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卉
迟卉,女,科幻作家,生于东北。2003年7月发表超短科幻《独子》,之后一直写作各种各样的幻想题材。其笔名有雪舞风华、黑小猫、soulaxia等。
引子
离开家的那一天,我没有回头。
妈妈送我到车站,或许那个时候她已经意识到我将一去不回,但是她只是微笑,紧紧抓住我的手。
“丫头,好好照顾自己。”她说。
我把自己放逐到网络波涛汹涌的深处,像一叶浮萍飘过大海。那一刻我突然想握住妈妈的手,掌心却只是一片虚无。我在深渊的尽头呼唤自己的名字,因为已经没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我想回家。
当我从被泪水打湿的梦境里醒来时,又是一个苍白的早晨。猫咪阿克夏蜷缩在我的被窝里,均匀地打着呼噜。窗外斜飞的雨丝迷蒙了玻璃,南方小城的风有如欲望一般湿润黏稠,拍打着宽大的法国梧桐叶片。
我翻个身,再度入睡,纷乱的梦境在记忆里消失无痕,仿佛一张被格式化的磁碟般空白。
其实,我只是刻意地遗忘。
刀手
上午,11:30。
“笃,笃,笃……”
“喂,雪姣,有人敲门。”阿克夏把它的爪子搭在我的脸上。
“知道了。”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继续做我的美梦。
“笃,笃,笃……”
阿克夏钻出被窝,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扒拉了几下昨夜的猫粮,很没有胃口地趴在我的枕头边上:“有——人——敲——门——夏——雪——姣——”
“我他妈的知道了!”我跳起身,掀开被子,不小心踢翻了三天前就堆在那里的半箱子泡面,稀里哗啦地淌了一地,本来就不大的屋子看起来更加狭小了。
“笃,笃,笃……”
我胡乱抓了件衣服披上,踩着满地的纸片垃圾脏衣服走到门前。从门镜看出去,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白净的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副我不开门他就接着敲下去的架势。
“找谁呀?”我没好气地隔门喊。
“我找……”男人突然不说话了,从笔挺的灰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朝着门镜举起来,上面只有两个字:“刀手”。
“卖菜刀的在市场,下楼左转!”我大声回答,门也不开,转身从门边的柜子上抓下两袋牛奶和一盒猫粮。
阿克夏跑来,尾巴翘得高高的,很认真地盯着我,完全无视于牛奶和猫粮的诱惑。就一只猫而言,那表情相当严肃。
“找刀手的?”阿克夏问。
“下午搬家。”我小声回答。
它不满地呼噜两声,从我手里把猫粮叼了过去。猫不喜欢离开自己的领地,我们这样漂泊,每次阿克夏还没有充分享受附近它奋力战斗所赢得的母猫们,就不得不离开了。
“哪个耗子养的混账把我们的住址泄露出去了?”它一边大嚼牛奶泡的猫粮,一般抱怨。我嘬着牛奶,开始把衣服扔进手提箱。
“笃,笃,笃……”
我扫了一眼门镜,这个男人相当固执,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哗啦一声,我拉开门,叉着腰站在男人面前:“你脑袋有毛病啊?”
男人愣住了,也许像他这样戴眼镜穿西装,裤子上还满是粉笔灰的教师绝少被人这样对待;又可能是因为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有冷酷眼神的男人,玩世不恭的脑袋上还缠着电线,结果却看到一个邋遢不堪的年轻女人,鼻梁一侧沾着隔夜的眼屎,气势汹汹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找……刀手。”他小声说。
对面的门开了一条小缝,那个退休的老太太饶有兴趣地看着中年人,眼睛转了又转。
“刀你个头啊!要想自杀卖菜刀到楼下市场去,老娘这里没菜刀卖,送你根绳子吊起来要不要?哪个精神病院没关门把你给放出来了?跑到人家家里买菜刀,你脑袋叫驴踢了咋地?快滚,老娘看你闹心!”
