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惊变《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 科幻卷》|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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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 科幻卷》
地铁惊变

韩松

韩松,男,生于重庆。1984~1991年就读于武汉大学英文系、新闻系,获文学学士学位及法学硕士学位。现任新华社对外新闻编辑部副主任兼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中国军队》杂志编委。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科普作协会员,已出版小说等著作十余部。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

一、在无尽的黑暗中飞驶

周行此时的感觉,的确可以称作微妙的狼狈。面前那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把身子紧紧挤贴着周行,隔了衣服传递过来一股软软的弹性。然而,女人却像是毫不在意。

如若在别的地方,周行会有占到便宜的想法,但在这拥挤的地铁上,他却盼望着快些到站。何况,那女子身上还散发出浓烈的劣质化妆品气味。

这是一个普通的周一早晨,上班时间的地铁就是这种样子。周行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就如同割据了人生中的一种巨大成功。在车厢里,人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却都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领地。

周行要坐七八站才下车。好在因为有确定而可预知的目的地,所以也能忍受这暂时的拥挤。

在列车经停下一个站台时,又有更多的人拥上来,而那女子也没有下车的意思。周行想往里边挪挪,却一步也动不了。已占领了较好位置的乘客用烦恶而敌视的眼光瞪着他。周行心想等攒够了钱一定要买辆车。

然而,事情开始不对头了。明明该到站了,地铁却仍疾驶不停。车厢里的拥挤,似乎正在摆脱人为的操纵,向控制不了的局面发展。一开始,由于坐车的惯性,人们并没有马上意识过来,但很快便发现了这里面的异样。的确,外面连一个站台也不再出现,掠过去的,都是无穷无尽、巨大墨团般的黑暗。

人们不再读报,关掉了随身听,一个个面色惊惶,熟识的人窃窃私语。周行对此难以置信,以为是在做梦,甚至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才晓得不是梦。他看见,旁边一个男人的额头上淌出了冷汗。

在车厢尽头,有个女人尖叫起来。

二、没有解脱的希望

不觉间,列车已开出了二三十分钟,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外面根本看不到会有站台出现的迹象。

周行面前的女人开始蛇一样扭动身子。周行不安而畏惧起来,躲避毒虫般往后缩。原来,她不过是要在人缝中从包中取东西。她费力掏出的是一只手机,但她失望地发现没有信号。这时候,周围别的人也有打手机的,却也都打不通。

“遇到鬼了!”女人低低地咆哮,那样子使周行想到了聊斋中的人物。他不禁在困惑中产生了一丝浅浅的幸灾乐祸,同时,也对那些有位子坐着或者有地方倚靠的乘客,感到了些许复仇的惬意。

他听见有另外的女人带着哭腔道:“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办?”

“别担心,会好的。也许是出了点意外,是制动失灵了吧,同时外面停电了,所以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大棚是她的同伴,在这么安慰。

车厢里仍旧灯火通明,排气扇在卖劲地哗哗转动,所以,通风和供氧状况良好。只是,人们的紧张,却如同上吊一般,愈发没有了解脱的希望。

一个男人在叫:“我是警察!大家要保持镇静,看管好自己的钱物!”

三、有吃的吗

一个半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周行觉得腿站得发软了。他还没有吃早饭,肚子咕咕叫,似乎比平时更饿。加上震惊和愤怒,他几乎是撒赖似的半倚在别人身上了。

面前的女人,脸色十分的难看,咬住厚厚的大红嘴唇,几乎是向周行的怀中倾倒了过来。周行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绝望地预感到今天的目的地正在远离他而去。最难受的,还是人与人这么长时间地挤靠着,完全没有私人空间,给生理和心理带来巨大压迫。这一点,却是在平时所不能察觉或已习以为常了的。

但全车人此刻的忍耐性仍使人暗暗赞叹。谁都不说话,只有几个女的在低声抽泣。

又过了约一个小时,才有男人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有心脏病,我受不了啦!”

又有尖锐的声音:“有人昏过去了!”

