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火种(一)《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 科幻卷》|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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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 科幻卷》
末日火种(一)

苏学军

苏学军,科幻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出生,北京理工大学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在新疆工作了8年。其短篇小说《远古的星辰》《火星尘暴》获得过银河奖,另著有长篇小说《冰狱之火》和《星星的使者》。

尼雅,是我以及所有人类人类:这里特指尼雅行星上的智慧生物。的母星。

我所出生的年代,正处于尼雅文明的顶峰,在本星系以及临近的米兰恒星系的每个行星上都分布着尼雅的宇航基地或者空间站;兰特尼斯号宇宙探险航船刚刚抵达一百光年处的星系;米兰四号行星矿场出产的超大钻石正在各地巡展;尼雅也已经从过度开发的贫瘠状态中恢复过来。据环境部门的调查,除了氧气含量有所降低外,现在的环境已经可以媲美三千万年前的古尼雅。可是文明发展了,眼界扩展了,所有的尼雅人却都在唉声叹气。

人类的视野拓展到宇宙空间,这个时候才发现尼雅不过是群星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并且它现在的处境还有点不妙。

尼雅是一个典型的中等质量主序恒星系,稳定的环境才使尼雅人类延续下来并得以发展。不过这个小星系却处于一个巨大的活动星系活动星系:这类星系中存在着激波、喷流和恒星爆发等,同时伴随着巨大的能量释放。之中。

阿特拉斯活动星系在一万光年的直径内拥有四千万颗恒星。被称作活动星系是因为它的星核与众不同。星核的大小与尼雅星系类似,但如果说尼雅星系是一个平静的港湾,那么星核就是一片风起云涌惊涛骇浪的死亡之海了。星核的中心,在充斥着高密度尘埃和星球残骸的吸积区后面,隐藏着一个超大型黑洞,它的质量超过一亿颗恒星。

很不幸,当人类在这片世外桃源般的乐土上无忧无虑地生活的时候,尼雅正一步步滑向毁灭的深渊。当人类警醒的时候,尼雅已经距离星核吸积区不过两光年的距离了。

当然,末日不是马上就要临头,虽然尼雅最终的宿命是在超大型黑洞中被打回元素状态,但那毕竟是万年以后的事情了,另一种致命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尼雅人把它叫做星潮。

黑洞外围的星核吸积区吸积区:约一个太阳系大小,光度极高,其中有个超大黑洞,质量极大。围绕着中央“吸积区”的球状“恒星形成区”,有很多能量注入,可生成很多新的恒星,非常耀眼。时刻都在进行着剧烈的物理运动,比如激波、喷流和恒星爆发等,同时伴随着在各种电磁波段的巨大的能量释放,这种能量释放就是星潮。它沿着黑洞自转轴的两端喷出,喷发时有时无,强度时强时弱,变幻莫测,最大规模的星潮远达几万光年。显然星潮的高强度辐射对行星上的生命来说绝对是致命的,尼雅行星的几次史前生物大灭绝估计都与星潮有关,而现在的尼雅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星核与黑洞自转轴心。

十五年前,人类就可以准确地预测星潮喷发的日期了,于是一个可怕的预言指向了三十年后,史无前例的超大规模星潮将伴随着吸积区一颗恒星的毁灭喷涌而出,毫无疑问,那一天尼雅将变成一颗死星。

我降生的时候,尼雅却即将死去,我将在有生之年目睹尼雅人类在宇宙的落幕。

焰火

我还小,对外界的认知极为有限,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烦恼,偶尔的大哭只是用来对付大人的武器,而且屡试不爽。父母的呵护让我快乐地长大,这个家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父亲的工作时间很奇怪,经常几个月不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没几天就匆匆离去,弄得我对他疏远了许多,后来他抱着我用胡子扎我的脸蛋时我便大哭反抗。