咣当!我狠狠地摔上门,把屋子里东西撂得叮当响,眼角余光扫到窗外那个男人离开的身影,他看起来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
“追踪到他的手机没有?”我向阿克夏做了个手势。
“13330573885。”阿克夏甩甩尾巴,“程梁,男,48岁,G大学化学系教授,家庭住址对应IP已经记录。”
我把干净的衣服塞进提箱,脏衣服装进大塑料袋,扔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拆开机箱,抽出硬盘揣进口袋,给房东留了一个简短的字条说我搬家了。当阿克夏不情愿地跳进猫笼的时候,我预先打电话叫来的出租车已经等在了楼下。
一个手提箱,一个猫笼,一只猫和一块硬盘,这就是我从这个住了四个月的“窝”里带走的一切,剩下的东西全都留给了那个很少见面的房东,他或许可以从这些东西里知道我是谁,但是却没法追踪我的脚步。因为我将去另外一个地方,开始另外一段生活。
总是这样,我的人生被一次次搬家割裂成一段一段,有些时候,我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日子在这些破碎的回忆里慢慢腐烂的声音,我的生活颓废邋遢,肮脏不堪。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安宁幸福我全都没有,当然,也没有男人。
男人不会陪伴我这样的女人,所以我养了一只唠叨的猫,勉强算作我“刀手”生涯中的伴侣。
但是母猫对它的诱惑力总是更大一些。
深渊
在一百八十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个安身的小房间。证件用的是第四套方案:一个工作很烂,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考取研究生文凭的年轻女人。年龄和模样都无懈可击。
安顿下来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搬回了一台设置齐全的电脑,联上了网络。房东不住在这里,但是他的儿子离开前很热心地帮我把电脑搬进房间装好,眼睛时刻不离开我的低胸上衣。
房东骄傲地说他儿子是个好学生,再读九年级,肯定能考上好的高中。
我瞄了一眼男孩颌下的茸茸胡须,心想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第二天凌晨两点,我联上了“深渊”。
网络有很多层面,一般的人都只喜欢在表层游走,享受那些电波刺激大脑带来的虚像或者信息。很久以前有些人喜欢打开那些对他们关闭的门,于是被称为黑客。后来人脑——网络链接建立起来,有些人发现某些地方没有门,却从来无人涉足。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里堆积着古老的数据,消失已久的记录,甚至本以为已经被删除的秘密。
我们把这种地方叫做“深渊”。
很多人乐于做政府雇用的“潜手”,凭着自己微末的技巧,从古老的深渊里挖掘数据,转手变成钱,运气好了,还能发一笔财。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乐于做潜手,有些人喜欢用更加边缘的形式挣钱,或者干脆从政府的口袋里抢钱,我们把自己叫做“刀手”。
我连线的时候,阿克夏一直陪伴着我。猫不能连线,说这话的人肯定是傻子。二十年前有人说人类登不上火星,十年前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人脑和网络无法连线,五年前有人说猫狗不会说话。
事实证明,他们都是白痴。
虽然在表象层面如鱼得水,但是一旦潜入深渊,阿克夏就乖巧地停下脚步,它不喜欢那片巨大渺远的数据空间,只是在深渊之外逡巡,为我提防着政府的探查程序。
很多人不知道如何找到“刀手”的深渊,他们盯着那些空置的服务器,挂机的电脑,却不知道有一种深渊正在和他们擦身而过。
“刀手”们利用的是正在运转的服务器,尤其是那些庞大的网络游戏数据库,以见缝插针的手法,建立自己的动态空间。
我穿过《群星世界》的游戏数据,在一团迷雾般的运算中找到了一扇伪装巧妙的门。清晰得仿佛刻在记忆里的密码如流水般淌出,幻景中的那扇门应手而开。
我从来不把必要的程序放在硬盘上,一个聪明的刀手所使用的程序都在网络隐秘的深处,作为自己头脑最灵巧也最强大的外延,蛛网般放射向四面八方。
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刀手被别人掌握了数据库里的资料,他也就被别人捏在了掌心里。说老实话,那个男人举起写有“刀手”字样的纸条时候,我几乎吓得尿了裤子。
