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氘
飞氘,男,青年科幻作家,原名贾立元,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攻科幻方向,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目前已发表数十万字的科幻、奇幻文学作品,代表作有《小贾飞刀》《一览众山小》《去死的漫漫旅途》等。
1
寒冬腊月,冷风呼号,夫子孔与众弟子被困郊野,孤立无援。
老实说,夫子孔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轻蔑、无视、仇恨,人情冷暖、阴谋算计、阳奉阴违、软禁、陷阱乃至暗杀未遂……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然而,凭着耳聪目明和心中的正气,居然一次次地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于是,夫子就更加坚信自己秉承天命,世俗的小人是绝不可能伤害得了他的。所以,这次虽然被陈、蔡两国派来的乌合之众围困在荒郊野岭,进退不得,饥寒交迫,夫子却仍旧从容不迫地给弟子们讲起《诗》和《乐》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夫子声音洪亮,完全不像是三天没吃上饱饭的人,“涛五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诗确实是好诗,然而在荒废的破草房里瑟缩着的几十名弟子,一个个面色蜡黄,额头不住地冒着虚汗,坐姿虽然端正,心神却已恍惚了。偏偏这时又刮起一阵干冷干冷的风,吹到发烧的脑门上,简直好比闷头一棍,于是扑通一声,又饿昏了一个。
夫子的声音顿了顿,面色有点愁苦,然而依旧挺直坐着,弹起琴来。
此时饿昏的伯牛先生身体一向虚弱,众人忙把他抬到角落里放好,喂了几口水。过了好一会儿,伯牛先生终于苏醒过来,却一动不动,懒得睁眼。
琴声悠扬,高雅庄重,众人都知道这是老师最爱的《文王操》,于是静静地听,慢慢就陶醉了,竟一时忘却了肚饿,连伯牛先生蜡黄的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
一曲终了,余音绕耳,夫子望着虚空深思起来,神色肃穆,仿佛已去拜会文王了。
然而,某个肚皮还是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一下把大家拉回了现实,众人都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公良孺皱着眉走上前,向夫子行礼道:“老师,我看他们不是会讲理的人,这样僵持着,是想把我们困死啊!不如让我去和他们打吧!”
公良孺是武学家,自幼勤修武功,上一次在蒲被围,就是他跟蒲人力战八百回合,才逼得蒲人放了他们去卫国。然而非到不得已,夫子是一向不喜欢动粗的。
“唉,”夫子转过头,“你看那些人,又瘦又黑,衣衫褴褛,目光无神,你爱他们么?”
公良孺不吭声。
“那些人都是奴隶,不知命,不知礼,不知言,然而奴隶也是人,所以也要爱他们,这便是仁啊。他们也是被迫来围我们的,打他们做什么呢?”夫子见他还是不很心服,又补充道,“况且,你也几天没吃饭了吧,打得过么?”
“那怎么办呢?”公良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气馁,若是两天前,他可以把他们全部打倒,然而那时夫子却不肯。
“如果上天让我背负着使命,这些盲流又能把我怎样呢?”夫子说完,闭上眼。
公良孺只好沉着脸退下了。这时,子路又气冲冲地走上来,“老师,君子也有没辙的时候么?”
夫子知道子路是一根筋,所以并不生气,但他也明白大家现在心里都很不平了,于是放下琴,站起身,给众人出了道考题:“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在旷野徘徊,为何会落到这地步呢?”
