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重新说过。
六年前,市三院地下三层停车库里发生了一起恶性交通肇事案。幸得一个下班的医生路过及时救助,受害者虽然失去了孩子和右小腿,但保住了性命,这个医生受到了褒赞。
医生名叫李怀儒,是祝离的丈夫。
当她接到那个电话,浑浑噩噩地避开人进入医院监控室时,她的脑子都还是蒙的。她始终记不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在人生的前三十三年,从未做过违法乱纪之事,但在那时,意识好像短暂地飞走了,只有情绪保留了下来,在回忆中被反复提炼、放大——冷静,她那时无比冷静,贯穿那十分钟作案过程的,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被他拖下地狱。
她至今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到录下视频的。这不是对李怀儒作案的留证,而是对她自己作案的留证。
她早就在地狱中了。
李怀儒比她小一岁,是八年制本博连读的医学生。入职之前祝离就认识他了,李怀儒因为科研项目需要,在校时曾来市三院实习过半年,对截肢的临床患者进行神经型机械义肢的测试,研究大脑和机械义肢之间的感官传导和控制。那时他才二十四岁,祝离和他同科室,经常和他交接班。
祝离那时就觉得李怀儒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有望在三十岁前升上副主任医师。护士是能判断一个医生厉不厉害的,他们和医生交往最密切,在患者和医生之间处理着无数指令。
祝离见过很多被吹上天的专家却在患者事宜上指令冗杂,执行迟缓,让护士徒增无数工作。而和李怀儒搭档值班时,她感到轻松。彼时才二十四岁的青年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无论是过硬的技术,还是人文关怀,都不像个新人,在市三院规培两年的医生,都未必有他处事高效。
但这不是说他什么事都能办成,医生是与失败为伍的职业,对生命的无力是时常会有的。可李怀儒似乎无论面对什么极端情况,情绪都很稳定。她见过他刚跟了一台患者被宣布死亡的手术,主刀医师出来后一直沉默,他却转身就能去病房逗一个失去左臂的孩子笑。
那是他第一次跟手术,这样的素质太适合做医生了。彼时对他还有好感的祝离只这样觉得。
李怀儒对她挺好的。他对所有人都挺好的,但他是第一个发现她在偷偷学习的人。祝离是羞耻的,她读的是医学生的专业书,里面有大量的英文原版书,她根本啃不动,班门弄斧地堆着。
她难堪地想解释,但没有辩解的口才。她极度内向,灵魂和身体都孤僻,家里人形容她像一只没声的无头苍蝇,头被她自个儿拧下来了,也能活,活不久,到处蹿。但无头苍蝇还会嗡哇乱振,她连声都没有。后来长大了,她觉得这个形容挺对,她一直活在临死之时。
远离家乡来到大城市是为了改变形象,她在电视剧里看到过,人换了环境,在无人认识的地方,能以任何性格重新开始生活。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就变公主了吗?不是的,是因为去了皇宫,去了不会让人怀疑她真实身份的地方,她可以尽情地扮演,没有扫把会突然落在她的裙摆上。
但五年过去,她没有变化,甚至更自闭了。她发现了一个绝望的真相,扫把是她自己,换什么裙子,去什么地方都没用。她的人生就和名字一样,祝离,永远在祝愿和离别,而无立身之处。她父亲取名时,就是希望女娃离开,来个儿子。
李怀儒停留在她恨不得去死的尴尬里,什么都没说,而是拿过她的书,分类、折页、画线,按照难度排序,告诉她这样读会轻松点,还帮她修正了书单,又拓展了几本书。
祝离更觉得羞耻了。她不会感激,只会怨恨。明明可以当没看到,却非要来拆穿她。知识分子总把优越感当涵养使。
但她脱口而出的,却是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机关枪一般的倾诉。她说她不知道读来做什么,就是想再读点书,不是说读书改变命运吗?虽然这辈子是没什么希望了。
她像麦穗脱粒一样,大把抖落她熟透了的怨念。她不想把氛围弄得更尴尬,把自己弄得更难堪,但她无法控制,她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糟蹋自己。
李怀儒是真有涵养,听完了她一整个小时神经质的抱怨,却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连她父母都从未有过这般耐心,愿意接住她所有的话。哪儿有人天生不爱讲话?不过是没人听就不讲了,渐渐地,世界上就多了个无关紧要的哑巴。
在那一个小时里,她有一种超然的高峰体验,她曾在哪本盗版经书上看到过“宇宙母亲”这个词,当时不理解,此刻却莫名想起了。这个人全神贯注地接纳了她。
后来每当她想起这个下午,这一个小时,所有的痛苦就好像有了出处,又能忍了。想来,她的地狱就是从这一个小时开始的。
李怀儒认真听完她的抱怨,思索后,反馈道:“你要不要去考麻醉护理?市三院有麻醉护士的岗位,可能会适合你。”
麻醉护理,一个新兴的麻醉和护理的交叉学科。随着医院对麻醉事宜的需求增多,麻醉师又始终供不应求,麻醉护士应运而生,负责管理维护麻醉器具和药品,辅助麻醉师进行手术麻醉工作,记录、监测、报告,处理PACU麻醉苏醒室。——编者注的拔管苏醒,是护理考研的方向之一。
国内只有部分三甲医院配备了麻醉护士岗位,市三院是其中之一。李怀儒觉得,这个岗位既能满足她对学习深造的需求,从职业生涯考虑也有相当大的发展空间。
就这么一个随口的建议,改变了祝离的命运,她真的去考了麻醉护理。
不是为自己,是为李怀儒。她当下甚至想把这个建议刻在墓志铭上,她的人生没有陆地,这个人给了方向,她就头破血流地走到底,摘下终点的旗帜,作为虔诚之礼献给他。也为了她的沦陷。她要展现给李怀儒一个因为他的两句话而改变人生的女人,不图什么,只是成为他优越感的一丝点缀。
短短几天,祝离像是变了个人,她变得无比开朗,前所未有地热爱说话,她的表达欲在那一个小时里被充分肯定了——连带着她的存在。
她才发现人的改变是瞬间的,仿佛前面的不变,也是对这一刻的谋划。像是上天突然给了她剧本,只要接住,照着角色演就行了,就能从一只临死的、没声的无头苍蝇,变成有目标的、积极阳光的、有旖旎盼头的女青年。
人一旦确认模板开始扮演,人生就顺理成章起来。
李怀儒结束神经型机械义肢的调研后返校,祝离想送他一条骨科领带。当时骨科私下盛行一种风气,给心仪的骨科医生送骨科领带,领带上的图案是颅骨、膝关节、脊柱、手腕等代表医生专研领域的部位。祝离要送的那条,图案是机械义肢。
但她没见到李怀儒的面。在她值班期间,李怀儒已经离开了。他们搭档了三个月,她只是一个他不需要告别的同事。
那天夜里,她在医院大门口站了很久,冷风吹到她感觉冻。同事经过,问她为什么在笑。没人听到她内心的瓢泼大雨中,那微小的鼓动的欲望。
再见到李怀儒,是在他博士毕业后入职市三院的时候,他主动申请进行两年规培再考主治医师。规培期间,他和祝离又碰上了,彼时的祝离已经是麻醉护士。李怀儒见到她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当时走得太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看你在忙就没告别。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祝离憋了两年的劲立刻松了。她以为他早忘了她,为重新自我介绍打了好几遍腹稿。
那条骨科领带,祝离还是送出去了,在迟到了两年后。她没想到,日后,这条领带成了绑她的凶器。
两人在一起,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他们在为康复患者的病房布置绿植,祝离闲聊般问起他喜欢的类型。两年前,她还是只没声的无头苍蝇时,听护士们打趣问过,据说李怀儒喜欢阳光型的女生。
她现在浑然就是个阳光的话痨,演技已经纯熟,她彻底活成了角色,从前那个孤僻而不善言辞的女人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对这个形象足够自信了,才问出这个问题。
两年间,她被护士长安排过几场相亲,相亲对象中有医生,她坐在那人对面微笑时,心里想的是,一样是医生,为什么不可以是李怀儒?