昏过去的乘客,不知是什么病,嘴角直冒白沫。人太多了,根本没有容他倒下的空隙。车厢一角出现了骚动。

“谁有急救药?”

“赶快掐人中!”

周行默默体味着这慌乱中的滑稽,察觉到了一种徒劳的可笑,下意识地站直身子,把扶手拉得更紧了。面前的女人,脸上浮出了紫绀的气色,胸脯猛烈地起伏。周行觉得她也要出事,而自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被麻烦者,便小心地问:

“你没事吧?”

“不要紧的,只是有些气紧。”

“做两下深呼吸,便会好受一些的。”

“谢谢你!”

“你要到哪里下车?”

“博物馆。早过了。你呢?”

“游乐场。谁知道它在哪里?”

俩人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了。周行想,他本对这女人充满嫌恶,但在与她交谈时,却是一片温柔关爱,这正是男人的虚伪本性吧,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也惯性一般呈现着。

然而,他更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吃惊:“谁知道它在哪里?”是啊,外面的世界,的确还存在吗?

此时,周行仔细打量女人,见她上穿白色圆领衫,下着蓝色牛仔裙。他心想,她在哪里上班呢?看样子不是坐写字楼的白领。无法抵达应到车站的危机,对于女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忽而又想到,如果有在逃犯在这车上,那么,他一定会有一种永恒的亡命感,一举免了入狱之虞。不过,这列车牢笼的滋味,又是好受的么?总之,对于丧失了知觉而本身仍可以在时间长河中不停奔驰的铁甲列车来说,目标是无所谓的,但是,对于寿数有限的单个乘客而言,却产生了巨大的命运落差。这或许便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生的真实写照吧。

就在这时,车厢里有个地方传来了吃东西和喝水的吸溜声。这种声音,在周行听来,是如此的洪亮无比,产生了淹没其他一切音效的作用,使那令人烦苦的车轮回转,也暂时地成为了一种无关紧要的背景乐声。周行忍不住又问女人:

“带吃的东西了吗?”

“我包里有夹心饼干。”

“好奇怪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饿……”

“我也是,那种饿的感觉,很揪心呀。只是不好意思当着人吃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这才有点勉强地从挎包里拿出饼干。立时,周围几个人都像要流出口水地说:“也给我两块吧。”

女人瞪了他们一眼,却大方地把饼干分给了众人。周行愉快地担当了传递的任务,他自己也拿了几块。这时候,他觉得女人的化妆品气味已是有了几分悦人的内涵。

四、到前面去看一看

四个小时过去了。周行感到,饿得更厉害了,像几天没有吃过饭,刚才吃的几块饼干仿佛也根本没有产生任何作用。而且,还十分干渴。

更难堪的,是早就想上厕所了。

这样下去,真不是个事儿。女人说得对:遇上鬼了。

这时,那几个心脏、血压不好的家伙,也都已经发病了。其中一个,看样子不及时救治的话,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对此,人们已难以顾及。难道,这不正是列车的过错吗?

“你说,地面上知道我们出事了吗?”这回,是女人主动开口了,仿佛是为了使自己镇定一些而找话说。

“应该知道吧。他们肯定正在想办法救援我们。但是,整个事情很莫名其妙。”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真的是制动失灵么?这车究竟要开到哪里去?外面怎么这么黑暗?”

周行想,是不是被劫持了呢?却没有说出来。忽然间,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并没有任何奇怪的事发生,也许,此刻经历的才是真实和正常的情况吧,笼罩着列车的黑暗,的的确确是恒长无边的,而这本来就是身边的现实。至于以前所乘坐的地铁,仅仅是虚假的练习吧,那些过一时便会出现一个的站台,不过是生命中昙花一现的诱人幻觉,如同巧妙设置的钓饵。所有的目的地,都是存在于臆想中的东西。因此,如果能以平常心对待当下,无望中的希望便也有了落脚之地。只是,不知对生活的欺骗通常有着更高追求的异性,能否接受这样的理论?