不知内情的人定会以为夫子在出脑筋急转弯,众人虽习以为常,却还是面面相觑。除了几位高徒,其他人向来听不太懂夫子的话,况且现在又没力气,所以干脆不做声。
子路一脸的埋怨,“要我看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人家把我们困起来,我们又跑不了,这就说明,您的学问不够高明,德行还不够高,人家不信也不服。”
“那样的话,伯夷、叔齐饿死了,是说他们的德行不够高么?比干被杀了,是说他不够聪明么?”夫子温和地反问。
子路一下子被噎住,脸憋得通红。
另一位高徒子贡忧郁地开口了:“我想,大概是您的德行太高了,步伐太大了,已经远远地走在了时代的前面,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范畴,大家都不能接受,因此才不给我们出路吧?您不能走慢一些么?”子贡一向是很务实的人。
夫子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这时,一个瘦骨嶙峋、颧骨高耸、白瘦得仿佛骷髅一样的人却忽然大声说道:“老师的学问确实太广了,整个宇宙都装不下,所以别人不接受。可是,这才更显出君子的风范!道不行,那是世人的愚昧,是当权者的耻辱啊,不是老师的错。不接受没关系,历史终究会还我们公道的!”这个瘦得像柴火一样的人便是夫子最得意的高徒子渊先生,他是素食主义者,而且有洁癖,一向营养不良,最近听说有人往面里掺灰,于是他每天就一箪食,一瓢饮,人瘦得更加可怕,却至今都还没有饿昏,而且有力气这样大声说话,委实令众人颇为吃惊。
夫子听了两个人的话,严厉地对子贡说:“善于种地,不一定就能丰收;心灵手巧,做出的东西别人未必喜欢。君子走得太快太远,后面的人不一定跟得上。可你不肯自己站得高远,反倒想着回头迁就别人,这不是降低自己的标准吗?子贡啊,你太不严于律己了!”
子贡先生不但学问好,很擅长外交,还很会赚钱,家财丰厚,乃是国际上的风云人物。夫子对这个学生一直都很欣赏,但偶尔也有点不满,所以常常当面批评他,促使他进步。
子贡的脸微微红了,夫子又转向子渊,冲他微笑着点点头。
大家都惭愧地低下头。不过,夫子也终于决定让公良孺护送子贡,在天黑时悄悄下山,去楚国找昭王搬救兵,因为若饿死了人,也不合爱人的原则。
2
夫子孔和弟子们被困郊野的第十日,是个艳阳天。
碧蓝的天上,骄阳高挂,几朵胖大的白云悠然飘过,大地忽明忽暗。一只金色的大鸟正在白云之上飞行。
夫子孔一行人竟然还没有饿死,这着实让陈国的大夫颇为诧异和不安,于是请来了公安局局长破案,不一会儿便真相大白:原来,那些奴隶虽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毕竟还不是禽兽,不忍心闹出人命,所以从第四天夜里开始,就有人将自己吃剩的麦饭和稀粥偷偷地送到草屋外面。
“混账!”陈国大夫气得脸色发青,想把反动分子都抓起来问斩。无奈现在正与吴国交战,壮丁实在稀缺,杀掉这些人显得成本太高,不合经济学的原理,他只好宽大处理,赏每人三百鞭,于是山下一片鬼哭狼嚎。
山上草屋里的人听得心惊肉跳,知道今天晚上再没有冷粥喝了。
一片死沉沉的寂静之后,子路两眼发红,忽然大声说道:“老师,救兵还不来,我们拼死一战吧。”
夫子孔不言语,神色有些黯然。
“人死了,学说不会灭亡,但世上的小人和笨人太多,难道不会歪曲老师的意思么?所以您一定要活下去啊。况且,我们行义,别人不容,如果不抗争,难道不是对‘不义’的纵容么?我们的主张可凭义来求,却不可以用力来劫。”沉默了好几天的子羽终于开口了。
夫子孔愕然,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额低口窄,鼻梁低矮的丑汉,竟能说出这样有见识的话,看来自己实在犯了以貌取人的大忌,不禁长叹了一声。