从热爱说话开始,她发现人的欲望会随着话语量的扩张而增长,越是爱说话的人,想得到的,以为可以得到的,就会越多。
可李怀儒却道:“谁说我喜欢阳光的?”
他在患者的房间放了一盆绿萝,说话时,在给绿萝的叶浇水。“我不喜欢阳光的,我喜欢背阴植物。”
就在那一刻,祝离觉得自己就是那盆绿萝,是那盆背阴植物。
她的“阳光”,在李怀儒这样的一句话里被析出真相,这让她强烈地悸动。李怀儒是知道她的本质的,她就是盆背阴植物,如此贴切。而他喜欢背阴植物。
表白的话就在那一刻脱口而出了。她怎会如此大胆?她没想这么快的。就像两年前被发现读医学生的专业书时,脱口而出的抱怨那样,冲动,不合时宜,麦穗脱粒。
李怀儒愣了片刻,而后笑了,很轻的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离谱、好笑到让人忍俊不禁的话。
他不常笑,所以那一声笑,在祝离的记忆中一直格外清晰。他是对着绿萝笑的。
笑完,他转过头来,说了句“好啊”。轻易得祝离至今都觉得像个梦。
后来,很后来,在她被那条领带勒得一年四季都穿长袖高领衣服后,祝离才琢磨清了李怀儒当时那声笑的意思,他笑的是:“啊,有人上赶着来送死,成全她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却在那声笑里疯长了自尊,快乐极了。她一直把李怀儒娶她这件事看成扶贫。
三十岁,李怀儒升了副主任医师。他们结婚。
婚后,她才真正认识了李怀儒。她感到震撼,怎么会有人这么会装?
他可以晚上打她,白天爱她,可以温文尔雅地把针头送进她的身体,随后又哭着亲她,擦掉眼泪后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他跟她说今晚加班,潜台词是晚上她可以好好睡觉,他没空揍她。
她的演技,跟李怀儒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李怀儒给她注射葡萄糖,说她太蠢了,大脑运转需要葡萄糖,想读书得多补充点。他说要把她扎成一个水娃。她也真的觉得自己身体里除了水,没别的了,被他一扎,就要漏光了。
她对注射产生了恐惧,而她的工作就是注射。明明是给病人注射,有时却在她身上产生了药物反应。有一次她甚至走神,把给患者的药换成了葡萄糖,被记了大过。她怀疑李怀儒这个手段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她常年穿长袖,因为体内过量的葡萄糖,她得了静脉炎,手臂上、躯干上,都是针孔和注射后的肿块和红斑,她怕被人误会吸毒。她经常心律失常,发热腹胀。在检查出低钾血症后,祝离反抗了一次。李怀儒生气了,生气的不是她的反抗,而是她去体检。
“我是医生,你的身体是我的,我最了解,你为什么要去体检?”
李怀儒暴怒时是会笑的。那一次让祝离彻底失了反抗心。他给她打空气针。
她被绑在椅子上,抽一管空气,打进血管,再抽,再打。
少量的空气进入血管,会被身体吸收,但大量的空气进入血管,经过血液循环,会造成器官栓塞。祝离最清楚这一点,注射时排清针管内的气体是护士的必修课。
两人都清楚再打下去会发生什么,而李怀儒就这么打了下去,他让她猜先栓塞的会是哪个器官,如果是脑栓塞,脑梗死了,她就有理由解释她的蠢了。
祝离胡乱应着李怀儒的逼问,她每说出一个器官,就仿佛产生了相应的躯体感受,不知道是真实的痛多,还是因恐惧而幻想出来的痛多。它们交织在一起,那是祝离第一次出现意识解离症状,也是她之后那种罹患他人病症的躯体形式障碍的雏形。
那次先栓塞的是心肌。急性心肌梗死情况紧急,李怀儒却没把她就近送到三院,因为怕她身上的针孔、红斑和伤痕被同事发现。
他给她喂了硝酸甘油,吸了氧,绕路送她去了更远的医院。在她经过冠脉造影苏醒后,李怀儒正坐在床边削苹果,见她醒了,便笑着摸她的头道:“记着,你现在欠我一条命。”
祝离说不出话来,恐惧终于战胜了虚幻的爱意,她后悔了。
她本以为李怀儒只是逼迫她告饶玩,像打葡萄糖时一样,但她错了,李怀儒是来真的,他当时是真想杀了她。她意识到了这个人比她想的还要恐怖。
祝离被这剂空气针打没了气,认命了,又变回了没声的无头苍蝇,在家里有多无声,在外面的声音就多大,像一种补偿,她越发话多,越发开朗了,同事们问她这么开心是不是喜讯将至,要有孩子了。
孩子?他们不会有孩子。婚前体检结果显示,祝离不孕不育。李怀儒还是娶她了,李怀儒对她是真爱。她抱着这样的信念忍受生活,她这样的人,一辈子遇到一个“真爱”的概率太低了,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这么告诉自己,恐怖就是代价。
祝离疑惑过李怀儒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她见过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李怀儒出生于医学世家,父母和善开明,家庭环境优越,朋友都是有涵养的高知,他在成长过程中也没遭受过虐待。李怀儒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就算是天生的,基因总是遗传父母的吧,他父母都好好的,怎么到他这里就成这样了?魔鬼也需要土壤培育,李怀儒根本没有这样的土壤。
她这么问时,李怀儒笑了很久,揶揄而冷漠的语气:“基因突变了吧。”
“知道WHIM综合征吗?”
“人体有32亿对碱基序列,其中有一个字母出错了,就是这一个字母的变异,让WHIM综合征患者容易被人乳头瘤病毒感染,演变成癌症。”
李怀儒摊开祝离的手,抚摸她手上的针孔,顺着静脉往上摸。
“这么微小的一个基因变异,就能造成一个人的毁灭。基因是遗传父母的?你知道在遗传的过程中可能发生多少突变吗?是那一个字母的几倍,几十倍,几百倍。不要去考虑什么土壤,土壤本身就经不住细看。”
祝离想起了婚检后李怀儒对她说的话。他说:“我就是喜欢你不孕不育,我并不想让我的基因流传下去。”
她当时还以为这是他安慰她的说辞,现在想来是真的。她才明白过来,李怀儒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积极阳光健康的女青年,他要的就是一只没声的无头的临死的苍蝇。
祝离在家更安静了,她扮演回了那只苍蝇。
李怀儒说她其实是在救世人,那些病人好好地从他的诊室离开了,要归功于祝离在家里让他发泄了。她是菩萨,是耶稣啊,耶稣就是要替人受难的。
冠冕堂皇的话一句接一句,他好像知道无论说什么,无论说的话多离谱,只要给这个女人一个解释,她就能熬下去。他知道这些软弱的人的本质,她们是靠惯性活着的生物,给她们制定惯性就可以了。
祝离真的接受了这种惯性,她和魔鬼共存,和魔鬼讨论魔鬼为什么是魔鬼。她把这段关系想象成美女和野兽,她要当拯救野兽的美女。
她当时脑子里大概真的全是水。不是他在给她理由,是她在给自己理由。
两人的婚姻土崩瓦解是在六年前,他们婚后的第三年,那段时间李怀儒突然变得暴躁。
他是个惯会伪装自己的人,心态非常稳定,人前人后都会保持温和,只有在施虐时会释放一点点的躁郁。那种明面上的暴躁就显得异常,但祝离也顾不上探究魔鬼为什么基因突变了,又是哪一个碱基字母在作祟,她忙于评麻醉护士长的职称。最多再过两年,李怀儒一定能升主任医师了,她不能差得太远,不能给他更多借口打葡萄糖。最近李怀儒的施虐更频繁了,祝离是真的怕。
她不过是在收拾房间时,碰了他桌上的一支黄褐色的迷你手电筒,因为没见他拿出来过,好奇看了看,就被李怀儒打了一次空气针。
祝离开始躲他,为了专心评职称,不常回家了,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挨打上,把精力浪费在克服李怀儒对她智力的贬低上。评上职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注视她,她身上的异常,那些红斑和针眼迟早要被发现,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角色,不能毁于一旦。
李怀儒回家见不到人,就在电话里骂她,威胁她,甚至把她的教材撕了,将纸张叠成小人,四肢和头都与躯干分离,塞在她的工位上。她拿出来时,同事们吓了一跳,问她得罪了谁。祝离呆滞了很久。李怀儒从来不会把他那一套带到医院,可见这次是真的忍无可忍了,她意识到李怀儒是打算毁了她。