数据库里有被人窥视过的痕迹,有一些很精巧,小心的掩饰,却还是不经意间留下了尾巴。另外一些痕迹还很笨拙,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来源,无法追踪。我觉得一阵寒冷掠过脊背,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深渊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没有谁能了解,和你接触的或者窥视着你的人,是一个政府的潜手,还是一个刀手,或者是一个隐藏在浩瀚数据库中的幽灵鬼怪。要知道在潜手和刀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有些深渊绝对不能尝试,那里潜伏着巨大而无法理解的存在,凡是前往那里的家伙都被卷进了数据的旋涡,一去不回,留下僵硬的身体,躺在医院的植物人特护病房里。
“你去找那个混账了?”阿克夏的意识游移过来。
“我倒宁愿没找到。”我带着阿克夏在数据中穿梭,把一段段记录卷轴般展开,“你看,这些痕迹是我们走了以后,政府的潜手进出我的数据库留下来的,但是这个留下很笨拙痕迹的家伙,注意到了吗?还是个新手,但是干净利落,能做到这个的,就只有……”
“嘘……”
阿克夏挥动一下爪子,从线上断开了。我也发出了离线的指令,仿佛从温暖的水池中硬生生将自己拔出来一般,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网络,回到冰冷刺骨的现实中。虽然难受,但是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在网络中讨论。
“你的意思是说有‘渊隐’盯上了我们?”阿克夏烦躁地在木头地板上磨着爪子,“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要知道,我们已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得接了生意才知道。”我从头脑中的芯片调出那些数据,“13330573885、程梁。让我们明天和这个大学教授好好谈一下吧。”
父女
破解进入程梁的私人电脑很容易。下午五点,他还没有下班,我已经了解了这个男人的基本情况:他工作很顺利,妻子两年前早逝,女儿程雯患病,在G市的中心医院疗养。在女儿患病前,她几乎没有什么工作之外的兴趣,但是女儿住院之后,他开始在网络上搜索各种关于“刀手”的传说和故事,这类网页和数据几乎装满了整个硬盘。
阿克夏拿了几个数据,一头钻进了G市中心医院的数据库里。我们默契地配合着,很快就找到了程雯。
她在单人特护病房,症状是精神分裂。
和别的病房里那些狂躁的疯子不同,从监视器里看过去,程雯显得非常安静。她蜷缩在病床上,清澈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床头的电脑。在病房记录里,我了解到电脑是程梁为女儿配备的,因为如果没有电脑,她就干脆绝食抗议。
门开了,程梁提着饭盒走进病房。一名护士陪在旁边。
“小雯?”程梁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的反应,轻手轻脚地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女孩转过头,看了程梁一眼。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眼神,相反,那眼神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她的嘴唇翕张了两下,似乎要叫“爸爸”,却没有叫出口。
“小雯,吃饭了。”程梁在床边坐下,打开饭盒,却小心地和自己的女儿保持一定的距离。
“谢谢。”女孩从他手上彬彬有礼地接过饭盒,文雅地一点点吃下去,我注意到她使用的是刀叉,而非筷子。
病房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父女二人相对无言,明明是至亲的骨血,却像陌生人一样,保持着有礼节的疏远。一丝细微的痛苦镜子般映照在父女相似的脸庞上。
女孩吃完饭,程梁收拾了饭盒和刀叉,站起身来:“我走了,小雯。”
“嗯,再见。”女孩回答。
自始至终,她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我叹了一口气,从医院的监视系统脱离出来,逐步清扫着自己的痕迹,退出网络。头痛这个时候才穿过神经屏蔽袭击我的意识,带来阵阵晕眩和颤抖。我踉跄着走到厨房吞下药片,抓起一杯水灌进嘴里,回头又坐在了电脑前。
“不休息一会儿吗?”阿克夏问我。
“不用。”我盯着屏幕,“剩下的事情用不着‘全联’,只要‘机联’就够了。我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现在的关键,是让这个大学教授相信我们。”
“书读得太多的人都很好骗。”阿克夏打了个哈欠,在我的腿上盘成一个热乎乎的大毛球。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对手机的追踪显示:程梁到家了。
我遥控启动了他的电脑,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你在找我吗?”
