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对地下广场的搜查后,姜河把调查重点转向了徐奔等三人,要撬开他们的嘴。
徐奔把所有的罪都认了,但对那六个女性患者的去向始终沉默。他面对审讯采取消极对抗态度,不透露任何多余的信息,和Goat相关的更是一点都问不出来,他好像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了。
姜河将他收在重刑监狱,有一个小型武装队来看管他,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徐奔、李怀儒、黄奇宏,这些和Goat相关的人都要这样重点看管,严防再出现马冬军那样的离奇死亡。用于看管的人力根本不够,他只能扛着上面的压力,能拖一天是一天。
技侦对徐奔和李怀儒的那两支黄褐色手电筒的材质分别进行了取样检测,果然也各发现了一段不明古生菌的染色体,并从其独特的基因序列中,解码出了几组间隔插入的人类基因片段。
徐奔的手电筒里的基因片段,来自他的母亲,据调查,徐奔的母亲于十三年前病逝了。她是突然病逝的,就在徐奔任职的市三院。而李怀儒的手电筒里的基因片段,经检测是属于祝离的。这是目前唯一一个基因片段出现在Goat的手电筒里,但还活着的人。
姜河紧张地要去把祝离保护起来,唯恐这和顾问骞那时一样,也是一个预告,祝离马上会被Goat杀掉。
顾问骞阻止了他。李怀儒六年前就和Goat存在交易了,他们起码在六年前就已经联系上了,他获得手电筒的时间,应该还要更早。祝离要出事,早就出事了,不会等到现在。顾问骞获得手电筒,到那五个兄弟去世,没有超过半年。
姜河研究起了这几支手电筒里的基因片段所属者和当事人的关系。顾问骞的手电筒里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的基因片段,徐奔的手电筒里是母亲的基因片段,李怀儒的手电筒里是妻子的基因片段,共同点是亲近之人?
“Goat为什么要插基因片段在成员的手电筒里?要说是为了威胁成员听话,可人已经死了,有什么用,总不会单纯是为了嘲讽吧。”
“可能是代价。”顾问骞道。
姜河一顿,道:“代价?”
“进入Goat的代价。”
青灰色的迷你手电筒在顾问骞手中转动,质地真的很好,盯久了,甚至有种恍惚感,以为这手电筒真是活着的。材料好像被灌入了灵魂,灵魂就是那些古生菌,古生菌是壳,供养着里面寄生的基因片段,当手电筒打开时,亮起的光,是成千上万个碱基的影子。
“这支手电筒,是Goat的准入证,”顾问骞道,“就像身份证一样。使它具有个体识别性的,是其中的基因片段,每个成员的手电筒里,都有不同的身份证明,这种证明,可能是他们进入Goat需要支付的代价,以及决心。”
“你凭什么获得这支手电筒,你用什么来换,让我看到你的决心。”
平静的语气,姜河却听得心如刀割,他张了张嘴,道:“用自己亲近之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顾问骞道:“不一定要死,祝离一直承受着李怀儒的暴力,生不如死,这种折磨亲近之人的痛苦,也是一种代价。Goat要的应该是成员献祭的痛苦、残忍的决心,这种献祭像一种仪式,灌入手电筒后,进入Goat的资格就成立了,更形象地说,它是Goat的一种‘成人礼’。他们把我骗过去,诱导我害死东子几人,就是他们想送我的一场‘成人礼’。”
姜河听得青筋直冒,有点受不了顾问骞过于平静的语气,他难以想象这是顾问骞在两年里辗转想了多少个夜晚得出的推论。太残忍了,Goat的恶趣味,他们这哪里是送成人礼,根本就是极致的嘲讽。他现在只要想到顾问骞刚得到手电筒时的亢奋,就觉得心脏钝痛。
顾问骞的猜测并不是凭空的。他当年在那艘大船上,被威胁做出杀掉一个队友救另外四个的选择时,对方的潜台词是,他只要做了,就能得到他想要的,包括真正进入Goat。那时他只当那是意在分裂他和队友们的游戏。很久之后,等从手电筒里解码出了那几段基因,他日思夜想,才明白。那个游戏就是为了制造一只Goat,一只被痛苦和愧疚赶向他们的Goat。他就是那只被选中的Goat。
顾问骞整理思绪:“也不一定是真的亲近之人,李怀儒爱祝离吗?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祝离作为代价,进入Goat,所以故意制造出了一个‘软肋’,和她结婚,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有的人,杀了人之后,会无尽地痛苦,有的人,却能享受持续的折磨,这也是每个成员身份证明的差异。”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道,“徐奔母亲的死,可以去查查。”
姜河一愣,反应过来后骂道:“这个畜生,该不会真的为了进入Goat弑母了吧?”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资料显示,徐奔的母亲是在徐奔所属的市三院病逝的,可以动手脚的空间太大了。
顾问骞道:“这些只是我的推测,真实情况得继续查,我们离Goat更近了。”
他咽下了没说的话:要查这事,还有个关键人物,司罕。他的那支手电筒是怎么获得的,里面又是谁的基因?他知道Goat多少事情?
“我们?哪儿来的‘们’,是你吧。”办公室门口突然响起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两人猛地看去,立刻手脚不自在起来,是欧襄狄,申城公安局总局的局长,刑专平台里仅有的四个对Goat知情的人中,权限最高的那个。
“欧局,您回来了。”姜河起身,站得笔直。
他对他们局长一向有点怵。欧襄狄五十多岁了,身材偏矮,不魁梧,但精锐之气尽显,年轻时也是武警大队出来的,即使上了年纪,腰杆也直得跟枪似的,压迫感强,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由得紧张,一双鹰眼似能看穿所有魑魅魍魉。姜河总是习惯性地低头和他说话。
这位总局局长也是个传奇人物。他起初只是个身材瘦弱的文艺兵,机缘巧合下,误入一次多兵种野外驻训,救了扮演人质的一位军事指挥官,得到了赏识,被转入侦察连,一路升职,坐到了今天的位置。局里的历史陈列馆里,他的事迹写了一整面墙,他深受警员钦佩。
“再不回来,你把什么野猫野狗都往局里带,要这里变垃圾场吗?”欧襄狄自然地坐到了姜河的位置上。
闻言,姜河身体一僵,连忙去瞟顾问骞,只见对方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这“野猫野狗”明显是在说顾问骞,姜河眼观鼻鼻观心,暗想欧襄狄什么都好,就一点让人头疼——他对顾问骞的态度。
两年前顾队执意离职,他发了好大的火,拿扫把赶,拿咖啡泼,都是他真做出来的事。姜河经常觉得,欧局凶悍无情得像个铁血假人,但面对顾问骞的时候,人性就出来了,脾气暴,幼稚,有点老顽童的样子。偏偏顾问骞不吃这套,任欧局怎么折腾,都梗着脖子一根筋,以不变应万变,把欧局气得够呛。
以前顾问骞还是顾队的时候,姜河就经常提心吊胆的,生怕欧局一个气急,把顾问骞给一枪崩了。整个总局里会跟欧局叫板的,也就顾问骞一个。他俩从某种角度来说,还挺像的,姜河作为经常被殃及的池鱼,形容一下他俩的对峙,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姜河咳了一声,道:“顾队……喀,顾问骞在这次侦破红日案件的过程中给了我们很大帮助,是来局里录相关口供的。”
欧襄狄端起桌上的茶,漱了个口,笑了一声,道:“什么时候你的办公室变成审讯室了,录口供都要在这儿录,赶明儿不会蹲大牢你也亲自看着吧?”