周行正在矛盾之中,这时,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清晰有力地传了过来:

“我们应该派人到最前面去,去看看司机那里的情况。”

非常新奇的建议。大家都注意地倾听,却谁也不做声。

“每个车厢都是封闭着的,又不连通,前后两端连扇窗户也没有,怎么过去呢?”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发表了怀疑的主张。

那个年轻人说:“可以砸碎侧面的窗玻璃,沿着车壁攀援过去。”

“卡桑德拉大桥。那是电影。”有人道。

“司机,是无法被干预的。谁能代替司机?”又有人说。

大家又都不做声了。只有警察说:“不行。那样做,是破坏公共秩序,是违法的。”

“你们不去,我就去了。我曾经习练过攀崖。不过,我也可能会有闪失,那么,请大家记住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小寂。”

叫小寂的人说完,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周行觉得,那眼光中,投出了一种深刻的鄙视,仿佛全车的人都是怠惰者、卑怯者和背叛者。

然后,这大胆的攀崖者便左右摆动双臂,撑开两边障碍物般的丛丛躯体,游泳一样挤出密不透风的人群,来到窗户边。竟也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周行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个过程,在耗费着攀崖者毕生的精力。这时,攀崖者用自己的手机真的砸了起来。

砰砰砰,那声音,使周行战栗。他在心里叫:不!

不一会儿,玻璃便被砸了一个大洞。那人真的翻出去了,身手使人联想到健康的猿猴。周行看着那岩浆一样耸动着的年轻背影,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他在心里念叨:“这个幸福而不得好死的逃亡者。”

一股强烈的冷风扑进来。有人打起了喷嚏。大家整整衣领,心想那攀崖者怕是已经掉下铁轨,被辗成肉饼了吧。车厢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些人闭上眼睛假装养起神来。这时候,周行的尿已经把裤子打湿了。

同时,他闻到了从附近传来的‐股大便的气味。

五、在外面

小寂翻到车外,壁虎一般贴在车壁上,瞬时间打了今寒噤,有进入阿鼻地狱的感觉。

灌满耳朵的,是车轮的巨大轰鸣声,小寂又感到仿佛置身于一个超大规模的印刷车间。外面的气温比料想中要低,似乎两侧都是冰壁。他嗅嗅鼻子,闻到了一股液氮的味儿。

他能感觉到列车正在越来越冷的隧道中疾进。他没有马上往前攀爬,而是等待了一会儿,却没有见到站台的灯光。不过,他对此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想,列车很可能拐入了一个以前没听说过的备用隧道,而且,是全封闭的环线。是不是地面发生灾害或者战争了呢?

忽然,一种异常的感觉向他袭来,就是列车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的前进,只是这列车所处的世界在飞速倒退吧。就连以前,这列车也没有动弹过一刻,所有的上车下车和站台变换,都是隧道表演出的种种障眼花招。这隧道莫不是什么巨型生物的肠子吧?而人类不过是一些寄生虫。

小寂为这种念头而惧怕,又告诫自己要镇定,一定要想象这列车是在往前走,否则,自己便无法勇往直前,已经回不去了。

他开始试探着往前移动。他没敢爬上车顶,害怕隧道上端有异物会碰着头和身体。他还要防备,这隧道已不是寻常的隧道,它设置了什么杀人的机关,也说不一定。

他抓住窗棂的结构,开始小心翼翼地朝前攀越。他花了半个小时,才在人们表情复杂的注视下,越过了本车厢,自己也才舒了一口气。

下面的一节车厢,情况也差不多,乘客情绪不宁,有的人像是已经虚脱了。

忽然看到一个人紧贴在车厢窗户外面,就像遭遇了此生最大的不解之谜,里面的人都惊叫起来。小寂向乘客们大声说着什么,但隔了玻璃,人们都听不见。

攀崖者便掏出一支彩笔,在玻璃上写道:“我要到车头去。这里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