她第一次提了离婚,李怀儒回给她的是一声笑,和之前她表白时,他对着绿萝笑的那声一模一样。祝离忍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恐怖暴力,都没有那一声笑带给她的伤害大。
李怀儒说再提一次离婚,他就让她变成那张五马分尸的纸。她是信的,她都相信李怀儒能把她挫骨扬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没有人找得到她,也没有人会去找她。
感到恐怖的同时,她却松了口气,婚没离成。她也厌恶那样懦弱的自己。
那一天,李怀儒打来那个电话时,祝离其实并不讶异,她觉得迟早有这一天。婚后三年间,每当电话铃响时,她都怀疑是警方打来的,通知她丈夫犯罪了,让她过去。这事真的发生了,祝离反而感到踏实,悬而未决的恐怖最是恐怖,她早就想象了无数次丈夫入狱后,她要怎么作为一个罪犯的妻子被人审视。
她浑浑噩噩地从监控室出来后,却看到李怀儒推着伤者上来了。她在监控录像里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被李怀儒开车碾了两次。
平车很快从她眼前滑过,不知怎的,她产生了视错觉,总觉得那辆平车像只盘子,平车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像个点心。她看见女人的脸变成了自己的脸。
祝离在那瞬间共感了这个女人,被相似的命运感慑住。她们都是被魔鬼选中的点心,是同一根不幸的茎上开出的两朵并蒂莲。她就是她啊。
俞晓红是从急诊室推过来的,情况复杂,她羊水已经破了,指数低于30mm,羊水减少到这个量,产科医生推测在车祸前就已经破了,被碾压时没有足够的羊水保护,不确定胎儿是否受到了其他损伤,胎盘也有下移的趋势,必须尽快剖宫产。而她在车祸中受的腿伤,经李怀儒判断是毁损性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和血管破裂,必须立刻截肢,否则局部的组织坏死会扩大蔓延,引起严重的并发症,危及生命。
当下来不及做详细的MDT多学科会诊。——编者注,李怀儒和妇产科医生很快下了判断,紧急叫麻醉师上去,直接做两个手术。先剖宫产,再截肢,截肢是李怀儒主刀。
祝离被叫进了手术室。麻醉师下午同时段有四个手术安排,俞晓红是临时加塞,他时间上匀不开,祝离这个麻醉护士要负责前期抽药,开通静脉通路,术中协助麻醉诱导和气管插管。给完药,麻醉师就得赶去下个手术室,术中和术后的生命体征监测由祝离来做。
她很熟练了,和麻醉师配合已有六年,这次也是麻醉师举荐祝离去评麻醉护士长的。但这次她却不敢进手术室,她不知道李怀儒要做什么,他让她删了监控录像,自己却把受害者救了上来,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怀着歉意的好心之举。
孩子剖出来,脐带绕颈,没有哭声,助产护士用了很多方法刺激他哭,都没有反应,孩子的面色发绀,显然在母体内就缺氧了,本就是早产儿,器官发育不完全,还不知道有没有因为撞击造成脏器损伤,再拖下去就危险了,肺泡再张不开,无法呼吸,就会窒息。
主刀医生正紧张地处理着俞晓红因胎盘下移而剖宫产后的大出血,眼看助产护士要放弃了,祝离忽然上前一步夺过了孩子,用手指拼命掐他的脚趾。新生儿的骨骼脆弱,祝离这劲,怕是能硬生生掐断趾骨。助产护士要阻止,祝离却躲开了,疯魔似的,抱着孩子死命掐。
好一会儿,孩子哭了,声音一开始很微弱,而后变得大声,变得撕心裂肺,仿佛在替手术台上的母亲哭。
但这孩子的哭声有些奇特,非常规律,两长一短。
助产护士没听过这样均匀的哭声,可能跟刚刚的呼吸道阻塞有关。她先是松了口气,上去接过孩子,想着得处理孩子脚上的掐伤,尽快送进保温箱插管,却又被祝离躲开了。祝离的眼神和身体姿态都极其防备。
助产护士一愣。这种神情,她见过几次,一些母亲在诞下孩子后,会无意识地呈现这种状态,那是本能的动物性,护犊,不准别人碰孩子。可这个下意识的状态,怎么会出现在祝离这个麻醉护士的脸上?一瞬间,助产护士甚至觉得,站在眼前的不是祝离,而是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
丈夫造了太多孽,自己又亲手删了监控,祝离不能再让这个孩子死在眼前。但在抢下孩子的那一刻,她分不清她是谁,她对俞晓红的共感达到了巅峰,那是无力的俞晓红,通过她的身体,在救活自己的儿子。
祝离警惕地避开助产护士,看着怀中哭声洪亮的孩子脚上,那道鲜红出血的掐痕。这里会留个疤,这个疤会随着这孩子长大而一起长大,是这孩子后天的胎记。
祝离的脚上也有这样一个疤。她出生时,也缺氧窒息过,父亲要放弃她,是当时刚生育完的母亲抢下她,死命掐她的脚,才把她掐哭了,她的脚趾因此凹陷了一块。随着她长大,疤痕变淡了一些,也变大了很多,很丑陋,李怀儒会在那个疤上打针,说她难看。
祝离却很喜欢那个丑陋的疤。在出生的那一刻,她也曾被短暂地爱过。对她来说,这道疤才是胎记。
此刻,看着孩子的伤口,祝离好像完成了她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哺育。她的生命从那一刻起,流向了这个孩子。她延续下去了。
孩子是早产儿,又有缺氧情况,得放进保温箱。祝离魔怔似的不撒手,助产护士没办法,李怀儒便让祝离自己把孩子带去保温间,让她快去快回,盯下一场截肢手术的麻醉。
祝离去的时候,魂不守舍。李怀儒让她去,是让她找个借口去补充麻醉剂,手术中拿的剂量都有严格记录,她补充的部分不能被人发现。
手术室人多,李怀儒只偷偷说了一句“多备一点”,她就明白了,他要让俞晓红死在手术台上,以麻醉过量的形式。
俞晓红的情况紧急,术前来不及做麻醉评估,她只匆忙了解了病史和伤情,全套麻醉评估只能边进行手术,边通过体征监测来做。
目前不清楚俞晓红出车祸后,有没有出现脏器损伤等麻醉禁忌证,是不是过得了麻醉关,以及之前是否存在没发现的呼吸系统和心肺功能疾病,不可以做全麻。术前主任代签的风险同意书里,就列了麻醉死亡风险。
来不及做麻醉评估是一道口子,麻醉过量可以伪装成麻醉禁忌证并发症,反正做体征监测和评估的人是祝离,麻醉药品管理也是祝离负责。
这是多人参与的手术中,能把李怀儒择出去的方法,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术中患者做什么,但俞晓红必须死,他把人救上来,就没想让她活着出手术室,开口指认他。他显然计划好了,从把人救起,到即刻手术,代签风险同意书,打的就是一个在匆忙中投机的算盘。最多祝离被批一句监测不力,无法评麻醉护士长。她就算丢了工作也不可惜,李怀儒必然是这么想的。
祝离想明白时,只觉得心肝俱裂,先前最多是做帮凶删了监控录像,现在是要她去杀人。
但李怀儒让她删监控录像时的威胁还盘旋在耳边,他说他是不会一个人去监狱的,他哪里舍得她,他们到哪儿都要在一起,她跑不掉的,真要进去,他就先把她弄死,让她在下面等他。
天旋地转中,祝离产生了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多年前那个下午,李怀儒建议她去考麻醉护理,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天?他迟早会用到她。
她在极度崩溃下问出了口,却只得到了李怀儒不耐烦的轻声催促。“什么建议你考麻醉护理?你快点,不要被人发现。”
祝离愣住了,死死盯住李怀儒,在原地僵了很久。
他忘记了。
他不记得是他让她去考的麻醉护理。
他不记得那个下午。
走在路上,祝离甚至想笑。
她的苦难就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她的沦陷,她的献祭,她乏善可陈的人生中第一个降临的角色,她为了那短暂的一个下午,投进去了不知多少沉没成本,与魔鬼共舞。可李怀儒原来压根没记上。
这比预谋更让祝离崩溃。这个真相把她这几年付之一炬,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了。爱情没了,又做了帮凶,麻醉护士长也评不成了,她还剩什么?