大家知道,老师算是默许了。于是,子路和子羽便开始制订作战计划,哪个冲锋,哪个断后,哪个保护老师,众人紧张地听着,又激动又害怕。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况且,哀兵必胜!”子路两眼放光,给大家打气。
众人都摩拳擦掌,决定也让他们见识见识读书人的骨气。
大伙一阵忙碌,把行李装上,又把夫子请上了轿车。正在这时,那只金色大鸟从白云中露出身影,地上的人刚看见,便一阵骚乱。山上的人也急忙冲出草屋,抬头看那稀奇的飞鸟,然而阳光太刺眼,只看见一个明晃晃的影子从天上掠下来,侧身依稀可见一个漆黑的“楚”字,不禁大骇,惊叫着低下腰。金鸟歪歪斜斜地落在山下一片枯草地上,之后又冲向陈、蔡两国的军营,搅得鸡飞蛋打人仰马翻,冲倒了无数帐篷,滑行了几百步,才终于沉沉地停下。
子路和子羽都是勇武之人,只眨眼工夫,就从惊愕中回过神,立刻抓住大好机会,一声大喝,率领大家一鼓作气冲下山去。山下的敌兵们没有思想准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加上奴隶才刚刚挨过皮鞭,没有一个肯再卖命,结果竟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了。
公输般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工程师,做出来的东西都极精妙,一般的人是不能明白的。夫子孔虽是圣人,却对那些奇技淫巧的事情没兴趣,所以也同样看不懂,并且也不爱看。
“太阳照了,地就热,种子就发芽、开花、结果,人吃了果实,就有力气跑。天地万物,生生不息,是因为有‘能’。‘能’不生,亦不灭,世间的一切,不过是‘能’在变化万千罢了。懂了‘能’的奥秘,就几乎什么都做得到,比如,让一堆木头飞起来,我管它叫飞机……”公输般站在木头做的金色大鸟旁,热情地对夫子孔和众人发表讲话,他就是坐着这金鸟从天而降、吓了所有人一跳的。
“那么,先王的礼乐也是‘能’么?”夫子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说这话时,天色早已大变,不知何时,太阳隐没在一片浓云之后,阵阵阴风吹过,四周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仿佛盛夏一般,完全没有一点寒冬腊月的样子。大家刚打过架,一个个惊魂未定。虽然早就听说公输般近来在推广一种“能学”,还造了些古怪的东西,但大家都不当回事儿,直到这回亲眼见到人飞上天,才知道这学问的厉害,不禁都惊骇莫名,可因为老师在,不敢随便开口,只得静静地听着。
“这个……照理说,一切都是‘能’变化来的,所以……礼乐一类的,也是吧……”公输般有些犹豫,他只喜欢钻研造化的奥妙,做些实在的货色,对于礼乐一类的玩意儿,其实不很感兴趣。
“那可敢问,礼乐崩坏,‘能学’救得了人心么?”夫子淡淡地问。
“这……”公输般虽早听说过夫子孔的怪脾气,却想不到他竟对有人飞上天这样伟大的奇迹如此无动于衷,于是也冷淡下来,不屑地说,“道理上是可以的,只是弄起来麻烦,我不愿费那个工夫。”
“唔。”夫子不想再说话了,但还是诚恳地行了个礼,算是感谢。
公输般还了礼,也决计不跟这老头子计较,便露出笑容,“楚王本来要兴大兵来救的,子贡先生说怕各位挨不了太久,偏巧我新近发明了飞机,楚王就让我先来震震他们。御风而行,一日千里,所以正好来得及赶到。本来只想借气势吓吓这些庸人就行了,可惜落地的技术还不熟练,结果冲得他们七零八落的,自己也差点脑震荡……嗨嗨,好在没有伤到诸位。”
“真是感激不尽。”夫子温和地说,“那么,我们走吧。”
“这倒不急,飞机撞坏了,我得修一修。我看,一时半会儿那些人也不敢再回来,况且气候异常,而救兵马上就到,所以不妨休息一下,吃些东西,养养力气吧。”