姜河窘了一下,道:“我这就带他离开。”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又被叫住了:“你走,他留下。”
姜河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顾问骞,立刻明智地把他的前队长卖了,麻溜地撤离自己的办公室,还好心地给两人关上了门。给欧局留点面子,别一会儿骂人的动静太响,局里又开始议论欧局的精神状态。
办公室只剩下欧襄狄和顾问骞,一个坐着品茶,一个站得笔挺,低着头,跟做错了事在罚站似的。
“欧局。”沉默了十多分钟后,先开口的是顾问骞。
欧襄狄缓缓放下茶杯,眼也不抬:“欧局?担不起,您才是局,说走就走,要回就回,警局大门跟你家门似的。赶明儿门口那字你换了吧,‘申城公安局总局’改成‘申城顾家’吧。”
顾问骞一声不吭,头更低了些。这小老头的阴阳怪气他早习惯了。
没得到回应,欧襄狄也不恼,只悠悠地说了句不相干的:“IPSC的培训又要开始了。”
顾问骞一愣。IPSC,国际实用射击联盟,开展射击竞技赛的,国内外的参赛选手都要进行系统培训,获得IPSC颁发的安全射手证明。国内因为枪支管控,无法进行实弹竞技,只能进行气枪比赛,普通人只能参加气枪培训,但现役军警能凭有效证件和介绍信参加IPSC的实弹培训,在中国协会授权的靶场进行,偶尔会有泰国和老挝的教练过来。
欧襄狄从姜河的桌上找出一张表格,丢在顾问骞面前。上面的培训人员推荐栏,现在是空的,还没填。
姜河没跟他说这个事,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问骞的视线黏在那表格的空白处,目光锐利,却不发一言。
欧襄狄冷笑一声,道:“你想去,你以什么身份去?”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欧襄狄忍住朝面前这个木头疙瘩砸东西的冲动:“你枪都朝人家开了,现在装个屁的蒜。”
顾问骞不吭声,他的持枪证被收了,所以用的是橡皮弹,欧襄狄自然清楚他这样做不算违规,但就是喜欢拿话刺他。
“徐奔的枪查了?”欧襄狄问。
“查了,格洛克G19,子弹是9毫米巴拉贝鲁姆,不是那把。”
欧襄狄突然哼笑一声,目光意味不明。“一个跑腿的,都能用上格洛克。”
欧襄狄在他面前向来不避讳什么,国内警方大部分都在用92式和07式,性能远不如格洛克,国内购入的格洛克G17,只在边疆军部和特勤局等重要单位使用,警方能摸到格洛克的机会很少。有时候民警缴获了格洛克,都能乐半天,觉得手感好。欧襄狄为警方的武器配备花了大心思,依然批不下多少性能好的,一个犯罪团伙,倒是能集体用上好枪,换谁不生气。
顾问骞道:“徐奔那把是紧凑型,他的手偏大,比一般的亚洲男性大点,G19像是给女士用的。我怀疑那把枪不是他的,是红日的。”
“红日?”欧襄狄回忆了一下,他刚回来,案情只听了个大概,“那个在地下的女高中生?你们怀疑案件主谋是她?”
“还在查。”
“有缴获其他的吗?”
顾问骞摇头。他知道欧襄狄这么问是想知道什么,抬手从脖颈处拽出一根链子,链子上系着一枚子弹,是.40S&W。就是这种子弹,在他的左肩上造成了两处枪伤,一处是贯穿伤,另一处子弹留在了体内。他挂在脖子上的这枚子弹,就是从他肩膀里剜出来的,但凡再偏离几毫米,他都活不到现在,.40S&W弹的威力很大。
那两枪都是同一个人开的,就是徐奔放的录音里,最后的那两枪。
顾问骞没见到开枪的人,离得太远了,在大船里,他和东子几人被耍得团团转时,也只是听到了声音,没看到人。那人的声音也很古怪,顾问骞的脑中无法形成他的声纹,像是许多人工声纹合成的,线条混乱,信息庞杂,但似乎又有隐形的规律。顾问骞那时有种没来由的感觉,觉得再多听一点,就能从那凌乱的声纹中解码出什么,但这感觉根本毫无根据,他从没这样做过。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开枪者是Goat的高位者。而关于这个人的唯一线索,是这枚.40S&W弹。.40S&W弹在警匪交战中不常见,它对射击的技术要求比较高,正在逐渐被市场淘汰。事后欧襄狄找技侦做了研究,把那人的用枪范围缩小到格洛克22和勃朗宁Pro 40,顾问骞更偏向前者,那人打偏了,后坐力抗性不行。
.40S&W弹是由10毫米Auto弹改造而来的,FBI美国联邦调查局。——编者注想要一款制止性能强大的手枪弹药,但.45ACP弹威力太大,驾驭不了,于是缩小弹壳减装药,开发出了性能基本与之持平的.40S&W弹,9毫米口径手枪变更枪管弹夹就能用,方便。但.40S&W弹成本高,后坐力大,易失控,需要更多训练才能驾驭,耗材更多,对射手的技术要求也更高,费枪又费人,随着9毫米手枪的射击精度和速度赶上来,.40S&W弹的市场萎缩得很快,国外警局可能还有旧枪在用,国内捣毁的犯罪团伙里都看不到这种弹药。
也幸亏.40S&W弹易失控,所以才射偏了,否则顾问骞不可能避开那两发子弹的致命攻击。
被救回来后,这枚从他体内剜出来的子弹,就一直被他挂在脖子上。这不只是线索,也是提醒他曾经干的蠢事,他要一辈子把那两处枪伤“戴”在身上。
缴获徐奔的枪时,他第一时间关注了枪型和子弹,对不上,这让原本将.40S&W弹作为Goat的使用标签的猜测被推翻,但又导向了另一个可能——这枚.40S&W弹具有特殊指向性,可能是那个Goat的高位者的个人兴趣。欧襄狄之所以提起IPSC,也是这个原因,这个培训,顾问骞是必须去的。
.40S&W弹药在实战中被淘汰了,但在IPSC的赛场上依然是宠儿,射击比赛的规则会计算选手所使用弹药的性能因数,用.40S&W弹能获得更高的分数。这也是国内唯一会大量购入使用.40S&W弹的地方,那个对他开枪的Goat高层要用.40S&W弹,必得经过大量训练,耗弹多,不可能没有一个稳定的供货来源。IPSC的训练场是首要怀疑对象,这个人就在里面训练也说不定。但顾问骞现在没有军警证明了,他倒是可以用普通民众的身份去,但只能训练气枪射击,碰不到实弹,所以欧襄狄会拿身份刺他。
将手中的子弹塞回衣领里,顾问骞道:“这次的培训是个机会,他们最近露出的马脚越来越多了。”
闻言,欧襄狄冷笑了一声,道:“马脚越来越多了?你是指你出院后卷入的这两起案子吗?”
顾问骞不吭声。
欧襄狄的语气骤然严肃:“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你待在安乐的两年里,他们毫无动静,你一出来,就立马碰上了两次事?你自己当了两年的缩头乌龟,他们难不成也空等两年什么事都不干吗?”
站着的人被镇住了。
“顾问骞,你拎不清。”欧襄狄目光如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Goat在跟着你呢?你遇到的这两起案子,根本不是意外,是他们找上了你。”
顾问骞僵住,脸一下失了血色。他脑海里浮现出徐奔疯魔似的笑——你不知道吧,你现在站在人群里,就是个活靶子啊。继而又出现了红日的脸、司罕的话,为什么红日唯独见了他?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抗拒接受,他脑中拔着河,一面告诉自己不可能,一面又已然理性地肯定,为什么跟着,是游戏还没结束吗?被放走的靶子,要被玩弄到底吗?
欧襄狄道:“你现在这处境,让那医生和孩子跟着,是想把他们也害死吗?”