其实父亲参与了尼雅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一项工程。

星潮将至,人类并没有坐以待毙,几乎在预测到星潮爆发的同时,一项外星移民工程随之启动。

一架架太空望远镜睁大眼睛瞭望着苍穹……

一艘艘探测飞船相继投向深邃的宇宙……

天文学家们埋在海量的数据中筛选着适合移民的星球。

尼雅似乎是颗很普通的行星,但是很遗憾,在一百光年的尺度内,几十个恒星系中,几百颗行星竟然没有一颗符合标准。无奈之中,天文学家们只得不顾现有宇航科技的水平,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深层空间。最终,五百光年外的桃源星系三号行星在十几颗备选星中脱颖而出,被命名为尼雅二号。这颗行星只有非常短暂的夏天,几乎常年被冰雪覆盖,好在其他地方与尼雅没有什么分别,人类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在此之前,尼雅的载人飞船勉强能抵达一百光年的距离,这还是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现在要向五百光年外大规模移民,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但是尼雅还有的选择吗?只有把这一切变为现实,人类才可能有资格继续在宇宙中生存。

设计出的火种型星际航船重达一百万吨,足有一座小型城市那么大,可供两万人移民,它的推进系统可以把飞船加速到光速的三分之一,仅船内敷设的线缆就有几亿公里长。建造这样的巨无霸只能在尼雅本土进行,从外星运来的原材料简直是杯水车薪,人类开始重新开采母星的资源,刚刚恢复元气的尼雅再度贫瘠……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与父亲是非常融洽的。每次父亲要回家的时候,母亲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让家里充满了温暖。她虽然累得腰酸背疼,但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容。有时候,我会跑过来帮她捶捶背,她就会闭上眼睛享受着,看样子一定沉浸在幸福的眩晕中。

可是那天夜里,他们却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吵得很激烈,声音大得吓人。我被惊醒了,透过门缝看着他们在大厅里吵,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那种恐惧的感觉是我得病或者跟着母亲旅行中突然看到什么野兽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过的。后来父亲摔门而去,留下母亲一个人在那里哭泣。我走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腿轻轻摇晃,试图去安慰她,谁知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们吵架之后没过多久,尼雅人类的火种1号移民飞船发射了。那是个傍晚,母亲在床边给我念着童话,我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大地震动起来,开始还是微弱的,但随之猛烈起来,房子似乎也摇摇欲坠,窗户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瞬间变得一片火红,好像整个夜空部在燃烧。母亲抚摸着我的小手,要我别怕,但我注意到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她忽然说道:“宝贝啊,爸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只有妈妈陪着宝贝了,但妈妈一定会把你照顾好……”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泪流满面。

移民飞船太复杂太巨大也太昂贵了,尼雅人类耗尽了所有资源也仅仅制造五百余艘,这些飞船只能带走一千万人,而尼雅总计有两百亿人口,能够登上飞船的只有人类最顶尖的精英。父亲是飞船动力系统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他的入选是理所当然的,但母亲和我却没有这样的殊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尼雅毁灭在即,我们一个小家的破碎又有谁会在意呢?

火种飞船开始一艘艘离去,带着延续尼雅文明的希望没入深空之中,却留下了满目疮痍的母星和近二百亿绝望的同胞。

父亲乘坐的火种486号也已矗立在发射架上。

那天夜里,父亲冒着大雨返回家里,母亲却反锁了家门,父亲不断拍打着房门,似乎在说什么,而母亲只是把头蒙在被子里面痛哭。后来,我透过窗户,看到父亲孤单的背影默默地消失在雨幕中。

是父亲绝情还是母亲狠心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个家不复存在了,我将再也看不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飞船发射那天,母亲还是带我去了发射场。雪茄状的火种飞船像是传说中长满鳞片和尖刺的史前怪兽横卧在反重力平台上,它是如此的庞大,即使坐在几公里外的观摩台上,它的身躯依旧充满了整个视野。