黑云低沉,阴风阵阵,夫子见弟子们个个面黄肌瘦半死不活的样子,于是说:“也好。”
这样,众人整理了杂乱的营地,找了些粮食和肉脯,生火做饭。米香刚刚飘起,雨点就开始坠落,大伙急忙端着粥锅跑进了帐篷。几声闷雷之后,大雨便倾盆而下了。
天地一片漆黑,偶尔划过一道闪电,大家围着火盆,就着肉脯,喝起了半生不熟的粥。
3
阔别多年之后,竟在稷下学宫又遇见老聃,着实让夫子孔大吃了一惊。
“真想不到,竟在此地遇见了先生。”虽然已是享有国际声誉的大学者,夫子对当年的老师还是颇为恭敬,虽则内心有一丝尴尬、惊骇,以及一阵久违的激动。
“嗯。”老聃杵在那里,如一尊雕像,脸上堆满皱纹,全无一丝波澜。一阵晚风把他几根稀疏的白发和垂到耳边的白眉吹得乱颤,一身肥大的黄袍在风中飘摆不定。
到了这时候,天下更不太平了,夫子孔也垂垂老矣。
虽然声名愈发显赫,事业却还是没有什么起色。之前,楚昭王差点就要封他七百里土地,不料竟被那个叫子西的家伙给搅黄了。不被重用,就每天闲着,只能专心学术,研究当地文化。几番研究后却觉得不如中原文化好,遂写了不少专著,足足要装五十架马车,然而一卷也卖不出去,只好白送给达官显贵装点门面,或者给小孩识字用。倒是子贡突发奇想,组织大家把夫子平时说的话都记下来,编成小册,竟颇受老百姓欢迎,一下子成了畅销书,赚了不少钱。夫子有点不悦,但有了银子,可以装修一下马车,给弟子买几件体面的衣服,倒也算一桩好事。不久,昭王去世,楚国闹起动乱,杀了不少人,外国人也跟着遭殃,连公输般这样的能士都觉得风声吃紧,干脆坐着飞鸟云游他乡了。夫子也心灰意冷,加之他有胃病,一向吃不惯楚国菜,所以那个叫接舆的义士刚一通风报信说子西要谋害夫子,夫子就马上领着众人离开了。本来打算再回陈国,半路上又收到请帖,说齐国要在稷下学宫举办齐鲁论坛,宣扬齐鲁同文同种,亲如一家,还邀请诸子百家都去争鸣一下,繁荣文化事业。夫子一把年纪,有些怀旧,想去拜见几位老朋友,再听听《韶》,顺便看看齐国搞什么名堂,于是就带着弟子们都来凑热闹了。
为了维护国际形象,各国都宣布要礼遇人才,增强软实力。一切国际纠纷,都以学术的名义暂停,各地关隘也宽松得多,大伙儿便去争睹文化名人的风采。学宫周遭的大小客栈挤满了人,往日萧条的巷子,忽然冒出许多高矮胖瘦不一的各色人等,乌啦乌啦地说着十七八种互相听不懂的鸟语,很有繁华的感觉。
论坛声势浩大,各家都派了代表,传播自己的学说,互相辩驳。由于宣传得力,孔门论坛坐得满满当当。虽已入秋,但人挨着人,还有些闷热。夫子年事已高,不能久坐,只讲了半炷香的工夫,略谈了点仁义和忠恕的问题,便起身告退。听众却并不满意,觉得自己花大价钱买了门票进来,所以一定要围上去索要签名,还有几个面目黑瘦的,嚷着要和夫子孔辩论,现场一度有些失控。好在主办方早有准备,请孔先生的高徒子路代劳签名售书,夫子本人则在几个彪形大汉的保护下从侧门溜走,身后响起一片失望之声。
“以后别再这么搞,我们是为义而不为利的。”夫子闷闷地说。子贡连连点头,这次的签售活动都是他策划的。
回到驿馆,夫子心绪不宁,就趁着欢迎晚宴还未开始,悄悄从后门出去散心。一路走去,被几个瘸腿的乞丐索要了几文钱,然后直奔人烟稀少的地方。不料,走上一个光秃秃的土丘,竟碰见了老聃,自然颇为诧异。老实说,他以为老头子早已离开人世多年了。
“先生不是出关,向西去了么?”夫子孔终究没能忍住好奇。
老聃一动不动地立着,嘴唇微微嚅动:“你还不懂么?反者道之动。西便是东,上便是下啊,福和祸,是和非……”一阵风吹起,老聃闭了口,仿佛风把他的话吹跑了一样。远处卷起一股黄沙。
难道一直往西倒能走到东么?若是年轻时候,夫子孔一定不服,以为这是胡扯,然而时过境迁,如今脾性已温和得多,况且近来确也对这类问题有些困惑了,或许老头子说的,真有几分道理也不一定呢。
“先生已经完全超越生死,明白天地造化的奥秘了吧?”
