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的鱼儿们《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 科幻卷》|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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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 科幻卷》
丽江的鱼儿们

陈楸帆

陈楸帆,男,科幻界年轻的作者。生于1981年,广东汕头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语言文学专业,艺术学院影视编导专业双学位,目前从事互联网工作。

1

两只攥紧的拳头摆在我的眼前,手背向上,泛着刺目的白光。

“左?还是右?”

我看见自己伸出幼嫩的食指,怯怯地点了点左边。左手手心向上,打开,空空如也。

“再给你一次机会,左?还是右?”

我点了点右边。

“确定了哦?变不变?”

手指在空中犹豫着,鱼儿般左右游弋。

“变不变?三……二……一……”手指定在了左边。

手心向上,打开。除了透明的日光外,空空如也。

是梦?

我微微撑起眼睑,阳光苍白刺眼,在这座纳西风格的院落里,我打了个不知长短的盹儿,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天真他妈的蓝啊,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十年过去了,该变不该变的都变了,只有这片天空的颜色依旧。

丽江,我又回来了。这回,我是个病人。

这回,注定了我们的相遇不再平铺直叙,不再正常。

2

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内,我由一个作息规律得近乎病态的办公室白领,一辆灰色福特的主人,一间位于城市皱褶处的霉菌公寓的准拥有者、一条负债累累的寄生虫等等,摇身变成了一个疗养病人。都是那份天杀的体检报告,在最后一页白纸黑字地写着:PNFDII(Psychogenic

Neural Function Disorder II),用人话说就是心因性神经官能失调二期,建议是强制疗养两周。

我腆着脸问老板能不能不疗养,因为我的后颈肉已经接收到从办公室各个角落里射来的目光,开始过敏、泛红、发热。那目光多么的幸灾乐祸,多么的小人得志,多么的落井下石,翻来覆去就是“大红人你也有今天呀”这一个调调。

我打了个寒战,办公室政治的这种死法,我并非没有亲见过。

老板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啊,你疗养我还掏钱呢,这是劳动法的新规定,你以为想疗养都能疗上啊,也就咱这么国际化的正规公司……啊。再说了,你这病要恶化了,弄出个神经性梅毒什么的,那也趁早给我走人。

我讪讪地退出老板办公室,开始收拾东西,交接工作。我努力不去理会那些目光,瞧好了,你们这些神经性梅毒的小人,半个月后咱们再战。

飞机上,我听着四周鼾声大作,睡意全无。事实上,我已经失眠一个多月了。肠胃功能紊乱、健忘、头痛、肌肉劳损、轻度抑郁、性欲减退……或许,我真的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我随手翻阅起航空杂志,一幅幅美好到虚假的丽江风景唤起了十年前的记忆。

十年前的我,一无所有,浪漫得一塌糊涂。十年前的丽江还是片自我放逐者的乐土,或者不那么文学地说,文艺青年的艳遇胜地。当时我的所有财产就耷拉在纤维化还没那么严重的肩膀上,揣着一张地图出没在古城的清晨与子夜,与独行的女子搭讪,伴着歌声和酒精入眠。

如今我回来了,有房有车,该有的都有了,包括阳痿和失眠。如果幸福感和时间是坐标系的纵横两轴,那么我怀疑我的人生曲线已经过了顶点,开始坚定而无可挽回地下垂。

为了一条无法再度坚挺的曲线,付出一份安稳前途,这是哪门子的弱智交易?

3

我又发呆了,阳光越过高墙斜斜地切在院子里,有一股香椿的味道。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手表、手机以及一切能显示时间的物品已经被康复中心的人收走了,古城里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视。倒是有许多本地居民,将自己脑门或者前胸上一块皮肤出租了,贴了片巴掌大小的液晶显示屏,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着各类广告。正如我所说的,这里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丽江。

奇怪的是,原本想尽早完成疗养以再战江湖的迫切心情,却在阳光里缓缓消弭了,如同那若有若无的香椿味。

胃嘟囔了一声,我决定出去找点吃的,看来这是目前唯一能用来判断时间的工具,当然,还有膀胱和天空。

石板路上行人寥寥,看来疗养的门槛还是比旅游要高不少,流浪狗倒是很多,各色各样,燕瘦环肥。在来的路上听了个笑话,说是现在的经济重犯在死缓和终身监禁之外,多了一条出路,就是当意识传输手术的试验品,到丽江去当条狗。本来试验成功率不高,应者寥寥,可在“狗”前加上个定语“丽江的”,便可颐养天年,子孙满堂也未可知,于是一呼万应。

