儿，他觉得她是故意的。

“是主教！或者说总理，就是广场上的那尊雕塑！”

“好了，别把我当成笨蛋。有个叫马萨林的人来到莫尔塞岛，他在信里提到小岛上有财宝，法国所有的王储都眼红。但是马萨林认为找到这笔财宝的人会在揭晓秘密之前死去。据说本世纪初，岛上有个年轻的农民找到了财富，然后他出发去参加“一战”，就再没有回来，也没有后续消息。德尔佩什每年夏天把这个故事拿出来讲。听信这个传说的游客们拿着铲子去小岛各个角落挖财宝。你也清楚谁都没有发现宝藏……”

西蒙对财宝的事情很好奇，他要跟德尔佩什好好谈谈。

莫尔塞岛的历史，宝藏的传说，还有两个在逃的囚犯。仅仅几个小时，这座无聊的小岛变得非常有趣。西蒙精神振奋，而克拉拉看起来很沮丧。

“克拉拉，你要振作起来。”

“你就是个孩子，卡萨。”她反驳道，“我一告诉你这个小岛上有两个逃犯的事，你就开始浮想联翩。市长不想通知任何人，也许他这样做很蠢。但如果出了什么纰漏，这就是丑闻啊！你居然还为此感到开心？”

“你也应该开心起来，克拉拉。”

克拉拉看着西蒙，不太明白。

“为什么呢，卡萨？”

“首先不要叫我卡萨，我叫西蒙！你是故意的！我其实在马萨林监狱门口就见过德尔佩什，他早就发现事态不妙，甚至想从我嘴里套消息。如果他来市政府套消息，我也不会吃惊的。”

“你瞎说！”克拉拉突然一脸严肃，“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会被解雇的！”

“没错。你知道内幕，而他不知道。那两个逃犯被抓住之前，你可以趁机要挟你的德尔佩什，让他为你准备玫瑰花束、烛光晚餐……”

“还有威尼斯旅行！”她补充说，精神振奋。

西蒙来到了市政府的楼梯平台，呼吸着户外的新鲜空气。贴着“小岛人”LOGO的车子早早停在市政府前。德尔佩什在人行道上抽着烟，神情放松。差不多晚上7点，市政府快关门了，克拉拉也要下班了。迪迪埃·德尔佩什向西蒙点头示意，没有开口说话，就像是在等待猎物的捕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