观摩台上坐满了人,大都是飞船乘员的亲属,人群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氛,很多人在低声抽泣。我本来看着那奇形怪状的飞船很是兴奋,但周围的气氛让我感觉跟参加葬礼似的,不由得心中很不爽,也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那已经熟悉的震动再次传来,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种焦煳的味道,接着一道蓝色的光影笼罩了飞船,无数道细小的电光在光影中乱窜。震动骤然增大,光影也变成了红色,飞船被围裹其中像一颗耀眼的红宝石。接着飞船就像一颗热气球向空中腾去,那景象如同旭日初生一般壮观。

飞船看似庞大,但上升的速度极快,几分钟后就消失了,天空恢复了宁静,不过观摩台上已经哭成一片。

母亲哭得也很伤心,我用小手帮她擦着眼泪,可是擦去了又流下来,似乎永远也擦不净。

我抬起头在无垠的天际中寻找飞船的踪影,父亲就在那飞船上,他已经前往遥远的宇宙另一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就在我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疲惫地向我们走来。父亲的离去,我并没有特别伤心,只是有一些失落,可是再次见到他,我突然感到无法形容的亲切,于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母亲也意识到什么,也许她和父亲本来就有心灵感应吧,她突然抬起了头,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世间万物也都虚无了,只剩下永恒的爱在恐怖的阿特拉斯星核前闪耀。

我尴尬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没趣儿地停止了哭泣。

父亲张开双臂把我们紧紧搂在他坚实的胸膛里,是的,他几乎失去了我们,但就在飞船起飞前一刻,他意识到在他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母亲和我更重要了。

周围的人在哭,我们也在哭,但我们流下的是幸福与喜悦的泪水。

那个年代的孩子大都对焰火般绚烂的飞船发射场景印象深刻,而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是我们一家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幕。

星潮

所有的火种飞船离去之后,尼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表面的平静下却涌动着末日临近的恐慌。离去的人类命运会怎样,能否在宇宙的另一端重建文明,那都不是大家所思考的事了,即使失去亲人的人们也来不及抚平心中的伤痛,留在尼雅行星上的人类开始了末日前的挣扎。

父亲还是像从前那样很少回家,既然飞船已经发射完毕了,真不知道他还在忙什么。

一个深夜,我睡得正熟,感觉有人把我轻轻抱了起来。我朦胧中睁开眼睛,是父亲,他低声说道:“宝贝,我们要换一个地方安家了。”

车子就停在门口,母亲正在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内装。

车子向城外驶去,我惊讶地看到周围还有很多车辆拥挤在一起,甚至还有很多人步行,整条公路变得水泄不通,各种嘈杂声透过车窗传进来,吵得人心烦意乱。

随着车子的摇晃,我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子很小,周围是没有经过粉刷的水泥墙壁,泛着冰冷的灰色微光,墙上没有窗户,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屋顶上一盏小小的吊灯。房间里只有一张铁床,家里的行李散乱地堆积在角落里。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过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坐在床边,正微笑着望着我。

父亲说:“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简陋,但……应该是安全的。”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它处在地下八百米深处,上面是绵延的群山,据说这么厚的岩石和土壤可以抵挡住星潮的辐射,整座城市的居民除了一些宁死也不愿离开家乡的老人,差不多都搬到这里来了。

像这样的地下城遍布尼雅全球,距离星潮爆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尼雅人几乎全部迁入了地下。

生活从这天开始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我没有精彩的动漫节目看了;喜欢的玩具也都丢在原来的家里了;没过多久,由于电池耗尽,也没有电子书可以阅读了;食物是统一供给的,味同嚼蜡。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开始有了新的乐趣,我喜欢和母亲一起在水泥墙壁上用彩笔绘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喜欢伏在母亲的怀中听她讲一个个有趣的童话。

城市里海个家庭都独来独往,现在大家都拥挤在地下城中,迷宫一样的隧道两边布满了蜂巢一样的小房间,每个房间内都是一个家庭。我认识了许多小伙伴,我们一起在昏暗的隧道里开心地玩耍,我们的笑声为这死气沉沉的地下城带来了一丝生气。