我猜他一定被吓得半死,因为从电脑的麦克风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摔碎了一些东西。
我补充:“我是‘刀手’,你在找我,是吗?说话,我听得到。”
他发出一些类似于被掐住脖子的鹅那样古怪的声音,我把他电脑的音箱切换到语音合成,开始飞快地打字,在那边,发出来的是一种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的恶心声音,足以让人对“刀手”又厌恶又畏惧。
“我知道你在找我。”我说,“你想要我做什么?你付出多少报酬?还有谁知道你在找一个‘刀手’?”
他喘了一阵子,缓过劲来了:“我要……我要你找一个人。”
我笑了:“找谁?”
“我……我要你找我的女儿。”这个大学教授忽然间无助得像一个孩子,“我要你找我的女儿,我被‘上传’的女儿。”
“你的女儿没有被上传,她现在正在你们最好的医院里接受最优秀的神经科医生治疗。”我冷笑起来。
透过摄像头,我看到他连连后退,仿佛我能够穿过网络咬他一口似的。“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刀手’。”我回答。
“她不是我女儿!”程梁吼叫起来,“我知道她不是!”他痉挛的双手揉搓着衣角,“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儿被上传了,鬼才知道她身体里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我要你找小雯回来,多少钱也无所谓,我要你找她回来!”
我看了一眼阿克夏,它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我叹了口气:“先说明:我不一定能找到你被‘上传’的女儿,所以我不会先要你的钱,等到我有了线索,自然会联系你,你不要再去找别的‘刀手’,否则我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知道了吗?”
他连连点头,看他那种绝望的样子,显然是把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上传这种严重违法的行为,除了找“刀手”,他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我缓缓地说,“把你女儿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电脑的那一边,程梁抱着头絮絮地说;电脑的这一边,我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听。
据这位饱读诗书的大学教授说,他的女儿一直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迷上了虚拟现实游戏,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他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求也求过,就是没有用。终于有一天,她上传了自己,只给父亲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
我累了。乖很累,不乖也很累。
爸爸,妈妈,对不起,再见。
其实程雯的故事和每一个上传自己的人的故事都差不多。一个独生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每天都听话地上学放学回家吃饭睡觉。学校和家两个支点撑起一个精致的笼子,孩子在里面,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她迷上了网络。
我明白那种感觉,打开网络,信息像洪水一样冲击你,告诉你这才是完整的世界;但是退出网络,你发现洪水离去,你仍然在笼子里,寸步未移。你想得到那个世界,想进入那个世界,想拥抱这片崭新的天地,可是你发现现实、自己的身体、家人的爱,都沉甸甸地坠着你,仿佛囚牢里的锁链。
在一个秘密的上传站点,有一句话用红色粗体写在首页上:
上帝把人放逐出乐园的时候说:给他们爱吧,这是最好的枷锁,只要他们还被爱捆绑,就永远无法回到天堂。
这句话在网迷中广泛流传,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笼子里挣扎嘶喊,想要得到新的世界,他们其实都很迷惘。很多人觉得:得到新世界的代价是失去旧世界的一切,谁会做出如此重大的抉择?