说是笑话,可看见那些狗娘养的在美女面前的媚态,还有听见城管脚步声时的瑟缩样儿,很难不把这笑话当真。

一碗特制鸡豆粉下肚,找了家咖啡屋,要了杯黑咖啡,开始翻那些八辈子也看不完的书,捎带着思考人生的意义。难道这就是疗养?没有理疗、药疗、食疗、瑜伽、采阴补阳或者任何形式上的专业护理?难道就是康复中心那行大字:“心理健康,生理愉快”?

可事实是,我吃得香,睡得好,胸不闷,心不慌,身体比十年前感觉还棒。

甚至连堵塞了几周的鼻子都能在咖啡店里闻出薰衣草味来——等等,薰衣草?我抬起头,那个一身墨绿的女孩就在我的对面,端着一杯散发着甜气的饮料,笑吟吟地看着我,像一出法国电影的桥段,又像一幕最甜美或最恐怖的梦魇。

4

“那么,你是做市场的?”

女孩和我并肩走在夕照下的四方街,石板路闪烁着金子般的光,小吃店里香气四溢。

“当然,也可以说是。你呢?白领?公务员?警察?老师?”我略带奉承地加上一句:“演员?”

“哈。再猜猜?”女孩看来对我的所谓幽默不反感。“我是特护病房的护士。猜不到吧。”

“原来护士也是会生病的。”我作恍然大悟状。

吃过晚饭,泡了酒吧,女孩为丽江服务人员素质的急剧下降忧心忡忡。“那些有意思的老板都到哪去了?”抓来伙计一打听才知道,现如今的东家都是“丽江实业”(代码:203845)的大小股东,原来的老少爷们或是买不起或是不愿买这许可证都撤了。这股票走势还算坚挺,配送之后的摊薄红利还够得上绩优。

在消费时代的古城夜晚,我们无处可去,她不想去听机器人乐团演奏的纳西古乐——“跟骟驴似的”,我也对民族舞蹈篝火晚会没兴趣——“整一人肉烧烤”。于是我们扒在街边,看着水沟里的小鱼儿。

在丽江街边的水沟里,有许多静止不动的红色鱼群,无论是黎明、黄昏还是午夜,它们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整齐地排着队,像接受检阅的士兵。再仔细一看,原来它们并不是静止的,而是逆着水流的方向,顽强地坚持着自己的位置。偶尔,也会有一两条体力不支的鱼儿,从队伍里脱开,摇晃着被水流冲出几步,但又努力地摆动着尾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幸好,十年过去了,鱼儿们还都在。

“就这么,游着游着,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我把十年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我们也一样可怜,也许更可怜。”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这就是人生的隐喻吧,幸好我们还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我说了句牛逼得自己都不信的话。

“可现实是,不是我选择了你,也不是你选择了我。”

我心头一顿,一脸无辜地望着她,我真没打算请她回旅馆共度春宵,误会闹大了。只听见她咯咯笑了起来。

“没听过那老歌啊,不怪你。今天有点困了,明儿接着玩吧。你还挺逗的。”

“可明天我怎么找……”我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没手机,没电话。

“这是我住的地儿,”她递给我一张旅馆的卡片。“如果实在懒得动,就随便找条狗。”

“狗?”

“你真不知道啊。就那种,街上溜达的,脏不拉叽的。写个条,夹它项圈里,然后把那信用卡在上面一刷就成。”

“敢情那不是笑话啊。”

“回去多看看《丽江指南》吧。”

5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以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可太阳的方位告诉我这是早上,可我无法确定这是第二天、第三天还是第几天的早上,就像做了一个一辈子那么长的梦一样。也许,这就是让人身心健康的秘密,只要梦里不再出现漫无边际的报表和老板的大饼脸。