父亲依旧很少露面,其他伙伴的父母都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似乎只有他一直不见踪影。母亲也在日夜思念着父亲,由于没有了电话联系,她也失去了父亲的消息。虽然母亲极力掩饰,但是我看得出她的情绪消沉而低落。

我在飞快地长大,但是对父亲的感情却渐渐淡漠了。

在母亲的期盼中,父亲终于回来了。我正和伙伴们玩得开心,被母亲硬拉了回来。父亲坐在床边等我。几个月没见,他消瘦了许多,脸上胡子拉碴,我几乎没认出来。他一语不发,带着我就向外面走去,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抱抱母亲。

我们坐上一辆汽车,向地下城深处驶去。我回过头,从车窗里看到母亲的身影逐渐远去。汽车在地下城成了稀罕物,只有政府部门才能使用,车里还坐着两个军人。

“为什么不带上妈妈?”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事。

父亲仍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车子行驶了很久,看地势一直深入地下。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铁门,上面写着:军事禁区。门两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车子被拦了下来。父亲下车与那些人交涉了很久,对方才不情愿地开启了大门。

里面是另一番景象,隧道比地下城宽阔了许多,明亮刺眼的灯光把周围照得明晃晃的,我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阳光普照的地表。

汽车又经过了几个检查站,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父亲拉着我的手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半球形的大厅。走廊里人们的着装从军装变成了白色的工作服。大厅内是一排排弧形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电脑和各种操作仪器,五颜六色的指示灯像是节日的彩灯。大厅的墙壁和穹顶是一幅全景屏幕,被分割成许多块,上面几乎都是外面世界的情景,分别显示着原野、森林、海洋等景象,看得我分外亲切,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和可以自由呼吸的清新空气。父亲带我到一张工作台后坐下。我注意到大厅里面座无虚席,大家都在忙碌着,可是我几乎听不到一点嘈杂,不过我能感受到一种沉闷紧张的气氛像乌云一样低低地横亘在大厅上空,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左瞧瞧右看看,很是新奇了一阵,可是过了很久大厅里也没什么变化,大家都像木头人似的坐着,便觉得很无聊。我看看父亲严肃的脸,也不敢多说,只得在椅子上发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父亲摇醒了,他的力量很大,弄得我胳膊生疼。大厅里充满了人们低语的嗡嗡声,大家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大屏幕。我预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也在屏幕上搜索,可是那些画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这时一幅小图像被大幅扩大,那图像我在银湖卫星见到过,正是瑰丽中充满恐惧的阿特拉斯星核,不过星核中心的星潮现在扩大了数十倍,像一盏强力探照灯,正直直对准屏幕。我正看得发呆,图像突然变成一团漆黑。有人突然惊叫道:“卫星完蛋了!它来啦!”声音戛然而止,继而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屏幕上的图像晃动了一下也都消失了。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雕像一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过了十几分钟,喇叭里有人说道:“启动备用系统。”大部分屏幕又都亮了起来,显示的图像与原来差不多。星潮照射尼雅的时间只有几分钟,然后便涌向更远的宇宙空间了。辐射摧毁了原来的探测器,现在开启的是存储在防护设备中的备用系统。

我睁大眼睛在画面上寻找与从前的不同。过了一阵我欣喜地确认,在经过毁灭性的星潮照耀后,地面上的所有景物根本没有什么变化,树木还在和风下微微摆动着枝叶,鸟儿还在天空翱翔……

出乎我的意料,大厅里的气氛还是沉闷的,人们的表情依旧肃然。

四天后,父亲再次带我来到大厅。刚刚踏进大门,我就被屏幕上的图像惊呆了,才仅仅四天,森林里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只剩下枯黄的树干像电线杆一样立着;蓝蓝的天空中空无一物;默默翻涌的海面漂着层层死鱼……

父亲轻轻抚着我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尼雅已经变成了一颗死星,以后的日子将会怎样呢?我不知道。