但是我知道,那些上传自己的人,抛弃过去的理由其实都很简单。
是的,我知道。
比如说程雯,她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比较轻松的生活,没有升学、考试排名这些压力的生活。
再比如说林雨,她上传自己只是因为她坚信:在现实生活中一无是处的她,能够在网络里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让那些曾经将她视为垃圾的亲戚朋友邻居对她刮目相看。
但是她们都错了,网络不是现实世界,在电子流中他们不会睁开眼睛,就找到一片坚实的土地和碧水蓝天。网络的深渊就像是一片海洋,把每一个投身其中的人都吞没,洗涤。
绝少有人知道:在深渊的更深处,无论是程序,潜手,还是刀手都很难到达的地方,潜伏着怎样巨大而幽暗的存在!那里是一切非法的数据,上传的意识,被破坏的程序,被抛弃的人工智能混杂,蛰伏,滋生的地方。在那里的意识,有些用上传的人类思想作为核心,有些只有程序的拼接和生长,他们巨大,庞杂,无所不包,却又一无所有。
它们称自己是“渊隐”。
政府其实知道渊隐的存在,多次扫荡过渊隐藏身的地方,但是渊隐比程序更聪明,比潜手更灵活,就仿佛网络表象下的一条条暗流,就连最狡猾的刀手也难以捕捉它们的存在。由于在网络中,自行滋生出意识的可能性不比猴子写出《哈姆雷特》更大,所以政府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禁止一切意识上传的行为,并将其列为重罪加以处罚。
那些上传了自己的人们中,百分之八十的意识被政府的搜索程序撕碎,百分之十的意识被分解成一个个的数据包,成了渊隐们充实自身的粮食,还有百分之十成为渊隐,在数据中流窜,躲避政府,也躲避同类。他们撕裂别的意识来填补自己对信息的饥渴,嗅探甚至引诱那些有上传意向的人,伺机抢夺空置的身体。
但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渊隐,可以幸运地找到一个把自己上传的傻子丢下的身体,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也就是“借尸还魂”。
我猜想,也许在某个时候,那个叫程雯的女孩听到网络深处有一个低语诱惑着她,呼唤她前往,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得到的不是脱胎换骨,而是万劫不复。
程梁颤抖着手点起香烟,他告诉我某个早上他推开女儿房间的门,看到女儿在电脑前带着微笑一睡不醒。他手忙脚乱地把女儿送到医院,医生无奈地告诉他:不必抱什么希望了。
后来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将女儿木然的身躯联上网络,女儿居然苏醒了过来。但是醒过来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程雯了。
程梁啰里啰唆地列举了一大堆女儿和以前不同的例子,我只是简单敷衍过去。为人父母的人总是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敏锐的直觉,我相信程梁的判断。
因为每一个有上传意图的人身后都会隐藏着一个甚至更多的渊隐,他们静静潜伏在那里,诱惑着,鼓动着,当上传的意识一离开头脑,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抢夺那个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鹊巢鸠占。
至于那个离开了躯体的意识,她的命运就只能取决于百分之一的机会,和百分之九十九的运气。但是,只要能够成为“渊隐”,那么她追踪到我这样的“刀手”,还是轻而易举的。
程梁说,他收到一条短信:
爸爸,找刀手,帮我。
下面是我的地址。
正是这条短信让他下了决心,将“女儿”送进了医院,然后捏着鼻子走进我租房的郊区。
无处归去
在听完程教授漫长的叙述之后,已经是凌晨四点,我头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纷杂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奔流,胀得耳朵嗡嗡作响。
吞了两片药,一点作用都没起,我发狠地又吃下三片,关了电脑,按着头晃到厨房,用已经没什么热度的水泡了一包方便面,半生不熟地吃下去,回到屋里,一头扎进从打开就没叠过的被子里,衣服也没脱,就昏昏沉沉地跌入了梦乡。
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我才有力气爬起来,草草抹了一把脸,揣了点钱去楼下的超市买东西。提了一大堆零食和猫粮,突然看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迟疑了好一会,还是走过去,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您好,请问找哪位?”
“妈,是我,雪姣。”
对面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声音。我拿着话筒,手微微地颤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勇气,等着,等下去。
“雪姣,你现在在哪里啊?我看你的号码又换了?”妈好一会儿才找到话说。
“我调到嘉兴上班了。”我开始撒谎,每一次都是这样撒谎,其实我怀疑,妈早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嘉兴是个不错的地方啊。雪姣,好好工作,好好照看自己……”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啥时候,也回家一趟吧。”
“嗯,过年吧。”我说。
每一次都承诺了过年的时候回家,每一次我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阿克夏,睁着干涩的眼睛,听新年钟声冷酷地响起,想着自己无法向母亲兑现的承诺。
看到我无精打采地回来,阿克夏跳上桌子:“又给你妈打电话了?”
“哦。”
阿克夏舔舔自己的爪子。“给自己找郁闷吗,你这不是?”
“我乐意!”我没好气地回它。
“想哭就哭,雪姣。”阿克夏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饱经人情世故的感觉,但是胡子上还沾着猫粮的样子实在缺乏说服力。
我耸耸肩膀,抓起装钱的信封,点出三分之二的钱,分成两份。
“要去汇款?”