顾问骞脑中的混乱在这句话里顷刻炸为乌有了。
欧襄狄欣赏着面前这个难得露出孩童般无助神色的男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证件,丢在面前的桌上,冷酷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拿回你的权力,去保护你该保护的人。”那是顾问骞的警察证,两年前他亲手退给欧襄狄的。
顾问骞盯了那张警察证很久,没有动,片刻后,他恢复了平静,平视着欧襄狄,目光冷漠,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我已经没有想要保护的人了。”语罢,他点了下头,转身就走。
欧襄狄的火噌地上来了,他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扔过去,重重砸在顾问骞的左肩,被砸的人却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毫无停顿地继续朝门口走。
“那你他妈有本事别再找她!”欧襄狄吼道。
脚步停了一瞬,顾问骞很快走了出去,还礼貌地关上了门。
欧襄狄气得踢了一脚桌子,他深呼吸了半天,才忍住没追出去一枪崩了那狗东西。冷静了十几分钟,欧襄狄才重新坐下,面色难看地盯着桌上那张警察证,良久,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那照片泛黄,已然有些年头了,左边被折起了一小块。照片里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少年,后面是部队的背景。照片里左数第二个男生,显然就是欧襄狄年轻时,个子矮小,在一群强壮的军人中,身形凹下去了一截。而站在他左边的男生,和他年龄相仿,身材健硕挺拔,表情冷峻,仔细看,眉眼和顾问骞竟有七分相似。
欧襄狄盯着照片中这个人,良久,缓缓打开了左边的折页,被折起来的部分里,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站在这群军人的最左边,身侧是那个和顾问骞长相相似的男人。她容貌清丽,笑眼弯弯,两人年龄相仿,长相般配,光是看照片,就仿佛注定是要在一起的人。
欧襄狄曾经是那样羡慕,甚至嫉妒地看着这两个人,基因的优势,无可比拟。他从来不信这些,但这两个人的存在,几乎将他的信念打垮了。人不信神,是因为没见过神。而他见到了。
直到那个雨夜,他找上门来,那是欧襄狄第一次在这个神一般冷酷的男人眼里看到了求助。他的语气依然冷漠,情绪始终淡然,仿佛托付的是一条狗,而不是他的儿子。他拜托欧襄狄找到那个孩子,不能让孩子跟着母亲,孩子的母亲是个疯子。他托完孤就彻底消失了,什么都没解释。没人知道当年天资绝伦的特种突击手去哪儿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女人。
欧襄狄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竟会让一个波澜不惊、强悍如斯的人,说出她是疯子的论断。他最终也没能找到那个孩子。顾问骞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十八岁了,他不知道那十八年里,这孩子去哪儿了,但见面时,他感到极其难受。
顾问骞不像个人。
欧襄狄年轻时,曾经出过一次机密任务,和国科院的研究团队一起,从某个原始岛屿救回了一个被野兽养大的孩子。那孩子根本无法适应社会,他的习性完全是野兽的习性。他用四肢行走,无法言语,只会嘶吼,对人类警惕,嗅觉发达,啖食生肉。
他被带回来后,没活多久就去世了,研究人员有的说是他体内菌群和这里的环境差异太大,内生态环境被破坏而死,另一些人则认为是他的心理环境被破坏了,应激而死。他不接受他们给他的人的身份,欧襄狄见过那孩子硬生生撕扯掉了一个研究员的胳膊,啃噬殆尽,哪怕面对向他举起的众多枪口,也毫无惧意,嘶吼着冲上来,直面枪口。
他第一眼看到十八岁的顾问骞,就想起了那个被野兽养大的孩子。不是说具体行为——顾问骞显然是受过教育的社会人——而是一种直观的感觉。特种兵执行任务时就是靠直觉规避危险的,那是对经验的凝练,欧襄狄很信任自己的直觉。顾问骞的身上没有人性,他看人的眼神,比他父亲还要冷漠。
欧襄狄不知道他这十八年是怎么成长的,那个女人是怎么养他的,他又为什么在消失十八年后突然出现了,那个女人在哪儿?
起初欧襄狄并没有理会这个孩子,直觉让他远离顾问骞,这并不是一个当兵的好料子,没有兵会在战场上把后背露给他的。欧襄狄也一直记得那个被野兽养大的孩子之死,他不想强迫顾问骞进行社会化,安然活着便好了,也算是对未完成故交嘱托的补偿。
转变出现在那一年的特种兵遴选,考核最后一关是感觉剥夺,将通过前几关的士兵,分别单独关在恒温、密闭、隔音的小黑屋里,让他们与环境刺激高度隔绝,坚持最久的人才能通过考核。
欧襄狄是代表武警大队过来选苗子的,也参与了考核。他自己当年在感觉剥夺项目中坚持了十二天,是以第二名的名次出线的,他觉得前面所有严酷的奔袭考核,都没有感觉剥夺可怕。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没有嗅觉,没有温差,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发疯般的求饶。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到后面甚至开始怀疑这个空间是虚假的,自己已经死了。
在那个小黑屋里,时间是不存在的,他试过读秒数时间,但不超过十个小时,焦躁就把数字啃碎了,一次次从头来过,只会徒增窒息感。他只能不停地吞吃小黑屋里准备好的干粮和水,吃到撑和吐,用身体的不适来挽回痛觉,用呕吐物的臭味来证明嗅觉,但是嗅觉和味觉很快就适应了,他闻不出任何东西了,吃不出任何味道了,他开始自残。
在感觉被剥夺的情况下,他的注意力、记忆力、思维能力、语言能力都出现了障碍,他还出现了幻觉,第十二天被放出来时,他才发现身上已经有多处自残导致的伤口了。
欧襄狄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心理治疗,阴影都没能完全消退,他觉得身上有一部分灵魂,永远地被关在那个小黑屋里了。但这是一个特种兵必需的心理素质,许多高危任务,就是得在密不透风的沼泽、深海、密室、山洞里潜伏,需要能时刻保持警惕、思绪清晰、身体待命的抗压素质,航天领域也有这样的训练。
他是出来后才知道,以第一名的名次出线的,是他的那位冷酷队友,顾问骞的父亲。这不意外,令他意外的是,那人坚持了二十三天,欧襄狄觉得那家伙简直不是人。二十三天,几乎是他的两倍,这哪里是人能办到的?感觉剥夺是会死人的。那一次让欧襄狄彻底断了与这个战友争高下的心,他们不在一个层级,但不是他落后,是那人太超前了。
他去挑苗子的那场考核,感觉剥夺项目中坚持最久的一个人,坚持了十天,已经不错了。感觉剥夺越到后面,越是每一秒都难熬。主考官却对着他摇头,说一届不如一届,多少年都没再出个他们这样的了。欧襄狄不置可否,他倒希望别再出了。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能力过高、异于常人者,都没有好下场,用兵可以没有特别拔尖的,团队配合和苦练足以弥补差距,但有一个特别拔尖的,却可能会导致全团覆灭。
考核结束半个月后,他挑挑拣拣选出了两个苗子,准备返程了,却突然被告知有紧急情况,还有个小黑屋里有人,一直没放出来,从考核开始到现在,已经三十天了。
所有人都惊了,唯恐那人已经死在里面了,感觉剥夺三十天,非疯即死。
欧襄狄跟去看的时候,傻住了,从小黑屋里走出来的人,是顾问骞。对,他是自己走出来的,除了身上臭点,衣服皱点,嘴唇白点,基本看不出精神受创的痕迹,身上也没有自残导致的伤口,意识清晰,还认出了欧襄狄来,朝他点了点头。
主考官惊了。这是主考官见到过的第一个能自己从感觉剥夺室里走出来的人,而且是待了三十天,三十天啊!要面对的不只是感觉剥夺,每个小黑屋里的食物和水也只准备了二十五天的,因为从没人坚持超过二十三天。这说明顾问骞可能在小黑屋里已经断食断水五天了,就这样,他都没疯,这是个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今天被人发现了,他还要坚持多久?而且他也根本不是军营里的兵,是怎么混到考核里来的?