那一年我十四岁,那幅生命绝迹的画面是我童年的终结。

余生

一切都变了,以后的日子是那么不堪回首,我每每试图去忘记,它却历历浮现在眼前。

被星潮直接照射的半球生命绝迹,连躲藏在地下城的人类也没能幸免,我们恰恰处在背面,因此躲过一劫,但放射性尘埃在大气层中扩散,整个尼雅表面鸟兽绝迹,寸草不生。

我们在地下城又躲藏了两年,这个时候,地下城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配给的食物不仅味道糟糕,更是少得可怜。母亲总是把她那一份分一半给我,我饿呀,推脱了几次,便忍不住接了过来,可是我的心在一阵阵刺痛。我又流泪了,不是撒娇,不是闹脾气,是真正的痛苦。我们还算是好的,父亲会时而带回一些吃的。每天都能看到一车车饿死的尸体运往焚尸炉。城内的所有机器设备因为辐射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空气过滤系统时好时坏,城内的空气沉闷而浑浊,臭气熏天。最要命的是供水系统,有一次连续停了五天水,渴死的人数超过一万人。

地下城的人口已经由四百万锐减至不足三百万,并且形势还在继续恶化,人们在死亡的恐惧中挣扎。

幸好在这个时候,地下城临时政府宣布,星潮的辐射威胁终于过去,大家可以重返地表,开始文明的重建工作了。城内顿时欢欣鼓舞,随着尘封已久的密闭铁门缓缓开启,人们从黑暗中竞相冲向外面阳光普照的世界。母亲和我也兴冲冲随着人群走去,却被赶来的父亲拉了回去,“不能出去,不要问为什么,千万不能出去。”父亲的脸是惨白的,几个月没见到他了,看上去十分憔悴。

变得空空荡荡的地下城陷入了沉寂,只有几千人因为各种原因留了下来。各种供给时断时续,我们依靠父亲时而带回的一些生活用品勉强维生。平时的伙伴们也都到外面去了,我整日闷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后来父亲派来一个军官,每天教我学习格斗术和各种生存技巧,只言片语中我感觉父亲在政府部门升到了很重要的位置。

几个月以后,忽然有人陆续返回了地下城。回来的人都显得很虚弱,目光中都流露着失望与惊恐。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外面发生了什么?难道生存环境还不如地下城吗?不仅如此,回来的人很多患了重病,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他们甚至没有力气悲鸣,大都在沉默中停止了呼吸。一个熟悉的伙伴也回来了,他同样得了一种怪病,已经奄奄一息,血不断从他的眼角、口鼻和耳中汩汩流出。他恐惧地望着我,颤抖地说道:“完了,都完了,什么也没有了……救救我……我不想死……”那情景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像个大人般站在父亲面前,严肃地询问当初为什么要让我和母亲留下来,为什么政府部门同样逗留在地下城深处,没有迁徙到地表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死去?他们患了什么病?尼雅的地表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父亲的目光像蒙着一层雾,“现在情况的严峻程度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计,各种机器设备在星潮过后损失惨重,我们竭尽全力也只能将维生系统勉强维持到今天,更要命的是半年前我们发现地下水也受到了污染,食物的储量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没办法,我们只能……”父亲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外面的辐射很强,要达到正常水平至少还需要近百年,我们无论如何等不到那个时候……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会死,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会有人幸存下来的……我们只能这样期望……”

我一阵眩晕,虽然我们躲过了星潮,然而命运已然注定,我们终将伴随着尼雅默默坠入毁灭的深渊。

人们全部返回了地下城,但一半的人倒在了阳光明媚却充满致命辐射的土地上。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患病,大都不过三两天便死去了,活着的人都沉默着,但无法抑制的怒火在沉默中涌动着,并最终猛然爆发出来,演化成一场席卷全城的暴乱。