“唉,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老聃叹息了一声。
两个人就都沉默,一起望着远山。胭红色的天,乌鸦哀鸣着盘旋。晚风吹得两个老头儿都一阵瑟缩。
这些年,夫子熟识的人一个挨一个地走了不少,自己也老了,体内的气势大不如前。这时撞见老聃,实在是百感交集,有点激动了,于是他犹豫片刻,忽然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先生,我想去登泰山。”
“唔,”老聃的眼睛眯得更细了,好像睡着了一般,“你在地上已经看够了么?”
“是,我环游了诸国,各地的话也都听了,稀罕的玩意儿见了不少,不同的礼俗和音乐也都了解过。当时以为,有些是好的,有些太坏,要不得,但是现在年岁长了,像狗一样颠沛流离惯了,心就难免世故起来。虽然依旧躬行,道却总是行不通,于是渐渐觉得地上的东西,其实也差不很多,并没有自己理想中的乐土。我是每天都要反省许多次的,结果是,我以为懂了的,其实并不真懂。人心不古,是要治的,但怎样治法呢?于是我就想去讨教天了。前一回鲁国开文学家笔会的时候,请我们去登东山。上到山顶,我才明白鲁国也就是一块泥丸,于是想,自己从前说的那些,怕是有些天真。可东山也还是太小,离天还是太远,所以我想去泰山,听说泰山是极高的……远离地,靠近天,在云之上,也许就会有新的想法……”
夫子一气说了这么多,脸色微红,有些气喘。老聃微微地转过头,看他那惶惶不安的样子,想起他昔日凌厉的气势,心里竟有些同情了,于是也叹气,“你的心,还是不平静啊。想要的东西多,就会不足,一无所求,才能刚正……”
天色愈发黯淡,远处山脚下升起一缕炊烟。
虽明知老聃会说这种话,夫子心里却还是不甘,
“连天的样子都没见过,怎么能说明白了天道呢?”
老聃似笑非笑地说:“无往,而无不往。哪里都不去,整个宇宙就都去过了。”
夫子孔落寞了一阵,自语道:“我总以为,只有天了解我。现在知道,自己却并不了解天,我的道也要随着命一起完结了,可我总要看看才甘心啊。”
晚霞黯淡下去,天空扯过一块大幕,世界陷进大黑暗之中,一股阴冷萧瑟的湿气弥漫开来,老聃转过身,“你想去,便去吧。”说完,便悠悠地飘走了。
4
“泰山者,擎天之柱也。这东西穿了几百层云霄,顶着天呢,哪里是人能登的啊……”听说夫子要登泰山,季康子第一个跑过来劝,“……您是圣贤,不过……泰山嘛,历来想登的人也不少,要么半路退却,要么跌下来摔死,要么干脆失踪,从来没有一个人真的到过顶啊。就是常年在山中采药的人,走到玉皇坡,也就算是到了头,那片神林,人是进不得的,多少人白白丢了性命,况且那上面云雾缭绕,全是冰雪……不成不成!”