“嗯,老样子,一半给妈,一半给周阿姨。”我把钱揣进兜里。
阿克夏用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指。“出门别忘了带药。”
“我知道。”
从邮局回来,我和阿克夏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把我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消灭个精光。然后我再次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早上。
充沛的精力和体力是寻找“渊隐”的前提,我吃足了抗排斥反应的药,也睡足了觉。爬起身来甩开被子,换了衣服,头没梳脸没洗牙没刷,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一袋牛奶,开电脑,连线。
程梁说他的女儿沉迷于《江湖无限》这个游戏,并且强烈建议我去游戏里寻找他女儿上传的意识,但是我用了更简单的方法:沿着电脑中上传数据包的痕迹查找。
在第一个节点,痕迹就断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阿克夏那边已经下载了女孩电脑里的游戏数据,开始在《江湖无限》里寻找游戏手法类似的ID。
没有。它说。干干净净,比最狡猾的耗子留下的痕迹更少。
政府的数据库里也没有捕获或者清除类似意识数据包的记录。我回应。
哪里还有线索?阿克夏问。
深处。我回答:最深处。
要找到一个渊隐并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寻找一个特定的渊隐。现在有两个可能:女孩自己成了渊隐;或者更糟,被其他渊隐分解成资料碎片,包裹在不同的意识里。我调整了自己的模式,开始寻觅。
要知道:“连线”和“上传”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用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以人的头脑连线网络,就好像坐船在河上漂过。而上传则是将你直接扔入水里,你要学会在水里如何看,如何呼吸,如何生存。从前的一切概念全部被颠覆过来,你必须在被吞噬之前,就把自己变成一条鱼。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从游戏入手:女孩如果很喜欢这个游戏,初入网络世界,对一切尚且懵懂的她肯定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直奔游戏而去,在断了痕迹的节点和游戏服务器的节点之间,我小心地寻找着,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信号一:9月2日。也就是女孩“上传”那天,《江湖无限》三区第六服出现卡机,强行退出,强行弹出,掉线现象。
信号二:六服服务器的负载经常过大。
信号三:从这里曾经发出过一个追踪程序,虽然目标不明,但是位置在无锡。那是我曾经待过的城市,却被程梁吓得搬了家。
是这里了。阿克夏说。
我深深潜入下去,服务器里有一连串的存储区域,巧妙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连贯、完整,但是不容易被人发现。
在人机联觉中,我打开了那扇门。
连绵的金色群山灼痛了我的双眼,红色和黄色的落叶林间夹杂着绿色的松树,晚秋的霜为大地涂抹了一层淡淡的白色。稻田已经收割,高高的玉米立在地头,金黄的穗粒映着碧蓝澄澈的天空。
“怀念吗?夏雪姣,怀念你的家乡吗?”
淡淡懒懒的声音传来,从低矮的平房里走出来一个女孩。是程雯,小小的鼻头,圆圆的脸,洋娃娃一样笑起来很可爱。
但是那双眼睛是黑色的,夜空一样邈远,渊薮一样深不可测。
“或者,我应该叫你吉兹娜?”女孩笑了起来,“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吉尔?”我艰难地吐出那个代号,四周的风景突然间翻滚起来,化作无数奔流的色带,仿佛一条彩虹甬道,一头是我和阿克夏,一头是吉尔‐程雯。
“我一直在等你。”女孩笑了,转了个圈,短裙飞舞成好看的花朵,“我把意识‘下载’到这个身体之后,那个傻姑娘却后悔放弃身体了,其实她不应该追踪你,也不应该把地址通知给她的父亲,如果她一直躲在这个服务器里,我通过精神病院的电脑根本追踪不到她。”
我一阵心痛。
“你偷了她的身体,现在又吃了她的意识?”我问。
“别作正人君子的样子给我看。”她秀气的脸上露出冷冷的表情,“你做过的事情又比我好多少?”
“那么你现在有多少是程雯?”
“很多,接近百分之四十。”她做了一个手势,“这么大的数据,我怎么肯分给别人?我把她拆着吃了,和我的数据放在一起,还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我望着她,在她幽深的双眼中读出熟悉的饥渴。虽然每一个渊隐都孳生于上传自己的人类意识,但是每一个渊隐似乎都渴望回到现实。
“你就这么想要身体?”我轻声问。
“你自己有身体,就不让别人有?”她抿起了嘴唇,“那么多渊隐,都在找身体,甚至抢夺身体。我看见了这个,就拿过来,有什么错吗?”