暴乱最初源自一伙人哄抢了食品分配车,警察很快就驱散了人群,不过有个人在争抢中死去,尸体上没有伤痕,看来不是死于饥饿就是病患,但是这恰恰成了导火索。

没过多久,人们纷纷涌上街头,向地下城最深处的政府基地走去。一路上人越聚越多,很多人手里拿着棍棒以及五花八门的武器。检查站的军人见此情景鸣枪示警,但转眼就被汹涌的人群吞没了。军队慌忙关闭了密封闸门,这时的人们因愤怒而完全丧失了理智,棍棒和石块雨点般落在闸门上。不知道谁找到了几箱烈性炸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闸门被炸开了,同时有千余人被炸死。疯狂的人们冲了进去,基地内的人都被撕成了碎片,所有能破坏的物品也都被砸碎,最后又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消息传来,我立刻待不住了,父亲还在里面啊!我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母亲哭泣着拉住我,但是被我挣脱了。

地下城的电力已经中断,隧道里一团混乱,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烟尘,让人窒息。许多人举着临时制作的火把四处奔走,一伙人在焚烧什么,还有一些人在抢夺什么,周围到处是晃动的黑影,仿佛地狱一般。

我中途从一个小子那里抢了一只防毒面具,跌跌撞撞来到基地中。这里更加混乱,更加疯狂。地上遍布鲜血淋漓的尸体和沾满血迹的石块,我几次险些被绊倒。我埋头在尸体中寻找,每看到一张死去的面孔心里都是一紧,幸好我没有看到父亲。他或许还活着,这个想法激励了我,我拔腿向曾经到过的指挥大厅跑去,但是我没能进去,大厅里面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炙热的火焰卷杂着浓烟从门口喷吐而出。我望着火焰呆若木鸡,父亲死了,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么消失在火海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泪水从我眼中涌出,我冲着疯狂的人们展开双手拼命晃动着,“住手吧,住手吧……你们已经疯了吗?大家都醒一醒吧……”

突然,我感到头部遭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没有死,虽然一度挣扎在死亡线上,但是我活了下来。

几天后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母亲、邻居莫桑叔叔、践远叔叔、我的朋友凌风和嫣语,后面好像还有许多人。我身处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原始的山洞,一支火把挂在熏黑的洞壁上。

从母亲的口中我得知,是邻居们帮助母亲把我从暴民的手中救了出来,我连续昏迷了三天三夜,好在终于挺过来了。地下城已经全部被毁,入口也被炸药炸塌了,活着的人们都跑回了地表。现在外面乱得厉害,人们都丧失了理智,烧杀抢夺的事情处处都在发生。平日熟悉的邻居自发组成了一个团结的小组,大家在地下城附近的山区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在这个疯狂的年代,只有团结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我一天天慢慢好起来,额头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是这次暴乱留下的,它一直刻入我心深处。父亲死了,这世界在我眼里变得冷酷无情。

洞中总计有二十五个人,从地下城带出来的压缩食品够坚持几个月,山洞深处还发现了一小眼泉水。尼雅曾经是人类的天堂,但现在辽阔的大地上却只有这个黑暗的小山洞供我们栖身保命。

致命的辐射威胁像乌云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但这还不是最危险的,现在最可怕的恰恰是我们人类自身。男人们都守在洞口处,手里拿着棍棒和石块,莫桑叔叔还有一支枪,如果有谁试图闯进洞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置对方于死地。

莫桑叔叔每天都会出去打探外面的情况,每次回来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沉默不语。一天,我随他一起出去,我们爬上山顶向下瞭望。山下的绿野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黄土平原,到处灰尘飞扬;山脚下的树林只剩下稀疏的树干,并且冒着燃烧过的黑烟;远处的城市也蒙了一层灰色,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横贯平原的公路上横陈着数不清的车辆残骸;一群持枪的暴徒正在抢劫一个驻扎在公路边的部落,清脆的枪声隐隐传来。

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刹那间我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我曾经快乐生存的那个地方了,所有的生命,无论有多么顽强,都会伴随着最后的疯狂在这个死亡的世界里随风消散……