我真找了条狗。那天杀的势利眼每次到我跟前嗅嗅,就尾巴一甩屁颠屁颠地溜了,我狠狠心,买了包牦牛肉干,心想撑死你这狗娘养的,才把信邮了出去。

怕姑娘健忘,我在条子后面署名为“隔夜馊小鱼儿”。

我开始在四方街上溜达、发呆,晒太阳,反正这儿的人都没什么时间概念,爱啥时候来啥时候来。我看到一个熬鹰的老头,坐在犄角旮旯里,那鹰和老头都极精神,精光内敛,煞气逼人,忍不住端着相机上前。

“不许拍!”那老头喝道。

“五块钱!One dollar!”那鹰操着一口川普加英语嚷嚷。

干!又是机器人。这城里就没多少原装的货色,我愤愤地转身要走。

“想知道丽江的天为什么这么蓝吗?想知道玉龙雪山的神奇传说吗?丽江百事通,每条信息只收一块钱。”见我这么抠门,老头赶紧换上一口娇媚无比的吴侬软语。

得,反正也是耗时间,就听他俩得巴得巴唠两句吧。我掏出一块钱硬币,丢进了鹰嘴,听得咣当一声响。老鹰前胸开敞,露出一个粉色的数字键盘来。

“想知道丽江的天为什么这么蓝请按1#,想知道玉龙雪山的神奇传说……”

少废话,就1#吧。

“丽江采用凝结核控制及散射标准化技术,将晴天概率控制在95.426%以上,同时对散射光谱进行超微调节,将蓝天色值严格控制在Pantone2975c‐3035c之间,且根据日照状况进行无级转换,保证了丽江VIS(Vision

Identity System,视觉识别系统)的一致性……”

我靠!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哀怨地望着那片一碧如洗、美得如此超凡脱俗的蓝天,原来它是假的!

“看飞碟呢?”女孩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能告诉我这儿还有什么是真的吗?”我神色恍惚,喃喃自语。

“有啊,比如你啊,比如我啊,都是真的……”

“……有病。”我补充道。

6

“说说你的工作吧,我从小就对这些开肠破肚的事儿特感兴趣。”我们俩又坐到了小酒馆里,从窗边望下去,便可以看到水沟里的小鱼儿,一动不动地游啊游。

“咱们玩个游戏吧,我们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猜对了对方就得喝半杯,猜错了自己喝,怎么样?”她拍了拍桌上的几瓶啤酒。

“来吧,看当今的世界到底谁怕谁。”我也来劲了。

“我先来,你那公司是个大企业吧?”

“嘿,我们头头最喜欢说的就是,也就咱们这么标准化国际化现代化的大——车间……”我把最后两字降了八度,逗得她咯咯地笑,我忘记自己是否告诉过她,不过还是喝了半杯,“你们那病房住的都是大人物吧。”

她喝了。

“你是你们那部门的骨干吧。”

我喝了。

“问点带劲的行不?你肯定碰见过病人是色狼。”

她脸一红,端起杯子干了。

“你肯定有不少女朋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

“你肯定没结婚。”我打算赌一把。

她笑吟吟地没动,我脸一臊,自己咕嘟咕嘟干了半杯。她看着我舔干净最后一滴,这才不慌不忙地端起来喝了半杯。

“好哇,你耍赖!”我其实高兴得很。

“谁让你那么心急的。”她话里有话。

“那好,你失眠、焦虑、抑郁、心律不齐、月经不调……”喝得太猛,我有点高了,开始口无遮拦。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在杯沿抿了一小口,说:“你有的,我都没有,我有的,你也没有。”

“你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义。”

“在遇见你之前。”我开始耍赖,我绝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轻易露怯,何况这种车轱辘话。

“你常常会莫名地恐慌,因为你害怕那种时间流逝的感觉,世界在一天天地改变,你在一天天地老去,可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你悲伤,你慌张,你想用力握住那把沙子,可它就那么一点点地、毫不留情地从你的指缝间流走,什么也没剩下……”

她不依不饶。如果这些文艺腔从第二个人嘴里说出来,我会把她看作一个江湖术士,无耻无知地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理包装成命运女神的手谕,唾向世人。可是,从她嘴中吐出,却真成了神谕,仿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心上,“梆梆”作响。

我闷声喝完了杯里的酒,酒劲开始上头。真奇怪,平时喝到这份上,厕所都上了好几趟了,可今天一点尿意都没有。我开始犯迷糊,她的笑脸在我面前变成两个、三个……我想开口问她,可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现出一副窘迫的神情,低低说了句:“今天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于是,我便彻底地败了。