“下载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苦笑起来。
“可是,我想要,我想要能拥抱的手臂,我想要能够流泪的眼睛,我想要一个身体,我想……”她沉默了好久,“我想回家。”
一个渊隐吞噬另一个渊隐,人格会融合在一起,那一刻我无法分清:想要回家的,是那个在深渊里奔流已久,很久以前就将身体放弃了的存在,还是那个傻傻地冲入网络,再也无法回头的女孩。
“没有那么容易。”我说,“就算你已经把‘渊隐’巨大的意识塞进人脑,你也必须终身服用黑市上抗意识排斥的药物,还有,你怎么从精神病院出来?”
“那不关你的事。”她说。
“好吧。”我回答,“我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吉尔‐程雯耸耸肩膀,“快点,护士要查房了。”
“你说你想回家,可是你想回哪个家呢?是吉尔·伦克在美国堪萨斯的家,还是程雯在上海的家?”
她呆住了,好久好久,她抬起头来,用幽深的黑色眼睛惘然地望着我。
“我……我不知道。”
我快意地笑了,开始逐步退出深渊,当我就要断线的时候,远方飘来吉尔‐程雯的叹息:
“吉兹娜,你又能回去哪个家呢?”
疼痛猛地刺中了我的胸口,我伤害她的投枪转过来穿透了我自己的情感。那个在高楼大厦间飘扬着细细雨丝的城市,和群山间被白雪覆盖的安静小镇的残像纠结在一起,哽住了我的咽喉。
“妈妈……”我喃喃自语,却不知道自己呼唤的,是林雨的妈妈,还是我的母亲?
母亲
我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把自己上传的,那个时候很傻,跟着自己喜欢的男人一起进了网络,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块可口的肥肉。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最后的下场,在奔流的数据中我没有找到他的碎片,连他的痕迹也没有。
我在深渊中奔跑,躲避政府程序,同时躲避或者谋杀同类,吞噬他们的数据,来充实自己。“吉兹娜”是我随手取得名字,没什么意义,三个字都是舌头抵着牙齿挤出来的声音,简洁凶狠。
渊隐们几乎都会和自己新身躯的亲友们一刀两断,但是也很少听说谁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我不知道拿走我身体的那个人去了什么地方,最后追踪到的消息是她去了澳大利亚,我很谨慎,没有涉足那片相对陌生的网络。
在本地的网络里,吉尔和我纠缠得最久。我们互相争斗,试图吞噬对方,但是最终划地为界,切割了彼此的势力范围。没有人能够胜过我的凶狠残忍,我疯狂地掠夺一切信息,为的只是能够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在渊隐们对身体的争夺中,机会总是稍纵即逝。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阿克夏。
阿克夏其实很弱小,和我们这些“渊隐”比起来,它根本不是对手,但是它没有那么多冗赘信息的拖累。渊隐们多半保留着身体信息,准备有朝一日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但是作为人工智能,阿克夏没有这些东西,它在深渊中如鱼得水,就好像游走在我们这些大象脚边的黠鼠。
它告诉我,它想要一个身体。但是人类的身体不适合它的模式。
“我想,我有办法。”我说,“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一个新的意识懵懂地出现在我们中间的时候,在阿克夏的帮助下,我绕过那一片纷乱的争夺,直接切入了那个空白的大脑。
排斥反应比我想象得更加猛烈。得到身体后的一个星期里,我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在思想和身体的角力中凄厉地号叫。直到阿克夏透过网络为我带来了它抢夺的意识碎片,情况才缓解下来。
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就找借口离开了那个叫林雨的女孩的家,在黑市买了一大把抗排斥药片,和一个“上传——下载”装置,以及一只安装了智能芯片的黄猫。
然后我带着阿克夏,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这些年来,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封信,一个母亲写给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的女儿的信。