末路

一个多月过去了,洞中有六个人先后死去,但剩下的人看来战胜了辐射的威胁。躲在洞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想生存下来就必须找到更多的同伴,大家互相依存才有希望。

莫桑叔叔带着两个人下山打探情况,五天后才筋疲力尽地回来。他目光呆滞地说外面已经平静了,没有危险了,因为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个活着的人,城市里也没有,偌大一座城市已经变成了死城。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中透出绝望。

经过彻夜协商,我们还是决定向城市中迁徙,那里一定还有幸存者,我们这一小伙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独立生存下去的。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下山坡,经过烧焦的枯树林,走过黄土漫天的平原,沿着曾经迁入地下城的那条公路,默默走进了我们世代生存的城市。我们没有遇到一个人,一具具尸体横陈在路边,大概细菌也死于辐射了吧,尸体没有腐烂,都变成了干尸。

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现在变得那么陌生,所有的建筑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车辆都停在路上,就好像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睡,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啊!

我们在方圆近百公里的城市里游荡了十天,在一个地下室里终于找到了幸存者,对方的人数有近百人。众人见面默然无语,但是都紧紧拥抱着对方,人们忧郁的眼神中又恢复了理性的光辉。

毁灭性的劫难终于过去,我们一边在暗中抚慰着心灵的创伤,一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首先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现有的食物还可供食用数月,但那以后呢?我们分头出动,到处寻找食物,后来在几个地下仓库中找到了大批密封食物。这些食物大部分已经过期了,并且也受到了辐射,但是没有人在意,对于现在的我们,只要今天能生存下去,就不敢思考明天会怎样。

这段时间,我们陆续又发现了其他一些幸存者,大家聚集在一起,总计有三千余人。整整四百万人口,只剩下这些人活了下来,每个人都有经历了一场噩梦般恍然隔世的感觉,但是每多一个人,人们心中就多了一些活下去的希望。尼雅文明已然毁灭,但我们能不能在这片废墟上重新站立起来呢?

在靠近凌水河边的一座温室内,我们小心翼翼地撒下了从地下城带来的种子。出于小心,我们仅使用了四分之一的种子。经过十几天悉心的照料,却没有一粒种子发芽。一定是土壤的辐射性太强了,我们用地层深处挖来的土壤再次试验,还是不行。我们先后用尽了所有办法使种子发芽,但是都失败了,种子很快用光了,我们再次陷入绝望之中,虽然食物还够用,但如果不能在田地里种植出农作物,我们的将来可想而知。

事情忽然间有了转机。一天,嫣语到我们曾经居住的山洞中给死去的母亲上坟,意外地在洞中山泉的岩缝中发现了几株已经结穗的麦子。这是上天赠与我们的礼物吗?大家围着这几株麦苗手舞足蹈。我们把这些无比珍贵的种子植入土中,昼夜不停地守护着它们,终于,八天后,绿油油的麦芽破土而出。它们的基因一定经过了变异,能够抵抗辐射的侵袭了。

一季,两季……经过两年的种植,我们已经拥有了好几亩长势茂盛的麦田,不过大家还在吃着过期的食物,舍不得食用一颗麦粒。我们的心中在憧憬着多少年以后,依靠我们的双手,绿色的原野会重新铺满尼雅的大地。

我们的愿望是好的,但现实却很不乐观。

看到不用再为食物操心,我们便试着去找点别的活儿做。大家分成了许多小组,我和另外三个人负责修复一辆汽车,但是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却被迫停了下来。那辆车大致完好,擦去表面的尘土简直和新的一样,只是行车控制电脑在星潮的辐射下完全毁坏了,我们检查了几百台车辆也没有找到可替换的。大家绞尽脑汁,终于把车辆改成纯机械操作,却被另一个问题难住了,我们没办法发动它,因为没有能量。想得到电力就要建造一座发电厂,想得到化学燃料就需要一座化工厂,而这两者是我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与此同时,其他小组也都一事无成。大家尴尬地发现,除了点一堆篝火取暖,用废旧钢铁制造一些铲刀、锄头之类的简单工具,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迎头撞上了一座无法逾越的文明之山,那些我们不久前还在使用的日常用品,现在都变成了魔法,变咸了神话。大家沮丧之余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们已经在一夜之间退回到了蛮荒时代,要想恢复昔日的文明,至少也是几代、十几代人之后的事情了。