大家都没有理他。有几个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鄙夷地摇了摇头。

小寂很失望,便继续朝前面爬去。

他连续爬了两节车厢,也都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去。

要到车头处,应该还有八九节车厢。

六、平衡的优胜感

“喂,你还有吃的吗?”周行忍不住又问女人。这时,他感到自己对这个女人已发生了一种天然的熟识乃至亲近之心。他进而发现,面对面紧挨着自己的这个生物,其实在同类中长得还算是挺漂亮的。

“没有了。”女人摇摇头,向周行歉意地笑笑。她的身上也散发出一股尿臊味,这使周行心安理得起来,并滋生了一种平衡的优胜感。

“不知道这车里谁还有吃的。”女人又说。

“吃是一定要吃的。等找到了吃的,女士优先,一定会让你先吃。”

“谢谢!如果能够活着出去,一定要把这段经历告诉我的儿子。他才两岁呢。他吃饭老剩。”女人抽泣起来。

“别哭,别哭。都会活着出去的。”周行竟有点心疼了。

女人抹了抹眼泪:“那个人,会让车停下来么?”

“谁知道。”

“好像他做的不关大家的事呀。”

“我们又不会攀崖。这事,只有会攀崖的人才能去做。”

“我好累,好想坐一会儿呀,”女人忽然直愣着目光大叫起来,“喂,警察,维持秩序的警察,这会儿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招呼一下,让大家轮流坐坐位子呢?”

周行被女人的失态吓住了,又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想让女人走开。这个起念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又颇兴奋。

这真是一次无与伦比的地铁经历。出去后,他一定要把它原原本本告诉老婆。

七、疯了

攀崖者又来到了一节车厢的外面。

他发现,这节车厢里的人,全都在昏睡,脑袋耷拉在别人的肩上。

他感到有点不对头:乘客们面色灰灰的,身体缩了水似的,似乎,全是老人。

而且,好像,已经有人死去了。不,又像是在冬眠。

他们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小寂这么想着,心中有些打鼓,便快速通过了这节车厢。

下一节车厢也十分反常,主要是这里不那么拥挤了,竟然富裕出了活动的空间,每个人都像动物园笼子中的困兽一样来回走动,大声咆哮。

看到小寂剪影一样出现在车窗上,有两个中年男人猛蹬后腿,跳在半空中,做爪牙状猛扑过来,结果双双撞上玻璃,嘭的两声,昏死了过去。

疯子。小寂想。

八、难以满足的欲望

终于,车厢里有人偷吃东西,被边上的人发现了。

原来是一个民工,他的编织袋里装满了玉米棒子。

他原本是不准备暴露这个秘密的,但实在忍不住了,便假装晕车呕吐,在那么拥挤的车厢里,居然能蜷曲着身子伏在编织袋上,像个刺猬一样埋头偷偷地啜吃玉米粒。

但还是有人闻到了气味,不留情面地揭露了他的自私行径。

“让他吐出来!”车厢里唯一的警察严厉地发布指示。

五六只拳头超近距离地揍向了民工,就像打一只臭虫,他立时被打得昏死过去!编织袋被整个地打开了。层层叠叠玉米棒子的突现,使沉闷已久的车厢里燃放开了一种陌生而优雅的金色光芒,那是一种装饰性的华丽梦幻,但在平时却常常被人忽略了。从昏死的人身边,食物迅速地传递到了每个人的手中,显露出公平的快捷,而女人并没有得到曾被许诺的特殊照顾。大家如若群怪一样静谧地噬吃起来。整个车厢里充满了牙釉与舌脉相与磨动的尖锐之音,咒语般十分的整齐而响亮,与车轮的轰鸣形成了非凡秩序的协奏。

吃了东西,周行感觉好了些。他看看表,发现时间已过了十小时,到了下午五点。是下班的时候了。然而,下班,这时看来,那不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吗!

他有些局促的困乏,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然而,当着女人的面酣睡,仍然有着最后的腼腆,但仅仅是努力撑了一撑,还是睡着了。

在睡梦中,他的手却不老实起来,伸出去搂面前女人的腰肢。

女人脸红了,却没有制止。

……

事后,周行又感到了极度的饥饿。

九、命运的悬崖

到了第六节车厢,攀崖者小寂觉得这里也很奇怪,整个车厢空空的。乘客像是从里面蒸发了。

但是,也许,是从始发站起便没有允许上人吧。可是,难道不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了什么意图而预留的么?