查了一通,是监考员误把人关进去的,以为是考生,但姓名簿上没这个人,所以撤人时没点到他的名,也没注意到有遗漏,是今天重新清理小黑屋时才发现的。
顾问骞的说辞和监考员一致,他是误打误撞进了特种兵考核区。欧襄狄却眉头紧蹙,心中警铃大作,只有他最清楚这不是意外,特种兵考核又不是过家家,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误入,这小孩必然是从哪里打听到了他年轻时的经历:误入了一次野外驻训,救了一名指挥官,然后被迁了营。
顾问骞是在用同样的招数,投其所好,提醒欧襄狄迁人。他并不满足于只是好好活着,他要欧襄狄重视起他来,给他委派职务。这小子太聪明了,胆子也大,目空一切。
空有蛮力的野兽不可怕,但要是还有智慧,这就让人脊背发凉了。
欧襄狄抹去了之前觉得顾问骞像那个被野兽养大的孩子的印象,心理学家的实验证明,将一只野兽关到感觉剥夺的空间里,几天过去,这只野兽的健康就会受到影响,最终死亡。但顾问骞没死,不仅没死,他还活得好好的,他不是野兽,他是怪物。
欧襄狄把顾问骞带走了,带进了武警学校,开始正式培养他。特种兵主考官还跟他抢了一阵子,想留下顾问骞,他的身体素质考核也完全达标了,多久没出这样一个特种兵的好苗子了。欧襄狄却强硬回绝,硬把顾问骞带走了,和主考官结了梁子。
他没和主考官说,带走顾问骞,是为了军营好,他带走的不是一个苗子,而是一个炸弹,他是要以自己为镣铐,去看管他。
顾问骞从小黑屋出来后,心理治疗只做了一下午就放出来了,医生的意思是他很健康,不需要干预。但这才是诡异的,经历了三十天的感觉剥夺,心理异常才是正常的,但顾问骞没有出现任何应激反应,医生觉得这个孩子很危险。
欧襄狄和顾问骞单独谈了一次,问顾问骞在小黑屋里是怎么度过的。他特地去查了监控,确认顾问骞三十天前进去后中途真的没出来过,他始终无法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能做到这种地步,顾问骞的父亲都做不到。
但聊天的过程,让欧襄狄更觉得匪夷所思了。问顾问骞没焦躁吗,他说焦躁了。问没想自残吗,他说想过的。问没出现幻觉吗,他说出现了。
欧襄狄经历过的所有症状,顾问骞都出现了相似的反应,但他没疯,还坚持了两三倍的时间。这是为什么?
顾问骞思索片刻,给了个答案:“可能因为我怕黑。”
欧襄狄愣了,怕黑?那不是更应该会疯吗?小黑屋封锁视觉,是完全无光的,人在里面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
欧襄狄没得到解释,好像这句话,就已经是全部的解释了。他到最后也没想明白,只是恍惚意识到,还存在这样的人。一个怕黑的人,对抗黑暗的方式,是彻底适应黑暗。
欧襄狄顿了顿,问他:“你出现的幻觉里有什么?”
“一个人。”
“是谁?”
顾问骞没回答,欧襄狄以为他讲不出具体的,便让他画出来,顾问骞真的把人画出来了,是一个女人,穿着白大褂。
欧襄狄屏住呼吸,手不自觉捏紧了口袋,那里面常年放着一张照片,照片左边被他折起来了,折掉了一个女人,和顾问骞所画的女人特征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对弯弯的眉眼。是她带走了刚出生的顾问骞,是她被那个冷酷的神一般的队友称作疯子,顾问骞为什么要称她为“一个人”,而不是“母亲”?
顾问骞这十八年,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欧襄狄忽然就不敢问了,他不敢问在顾问骞的幻觉里,这个女人在做什么。这是他的业障,是他没及时完成队友的嘱托,唯一一个嘱托,去找到这个孩子,结果让他落在了她手里。他在那一刻,惶恐于去背负这错过的十八年。
那天如果他问了,顾问骞也许会将一切告诉他,但他害怕了,没问,他错过了唯一一次这孩子会跟他讲实话的机会。在那之后,顾问骞再没提起过自己的任何事情。
他说过,顾问骞很聪明,聪明的怪物都是敏锐的,他们能分辨对方想接收或拒绝接收什么信息。顾问骞的聪明让欧襄狄极其烦躁。
之后他无数次想,其实说到底,那时候的顾问骞,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一只才刚刚成年踏入社会的怪物,没什么可怕的,他怎么就没敢问呢?活该他当万年老二,面对老子和面对儿子,都一样包。
把顾问骞带去武警学校后,欧襄狄明晃晃给出了优待,开了辆敞亮的直通车,引发了其他学生的嫉恨。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怪物要上的第一课,是如何妥善面对社会中的恶意,如果他只会张嘴乱咬,欧襄狄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但顾问骞没有,他对人似乎没有攻击欲,只是轻而易举地破了他父亲当年留下的持刀缴械持枪者的距离纪录,用实力让人闭了嘴。
顾问骞似乎并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也不在乎,他不知道创造了那个纪录的无名前辈和他是什么关系,他找到欧襄狄,应该是那个女人授意的,欧襄狄也没去多嘴告诉他。
欧襄狄其实蛮希望这个孩子能脱离其异于常人的生父生母的影响,他平生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按照这话的标准,他就是老鼠的儿子,但他不会打洞,他倒是能把龙咬死,同理,他也不相信,两个“变态”的儿子,就必然是变态。
他好像做到了。
顾问骞的社会化很成功。曾经的他就像个没有社会开关的人,既没有探究的愿望,也无从打开与社会的交际,但当欧襄狄给他安上那个开关后,他接纳得很快,尽管是用一种笨拙的、付出了很多代价的方式,但顾问骞总归爬进了人类社会。
这十多年来,他是看着顾问骞的人性一点一点长起来的。欧襄狄再一次确认,顾问骞不是被野兽养大的孩子。那个孩子死于社会化,而顾问骞活下来了,活得很好,这是一次真实的回归,人群才是顾问骞的故乡。
欧襄狄越来越相信他所执着的论调,顾问骞和父母不同,不会突然消失,不会变成疯子,哪怕两年前离开警队,也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活动,并且十年如一日地自我规训,恪守本分,把教条穿在身上。
有时欧襄狄会恍惚觉得,这孩子聪明得很,也许很早就有意愿,但靠自己做不到,于是找到了能帮他做到的环境,做警察,是为了驯服自己,他给自己找了个好笼子。
可刚刚顾问骞临走时的那个笑,让他一瞬间又回到了与这孩子初见之时。
欧襄狄的拇指轻触过照片里那张冷峻的脸,良久,他把左边的部分又折了起来,将照片放回口袋。
从红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王朵把进来时撕掉的封条递给司罕和顾问骞,三人分别给红日的三扇大门重新贴上封条。司罕贴红色的门,顾问骞贴白色的门,王朵贴黑色的门。亲手贴上封条后,这个地方的一切似乎真的结束了。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情绪,都随着封条一起,被封印在了这个游乐场的鬼屋里,不伦不类的招牌也显得没脾气了。
他们今天是来给红日做最后取样的。查封红日之后,他们本以为这个互助中心就要这么散了,但是王朵带来了好消息,他们姑且称之为好消息——红日互助中心将被正式迁到安乐,基层援助项目通过了。
安乐在附近的定点社区划了一块区域给她们,以后,红日患者的复健活动都由社区部接手,会有专业的康复医师和社工团体定期为她们做团体心理治疗,项目负责人是王朵,这也将是她在安乐实习的结业项目。
这算是安乐在精神障碍防治社区化上迈出的一小步,它的后续意义是巨大的,安乐开始计划在全市普及社区精神互助中心的项目了,如果能成功实施,可以算是国内心理健康建设的一次飞跃。
王朵抱着一堆有她小半个人高的资料,叮嘱司罕不要再溜进红日玩,警方只批准了这一次取样,再进去就是违法了,不要指望她会去捞这个无良师父,又叮嘱了他好好工作,不要总是卷入奇怪的事件,耽误预后追踪项目的进度,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到时候被炒鱿鱼,别指望她会给他开后门查资料。
小姑娘身高只到司罕的肩膀,气势却不小,扎着精神的高马尾,鼻梁上一副金框眼镜把人衬得干练又腹黑网络用语,指表面和善而内心凶狠的人。——编者注,偏偏说话办事像唐僧一样,把碎碎念大法修到了满级,但神奇的是,她即使在最密集的话语里,也让人感受不到半分关心,不像在与人对话,更像一条兀自不停吐泡泡的鱼。不愧是天生没有共情力的Siri王朵。
在叮嘱到衣食住行时,司罕终于没忍住,笑眯眯地打断了这机械唐僧小徒弟:“论文写完了吗?这么闲,这么能说,学院的讲座不如你上,别喊我了。”
王朵及时闭了嘴,随即抽出一只手,扶了下眼镜,继续发功:“学院周年庆讲座是两个月后的月底,晚上七点到九点,你必须准备好演讲稿,提前给我审过,不要再临场发挥,误人子弟,上次差点被政教处赶出去,希望你吸取教训。”
司罕轻哼一声:“那是他们不识货,我说的哪句话不是金句干货?不比那群呆头鹅死读书有用?”