记忆中还是一幕幕文明生活的片段,周围都是历历在目的文明遗迹,我们却过着原始人的生活,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辐射的威胁并没有消除,虽然已经过了大规模死亡的阶段,我们的身体似乎也产生了抵抗辐射的变异,但人们的健康还是大不如前,还是不断地有人死去。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还年轻,但皱纹却爬满了脸庞,身体变得非常虚弱,需要我搀扶才能走动。她的记忆和神志也不清楚了,经常四处寻找父亲送给她的那枚钻石戒指。那戒指当初在地下城营救我的时候就被一个暴徒抢去了。每次我提醒她,她就会大发脾气说我把戒指藏起来了,还要我出门去找父亲回来,见我不动,甚至会打上几巴掌。我知道,是父亲的死彻底击垮了她。在母亲的生命中,父亲几乎占据了全部,父亲不在了,母亲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半年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瘦骨嶙峋的母亲静静地走了。我默默地将她埋葬在河边。我的心中没有一点悲伤,死亡也许是母亲最好的归宿,她和父亲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吧。

这个小群体只剩下两千多人了,我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如何延续下去了,至于尼雅文明的复兴,只能交于我们的后代了。

二十二岁那年,我和嫣语结婚了。

没有红色的玫瑰,没有含情脉脉的烛光晚餐,在去除了世间的所谓浪漫与浮华之后,我们的爱情虽然简单,却是最真挚的,我们为了爱情而结合,而结合的目的更加简单,就是为了孕育后代。我们知道,为了抚养后代,我们将会有巨大的付出,孩子们降生之后也将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他们的生活会比我们还要艰苦万分,但我们不怕,也乐意让孩子们去与他们的命运抗争,哪怕陷入最后的绝望。

半年后,嫣语怀孕了。

我的喜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跳啊,笑啊,把消息告诉部落中的每一个人,喜悦的气氛环绕在营地周围。这将是我们在星潮之后迎来的第一个小生命。我变着花样为嫣语做一些可口的食物,对她的小脾气也视而不见了。黄昏我会陪着她在河边慢慢散步,夜晚,我总是恋恋不舍地抚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安然入睡。那些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嫣语的产期将至,小生命就要来到这个世界,我就要做爸爸啦!讨厌的是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我从漫天的雨点和不时划过的闪电中预感到一丝不祥。我淋着雨在帐篷外面徘徊,像一头焦躁的野兽。帐篷里,几个有经验的妇女在忙碌着,不时传来嫣语痛苦的呻吟声。

突然间,帐篷内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所有人都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大家的目光都惊恐地盯着接生婆婆的手上。我定睛望去,恰好一道闪电划过,把屋内照得明晃晃的,我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在婆婆手上微微颤动,没有手脚,只有一个小小的躯体连接着硕大的脑袋,面孔全是扭曲的,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我感到心中一阵绞痛,便昏了过去。

虽然我们在星潮的辐射下幸存下来,但我们的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不再是原来的人类了,至少我们失去了生育后代的能力。我们成了尼雅上最后的人类,我们目睹了尼雅的没落和人类文明的毁灭,在我们之后,尼雅虽然还会运转几千几万年,但她已失去了灵魂,成了一颗死星。

我卧床不起,奄奄一息,连大夫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病,我只是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嫣语拖着孱弱的身体日夜照顾我,那份温柔和体贴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她一定把对孩子的母爱转移到我身上了,而我现在的脆弱与孤独也恰恰像是尼雅上最后一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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