然而,跟着又是一节全空的车厢,这种空,是超越寻常认识意义上的真正的空。小寂的心情更紧张了。

他仿佛看见,车厢里有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在游动,这正好加剧了空的茂密,使之在局部的解脱中无限幽陷了下去。小寂听见窗玻璃在格格地颤响,隐约之间,透出一种像是断续呻吟的声音,像是携带着看不见的巨大能量要从铁笼中挣出。

小寂意识到,这是因为内在空的强大逼迫,然而,不巧的是,他猛然间又想到了不该去想的老套鬼故事,这使他沮丧地明白,他这样的俗人,是无资格重新进入具备了新意境的车厢了。

他心绪茫然,头皮发紧,手松了松,差点掉下飞驰的列车。

还好,他具有攀崖者稳定的心理素质和敏捷的身手,在坠向死亡的瞬间,迅疾地把握住了。他重新攀回了命运的悬崖,并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这时,他有些累乏,也有些饥渴,但还能够忍受。但可怕的是不断加重的寒冷,如千万根银针一样钉满他的每一个毛孔。

在下一节车厢,他看到了满满的人。他不再去想刚才的挫折,把一切抛开了,心里也踏实下来。但仔细一看,吓得一哆嗦。原来,乘客们正在吃东西。而他们手里拿着的,似乎是人身上才有的“部件”……

十、变老了

周行漠然地看到,警察正在拼命控制车厢里的强奸事件,却顾此失彼。

女人双手轻轻托举着周行的脸颊,懒散地憧憬着他濡湿的双瞳,好像周行是一个美丽而唯一的果冻。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骤变,失声叫道:

“瞧你的胡须,怎么这么难看!”

周行摸摸脸。他摸到了满脸密林般的大胡子!而他今天早上出门前才刮过脸啊。以前,他曾经试过留髯,故意一个月不刮胡子,也没有长得这么厉害的。面对女人的不解,他狼狈而惶惑了。

他定睛看看女人,发现她的头发间,竟生出了大把的银丝,眼角绽出了裂谷似的皱纹,口红和容妆正在雪崩般脱落,她的脸已然变化成了一种迷彩掩映下的冰地鬼魅。

周行不怀好意地咳咳笑起来,像是赢得了毕生最满足的报复。

他看看表,发现已到了晚上八时许,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热恋期真正如同白驹过隙呀。深怀厌恶的周行不愿再看女人一眼,把目光移开。他看到边上的人们,仿佛也都老了下去。他暗自惊诧,难道,现在的一分钟竟相当于一小时、一个月、一年?而这全车的乘客恐怕正是威严的时间在进食后所消化出的垃圾,正被运向一个神秘的焚化场所。

“乱看什么!我又饿了。老公,你得给我找东西吃!”女人狠狠地掐周行的手臂。

天下最愚蠢者,难道不正是女人么?周行恐惧地想挣开她,却发现这本是不可能的。如刚刚上车时一样,他仍没有腾挪处。这原是车厢这种存在所体现出来的现实。周行停止了挣扎,努力想象自己是列车上的一颗螺丝钉。

“太可怕了。我们很快就会死去的。”一个头发掉光的老头说。他上车时还是个满头黑发的中年人。

“谁来帮帮我,”一个女人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顷刻间,从角落里传来了婴儿的哇哇啼哭声。周行面前的女人猛地睁大眼睛,停止了摆布周行,循声去寻找,双目中重又溢满了温情、善良与向往。周行一震,预感到了未来奇迹发生的可能性。

有人提议:“赶快把这孩子宰来吃掉吧!”