7

我用了很久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这段时间里阳光走过了六个窗棂格子。我又花了三个窗棂格子的时间来洗掉一身的酒气,以及清洁房间里的呕吐物。

看来护士小姐没把病人照顾好,我头痛欲裂。

我一点也不想派条走狗去找她,我正告自己。我甚至有点害怕见到她。或许她是个读心者?听说这些变异人群在许多关键岗位担当重任,在病人无法正常言语的特护病房配备一名读心者也是十分合理的解释。这么说来,她是因为读到我内心的龌龊想法所以故意把我灌醉的?那么她还有接触我的必要吗?

被人看穿自己内心的恐慌,这是更大的恐慌。也许只是我心虚过敏?

一条小沙皮噔噔噔进了门,朝我汪汪直吠。我从它项圈间取下纸条,果然是她。约我去看骟驴似的纳西古乐,署名“我不是读心者”。

去你妈的腐败分子!我狠狠踹了那条沙皮一脚,它委屈地哼哼。

“还说你不是!”

最终,好奇战胜了恐慌,梳洗打扮完毕,我来到了演出厅外。她一身淡雅的鹅蛋黄,早在门前等待。我故作冷淡地点点头,却不想她一下贴上来,挽了我的手往里走。

“小样,少装啊。”她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声,我使劲憋住脸上的春意。

骟驴开始了,仿真机器人乐团晃悠着弹奏各种纳西乐器,录制好的音乐从座位后方的音箱涌出。那乐手一看就知道是国产货,动作僵硬滑稽,关节转动角度有限,力反馈模式单调,也就宣科老先生的做工精致点,不时还摇头摆脑作陶醉状,只是让人担心用力过猛把脑壳摇下来。

“你不是不喜欢骟驴吗?”我贴着她耳朵问,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飘来。

“这可是疗养的一部分。”

“你可真能扯淡,我服了。”

我就势想亲她,被她轻轻一躲,手指贴在了我的唇上。

“你的办公桌上,有一个灰色的小闹钟,它的形状像个蘑菇,而且经常走快。”

她轻描淡写,我瞪大了眼睛。除了大楼清洁工,没人会注意到那玩意,那是公司发的优秀员工纪念品。可她怎么会知道的?如果说之前的斗酒是意外失手的话,那么这回自诩阅人无数的我是彻底投降。黑暗中我盯着她好看的侧脸,在潮水般的骟驴声里,仿佛我也变成那机械木讷的乐手,演奏着拙劣的情歌,却被高手一眼看穿,胸腔里其实只有一颗单幅振动的铁皮心脏。

在之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种单调、刺耳、压抑的旋律一直成为我噩梦的背景音乐。

8

我们终于还是上床了。

她一副顺理成章的表情,而我却恰恰相反。男人是多么奇妙的一种动物,他的恐惧和欲望竟然如此完美地统一在同一个器官上,只不过前者失禁而后者充血。我已年届而立,所以我并不对此感到惊讶,所需要控制的除了括约肌之外,还有强烈的质问她的冲动。

“这也是疗养的一部分?”我可以想象自己略带嘲讽的口吻,可我毕竟没有说出口,因为害怕那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很明显已经写在她的脸上。

“你到底是谁?”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她的声音像鼓槌敲在棉被上,闷闷的,软软的,无力地敲着我的鼓膜。

“……我是个护士,我的病人是时间……”

她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故事,我愿意把这一行为理解为一种代偿心理,尽管带走的可能比偿还的要多上许多倍。

那天晚上我竟然久违地失眠了,我数绵羊、数木墙上的纹理、数她那轻柔的呼吸声,均宣告无效。看着她熟睡的模样,我怎么也无法将这张甜美的面孔跟那样一间恐怖的病房联系起来。

她说那叫“时间特护病房”,住的全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商界巨头。

那些干尸般的老人,身上插满密密麻麻的导管和电线,享受着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顶级特护。每天会有各种人物穿着无菌服,围在病床旁,默哀般站上十分钟,然后离开,周而复始。那些老人几乎不动,每次呼吸间隔都漫长得可怕,偶尔发出一些婴儿般的呢喃,便会有专人记录下来。以各项生命指数来衡量,这些人早该入土了,可他们竟活了下来,而且一活就是半年,甚至几年,其间数据几乎不发生变化。