“别把学生都当成你这样的变态。”
司罕眼睛一亮:“朵朵,你骂人了呢,有进步。”
王朵面无表情道:“‘变态’不是骂人,在精神病学上它只是个医学术语,区别于‘常态’,你不可能不知道,还有,第364遍,别叫我朵朵。”她有时候都觉得这个无良师父是在刻意激怒她,要她生出情绪来。
司罕“啧”了一声:“你记那遍数干吗,有这功夫不如花在恋爱上,去谈个恋爱吧,朵朵,你的共情力就会有质的飞跃。最不济,碰上渣男分手了也能激出点恨来,恨好啊,情绪之王,恨有了,就什么都有了。”
“第365遍,别叫我朵朵,”王朵道,“不对吧,我记得你以前说的是,爱是情绪之王,爱有了,就什么都有了。”
司罕“哈”了一声:“我的话你也信?都告诉你别那么天真了。”
王朵的眼眯成了一条线,她透过镜片,仰着头死盯住司罕,似乎想用视线谋杀这个信口开河的无良师父,很像愤怒的小鸟里那只红色胖鸟。
顾问骞在一旁看着这对师徒,觉得位置反了,王朵才像个管教人的师父,司罕倒像个顽劣的徒弟。以前他在安乐时,这一幕没少见,司罕总像个恶霸小孩,催着王朵不得不长大,这对师徒的关系一直很好。这样的司罕是鲜活的,是还活着的。
顾问骞移开了目光,去看漆黑的夜色,余光却见司罕忽然抬手落在王朵的头上,轻轻拍了下:“没有生气,就不要装生气。”
顾问骞闻言望去,就见那小姑娘顿了一下,眯起的眼睛迅速复原,面部神态回归贫瘠,没有一丝表情,眼神都是木讷的,和此前的愤怒小鸟判若两人,真的很像个一键格式化的机器人。
“回去吧,路上小心。”司罕挥了挥手。
王朵没有理会他,却侧身朝顾问骞鞠了一躬,大抵是托孤般的意思,像在说“麻烦你了,多担待我师父这个惹祸精”。
司罕不高兴了,嚷嚷道:“哎,王朵朵,你别胳膊肘往外拐啊,我和他谁担待谁还说不准呢。”
王朵离开了,她还要回安乐归档红日的互助资料。等她走远,司罕收回目光,给身边人解释刚刚王朵的变化。
“这孩子的习惯,她喜欢装出她没有的或感受不到的情绪。她觉得行为能带动认知,只要多做表情,多模仿情绪,多给予对方想要的反应,就真的能感受并理解情绪,产生共情力,她是这么想的。哪怕只是欺骗性地回应,哄对方高兴,也是一种修炼,她装正常人有瘾。”
“那有用吗?”顾问骞问。
“有一点吧。”
顾问骞微不可见地点头道:“秋水也会。”
司罕一愣,看向身边人,只听他自然地说了下去,似乎完全没介意这是在和他看不顺眼的人谈心。
“秋水以前是个胆小的孩子,他现在是在模仿他的继父。”
“模仿继父?”
听到这里,司罕才明白过来,顾问骞应该是把樊秋水对他毫不掩饰的厌恶看在眼里,在替樊秋水解释。
顾问骞道:“他继父是个恶人,他觉得,只要扮演和他继父一样的恶人,就不会再被欺负了,或者被欺负时,就不会那么害怕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他可能是习惯了这种样子。”
司罕没立刻回应,似乎在想什么,目光微敛,走了几步,才道:“可能模仿本来就是人类早期获得安全感的方式吧,孩子通过模仿获得认同和力量感,获得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渠道,婴儿说出的第一句语言,就是源自模仿的力量。”
夜里很安静,两人逐渐节奏相同的脚步声,像是给了这段交流回音。
司罕挑眉,又笑了笑道:“不过他学恶人,大概只学到了皮毛吧。”
“嗯,别拆穿他。”
司罕又愣了,他总觉得今晚的顾问骞不太一样。顾问骞什么时候给过他好脸色?什么时候心平气和地和他聊过别人的家常?司罕简直想问一句“您不是被夺舍了吧”,但又不想破坏氛围,久违的,和朋友谈心的氛围。此刻的风,夜里朴素的景,鞋子摩擦地面的触感,刚好落在鞋尖和头顶的月色,都很让人舒适,连沉默都是舒适的。
司罕记得上一次出现这种氛围,还是在食堂天台,和马晓明。如今这人早已被吹向不知何处了,或许每一粒骨灰都落在不同的地方,他的身体和思念遍布大地。司罕摸了下左耳的黑色耳钉。
两人沉默地走到了悍马旁,司罕忽然轻轻地冒出一句:“你还活着,挺好的。”这话是无意识说出来的,司罕自己也愣了一下,对上顾问骞的目光,那目光无法形容,有诧异,有愕然,有忧思。
顾问骞深吸口气,移开视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面色变得极其冷峻。
车行进间,没人说话,车内的氛围有些紧张,司罕也说不清氛围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他没有去改变这种氛围,而是又问起了樊秋水。
顾问骞没有回避,简单说了一些樊秋水的经历。他说得很简单,是几句话就能讲完的人生,而樊秋水要承受的,却是漫长的绝望。
“那他怎么逃出来的?”
“我砸开了他的窗,带他跑出来的。”
司罕望着窗外,目光悠远起来,笑了笑道:“真好,我希望有一天,也有人能砸开我的窗,带我跑。”
车很快驶达目的地,司罕没有立刻下车,他有些意兴,又有些困顿,望着窗外自己家的小区,发了会儿呆,正准备起身——怕再赖下去就要被某个暴力警官踹下车了。但他没动成功,一条手臂从他身前伸过。那条手臂孔武有力,太熟悉,太有警示意味,让人将它和被它扣住塞到桌子底下的威胁联想到一起,司罕一时不敢有所动作。
那条手臂横过他身前,食指屈起,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右侧的车窗,玻璃发出清脆的一声“啪”,而后那只手按下了升降钮,车窗在他面前平缓下降,风进来了,平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砸开了,你跑吧。”
手臂已经收回去了。司罕迟迟没有动作,靠着椅背,出神地望着降下的车窗外,那和隔着一层玻璃看没太大区别的世界。
风吹进来了。他听到的风声,是那一记玩笑般的敲窗声。轻轻一下,怎么都不是砸窗的动静,却有回响。
司罕看了好一会儿,回头道:“你真的,蛮幼稚的。”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笑的。司罕第一次看到这张阎王脸笑。
司罕拉开车门,准备下车了,叮嘱道:“明天老时间来接我。”
“没有明天了。”
司罕顿了一下,回头问:“什么意思?”