又有人说:“最大的问题是人太多了。杀掉一些人,大家就会过得好一些。”

警察喝道:“谁在说这话?他还想活不想活了?”说罢掏出手枪来。

十一、更多的变化

小寂又来到一节车厢外面,发现里面人已不多了。地板上有一摊摊的碎骨和污血。有几个老婆子坐在椅子上,敞开胸怀,乐呵呵地在给新生儿哺乳。有几个老头在死命砸车窗玻璃,却砸不开。

“看来,终于有人产生了联系外界的想法!”小寂感到高兴。

他停下来,朝他们大声呼喊,并从外面帮忙砸,但玻璃毫不动摇,连一丝裂纹都没有。仅仅过了几个时辰,玻璃变得如同钢铁一般坚硬了。

企图逃脱樊笼的人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有人用笔在玻璃上写字给小寂看。是汉字的模样,但小寂一个也看不懂。另一个老头着急地把写字的人拨拉到一边,自己来写,写出的也是同样的奇怪文字。

那些字像是西夏文。小寂想,很可能,这里的人们发展出了新的文字系统。但是,怎么这么快呢?

小寂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太迟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拯救自己了,甚至,连外界的努力也抵达不到他们这里了。

毫无疑问,列车正在发生某种变化。或者,不是列车的变化,而是车厢中的人类社会在变化,也是整个物质世界和环境在变化。小寂无奈地离开这无助的人群,继续前进。他看到,列车顶部不知什么时候漂浮起了一层一尺多厚的白色雾霭,有一种幽灵般的感觉。白雾中有些小东西在动,像是蜘蛛。

借着这白雾泛射出的淡淡光晕,他第一次看清了前途:列车一眼望不到头,哪里是原来以为的长度!

十二、技术带来的希望

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只是勉强忍住还没有吃人,这大概要归功于这节车厢里还有警察的存在。但警察也不能阻止人们飞快地衰老下去。时间的节拍越来越急促。更多的孩子在呱呱坠地。车厢越来越拥挤了。大家焦急地议论纷纷;

“攀崖的那家伙怎么还没有让车停下来呀?”

“说不定,早掉下去了。”

“也许,让司机杀死了。”

“哪里呀,饿也饿死了。”

“别说风凉话了。即便是在车厢里面,也必须要想出办法自救。”

这最后的声音使大家感到,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那是一个极其遥远的年代。乘客们忽然安静了下来,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一个老头自出事之后便一直躲在角落里哭泣,这时,听到这番话,眼中冒出一股毕生罕有的亮光,忽然开口道:

“我有一种办法,大概可以试一试。”

“什么办法,怎么不早说哩。”

那老头说:“我在科学院工作,我那个研究所最近研制成功了一种微型能源转换器,能够把一种能量转化成另一种,比如说,把潮汐的能量转化为人体能够直接吸收的能量。这本来是为了解决未来吃饭问题用的。可是,研究成功后,社会上谁也不感兴趣,说是荒唐,说是没有用处。我今天恰巧带了一台,是准备拿到一个部门去争取投资的。可我竟糊涂得自己也不相信它了。现在,或许刚好能用得上吧。”

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台熨斗式的金属机器。立时,车厢里骚动起来,离得最近的人,都伸出脖颈来观看这高科技所带来的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怎么使用呀?”

“是这样的,这列车不是停不下来么?这就好了。我们得想办法把车轮滚滚向前的动能,转化为人体需要的热能!”老头朗声解释,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虽然热能还没有真正产生,但车厢里已复洋溢着了热情。大家说:“太好了,幸好是在这节车厢里,实在有福气!我们能够活下去了。我们的孩子也能够活下去了。”

“废话少说,开始干活吧,还需要设计一套连接装置呢。”老头道。

“要抓紧时间哪。”警察在一旁吼叫。

周行心里却想,活下去,人越来越多,却也是一个问题啊,再说,这车也不能到站啊。因此,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出生在这节车厢里的婴儿们,他们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呢?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已经苍老得像一团皱纸。她似乎等不及了。她整个的人形干枯得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老婆子死死地抓住周行的双手,把散发着酸臭腐气的头颅贴靠在周行的胸脯上,无牙的嘴里嘟哝着什么,周行却一句也听不清。