怀中的孩子动了一下,她的左心房被轻轻踢了一脚。祝离低头,看着这个只有两千克重的孩子,她看到了孩子脚上的伤。俞晓红死了,这个孩子是不是就没有妈了,她是不是可以拥有这个孩子?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麻醉科药品室门前,和新生儿的保温间是两个方向。怀里的孩子又哭了起来,两长一短的哭声,奇特又高昂,好像在批判她,又好像在鼓励她。
到这一刻祝离发现,与魔鬼共舞久了,她自己可能也是魔鬼了。
祝离把孩子放在门口,自己进去,把门关上。至少不能在这个孩子面前做这种事。
拿麻醉剂时,她的手是抖的,拿一管,掉一管。等到终于拿齐,她想起了那张长得像盘子的平床,以及上面的长得像点心的女人。她一下子扔掉了手上的东西。李怀儒每次给她打针,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拿一管,拆一管?
她此刻像极了李怀儒,要去给和她一样的女人打针。她为什么要去迫害另一个自己?当她求救的时候,无人响应,没人比她更清楚绝望的滋味,但现在,她可以选择救另一个她。
祝离清醒过来,不再行动。到这时,她才发现门口的婴儿哭声不知何时停了。她立刻开门出去,那孩子不见了。祝离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有找到那个孩子,他好像凭空蒸发了。
她没有带回麻醉剂。李怀儒没有生气,似乎对此有所预料,反而安慰她不要慌,孩子丢了就丢了。祝离不明白他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完蛋了,她居然把一个新生儿在医院弄丢了。
俞晓红的手术成功了,她失去了一条小腿和一个孩子,她被告知,孩子因为车祸受了重伤,剖出来时就是个死胎。
祝离是蒙的,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口径一致了,那天在手术室的四个医生和四个护士,都默认了这个说法,仿佛亲眼见过一个死胎。
李怀儒说,医院的停车库已经发生了交通肇事案,要是再在院内发生新生儿失踪案,医院的名誉会打折扣,甚至会被追究法律责任,到时候所有参与手术的医生和护士都要遭殃,没人想担这个责。本来俞晓红伤得这么重,那孩子死了才正常,是祝离多此一举把孩子救活的,孩子也根本活不久。
祝离觉得李怀儒疯了,这怎么可能行得通?医院的监控拍到了她抱着孩子,院长会知道的,院长会查的。
李怀儒说这就是院长的意思,让她去把所有拍到孩子的监控录像都删掉。
祝离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院长说的,是怎么说通的,这太荒唐了。更荒唐的是,她当时太害怕了,真的去把所有拍到孩子的监控录像都删除了。
这个孩子,从社会意义上,真的消失了。
几天后,警方抓到了逃逸的肇事者,带来给俞晓红指认。祝离心惊肉跳地赶去看,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个人是来自首的。
祝离恍惚极了。拍下李怀儒作案过程的监控录像被她删了,新的凶手自己出现了,能证明孩子存活的监控录像被她删了,所有人都做证说孩子剖出来时就已经死亡了。好像一切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的丈夫没有肇事,那孩子本来就是死的,祝离经历的所有事都是幻觉,她听到的两长一短的哭声,她抱在怀中的重量,她掐出血的那个脚伤,孩子轻轻踢她的那一下,全是幻觉。
只有她当时失神录下的那段监控录像,能证明事情真的发生过,但当只有她一个人活在真实里时,真实就变成虚幻了。
李怀儒因为及时救人的行为,让俞晓红活了下来,被网友褒奖,收到了锦旗。祝离继续评麻醉护士长的职称,那天手术室的其他几人匆忙而平淡地过着日子。
他们中竟没有人为一个女人失去的小腿和失去的孩子付出代价,全都活得好好的。
她这才发现,比打针还恐怖的事情,是太平。
祝离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没敢去见苏醒后的俞晓红。她的身体里出现了一个黑洞,拼命吸纳着所有人的苦痛,她开始共感她见过的所有患者,患上他们的疾病,把自己折腾得苦不堪言。
她把对俞晓红的愧疚,投射到了所有患者身上。
她可以做李怀儒口中的耶稣了,模仿耶稣的耶稣。
到她病到无法再在医院工作后,她离职了。
离职那天,她穿上了李怀儒以前给她买的裙子,化了妆,约了李怀儒回家吃饭。餐桌上一道菜都没有,只有一份离婚协议书。李怀儒没当回事,有些不耐烦地提醒她是不是忘了,提离婚,他会让她死。
祝离道:“我今天去报警了,什么都还没说,和警方约了明天早上说,你现在和我去登记离婚,我明天什么都不会说,如果我明早没有去,他们会找来家里,找到你。”
李怀儒正眼看向了她。他已经很久没有正眼看她了。
“离婚之后,我不会再去警局,不会威胁到你,你了解我,这世界上我最害怕你,我对你做的任何承诺,都是为了保命,都是真的,你已经把我捏成了一只吓破胆的畜生,解开镣铐,我会逃跑,不会咬你。”
李怀儒沉默地看了她很久,像在看一个新认识的人。半晌,他轻轻笑了笑道:“不是你想做我的背阴植物的吗?”
他的表情,似乎是真的对这个事情不明白,有疑问。孩子般天真又残忍的疑问。
到这时了,祝离发现她还是会痛,这就是李怀儒啊,没有常人的情感,也没有常人对情感的领悟。他从来没明白过祝离,没明白过这段关系,她在他眼里就是个自己送到嘴边的点心,活该被他嚼烂,到头来还埋怨她不守约定。
李怀儒没有感情。她试图拯救他的那几年,现在想来,真是笑话。
他们去登记离婚了。
祝离没有去报警,她不知道李怀儒有没有信她蹩脚的说法。她也不在乎他信不信,祝离没想过能躲过李怀儒的报复,她做好了李怀儒随时来杀她的准备。她以前活着的唯一用处,是被李怀儒折磨,现在她对他没用了,甚至还会威胁到他了,他不会放过自己的。
离婚,她只是想赤条条地去死,不被套在任何关系里,不寄生于任何人。她前半生就是太渴望奇迹了。奇迹是一个女人最大的陷阱。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李怀儒没有来找她。她至今不知道为什么李怀儒放过她了。
祝离离开医院后,在外面流浪了一阵,遇到每个被抱在怀里、推在车里的婴儿,都要仔细去看,她在任何犄角旮旯停留,甚至会翻垃圾桶,看有没有一个脚上有疤的孩子。
她想也许那孩子早就死了,她要找他,也得去死路上找。
有一天,她路过一家新开的精神互助中心,模样很不着调,门口贴着招聘广告。她发现成立互助中心的是个熟人,市三院的前任院长。俞晓红一事,因为肇事者的特殊原因,在网上引起了热议,医院声誉受到影响,院长还是受到了波及,引咎辞职。
祝离想,他罢任后来这里,开了这么个落魄的精神互助中心,是不是和她一样,也是为了赎内心的罪?他也参与甚至主导了抹掉俞晓红孩子存在的事,这也许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
祝离揭下招聘广告,进去了,院长没认出她来。市三院那么大,院长哪里会记得她一个小护士?