顾问骞没有看他,道:“今天过来之前,我去安乐辞职了。”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司罕没有立刻问为什么,而是回头看了眼降下的车窗,了悟地点头道:“所以这是个临别礼物?”
顾问骞没有说话。
“为什么辞职,要回去做你的警察了?”
顾问骞可以点头,或是不回答,用他一贯拒绝人的姿态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说了实话:“不是。”
“啪”,打开的车门被重新关上了,司罕靠回了椅背上,关门声似乎和先前的敲窗声应和了,在反馈一个意象:他自己回到了窗里。
“那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工资低,干活苦,要跳槽,要移民,搭档太讨厌……这么多理由,你好歹挑一个敷衍我。”
顾问骞面不改色道:“下车。”
司罕了悟道:“总不能是因为我老蹭车?心疼油费啊,早说嘛,你这车现在也算是公用,我可以分担一部分油费。”
没得到回应。
“那一半油费?再多就无耻了啊,谁知道你自己一天天地往哪儿开。”
“司罕。”顾问骞鲜少叫他名字,所以但凡叫一次,都显得有些严肃,这一声,就把司罕后续的车轱辘话给断了。
车内一时再无人言语,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就在顾问骞打算再次赶人时,却听到那人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是因为你怕哪天再收到一支手电筒,里面检出我的基因片段吗?”
顾问骞猛地转头盯住了他,来不及收回目光中的惊愕。
司罕这句话,不只点明了他的心思,更是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向他坦白了对迷你手电筒和Goat之间关联的知情程度,以及明示了自己知道他也有一支。可他从未向司罕展示过那支青灰色手电筒,司罕是怎么知道的?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任何相关交流,司罕使用自己那支粉色手电筒时向来不回避顾问骞,顾问骞也从没表现出过多余的关注。尽管都知道对方掌握着一些Goat的情报,但除了分析案情,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相关话题,没互相打听过。司罕突然在这样的时刻,用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坦承,着实让顾问骞受了一下刺激。
司罕倒是一副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平地惊雷般的真相的平静样,继续分析道:“你被Goat盯上了,怕我跟你一道,会被你牵连,所以埋伏了两年的线索也不要了,打算直接从安乐跑路。”
说到这里,他“哈”了一声,笑意爬上眼梢,又弯成了熟悉的弥勒眼。“倒是没想到,我这条小命,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啊。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顾问骞蹙眉,他最讨厌这人的这副笑模样,特别假。就像现在,看着好像笑得愉快得不得了,但相处久了,顾问骞知道司罕是在生气。
看到驾驶员皱成八字的眉,司罕摆摆手道:“哦,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是吧。顾警官,我好歹是个精神科医生,你不知道整天活在这种人的眼皮底下是很赤裸的事吗?你是不好猜,但也没那么难。你每次看到我那支手电筒,都会有极其微小的应激反应,一支小手电筒有什么好应激的?你肯定是有一支,不然你不会知道这支手电筒对持有者来说的恐怖。”
顾问骞没说话。
“倒不是你伪装得不好,有些潜意识反应,是植物性神经系统造成的,你控制不了。我知道一些特种兵会对交感系统做脱敏训练,你应该做过,我也当过他们的训练员,但像我这样见多了的,就不是纯靠感官去判断了,脱敏过的人,也有脱敏的后效。你能懂吧,被捕过一次的猎物,会更谨慎,那种谨慎,也是种可见的气味。”
司罕稍一顿,话锋一转,笑道:“当然,这种气味也可能是你故意放出来的,从我俩搭档开始,你的试探就没少过,你大概也不在意我会不会看穿,或者是就等着我看穿,我不过是适时地给了你一个你想要的反馈。”
顾问骞盯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司罕继续道:“我猜,你的手电筒里,是你那几个殉职队员的基因片段吧,是红日地下的那段录音里的?所以你特别害怕旧事重演,谁跟着你谁就要死。你觉得我会走上他们的后路,不只是我,还有周焦。”
始终没出声的顾问骞,这会儿面色却恢复了平静。被说穿了也不算坏事,还省得自己费口舌了,正好破罐破摔地让他滚蛋。
司罕看明白了这层意思,笑眯眯地问:“那我好奇一下,我们深明大义、舍己为人的顾警官,是谋划好什么计策了吗?你要怎么单枪匹马,利用你这活靶子的身份去攻歼Goat?”
顾问骞不语。
司罕点点头道:“哦,懂了,没有计策,就等着单枪匹马地去送人头呢,嘿,烈士啊。”
驾驶员表面八风不动,心里叹了一口气,真想给这人的嘴粘上。这人就是这样,心眼多得跟迷宫似的。他要骂你凭什么扔下他,凭什么不尊重他的意志,但不会直接骂,变着法地讽刺,词一套一套的,这里一针,那里一针,把人迂回地扎成一个马蜂窝,烦人得要命。
顾问骞没着道,表情不变地顺着他说了一句:“嗯,以后清明节,记得的话,顺便给我烧炷香。”
司罕脸上的笑敛了去,没再讲话。
车内的沉默又持续了一分钟,两人的呼吸都变得重了几分。
先开口的还是司罕,语气平静:“如果那天,你那几个队友没有陪你一起去海上,你觉得他们能活下来吗?”
顾问骞一顿,没说话,眉头又微蹙起来。
司罕道:“他们的基因片段是什么时候被放进手电筒的,你不知道吧,他们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你也不知道吧,那天哪怕是你自己去的,活着离开了,你觉得,远在天边的他们,能够活下来吗?”
顾问骞直截了当地给出了回答,这些他早已思考过千万遍:“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该……”
“没有一开始,我们已经开始了。”司罕冷静地打断了他。
驾驶员的手不自觉捏紧了方向盘。
司罕道:“你没想过吗?我们共事也几个月了,盯上你的人,说不定早把我记在小本本里了,我这人这么大咧咧明晃晃的,他们想取我一根毛发、几滴血,还不容易?可能不只是我的,还有周焦的,甚至樊秋水的。”
顾问骞的眼睛逐渐涌上血丝。
司罕道:“你在的时候,可能还顾及一下你,挑个良辰吉日再一起宰猪,你亲眼看着我们死,死在哪里,怎么死的,有没有转圜余地,你一清二楚。你不在,也无所谓,区别不过是在你浪迹天涯,我们彼此音信全无后的某一天,突然收到一支手电筒,里面是我们的基因片段,又得到附赠的几段我们被折磨的录像,等你回过头要找人,我们早已在黄泉路上排队了。这样也不错,谁也怨不着谁,下辈子见面,别再吵架了,你说是吧,顾警官。”
“姜河会派人保护你们的。”
司罕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嗯呢,你放心让其他人保护我们的话,就这么办吧。”
他转头,盯住顾问骞的眼睛道:“不过先说好,我可不会因为这些事就打乱工作,这么点工资,已经快揭不开锅了,还少了个搭档,我自个儿得奋发图强,该去的地方还是去,该见的人还是见,该查的东西还是查。不管是羊圈,还是蛇窟,我都会钻进去的,钻到最里面去。”说完这句,他再不看顾问骞,拉开了车门,下去了。
关门前,他笑盈盈地探了个头,对着驾驶座上的人道:“而且,你就那么自信,Goat跟着的人,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比如,我?”