但是,忽然间,他却明白了她的心思,那是一个垂死女人所应有的念头,气泡一样挣扎着从枯死的泉眼中冒出来,最后一次燃放了对逝去青春的绝望追念。

周行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末日,那分明已不再等同于见不到老婆和孩子的切肤悲伤,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万念俱空。他嗓子一腥,哇地哭出声来。

这时,有人在叫;“成功了!连接上了!”周行的脑子里哗啦一声涌进了一片片纷乱繁杂的信号,皮层化作了一大堆滴滴答答解冻中的冰雪。他顿然明白,自己也能够与周围的所有人进行思想交流了。说话太耗费能量,而读心术,却要简便和省力得多。不知道为什么,人类退化的本能自行恢复了。

十三、新生态

小寂继续前进,他庆幸自己没有上车顶,因为,上面的确爬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群蜘蛛。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蜘蛛,个头有汽车轮胎那么大,长长的触须常常沿着车壁垂落下来,有的差点碰到小寂移动的双手,迫使他飞快地闪腾躲让。

蜘蛛是不同于人类的生物,它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正逆着小寂前行的方向朝车尾移动而去,发出咯吱咯吱的机械声音。小寂觉得它们是从某个车厢里爬出来的。它们一定合力咬破了车顶。但它们为什么要选择一条与人相反的路线呢?

既已到了此时此地,这其中的奥秘,是无法去探究了。剩下的唯有赌博般的行动。

蜘蛛过去后,隧道里仿佛变暖和了一些。小寂精神一振,又攀到一节车厢外面,吓了一跳。

原来,里面的几百名乘客排成了好几层同心圆,人挨人面朝同一个方向站着,每个人都由后向前伸出双手,紧紧捂住前面那个人的两侧太阳穴,姿势都一模一样,抱成了一个团,牢不可分,那群体的形象就像一棵千年大树的根系。

这是小寂历经长途旅行,见所未见的奇景。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来朝他们招招手,他们却一动不动,就跟植物人似的,除了个别人的眼珠转上一转,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小寂看到,车厢中安放车灯的位置被撬开了洞,里面的电线被牵引了出来。靠近此处的一位男乘客,把一只手高举着伸向那里,五指与电线连接在一起,甚至可以说,电线便是五指的延伸了,要不,就是五指是电线的继续,从外观上,看不出分别了。这个人已然是死了。但是,电流却从他这里传遍了全体人群。

整个车厢里的人,可以说,已经与列车牢牢地联结为一体了,从车体这浩然的块垒中,吸收着物质世界的微薄养分。

小寂想,这里的人,依靠电,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态系统。而这本不是这列车的规则。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规则,也是规则中的漏洞啊。

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小寂感到,在危机的关头,人的潜能的确很可观并且也很可怕。

但是,如果这电忽然断掉了呢?

十四、各个世界的境况

气温在继续回升。小寂又经过了几节车厢,他看到:有的车厢,乘客死绝了;有的车厢,却有人在活动,他们生机勃勃,秩序井然,他们把车厢里能吃的东西,包括椅子、纸张和广告颜料,都吃掉了;有的人在车厢里用死人骨头构筑了奇形怪状的小屋子,栖身在那里。他们的身体结构也变化了,总的来说向小型化发展,有的感觉像是两栖类,有的感觉像是鱼类;还有的车厢中,出现了新的社会组织结构,选出了首领,建立了类似朝廷一样的东西;有的则以车厢中线为分界,拉开了打仗的架势。

小寂根据情况,朝车厢里面的人打招呼,做手势,却再也无人回应。

他明显觉得,情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此时,他能看见车厢里的人,但车厢里的人却看不见他了。

小寂作为唯一能看清乘客境况的人,感到了孤独。这是深刻而巨大的孤独。以前经历过的,比如单独待在房间里呀,受到同事冷遇呀,失恋呀,与现在这一刻相比,再也不算什么了。

小寂对所依附的坚硬车身产生了极度的憎恶,几乎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宁愿一松手坠下去,与这世界彻底划清界限,一了百了。