小雨: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妈妈知道你在外面打拼,想干一番事业,但是你也不能过年都不回家啊。
妈想你了,你爸也总念叨你。
你大了,也该找个男人成家了。
今年会浦东老家看看吧。别让我们担心,钱不用寄那么多,我和你爸退休金够花的了。
妈妈周云
2025/1/26
我抬起头,镜子里是一个微胖的女人,裹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蓬乱,眼圈青黑,嘴角有一颗小黑痣。
每一次照镜子,我都觉得陌生,就像林雨在上海的家,林雨的母亲,和她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有那一口我听不懂的上海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自己:我其实是一个偷窃别人身体的贼。
离开林雨家那天,她母亲撑伞送我到弄堂口,她其实已经意识到在林雨的身体里占据着别人的灵魂,但是她仍然笑着,试图挽留她女儿最后的残像。
这封信是四年前她寄到我第一处住址的,很快我就搬了家,漂泊中再不曾有她的消息。我每一封邮寄的汇款单上都不会写自己的地址,但是经常,我不得不忙乱地从后门溜走,只因为看到她挨家挨户叩门的身影。
上传自己的林雨,我所分到的碎片其实不多。从骨子里,我还是“渊隐”夏雪姣,我的母亲还是那个等待在东北林区小镇的女人。关于林雨,我得到了她的身躯,却无法爱她的亲人。
回家,回家
大年二十九,我抱着阿克夏来到火车站,却看到了一张寻人启事贴在站口,风鼓动纸片,发出苍白的刷拉声。
寻人启事:
程雯,女,19岁。
穿米黄色毛衣,白色外套,黑色牛仔裤。长发,戴眼镜。
于2029年1月6日离家出走。
望好心人提供线索。
望女儿回家。
父程梁泣启2029年1月10日
我默然望着那张印刷粗劣的照片,那上面程雯的笑容给人一种很遥远的感觉。有一个渊隐回到世间之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前往,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我苦涩地笑笑,抱着阿克夏,踏上了回东北老家的火车。
阔别六年的家乡还是从前的模样,小小的镇子仿佛冻结在时间里,只有居住在里面的人慢慢老去。我鼓起勇气回来这里,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周阿姨和程梁,他们都能够意识到自己孩子的躯体里寄居了别人的意识,那么反过来,我的母亲是不是能够穿透林雨的外表,辨认出我从前的模样,哪怕再抱我一次,再叫我一声雪姣?
我换上大衣,抱起阿克夏,它温暖的身体为我增添了一点勇气。
“去试试吧。”它说。
“嗯。”
走出旅馆,北方凛冽的风割痛我的脸颊。在镇口的道路上,我的母亲正等待着她的女儿回家过年。
我鼓起勇气想着妈妈走过去,这么多年不见,她老了,厚实的羽绒服裹在她瘦削的身躯上显得很空荡。她在寒风里瑟缩着,一双混浊的眼睛却固执地望着前方,等我回家。
我回来了,妈妈。
我走过去,走过去,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滑过,我的脚步从她身边擦过,她看到的是一个抱着猫的陌生女人,和我擦肩而过的是我的母亲。
风雪将天地漫卷成一片纯白,我和母亲是雪地上两个小小的黑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我不知道有多少身体里有另外的灵魂,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等不到回家的孩子。
有可以流泪的眼睛,未必可以肆意的哭泣。
有可以拥抱的臂膀,也未必可以拥抱你爱的人
⊙文学短评
迟卉的《归者无路》以网络游戏的沉迷为基础,讲述人脑与电脑连接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网络世界的“刀手”,她以挖掘那些被人们遗忘在网络角落里的古老数据为生,然而与此同时,她其实是“一个偷窃别人身体的贼”。那些沉迷于网络游戏不可自拔的人,将自己的灵魂上传到虚拟的世界里,然而,在网络的深处潜伏着众多的“渊隐”,他们靠“撕裂别的意识来填补自己对信息的饥渴,嗅探甚至引诱那些有上传意向的人,伺机抢夺空置的身体”,以此“借尸还魂”回到现实世界。在这篇小说中,迟卉编织了诸如“刀手”、“潜手”,以及“渊隐”的故事,整个小说奇崛而诡异,令人过目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