“啪”的一下,车门关上了,司罕大摇大摆地走了。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了把车门拍上的声音,挺重的,听得出关门的人情绪不佳。
身后的脚步声飞速逼近,下一秒,司罕就被拽着胳膊按在了车窗上,走出的几步瞬间清零,他的背靠着车沿,硌得慌。顾问骞用的力气不大,但禁锢他的姿势是对嫌疑人用的,身体的难受比不上心理的不适。
司罕没表现出被冒犯,还是一副笑面孔:“顾警官,反悔了?反悔了你就好好说,我又不是不答应,想通了就好,你要是不跟着,谁来保护我们?保护人民的人身安全,不是你的职责嘛。”
顾问骞没顺着这人递的得逞式台阶下,垂眼盯着他那张讨人厌的笑面孔,像在审判手里的猎物,判了,才会给出魔鬼或天使的面孔,告诉他将下地狱还是上天堂。司罕此刻手脚尽被锁,落在他手里,还真有点仰着脖子被放血的感觉。
半晌,似乎是有了决断,顾问骞道:“之前欠的秘密,可以一起支付了吗?”
“嫌疑人”一愣,才从他跳跃的话语中回过神来。是有这么回事,他还欠了这人一屁股秘密债呢。
不等对方回答,顾问骞空出一只手,冷不丁举起一支粉色手电筒。司罕一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可能是刚才把他按在车窗上的时候,这警察怎么顺手牵羊这么溜?
“告诉我,这支手电筒你是从哪儿得来的,里面是谁的基因片段。”
司罕沉默片刻,想动手去拿,发现被按得死紧,只好老实开口道:“里面的基因片段,来自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
“我是为他而生的。”
夜里的风大了起来,吹得小区门口的香樟树胡乱摇摆,树影在街灯下婆娑摇曳,像场影子的秘仪。
司罕被松开了。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顾问骞也没再问。沉默间,司罕揉了揉手腕,挺直了腰板,他想再说点什么偿还秘密,脑袋却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生气的时候就生气,不要笑。”
顾问骞坐回车里,驱车离开了。司罕站了很久,直到那辆破烂又嚣张的红色悍马消失在视野里,也没走开。
第二天,顾问骞准时来了,他们都没再提辞职的事,昨晚的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一样。红日的案件太复杂,需要做大量笔录,司罕和顾问骞去了警局三天,才配合完成了所有笔录。
笔录室里来问询的警察换了五个,都是负责不同项目的。
撇开Goat相关,仍有太多无法定论的事。那六个从红日失踪的女性患者的去向,地下生物工厂的审计工作,给徐奔非法营业提供便利的相关机构,红日互助中心的定性,患者们在徐奔以隐私要挟猥亵之事中对他的袒护,李怀儒的买凶替罪案,黄奇宏所属的精神病替罪组织,孙海华偷婴,祝离做帮凶……整个重案组几乎是在连轴转,有人连熬了几夜,胡子拉碴地开了个玩笑,说以后别挨个查案了,专找红日这样的互助小组进去,一捅一个贼窝,方便。
张久也来了一次笔录室,问司罕关于俞晓红的车祸所知道的情报,并让他作为曾经的同院医生,提供俞晓红作为证人的口供是否有效的司法精神鉴定意见。
问完,张久看着司罕很是感慨,两人握了握手。他当年匆匆结案时,哪里想得到今天?
一场犯罪的落幕,只是开始而已,受害者的痛苦是永恒的。
六年前的一场蓄意车祸,让俞晓红的痛苦延续至今,让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受理那起案件的警察与治疗受害者精神创伤的医生,在案子过去六年后,有了新的交集,这是个怎样的跨度?而它还将延续下去。
张久连叹了几声,吐出一句“犯罪遭雷劈啊”,就匆匆离开,继续工作去了。他现在基本上是泡在重案组了,忙得脚不沾地。他涉及了黄奇宏的案子,和Goat擦边了,尽管不知道涉密内容,但姜河还是很谨慎地去交通管理部把他调过来了,也没给个放行期,他现在成了重案组编外人员,什么活都干。张久算是看透了,姜河就是薅了头驴过去拉磨,他只能自我安慰就当是升迁了。
所有案子里,断得比较快的,是孙海华和祝离的案子,她俩的案子开庭也早。
在孙海华首先指控徐奔以隐私要挟对她进行猥亵后,陆续有几个女性患者也承认了。整个过程中,审讯工作最难做的,不是撬开徐奔和李怀儒的嘴,而是说服红日的女性患者们。姜河先后派了女警和一个队伍的心理顾问,给她们梳理案件。令人吃惊的是,即使把徐奔偷录的坦白局录像放给她们确认了,她们依然不认为这是违法的,依然在包庇徐奔。
帮她们厘清那不是爱,而是侵犯,是利用情感依赖的权力型侵犯,居然费了这么多精力,也没能都成功。
个别学术型的心理顾问,甚至申请将此作为一个调研项目,以红日的女性患者为研究对象,写一篇论文。他们认为这和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有关联,是一种对加害者的心理依赖,她们把加害行为美化了。
另一些人反对这个说法,认为徐奔对她们来说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加害者,红日患者们的情况,更像一种集体性妄想。她们被社会赶去了小黑屋,失去了一个可证实的现实,进入了一个更原始的意识阶段。
众说纷纭。但靠着指控的那几个女性患者,还是把这罪给徐奔安上了。
李怀儒和祝离被安排见了一面,当面对质,但他们对坐了半小时,一句话都没说,警方没再勉强。
警方紧锣密鼓地办案时,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有记者找上门来了,要了解红日案件的进展。警方只能挤牙膏似的,解决掉一点,公布一点。
黄奇宏的案件成了媒体相对较关注的事件。主要是因为一篇文章在网络走红,一个记者报道了黄奇宏的十年替罪生涯。
警方隐匿了存在精神病替罪组织的线索,那篇报道只围绕黄奇宏个人,写得掷地有声,呼吁社会给出院后的精神病患者提供工作,不要把他们逼上绝路,制造罪案。报道里还请专家罗列了几种适合出院后的精神病患者从事的职业,文章作者认为,随着精神病患者群体人数的逐年增长,提供相关的特定工种,将是社会保障的进步。
这篇文章引发了广泛讨论,不只是因为黄奇宏的经历本身过于离奇,还因为有个别媒体指责了这篇文章,旗帜鲜明地反对给出院的精神病患者再贴上精神病的标签,认为应当抹去他们的患病历史,把他们当成正常人提供工作,而不是制造出“专属于出院后的精神病患者的工作”这样带有歧视性质的工种。
这种人文主义言论的拥趸也不少,引来了一些精神病领域专家的反对。有直接指着这些媒体的鼻子骂的:“人文主义个屁!先搞清楚精神病是个什么东西再来发言!有些精神病是终身的,复发是精神病患者的常态,在社会工作中应激是他们的处境,不了解他们适应能力和工作能力的上限,就来谈什么理想主义的‘正常’,是耍流氓行为,这种文艺分子的自我陶醉才是完全违背人道主义的!”
写那篇文章的记者搜集各方言论,又写了好几篇文章回应,认为必须站在时代背景下考虑问题。当天平本就不平衡时,不能空想出一种平衡来,现代社会该做的,就是大力给予弱势群体该有的帮扶,需要消除的是对弱势群体的偏见和对工种的偏见,而不是工种本身。既然歧视和冷遇已然存在,无法磨灭,那何不加以利用?起码能给予出院患者们生活的基本保障。
为此跳脚的言论也非常多——
凭什么患病了就能提供工作?那我也别努力了,去得个精神病好了。
怎么就关注精神病患者去了,残疾人和患重病的人怎么没有工种分配?还搞疾病歧视链?你得精神病你高贵?