季康子是鲁国的权贵,与夫子私交不错。泰山是擎天柱,乃鲁国圣地,想高攀的人也多,每年都要死不少冒险家,所以鲁国下了禁令,除非有特殊理由,官方不批通行证,私自攀登就是犯法,而这事就归季康子管。
“如果天要我无所求,自然会让我受挫;如果天要我往前走,自然能帮我逢凶化吉。”夫子孔平静地回答。这话他说了大半生,自己是非常相信的。
“嗨,您这逻辑,简直无敌啊……话虽如此……单说您这身体,也不比年轻时候了,怎么能登上去呢?不成不成!”季康子还是力劝。
“总能有办法的。”夫子泰然地回答。
“您毕竟是一代大师,万一有点闪失,我们都担待不起……话说您要是想散心,可以安排您旅游,我们还准备划出一块地,给您专心做学问……”
“谢谢了,不过您就别费心了。”夫子行个礼,送客了。
圣贤荣归故里,鲁国上下庆贺了三天,从此人人都把夫子当成国宝,为有这样的名人自豪。大学邀请去演讲是不好推辞的;达官显贵也都来拜会,请教为政的道理,又送了不少礼物,夫子客客气气地讲几句,也把自己的语录拿来还礼。这样闹了三个月,门庭才终于清净了,而夫子也因为太劳神病倒了。时已入冬,夫子只好在家修养,预备来年开春的时候再行动。
“现在国家终于器重老师了呢……”众人守在跟前,看着夫子枯树皮一样的脸,心里不是滋味,想说点安慰的话。
夫子摇摇头,虚弱地说:“口头上推崇我,却不实行我的主张,是不合礼数的;我不能得到重用,却被称作‘国宝’,是不合名分的。失了礼数就会昏乱,丢了名分就有过失。你们不要学他们。”说完叹了口气,闭上眼,心里感觉很疲倦。
大家都很感动,又想到总有一天老师要驾鹤西去,没人再这样教诲自己,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老师还是别去泰山了吧。我占了一卦,这事似乎不妥当。”子木跟夫子学《易》,颇有心得,近来动辄就喜欢占卦。
“《易》深奥得很,我没有研究得很明白,你已经弄懂了么?”夫子连眼皮都不愿意抬。
子木脸红了,不再说话。
夫子睡去了,并且做起梦来。
梦里,一头红色的大兽在天上飞来飞去。
直到腊月二十三,才下了第一场雪?
子贡进来时,夫子正在炉子旁边删《诗》,门帘掀开,一阵冷风卷进几片雪花,风吹得炉火烧得更旺了。
夫子觉得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所以愈发勤奋。自己的学说,别人听得厌,自己也说得烦,所以他近来不大愿意著书,而更愿意编古书了。《诗》有几千篇,虽然之前删到了五百,但似乎有些还是不合礼,所以打算再删一删,因为气虚,就只能断断续续地做。
“您还弄这个呢?”子贡行过礼,间道。
“是啊,刚删到三百篇……真是百删不厌啊。”夫子把一卷竹简递过去,上面写满了名目,其中一些涂满了红色的圈圈叉叉。
“我看差不多了,您也手下留点情吧。”子贡仔细端详了一阵,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有些也还不错,删了未免可惜,不如另出一本作内参……”
“唔……”夫子愣了一会儿,心思似已不在这上面了,“东西部置办好了?”
子贡点点头,“到处都打仗,物资稀缺,好在还有些熟人,买了些内部供应品,所以大体上也齐全了。出版界今年也不景气,《论语》的销量不如去年,但仍赚了不少钱,置办完年货,还剩了不少……”
夫子孔满意地望着他,良久,才温和地说:“给大家都分发下去,过完了正月,就各自散去吧。”
“是。”子贡犹豫了一下,“另外,我在路上还遇到个人,破衣烂衫,一脸的灰,想讨一口水喝,我看他快要渴死了,又不像歹人,就领了回来,”
夫子点点头,“请。”
于是就进来一个瘦高的黑脸汉子,衣服破烂得连抹布都不如,轻飘飘地套在一副干瘪的骨架上,腰间挂着一双踩烂的草鞋,赤脚立在那里,从头到脚一片黑,仿佛一棵被雷劈焦的枯树。
“打扰了。”黑脸汉子抱了抱拳,喉咙里似乎满是沙,一双眼却如两颗星,炯炯发光。
“您赶紧吃些东西吧……”看着有人受苦,夫子心中总不好受。
子贡就领着汉子去了厨房,掀开锅盖,盛了一大盆稀饭,摆上十张饼和一碗肉酱,“请慢用。”黑脸汉子也不客气,坐下来便吃。