这个地方叫红日,很适合他们两个坐牢,祝离想,至少还能做个伴。
孙海华的孩子在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胎停育了。引产后,她的肚子还是大的,她总觉得那孩子还在肚子里,还在生长。那天,她本来是打算去死的。她出现了产后抑郁,前夫嘲讽她:“别人那是产后抑郁,你产了吗?”
她慢慢地爬楼梯,挺着肚子,走一个台阶,摸一下肚子,好像在教肚里的孩子感受楼梯。这将是“它”最后对世界的感受了。
她会在楼梯的尽头跳下去。要给这家医院添麻烦了,她想。她也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去死,可她走不动了。
不知道爬到哪一层了,浑浑噩噩中,孙海华听到一阵奇特的婴儿哭声,两长一短,缥缥缈缈的。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幻听,是不是她死去的孩子在拉她。
孙海华顺着那阵哭声走去,哭声的源头真的是一个孩子,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她把孩子抱走了。神奇的是,抱走孩子后,孙海华的肚子瘪了下去。怀中的孩子,像是她生出来的一样。
她给他取了胎停育的那个孩子的名字。
红日,录音室。
听完孙海华因“失语症”而断断续续的言语,祝离愣了片刻,而后急不可耐地问:“那孩子是小空吗?”
孙海华默认了。
祝离的表情瞬息万变。原本以为消失了的孩子不仅没消失,还好好地长大了,现在就在她眼皮底下,还吃过她烧的饭。祝离想大哭一场,又有一箩筐的疑问:“当时他刚出生,才两千克的早产儿,器官都没全发育好,没放进保温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的脏器有损伤吗?他那时还缺氧呢!”
祝离的时间仿佛停在了六年前,孩子的所有指标都历历在目。乍一说那孩子是小空,她即使接受了,脑子里浮现的,依然是当初那个纸一样脆的、浑身发绀的小婴儿。
孙海华说,她原本为她自己的孩子预约了一家私人医院,孩子胎停育后,那边也一直都没注销,她索性把小空带过去了,做了全面检查,放在那里养足月,后来上户口,也都是用的她原来那个死胎的身份。
祝离听得仔细,听孙海华是怎么把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孩子拉扯大的。她曾觉得她不会再相信奇迹了,奇迹是陷阱,但此刻,她又愿意相信了。
绷紧的弦一松,怒意就压不住了,祝离质问道:“你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吗?你凭什么抱走,你自己没了孩子,你没想过你让这孩子的妈也没了孩子吗?!”
孙海华闻言,却没有露出祝离料想中的愧疚神色,连先前惊惧闪躲的状态都不见了,言语都顺了许多,似乎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过千万遍,表情都是漠然的。
“如果当时我没抱走孩子,你觉得他能平安快乐地长大吗?俞晓红一副疯了的怨妇样,她有能力照顾好孩子吗?小空能长成现在这样,是因为有我这个母亲。”她一贯恬静的面容显出一分尖锐。
祝离却怒笑了一声,瞪着她道:“你要是真这么觉得,怎么还会患上那种毛病?!你自己心里都过不去!别自欺欺人了!”
孙海华只维持了一瞬的高傲,就被这几句话打回原形。
先大哭的人是孙海华。她哭起来,还是两长一短的婴儿哭声,她已经不会正常地哭了。
祝离最初听到这哭声时,就都明白了,过不去,她们谁都没过去。她最清楚孙海华的强撑,她们都是来红日里坐牢的人。她们真正共享的秘密,是一份不可说的愧疚。
孙海华原本以为,孩子“失而复得”,她能好好活下去了。即使小空因为先天问题,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她也是满足的,那天是小空把她从死路上拉回来的。可就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小空是怎么来的,日子过得平淡顺遂时,有一天,她在商场做播报时,口中突然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那时她才醒悟,自己对当初偷走了别人的孩子其实一直耿耿于怀,那段拯救了她的哭声,同样把她拴在了地狱。
她是个播音员,罪疚感用最残忍的方式剥夺了她的工作能力。但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嘴里发出这种声音时,没有慌张,反而是坦然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无数次,当她捏着那支话筒时,总有股离奇的冲动,想大声宣告点什么。
病症替她喊了出来——她是个罪人,偷了一条“人命”。
但她不后悔。如果这是拥有小空的代价,她愿意如此。
她不敢让别人听到这种哭声,怕被怀疑到孩子头上,毕竟这哭声太独特了,万一有人听过呢。她也不敢去就医,怕深查,这种哭声的源头经不起查,每当发作时,她便闭口不言,伪装成间歇性失语症发作。
她甚至有意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只要她一直身患这疾病,就可以一直堂堂正正地拥有小空。她在支付代价,她在偿还“偷”,偿还到某一天,能赎清这份罪。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是一种等价交换。
最初偷走孩子的那段时间,她关注过,市三院并没有曝出来谁家的孩子失踪了,她还心存侥幸,小空可能是被人扔掉的孩子。
在搜索消息时,她看到了当时网上热议的孕妇被精神病患者车碾,胎死截肢的新闻。不知怎的,她心头一跳,查了下日期,这个孕妇出车祸的那天,就是她偷走孩子的那天。孕妇当时是八个月身孕,孩子没死的话也是个早产儿。小空有先天缺陷,去私人医院检查时,医生说可能是孕期环境造成的,孩子在母体内就缺氧了,受过挤压,还问她怀孕时有没有严重磕碰过,这和那个孕妇被车碾的情况也对应上了。
孙海华越想越觉得很多细节吻合,但报道说那个孕妇的孩子死了。孙海华自己都觉得荒唐,可怀疑的种子还是埋下了,可能因为她心里有鬼,便草木皆兵。
俞晓红的案子第一次开庭,孙海华去看了,她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只一眼,她就知道小空是俞晓红的孩子。三个月过去,孩子的五官长开了,和俞晓红太像了。庭后,她想过去找俞晓红,她想问,是不是把孩子扔了,对公众说孩子死了。她想讨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俞晓红不要的孩子,她要。但当她穿过人群,走到离俞晓红十米之处后,她的脚步无法再前进了。
这个距离下,她看清楚了俞晓红的眼睛。那不是眼睛,那是一对豁缝——长在脸上的豁缝,空洞,漆黑,深不见底。那样的眼神她很熟悉,自杀前,她在镜子里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眼神。
孙海华立刻明白,不是俞晓红扔掉的孩子。她此刻不算活着,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她都会抓住,她不可能扔掉孩子。
孙海华逃跑了,跑得远远的。意识到这点后,她再也不敢见俞晓红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小空丢了却没人找,是因为没人知道孩子丢了。他们都以为孩子死了,包括孩子的母亲。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活着的孩子,被抱到了手术室外面,医院却告知家属孩子死了。她没有再去想,她对真相不好奇,也不敢好奇,就像她不敢多看俞晓红的那一对豁缝一样。
孙海华知道那时她若是告诉俞晓红那孩子还活着,俞晓红的眼神就会改变了,俞晓红就会得救了,可那样她就失去小空了。对不起,她不能说,她要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
为什么发生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她后来想过一个解释,也许是冥冥中安排好的。这个孩子,是老天送她的礼物。这样想着,孙海华便心安理得地生活了下去,故意地,或者无意地,和小空一起度过的平淡日子让她渐渐忘了这孩子的由来。
直到那天,她哭出了遥远而熟悉的声音。那之后,孙海华不再躲避内心的愧疚,也避不开,她开始去思考当时匪夷所思的真相。
她一直关注着俞晓红的案子。案子判得很晚,但除了第一次开庭,俞晓红再没有出庭过。她辗转得知,俞晓红去精神病院了,哪个医院她不知道。她在申城所有的精神病院门口徘徊过,都没见到过俞晓红。
有时候她站在门口,会觉得这也是老天的指引,要她去看病,所以通过俞晓红把她带到了精神病院门前,但她从未进去过。
半年前的一天,孙海华带着小空去学校,猝不及防地遇到了俞晓红,她正控制着轮椅在街上走,突兀又显眼。
她什么时候出院的?她病好了吗?她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无数问题蜂拥而至,又都顷刻消散。
她是迎面走过的,如果汗毛可见,那时孙海华的身体应该像只应激的猫,浑身的毛都是竖起的,她紧张极了,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只机械地按照惯性朝前走。小空和俞晓红擦肩而过了,他们没有认出对方,俞晓红根本没看小空。
孙海华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有一种巨大的幸存感,也有一种钝痛。这种钝痛是因为俞晓红。她没认出来。命运把孩子送回她面前了,她都没认出来。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把小空送去学校后,孙海华返回街上,很快找到了行动迟缓的俞晓红。她就这么看着,不自觉一路跟着,跟到了一个外观诡异的精神互助中心。
远远地,她看到俞晓红在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俞晓红的笑容,豁缝短暂地消失了,眼睛回来了,眼睛里是有光的。把她逗笑的是一个跛着脚的女人,大大咧咧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手舞足蹈的,很费劲的样子,讲两句就大喘气。
明明身体一个比一个差,她们看起来却很快乐。
跛脚的女人推着俞晓红,从黑色的门进去了。
孙海华仰头,看了互助中心的名字很久。几天后,她辗转托人拿到了介绍信,踏入了红日,是从白色的门进去的。
孙海华把小空又带到了俞晓红的面前,所有她想象过可能发生的桥段都没有发生,这对母子即使面对面交谈了,也没有认出彼此。小空很害怕俞晓红的断肢,这让孙海华有种隐秘的快乐,好像她把孩子偷走,没让他在恐惧中长大,是对的。
再后来,红日来了两个安乐的人,其中爱笑的那个医生,随口提醒了她,说小空害怕俞晓红的断肢,是因为她害怕,她的情绪流到了小空身上。她在阻止小空接近俞晓红。孙海华被一语惊醒。她为什么来红日,她到底想不想让小空认回俞晓红?她其实自己都没想好到底要如何,她就像个在悬崖边试探的人,把人带来了,却不考虑后续,得过且过。
想当面赎罪也好,想试探小空的归属也好,她讲不清来红日的动机。也许她进红日跟小空关系不大,只是那天被这两个女人的笑容感染了,只是病久了,真的想治愈了,又或许只是那天的阳光太好了,让她真的看到了红日。
祝离听着孙海华在断续的婴儿哭声中的讲述,越发沉默。末了,她只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你丈夫呢?”