应激怎么了?哪个正常人工作不应激,我工作以来应的激、吞的药,指不定比他们还多呢,凭什么他们能受优待?
犯罪就是犯罪,是人有问题,怪什么没工作,全天下没工作的人都会去犯罪?
几天下来,网络战打得鸡飞狗跳,话题越炒越热,司罕津津有味地刷着,还点赞了几条。刚要收起手机,突然有陌生人关注了他并发来私信:司罕医师你好,我是仲铭,看到你给我的一篇文章点赞了,深感荣幸,我有特别重要的事想要请教你,能不能请你跟我见一面?
司罕愣了半秒,仔细看清了这个人的名字——仲铭,再去翻了翻最初那篇大热文章查看作者。好嘛,这不就是那个报道了黄奇宏替罪生涯的记者吗?
司罕觉得奇了,他微博小号就十个僵尸粉,这个记者倒是个百万大V,是怎么知道他在一分钟前点赞了那篇文章的?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点赞过什么,看到好笑想骂的他也会赞一个,难不成这记者还在默默窥视他的账号?
司罕转了转脑筋,警方是不可能把他也参与了案子这个事实公布出来的,连顾问骞都不在案件负责人名单里,怎么可能会有他?仲铭不应该知道他和红日案件有关,那这人是怎么找来的?纯粹慕名而来?思索片刻,司罕直接忽略,没有回复。开玩笑,他现在忙得要死,哪里有时间见什么粉丝,做什么一对一公益指导?预后追踪的事情都排到明年年底了。
收起手机,司罕朝远处等着他的顾问骞走去。该去下一个患者家里了。
刚上车,还没坐稳,后座的两边车门打开了,一边坐进来一个人。左边是周焦,怀里抱着平板电脑,倒三角眼滴溜溜地看着他,一副小大人样;右边是樊秋水,背了个登山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放了什么,跟搬家似的。车门一关,本还空落落的悍马,瞬间满了起来。
司罕:“?”
周焦不说话,朝后一靠,倒三角眼瞟了一下顾问骞,用凶巴巴的目光直抒胸臆。
司罕想起来,在红日地下广场的时候,顾问骞好像是许诺让这小孩跟着了。行吧,司罕转头看向另一边,那么这位呢?
樊秋水卸下登山包,规整地放好,拨弄了一下他那高高的红色盘发:“你看我干吗?你们把红日给弄没了,我又失业了,当然就赖上你们了,这个月工资徐奔都还没给我结呢。”
司罕:“……”他把目光转向身边人,只见顾问骞老神在在,握着方向盘,头都没转一下,对此毫不惊讶。司罕眯起眼,这才咂摸过来。难怪那天晚上顾问骞会突然跟他讲樊秋水的事,显然早知道樊秋水会跟上来了,而那时,顾问骞已经决定不再让他们跟着,所以像托孤一样,说了点故事,想把樊秋水托付给他。
想到这里,司罕的眼睛又弯了起来,牙齿不轻不重地磨了两下。想起来还是会生气呢,这么没有契约精神,自己是不是该跟他签个别的契约?那种他不能轻易赖账的契约。
顾问骞看起来老神在在,但司罕这么盯着,也能看出他有点尴尬。
“安全带。”顾问骞咳了一声,叮嘱道。
车上三人立刻响应了司机的话,三声锁扣声错落有致地响起。
司罕“哈”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这小团队,人气真是越来越旺了。”
“给钱吗?”樊秋水冷不丁问了一句。
司罕:“……”
樊秋水从后视镜看过去,见这笑面虎医生毫无反应,满脸写着“没钱,勿扰”。
倒是顾问骞沉声道:“工资平分。”
樊秋水点点头,转向了发话的人,狐疑道:“顾警官……是有钱的吧?”
司罕又“哈”了一声,道:“他能有什么钱,你屁股底下坐着的就是他的全部财产。”
车内一时再无话。
穷,这个该死的预后追踪小队,真的穷。
樊秋水又问:“那你们,不是,我们这个小队,不会也随时都可能散了吧?”
车内又是无话,这个问题,没人能给出答案,连最初给司罕和顾问骞派发预后追踪工作的安乐也不能。
良久,樊秋水觉得这个问题肯定落空了,却听到那浑不论的医生道:“不会。每天都有病人走进医院,也有病人走出医院,只要还有人走出来,这个项目就不会结束。”
顾问骞转头看了司罕一眼,这话说得太轻了,轻得像个骗局,也像一首催眠自己的牧歌。樊秋水考量了一下,决定放个问号在这里,但是允许自己被催眠。
红色悍马行驶起来,多了两个人,车似乎变得更稳当了一些。
樊秋水思前想后,还是把没想通的问题问了出来:“徐奔在秘密运营这么大一个地下工厂,他起初为什么还积极地拉拢你们要找安乐的扶贫项目对接?这样不是有更大的暴露风险吗?”
司罕懒懒道:“不,恰恰相反,他需要安乐给他源源不断地输送出院患者。”
樊秋水一顿,蹙眉道:“因为他在做的实验?”
“嗯。”
樊秋水大概是暗骂了一句。司罕觉得挺有意思,刚认识时,还真没看出来,这个扮相古典、性格似匪的男人,是个路见不平的“英雄病患者”。
樊秋水又问了句:“那我们这小队,每个人有什么代号吗?方便匿名办事的那种。”
司罕挑眉,有点想问樊秋水之前都从事了些什么不正经的工作,一回头,却见周焦的倒三角眼也看了过来,年轻的目光里似乎也有好奇。
“有啊。”司罕笑了笑。
樊秋水来了兴致:“那顾警官叫什么?”
司罕瞥了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开车的顾问骞,道:“他啊,叫落跑甜心。”
“吱嘎——”直行的大马路上,一辆硕大的红色悍马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轮胎滑出小半米,几秒后,这车才又缓慢地行进起来,刚刚那下,宛如一个猛男的趔趄。
孙海华是在早晨去服刑的。
去的时候,天都还没亮。她身后是一个跛脚的女人、一个轮椅上的女人和一个嚼着棒棒糖的男孩。孙海华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朝着小空笑了笑,她想再抱抱他,却只是轻轻将他往俞晓红身边推了一步。
这一步那么快速、轻易,却漫长得仿佛走完了她的一生。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抱起这孩子的时候,那么小的身体,那么大的哭声,是怎么发出来的?她至今没想明白。
恍惚间,俞晓红按了按她的手。
孙海华的心定下来,对未知前路的恐惧消散了些。前夜,俞晓红坐着轮椅,大半夜独自找来她家时,也是这么按着她的手的,说等她出来了,依然做小空的妈妈,她没有把孩子还给谁。当时是哭了还是笑了,她记不得了,只记得回了一句,说自己从没后悔过。现在也是。
祝离上前抱了抱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这些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下周,祝离也要进去了。
孙海华是按照拐骗儿童罪判的,判了三年;祝离是按照帮助毁灭证据罪判的,判了一年。
小空在这一年里由俞晓红抚养,等祝离出来了,他就有两个妈妈了,他们再一起等孙海华。
这个孩子,是这三个女人合力保住的,一个生育,一个续命,一个养育。
这个孩子,长大也会变成男人,她们不知道,他会不会和那些辜负了她们的男人长成一样的人,但她们要他好好长大。
孙海华进去的时候,一轮红日升起来了。轮椅上的女人和跛脚的女人互相搀扶,嚼着糖的小孩望着远去的背影。不知哪里又传来了红日的跳操歌。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私密想法经得起公布……
我们得允许人有想象中的恶,想象中的恶和实施的恶,是两码事。
隐私不是罪恶,罪恶的是将隐私曝光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