她说他们都是接受了“时间感延宕治疗”的特护病人,她们私底下叫他们“活死人”。

这项研究始于二十多年前,起初目的只是调拨生物钟以期延长人类生命,但随着研究的深入,科学家们发现,尽管控制生物钟可以减少自由基的产生,延缓肌体衰老时间,但意识的衰退乃至湮灭却无法逆转,最终导致脑死亡。他们发现,意识的衰老跟所谓“时间感”密切相关,从而又在松果体中发现了相关受体,经过多年临床实验,研制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时间感延宕治疗法”。接受治疗的病人,尽管身体处于正常速度的物理时空中,但意识却停留于减缓了成百上千倍的时间流体中。

所以他们活着,或者说,半死不活着。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记得自己这样问道。

“住在一个寝室的女生,她们的生理周期会趋于同步,这个你总知道吧。”

我点点头。

“所以我每年都需要来丽江一次,以消除延宕效应对身体机能的干扰。”

在那一瞬间我有些眩晕。延宕治疗仿佛只用于一些行将就木的老不死身上,出于稳定股价或者公司权力斗争的需要延长他们的寿命,可如果用在正常人的身上呢?我努力想象着在一秒内经历百年的感觉,但想象太无力了。如果将时间感延宕到无限长,也就是减缓到近乎静止,那么是否这个人,或者说这个意识就得到了永生?那么肉体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吧?不是我选择了你,也不是你选择了我。”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我突然莫名恐慌起来,仿佛掌间又握满了流沙。

“你是我的反面,是我的补集,是我被宙斯的闪电劈开的另一半身体。”

这诗意泛滥的话在我听来却不啻于最最恶毒的诅咒。

9

女孩要走了,她说她的疗养期限到了。

我们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玉龙雪山就横亘在我们眼前,反射着银色的月光。谁都没有说话,我猜,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太多,是时候闭嘴了。可那些对白,伴着那骟驴似的背景音乐,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个没完没了,特别是在夜里。

“还记得你桌上的小闹钟吗?”

我看着她那好看的侧脸在黑暗中微微泛光,决定保持沉默。

尽管“时间感延宕治疗”费用高昂,但它的反向操作却是成本低廉。专家们开始论证这种被称为“时间感凝缩技术”的商业化前景,在几大财团的联手下,这项技术迅速地被孵化,并在政府的默许下利用国际劳动法的空子,在跨国企业的发展中国家雇员间进行试验。那台闹钟便是微型的“时间感凝缩器”。

“原来我们都是小白鼠。”我记得自己挖苦道,脑海里浮现出老板的大饼脸,他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他桌上也摆着小闹钟。

“这事说出去也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那项技术的理论基础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

“据说从理论物理的角度无法成立,所以他们将它依托在帕格森的哲学基础上。”

“那又是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也许也是扯淡吧。”

“也就是说,我的那些症状,什么狗屎PNFD二期,全都是时间感凝缩的副作用?我的意识时间跑得比物理时间快?难怪每天累得像条狗,生命不息,加班不止,真得感谢公司选我当优秀员工。哈哈哈——”

乌云遮蔽了月亮,雪山的反光消失了,一束红色激光打在海拔五千六百多米的雪壁上,演出开始了。高频激光束在雪山上织就一张全息的光网,三维的图案拼叠变换着,大概是开天辟地宇宙洪荒之类的神话剧。我无心欣赏,只觉得那光晃得自己心神不宁。

凝缩技术尽管对提高社会劳动效率起着巨大的作用,但副作用很快显现出来,时间感与新陈代谢速度的差异导致肌体机能紊乱失衡。财团拨款在发展中国家成立了康复中心,并通过影响劳动法形成制度化,一来借助时间感的调节恢复实验者的身体机能,二来观察时间感对人类生活方式的影响。而最重要的一个发现便是,凝缩效应正好可以与延宕效应两相抵消。

“也就是说,我只是他们安排为你采阴补阳的补品之一?”尽管早有预感,可一名中年男人虚弱的自尊心强迫我撕破脸皮,再次确认自己的尴尬处境。

“采阳补阴。如果你硬要用这种字眼的话。”她似乎表示十分同情。

“那么骟驴呢?”