在孙海华的故事中,丈夫和孩子父亲这个角色是缺失的。
孙海华的哭声顿住了,也只回了一句:“我怀孕的时候他出轨了,孩子没了就离婚了。”
听了这短短的一句话,祝离却觉得,她好像已经过完了孙海华的一生,这概括的也是她的人生,是俞晓红的人生。
良久,祝离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孙海华。孙海华哭出了第一个人声。
没人再说话,司罕和顾问骞始终沉默着,樊秋水背对她们,不知道在想什么。徐奔不知道是何时离开的。
下楼的时候,红日的聚餐已经消停了,因为那阵诡异的婴儿哭声,没人再有心情吃喝,她们互相问着发生了什么,没人给她们答案。
祝离下楼后,第一件事是冲到小空面前,鲁莽又费力地脱了他右脚的鞋袜,在脚趾的中间看到一个明显的凹陷疤。祝离对着那个疤又哭又笑,一把抱住小空,鼻涕眼泪蹭了一大把。
小空感到不适,但没推开她。他不知道这个经常给他烧饭吃的阿姨又怎么了,她经常情绪大起大落的,小空也习惯了,抬起手,小大人那样拍了拍她,像是一个拥抱。祝离哭得更凶了。
俞晓红不明所以,看向孙海华,却见对方在笑,眼睛也是红的。
俞晓红只得把目光投向司罕,司罕也没回答她的疑问,只轻笑了一下:“幻觉或许是直觉的一种过度体现,精神病患者,有时候也可能是预言家呢。”
等祝离冷静下来,和俞晓红交代了所有事,俞晓红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好像在听其他人的故事。她一直觉得乐乐没死,乐乐真的没死。听完她蒙了好一会儿,第一眼不是去看小空,而是去看自己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那个小玻璃瓶。她的眼神混沌极了,声音也是,有种雾蒙蒙的不真实感:“孩子没死,那这是什么?”
俞晓红举起那个装有白色晶体粉末的玻璃瓶,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她是亲眼看着那个死胎火化的啊!这些粉末就是死胎燃烧后的残留物,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随身佩戴,即使发病时坚定地认为乐乐没死,都没摘下来过。
所有人都一愣。顾问骞接过瓶子,打开闻了一下,问她:“你当时看清楚火化物了?”
俞晓红没有立刻回答,本来笃定的答案,在这句问话下,变得不确定起来。
当年醒来后,得知孩子没了,她在最初痛不欲生的几天过去后,提出要去看那孩子,但被阻止了。引产的胎儿会作为医疗废物被处理,医院是不建议女性观看的,俞晓红的父母也不同意她去看,她那时的精神状态太不好了,看了会更崩溃。
俞晓红坚持要看,她无法只通过短短一句“孩子没了”就割舍怀了八个月的骨肉。她必须亲眼去看看从她身体里落下来的东西,不管它现在是什么。她闹了很久,最后是帮她截肢的那个主刀医师破例带她去看的,为此她感激了很久,李医生对她一直很耐心关怀。
去焚烧场的时候,死胎正在被处理,作为医疗器官在热解气化炉里进行焚烧,她只能远远站着看。李医生指给她,这会儿被丢进去的是她引产的死胎,俞晓红只能看到一个红彤彤的东西被丢了进去,她还来不及喊,就已经烧完了。
热解气化炉经过1100℃的高温焚烧,焚烧物的80%都汽化了,只留下20%的残留物——一些白色的晶体,是和其他医疗废物燃烧后混在一起的底渣。俞晓红从轮椅上跌下来,疯魔似的往焚烧炉爬,工作人员拗不过,才在处理底渣前,让她舀走一小勺留念——回去后被她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
顾问骞听完,问:“医疗器官焚烧,都是和成吨的医疗废物混在一起进行的,你为什么会看到一个单独的‘器官’焚烧?”
俞晓红摇头道:“我不知道,是李医生带我去看的。”
顾问骞沉默片刻,道:“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故意让你看的。”
一旁的樊秋水蹙眉骂了一句:“这人是变态吗?”
俞晓红的表情还像先前那般混沌,比起小空这个大活人,她的惯性思维里,乐乐还是在这个小玻璃瓶里。
“那这是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一只死猫。”
申城公安局总局,审讯室。
这是李怀儒被传唤来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对姜河的这个问题感兴趣了。
“死猫?”
李怀儒抬头看着姜河,眼神很随意:“我碾死的猫。”
姜河沉默片刻,道:“你带俞晓红过去,用你碾死的猫,当成她引产的死胎给她看,图什么?”
李怀儒不说话,移开了视线,表情似乎在说,解释了你也不会懂,所以懒得解释。
姜河却盯着他幽幽道:“看着俞晓红把死猫当自己的孩子哭,你会兴奋?”
李怀儒的目光转了回来。
姜河冷笑道:“李怀儒,不要以为你很特殊,你这样的人,在这个房间里,我审过十七八个了。”
他知道反社会人格患者的脑唤醒程度低,往往需要更大的刺激来获得普通人能轻易获得的快感。比如常人逛个夜店就能达到唤醒,反社会人格患者需要杀个人才能获得同等的快感。他们的脑内奖惩机制错乱,对冒险之事趋近,所以会做出一些偏离道德的异常行为来获得刺激。
像李怀儒骗俞晓红观看焚烧,把俞晓红的虔城和悲痛,置换到他碾死猫的残忍上,从而获得一种戏谑的嘲讽、隐秘的快感。
李怀儒开口了,他的表情很淡漠:“兴奋谈不上,就是打发时间。”
“那什么会让你兴奋?开车碾俞晓红,还是给祝离打空气针?”姜河追问道。
闻言,李怀儒居然轻轻笑了笑,道:“是她报的警?针还是打少了,没吓破胆。”
“李怀儒!”姜河喝了一声,没再给他偏离问话的机会,回到正题,“六年前你为什么要撞俞晓红?你看到她了,是故意撞过去的。”
“忘了,”李怀儒毫不在意地道,“你会记得你为什么踩死了一只蚂蚁?”