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大汉终于出来了,却把夫子和子贡都吓了一跳:那副皮包的骨架竟如泡过水的菜干一样,忽然膨胀了许多倍,立在厅堂中,虎背熊腰,好像一座黑铁塔,声音也洪亮起来:“唉,好久没吃得这么饱了,真是感激不尽啊!这下子又有力气了,咳……事情实在多,总也干不完……我本来只是路过,讨口水喝……不过人是应该知恩图报的,听说您打算登泰山,虽然我不赞成,但就帮您一帮吧……”
夫子有点茫然,问:“还不知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别人都叫我翟……”汉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
5
这年春天来得早,刚出正月,河上的冰就融得一塌糊涂,到处闪耀着碎光。在湿漉漉的河岸边,立着一个胖鼓鼓的东西,红彤彤的,远远看去,仿佛搁浅的鲸鱼。
“轻的往上飘,重的向下沉。用火一烤,热气自然就能带着人飞上天了。”翟先生解释道,“这就是云桴,有了这个,可以直接飞上玉皇坡。”
“了不起!”季康子盛赞,“万水千山都不在话下了,果然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
“这个嘛,还是要以人为本。”翟含糊地说。
“能飞得更高点么?”子路问。
“倒也可以……但我不愿意。我是崇敬鬼神的,玉皇坡是人间的界碑,我就只能送到那里拉倒。再往上呢,就看各位自己的命了。”
夫子点点头,望着云桴,满脸的皱纹中,藏了几分忧郁。
云桴能坐三个人,除了翟先生以外,夫子只带子路随行。其他人非要同去,然,夫子心意已决,任何人都没办法。
“现在世道不好,你们都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做,就不要来凑热闹了。”任谁劝,夫子就只是这样答复,“我只去看看便回来。”又特别对子贡说,“有什么事,你要多照看一下。”
子贡深沉地点点头,大伙都红了眼圈。
三天后是个顺风的好日子,鲁国的政要和各国大使都来欢送夫子孔。翟先生请夫子孔和子路上了云桴,解开缆绳,点上火,云桴腾空而起。
脚下的大地渐渐远去,地上的人、房屋、田野、河流都渺小起来。黑的上,绿的湖,白的烟,连绵的青山,五颜六色的颇好看,尘俗的渣滓都缩小不见了,只剩下一目万里的辽阔。眼前是一轮金黄的太阳,耳畔是呼啸的风,送来阵阵寒意,头顶上的火缸烧得滚烫,喷出一股股黑烟和灼人的热气,鼓胀着云桴,跨越山山水水,攀上层层云霄。
“腾云驾雾啊,哈哈!”子路是勇武之士,但习惯了平地走路的人,初次飞天,还是有点头晕心悸,于是就故意大声喊。
翟先生往火缸里添了些木炭,冲他咧嘴一笑,那自信的模样让子路感动。
夫子觉得有些冷,关节酸痛酸痛的,就裹紧了腿上的狗皮护膝,呼吸有点吃力,心里阵阵地慌,脸色也白了。
“天高气薄,您吸两口这个。”翟递过来枕头一样的皮囊。
夫子把皮碗扣在鼻子上,拧开门,一股气就涌入五脏六腑,吸了两口,顿时舒服多了。
“万千景色都尽收眼底,况且还会移动,实在不输泰山了。”翟开玩笑说。
夫子也笑笑,没有说话,只望着下面越来越远的山河,偌大的一个个国家,都成了巴掌大的弹丸之地,自己一生走过的足迹,不过是一条细线啊。
云雾渺渺,绵绵无尽,一颗明晃晃的大火球,无牵无挂地飘浮着。群山都矮下去了,只剩前方一座苍莽的山峰,披挂着一层冰雪的铠甲,穿破云海,朝着更高远的地方刺过去,消失在一片青铜色的天空中。抬头看去,仿佛苍穹下悬挂的一根巨大冰凌,在无限的空旷中闪烁着光芒。
“那便是泰山了。”翟轻轻地说。
“是了。”夫子点点头。
玉皇坡上,正飘着细雪。
异常高大的松林环山而生,仿佛一条绿腰带,截断了万年不化的冰雪,也阻隔了人的去路。林边有一块草地,旁边有间小木屋,云桴微微一震,就在草地上停了下来。
三人顿时觉得进入了另一个季节。火缸已经熄灭,脚下却翻滚着厚厚的一层热浪,似乎地下有一个热炉子,雪落在地上,立刻融化蒸腾起白烟,恍如温泉池。湿气热乎乎地贴过来,混着松林飘散出的清香,从毛孔往五脏六腑里钻去,令人目眩神迷,心痒难耐。