“那是调谐双方波段的一种方式,我早说过。”

我沉默了,等着她说我比她以前的抵消拍档更帅、更有情趣、更特别之类安慰的话。可她什么也没说,也许她知道这并不会让我更好受些。

“那些狗呢?”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它们很正常,只是在时间场的紊流中产生了脑神经结构的变异而已。”

“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我望着她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像一对寂寞的萤火虫。“陪我再看一次那些小鱼儿,也许这世上只有它们是真实地活着。”

那对萤火虫更亮了,她轻轻抚着我的脸,仔细端详,说:“其实……”

我捂住她的嘴,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下去。我想,我们不必把那三个字说出口。

她轻轻地掰开我的手,吐出了那三个字:

“别傻了。”

10

我孤单地蹲在丽江的水沟边,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儿们。她走了,甚至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掌心的沙子硌得我生疼,无论我握得多么紧,它终究还是流走了。

鱼儿啊鱼儿,现在只有你们陪着我了。一瞬间,我突然强烈地羡慕甚至妒忌这些不舍昼夜的鱼儿,它们的生命简单而纯粹,只有一个方向,而无需在无穷多的选择面前优柔寡断进退维谷。可如果真的将这样的生活强加在自己身上,恐怕又会怨天尤人了吧。永不知足,是否这就是人性无法战胜的软肋。

突然间,我很想朝自己的自恋自怜自怨自艾狠狠吐一口唾沫,但终于我还是咽了下去。

我看着那条小黄鱼第三次被水流冲离队伍,摇晃着掉到后面,又奋力摆着尾巴回到原位。真他妈顽强!我暗暗赞叹并用以自勉。

且慢——

难道每次都是它?每次的动作和轨迹都如此相似?毫厘不爽?我心情矛盾地等待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那条天杀的小黄鱼再一次以同样优雅的动作、同样的轨迹掉队、落伍而后迎头赶上时,我已经将手中的石块高高举起。

石头穿越鱼群的全息影像,缓缓沉入水底。

我拳头里的最后一粒沙子也滑落了。

我的疗程结束了,抱着不那么健康的心情和不那么愉快的身体,我登上了返程航班。飞机还没起飞,鼾声已经此起彼伏,看来康复疗效显著。可突然,我对回归那座充满斗争与压力的水泥森林充满了恐慌,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值得依靠的,一切都那么浮夸而虚假,包括自己。

飞机起飞了,地面渐渐远去。城市、道路、山川、河流……世界缩小成一面由不同方格组成的棋盘,每个方格中,时间或快或慢地流淌着。那些蝼蚁般的人群,便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操控着,拨拉成几堆,填塞进不同的方块里。时间飞快的,穷人、劳工、第三世界;时间缓慢的,富人、老板、发达国家;时间近乎停滞的,领袖、偶像、神……

突然,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把整个世界都攥在拳头里,手背向上,摆在我的面前。

“左,还是右?”

我惶恐地瞅瞅左边,再看看右边,犹豫不决。

一阵尖利的嘲笑声。

我狠狠心,一把抓住那两只胖手,用力在日光之下摊开,结果无论左右,都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先生,先生……”

漂亮的空姐把我叫醒了,托她的洪福,我终于记住了那个梦的内容。那是我一肚子坏水的表哥,他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让我猜他哪只手里藏有巧克力,他总是利用我优柔寡断的性格,尽情玩弄。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您要可乐、咖啡、茶,还是要……”

我看着空姐涨红的脸,微微一笑,“还是咖啡吧,不加奶,不加糖。”

也许,这便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自由选择。

⊙文学短评

为了提高社会劳动效率,技术的全面介入,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出现机能紊乱或神经官能症,于是,“强制疗养”成为了“作息规律得近乎病态的办公室白领”们的必修课程。在陈楸帆的《丽江的鱼儿们》中,丽江古城成为一片自我放逐者的乐土,在此两位疗养者发生了一次别出心裁的艳遇,然而故事的主人公终究洞悉了这一切的秘密:现代理性控制人的身体,控制人的日常生活,甚至包括这次精心安排的“艳遇”,都是“强制疗养”的一部分,而一切的目标都是为了提高劳动生产率。在这个“楚门的世界”里,小说惊心动魄地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时代技术理性全面操控的可怕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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