姜河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应这句明显的挑衅,半晌,忽然问:“黄奇宏在你眼里是不是也是只蚂蚁?”
听到这个名字,李怀儒没说话。姜河把几张照片扔在他面前,是监狱里的黄奇宏,和李怀儒记忆中的一样,木讷,神经质,胆小,可笑。
“你知道他当时为什么反悔,没有听你的话去碾俞晓红吗?他甚至还出手阻止了你。他就是干这个的,你花钱买了他,他却违抗了你,生气吗?”
李怀儒的目光不变,似乎并不在意,但敲在照片上的手指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黄奇宏的母亲流过产,黄奇宏之前有过一个哥哥,是个死胎,他听母亲描述过满地是血的流产现场。黄奇宏的母亲一直觉得黄奇宏得精神病是因为投错了胎,占了他哥哥的位置,这种说法让他始终有一种双生感,觉得自己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是一体的,所以当看到倒在血泊中大着肚子的俞晓红时,他没忍心。”
听完,李怀儒眼都没眨一下,嘴角有些许嘲讽。
“觉得可笑?就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理由。”姜河哼笑一声,目光逐渐冷淡,“你这样的人,大概永远想不明白,在自然界,蚂蚁才是最可怕的杀手。你这种胆小又肮脏的蠕虫,只敢挑落单的下手,但当它们集合起来,群体攻击时,你连渣都不会剩。”
李怀儒不语,他此刻坐在这里,好像已经印证了姜河的话。他就是被那群蚂蚁送进来的。但他不置可否,他还清楚记得车碾过俞晓红身体的摩擦感,他只对这个感兴趣,所有报复和惩罚,都抵不过那一刻。
可惜的是,他没能从头到尾地感受。
那一天,他在医院刚和祝离吵完架,他越来越不耐烦,这个女人越来越不听话。他烦躁地离开办公区坐上车时,手指在轻微抽搐,他压抑太久了。最近因为那些频繁的实验,他越来越无法自控,严重的暴力冲动控制障碍因持续的克制和压抑产生了应激,他此刻疯狂地想施虐,可祝离偏偏不回家,他渴望得精神都扭曲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车前出现了一只野猫,摔倒在地,是一只怀了孕的野猫。李怀儒专注地看了很久,他舔了舔唇,像是久旱逢甘霖,他毫不犹豫地开车撞了过去,碾压那只野猫。车速不快,他偏好凌迟多过腰斩。
还在医学院时,他就不喜欢解剖死物,他喜欢活的,睁着无辜的眼,不知死活地自己凑上来的活物。那样的眼神才让人有“食欲”,有多天真,被屠时就有多痛苦。
他在学校喂养了许多猫,每天挑一只肥的,活剖。那些猫都蠢得很,给吃的就过来,自己送上来被摸,求着他剖。人也一样,女生们夸他心善时,没人知道他蹲在猫堆里,正挑着今晚的猎物。祝离也一样,自己送上来被剖的,他哪儿有不收的道理?
他有时候会不明白世界造物的机制,自然选择怎么会把这些不知死活的蠢货留下来?猫从选择被人类驯养开始,就没有自主活着的价值了,不如给他“加餐”。
但很快他又想明白了,他这样的人,也许就是造物主放出来清理冗余的。他始终相信,任何基因突变从自然角度来看都有意义,只是有些意义,像逆转录病毒一样,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有了合适的积累,才会突显出来。他已经算是提早获得神启的人了。
车碾过去,兴奋的李怀儒才意识到不对,这只怀孕的野猫太大了。
下车后,他看到那是个人,不是猫。第一反应不是慌张——为什么看到的猫变成了人,而是可惜他没有把这东西作为人碾过去。他忍耐了这么久没对人下手,终于下手,却被幻觉误了事。
之后他打电话求救,等来了黄奇宏。但这只羊太胆小了,让他第二次碾人的体验也不佳。
之后他看新闻,发现黄奇宏用了他的说法,说撞人是因为把她看成了一只猫。这段经历他在电话里讲过,控诉他们的实验后遗症,黄奇宏多半是听到了,这只脑子有病的羊可能真把那当成自己的经历了,也算是歪打正着。
李怀儒正神游着,突然看到面前审他的警察,拿出了一支熟悉的黄褐色迷你手电筒。
“你不记得俞晓红的事了,那这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手电筒呢,还记得是哪儿来的吗?”姜河悠悠地问。
姜河克制着自己,语气尽量不显得急迫,但内心是激动的。这是三年来,除了顾问骞获得的那一支以外,他见到的唯一一支新的同类型手电筒,颜色还不同,这不只说明他们离已经没有线索的Goat终于更近了一步,也证明了顾问骞的猜测——这个买卖精神病患者用来替罪的组织,真的和Goat相关。这是个无比重大的线索。
从被传唤来时起就一直神情闲散八风不动的李怀儒,在看到这支迷你手电筒后,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连坐姿都呈现出了防备。但任姜河怎么问,李怀儒都没再说一句话,他显然是认为这个手电筒牵扯到的事,比他自己的定罪量刑还重要得多。
姜河审了一天一夜,没有结果,但李怀儒犯的事已经够定罪了,羁押侯审。
通知顾问骞后,对方只交代了一件事,让姜河这次派武警警卫队看守,死盯李怀儒。这也是在保护他,防止马冬军不明不白死在看守所里的情况再出现。他们现在无比清楚,涉及Goat,再怎么防范都不为过。
李怀儒进去后,红日的搜查令有了口子。
专项调查组始终没找到那六个失踪的女性精神病患者与红日有关的直接证据,而红日的患者们又都团结一致地否认徐奔私录一事,红日的搜查令迟迟批不下来。
红日的性质属于弱势群体的民间组织,上面也怕草率处理会落人口实。但李怀儒一案,徐奔是当年市三院引咎离职的院长,可以作为涉案人员传讯,在这件事里做文章去批搜查令。
可顾问骞并没有感到轻松。姜河打来电话,说查清楚了,马冬军确实有精神病史,长达十年的躁郁症,首次入院治疗是在他儿子马晓明过世后一年,去的医院,是安乐,十年来都是安乐。
姜河说出“安乐”这两个字,电话里的两人同时沉默了,安乐,又是安乐。
马冬军的案子开庭前,人就在看守所离奇死亡了,如果开庭了,他是不是也会拿出精神病史来要求减刑?
姜河的心跳加速了,他觉得自己像在烧一根引线,不知道会烧到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炸出个什么惊天怪物来。
洋葱游戏是Goat所为。马冬军有精神病史,他并不是开发洋葱游戏的人。也就是说真的存在一个精神病替罪组织。这些都进一步指向了那个可能:Goat就是精神病替罪组织。
所以黄奇宏是一只Goat,他被李怀儒买来替罪;马冬军可能也是一只Goat,他为洋葱游戏的真凶替罪,那他是被谁买来的?