但在关键时刻,他咬紧了牙关。

因为,经过一天一夜的攀援,他终于来到了车头处。小寂为眼前的情形而大吃一惊。

十五、回到出发原点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不堪的小寂又爬回了他的出发原点。他此时已清楚地知道,无论走了多远,他总是要回来的。

他看到,车厢里面的人全都赤身裸体,失去了人样,成了一种奇怪的生物,类似裸猿,有着樱桃色的皮肤,瘦骨嶙峋而纤弱无力,皆四肢着地爬行。

初见之下,小寂心中一凛,以为是外星生物入侵了——他曾料想这是解救的唯一可能,但很快,他辨认出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熟面孔,包括警察,才知道就是原来的那帮乘客。他们竟然活下来了,只有小寂这样有着去到车厢外面经历的人,才知道这其中的不容易。

警察也只是依稀被辨认出来,因为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破烂污浊的警帽。他须发斑白,老态龙钟。他盘腿坐在椅子上,有一群“裸猿”在恭敬地侍候着他。

小寂目睹这奇妙之景,不禁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低头看看躯体,发现还保持着人类正常的形态,才稍微放心了。但是,相形之下,他却成了少数的异类,未免有些担心。如果要发生争夺遗产之类的事来,他的道统是否足够胜任?

小寂大着胆子从窗户上的破洞滑入车厢,听见脚下有惨叫,低头一看,才发现还有比“裸猿”更小的生物在爬动,也是人类的模样,但是,个头只有昆虫般大小。另外,还有比“裸猿”小却又比“昆虫”大的家伙。他直觉到这些也都是人类的后代。

他的感觉是,由于体型较小的人类的出现,车厢的空间因此相对地增大了,能源的消耗也相应地减少了。乘客们以一种小寂无法理喻的方式,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人类的后代看见小寂进来,吃惊地交头接耳,但小寂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他震惊而困惑地向警察走去。警察是这里的庞然大物。

小寂又比又划,激动地对警察说:“我来到了车头处,才发现列车原来正在一个充满星星的弯曲隧道中前进。就在我们的正前方,展开了由无数新星系诞生而吐蕊的万丈霞光。我们是在往那里着急地赶路啊!”

警察用被眼屎糊住的双目茫然地看着小寂,不耐烦地吐出一长串句子,小寂一个词也不懂得。这时,小寂看到,一些长着人头的蚂蚁般的小家伙正从警察的耳朵、鼻孔和眼眶中爬出来,它们正把细小的肉粒从里往外搬运。血丝从警察的窍穴中一缕缕渗涌而出,老人却似乎毫无知觉。

忽然,小寂感到自己的肝脏和肺叶一阵剧痛,皮下和血管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他恐惧地转过身,艰难地朝车窗走去,还没有到达那里,便一头栽倒在地。四周爬动着的生物飞快地扑上来,顷刻之间便在攀崖者的头颅和躯干上覆盖了密密麻麻蠕动着的一层。

十六、新的起点

站台终于出现了。奔驰了许多光年的列车戛然停住。

这是一个灯火通明而喧嚣的站台。候车的亿万生物形态各异,看见车门打开了,便争先恐后地挤进列车,而车上残存的人类后代也纷纷下得车来。

他们以蚁的形态,以虫的形态,以鱼的形态,以树的形态,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向不同的中转口蜂拥而去。在无数的站台上,一组组的列车,正整装待命,预备向不同的世界进发。

⊙文学短评

《地铁惊变》是韩松地铁系列小说的代表作品。小说描写了一辆奔驰而无法停下的地铁中各节封闭车厢的迥异面貌,从而展开一场特殊境遇下人性和社会形态变异的描摹。毫无疑问,小说在诡谲而华丽的想象中,表达了个体在现代社会中对本体安全和存在性的不确认和恐惧。在地铁这个有着末日启示录意义的虚妄时空里,无缘由的异象和偏执的末日景观,似乎契合着高速发展中走向快车道的当代中国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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