“听山中采药的人讲,这林子是神设的屏风,人不可穿过,也不能穿过。”翟先生望着那片茂密的松林,幽幽地说,“登泰山的人,到这里就可以止步了。”
这片松林不知生了多少世代,足有几十人高,宽厚的枝叶挂着水滴,苍翠可人,林间白雾缭绕。三个人无声地望着林子,思绪纷飞。
“好像有声音。”子路说。
隐约有几声沙沙的声响,然而很快就从耳畔消失了,三人又仔细地听了一阵,却再无动静,唯有雪花静静飘落,水汽袅袅升起,松林如绝壁般矗立,除此之外,便是了无边际的寂寞。
6
“在云桴上,可以饱览天下,您又何必非得登这泰山呢?”翟一边说,一边往铁锅里扔些干菜,又添上水,生起火,再把饼放在锅盖上,“那上面无非就是冰雪,爬又爬不得,有什么可看的呢……”
这间木屋大约是采药人避风雪的,里面有一铺火炕和一口大锅,堆了些木柴,这些都是翟考察好的。他知道夫子孔是国宝,所以先前自己已经飞来过一次了。
“唉,你还年轻,不懂得老头子的心情。”夫子眼望着铁锅下面跳跃的火焰,有些出神。
翟沉思了一会儿说:“那么,我就等您一天……下面到处都在打仗,我实在不能多等,天黑时您还不回来,我就只好自己下山了。”
顿时,子路又想到那片雾气蒙蒙的松林,心里忽然一阵惶恐,登山的事竟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他望望老师,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好,”夫子面色平静,又对着子路说,“你也不要去了,在这里陪着翟先生。”
“那不行!”子路急忙说,“老师去,我也去!”
“这事吉凶未卜,你还年轻,应该多做些有用的事,不要跟我去犯险了。”
“不成!来都来了,我一定跟您去!”子路急得脸都红了。
“唉,你还是这么倔强。”夫子摇摇头。
说这话时,铁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菜叶在水上跳起舞来。三人喝着热乎乎的菜汤,就着肉脯,吃起了饼和糗。
吃过饭,子路出奇地困,便倒头呼呼睡去。雪已经停了,夫子和翟推门而出。地下的那股热气已经消退,寒气重又袭来,泥地慢慢冻成了一片冰场。满天星光闪烁,洒下一地银辉,雾气已然散去,松林在星光下无声无息,仿如一道影子做成的墙,森然可畏。
其实,翟对夫子孔的学说向来是不大买账的,以为实在于天下大不利,然而见到老头本人,却又觉得他心肠不坏,只是脑袋有点迂罢了,所以分别在即,心里还有点难过,便想说点轻松的话题:“您觉得我这发明怎么样?”
“唔,”夫子回过神,转眼望向云桴,沉思了一会儿说,“不错呢,前一回我见过公输般先生,他也在搞什么飞机……将来的世界,恐怕要有大变化,我怕是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夫子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揉了揉腿,年轻时东奔西跑受的那些风寒,如今都沉淀在骨头缝里化成了风湿,寒风一吹,就丝啦丝啦地疼起来了。
“咳,那家伙,真让人头疼……”翟摇摇头,“‘能学’倒是很有道理,只是他有点儿走火入魔了,以为搞明白‘能’就天下无敌了。飞机虽然厉害,但终究还是要以人为本的。我跟他讲过几次,他都听不进去……”
“他只晓得‘器’,看不见‘道’啊。”夫子叹了口气,“这样,就百害而无一利。”骨头还是酸胀,虽然哀公每月邀请他去泡温泉,可惜一双老寒腿,终究不能像年轻时一样健步如飞了。岁数这回事,哪怕是圣人,也一样没辙啊。
“是啊。但我和他不同,他是为科学而科学的,我是为兼爱而科学的。”翟转过头,认真地望着夫子,“我知道您看重‘道’,瞧不起‘器’,不过器不利,事就难成。譬如有人在千里之外行不义,要治他,走路也许得一个月,乘云桴却只要一日。况且,衣食住行,都要靠器物,粮食丰收就不会饿死人,旅居便利胜过愚公移山,于人有利的就好。您不是也说,仁者爱人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