徐奔被传讯的那天,穿得齐整贵气,和在红日里那个表面和蔼清苦的志愿者形象截然不同。他是自己开车来的,开的是辆超跑,停在警局门前分外显眼。
顾问骞和司罕没跟着去,他们去了监狱,见黄奇宏。姜河说十几天来,与黄奇宏完全无法沟通,但凡问替罪相关的事,他什么都不说。
顾问骞说要带司罕去的时候,姜河是反对的,总局又不是找不到犯罪心理和精神科的在职顾问,已经请过三个去了,为什么要个编外人员参与?但他没敢问出口,顾队似乎对这个吊儿郎当的精神科医生有着特殊信任,那三个犯罪心理顾问确实也都无功而返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没成功,司罕也没能让黄奇宏开口。
全程黄奇宏的状态都像是解离的,他没有看司罕一眼,好像外界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
问了几个小时后,司罕放弃了,只对他说了一句:“这里的监狱条件不错,你可以在里面研习技艺,玉雕、缝纫、绘画,学好了,出来会有工作,也许那时病也好了。”
黄奇宏看了司罕一眼,这是他入狱后,头一回正眼看人。
司罕说完那句就离开了,一旁开门的狱警一头雾水,他就听到了这最后一句,不明白这个新来的精神科顾问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上面说黄奇宏涉的是大案,问不出来谁都没好果子吃,光是看守保护都叫了一个武警警卫队,在监狱里都要这么看守,这阵仗他入职以来从没见过,之前来的三个顾问都眉头紧锁的,这个看着倒是轻松得很,该不会是在偷懒?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个狱警的困惑,司罕还答了一句:“他这个状态,看着像不像失业了?”
狱警愣在那儿,更迷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
司罕也没想等他回答,大步迈了出去。
黄奇宏的替罪行为已经被揭穿了,他再也无法靠这个生活,替罪组织显然会抛弃他,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确实是失业了。对他来说,重要的可能不是入狱,不是没完没了的审讯,不是雇主可能来杀他灭口,而是他失去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能胜任的高薪高风险工作。
“职业替罪”,对那些买他的人来说,“替罪”是重点,但对他来说,对他们来说,“职业”才是重点。但这也许不是坏事,他在监狱里能做的工作,远比外面要多。
司罕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转向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却能让人感受到其目光的顾问骞。“怎么,看我没撬动患者,觉得不适应?”
顾问骞不说话,也没移开视线,他对司罕好像一贯如此,冒犯也那么心安理得。
“顾警官可真看得起我,”司罕笑了笑,“我又不是神仙,哪儿能对每个患者都奏效?失败的案例多了去了,这还不算失败的,我曾经把患者惹毛到拿刀砍我呢。”
顾问骞没被逗到,而是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知道,那个人还是我拦下来的。”
他举起右掌,上面有一道很淡的疤痕,是他在安乐做安保时留下的。“谢谢你给我添的疤。”
司罕乐了,抓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那道疤在掌中偏下的位置,切割了手相里的生命线,已经很淡了,好像快消失了,让人很想再补一刀上去,留住那道疤。
司罕放开顾问骞的手,往前走,没迈两步,后面传来顾问骞的声音:“不是患者。”
“嗯?”司罕回头。
“那是罪犯,不是患者。你总把他们叫患者。”
“这样不好,”顾问骞走到司罕跟前,面无表情道,“你离他们远一点。”
司罕愣在原地,迟迟没有跟上顾问骞离开的步伐。新鲜了,头一回,有人叫他一个精神科医生,远离精神病。
回去的路上,顾问骞接到姜河的电话,说徐奔脱逃了,被押送去看守所时,在警局门口跑的,上了他自己的超跑。
“怎么回事?你们没铐他?”
姜河气道:“铐了,那孙子把手骨弄断了,一声不吭,面不改色。直到他把人撞开逃跑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已经一只手脱臼了。”
“定位他的车了吗?走的什么路线?”
“是辆宾利,交通管理科去排查监控了。他跑得让人猝不及防,那车速,我们追了几个弯就没影了。小虎回局里开宝马了,但这会儿也难追了,只能靠排查拦截。”姜河骂了一声,催促着驾驶座上的警察开快点,“我说他怎么莫名其妙开超跑来接受审讯,这么招摇,合着早打算好了要跑,那他主动招供做什么?不招供的话,关他二十四个小时,也就放回去了。”
姜河一肚子气,他上任以来还没碰到过这种耻辱,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还是在总局门口,这要是被人知道,警局指不定被骂成什么样呢,他这回少说也得挨个停职处分。
他本以为今天的审讯有场硬仗要打,结果却出奇地顺利,徐奔供认不讳。他承认私录坦白局录像,用来威胁女性患者发生关系,红日失踪的六个患者是他搞失踪的,当年医院隐瞒俞晓红孩子失踪的事是他授意的。
问他失踪的那六个患者在哪里,他都做了什么,他不回答;问他是不是跟患者的家属做了买卖,把那六个患者买走了,他不回答;问他是不是跟李怀儒很熟,知不知道替罪的事,他不回答。徐奔供认完之后就成了哑巴,问什么细节都不说。只有最后,记录员核对口供,提到红日的患者,问他:“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徐奔开口了,说:“烫蜡。”他的表情甚至有些痴迷。
徐奔的罪行涉及人口贩卖,是要直接押送看守所的,红日的搜查令也在当天批下来了,就在这还算顺利的当口,出了这样的事,姜河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欧局一直在呼吁给警局换高性能车的事,一直没能落实,申城的警车依然以大众、丰田为主。国内交通管制严,开超跑逃逸的案例也少,可一旦碰上就很麻烦,总局里的日常用车,性能最好的,也就是辆奥迪A6了,至于宝马,那是基本不开的,就供在局里。碰上今天这样的事,还得去库里调车,这么点时间差就够那辆宾利跑出几条街了。
姜河繁杂的思绪被顾问骞冷漠的声音拉回:“让交管科那边把路线传给我。”
姜河下意识想说传给你有什么用,你又追不上,还不如让交警去拦截,话没出口,一愣,不对,顾问骞还真可能追得上,用他那辆破悍马。姜河立刻头皮发麻,背都坐直了,咽了口唾沫道:“顾队,你别冲动啊。”
“报路线。”
姜河没办法,还是按照交管科查到的路线报了最新的预测路线。顾问骞是从南监狱回来的,此刻可能比小虎离那辆宾利近。
顾问骞“嗯”了一声,道:“你们配合交管科做拦截,他一只手脱臼了,不一定能开多快。”
姜河两眼一黑,又劝了两句,但那边已经没声了,电话没挂断,他都能听到顾问骞踩油门的动静,以及那句轻声的:“坐稳了。”
姜河一顿,立刻清了清嗓子,道:“司罕,你在旁边?”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司罕是想吐的,顾问骞突然加速了,而且加得很离谱,他整个头都贴在椅背上了,身体有些难受,不自觉地抓牢了扶柄。这个“在”字,还是他尽量控制着声音说出来的。
姜河像是松了口气,语气却无比严肃:“那你听好了,如果你还想要命,顾队开得太快的话,你一定要阻止他。”
司罕蛮想笑的,他怎么阻止?学黄奇宏去抢方向盘吗?他现在一动都不敢动,顾问骞跟疯了似的,听到姜河的话,依然不为所动,把车子当飞机开,一路都是喇叭声,他把警灯拿出来拍在车顶了,完全不顾限速。
司罕瞥了眼驾驶座上的人,干笑一句,道:“顾警官,你是不是想岔了,你这是悍马,不是宝马,你撑死也追不上的。我们要相信科学,奇迹不会发生。”说到后面他声音都有些抖,再加速下去,他怕真没命了,悍马这么大的车身,到这速度,万一一个打漂,随时会爆胎,而且这也就是在车流多的地方,再往前,车流少了,这疯子估计还得加速。
顾问骞没理他,倒是电话里的姜河叹了口气,道:“他那不是一般的悍马。”一般的悍马实际能开到时速150千米算是顶天了,顾问骞这辆军用老版的,因为有装甲,更笨重,最高也就只能到时速135千米,还被他折腾出一身伤,可能比特警的剑齿虎还要慢。
但顾问骞前后几次找人改车,改进了四速自动变速箱,在外网交易网上蹲了几年买到一个二手V12引擎,最大输出功率能到800马力原计量功率的单位。1米制马力等于0.735千瓦。——编者注,车身配的是单片锻造的铬制10J×28轮毂和325/35R28轮胎。为了适应高速,还配了运动悬挂,离地间隙调低了一百毫米,理论上时速能达到280千米,但是没人敢开到过这个速度,这在悍马警车改造里也是没有前例的,用于改造的钱完全可以去买辆新的。
谁也不明白顾问骞为什么对这辆破车这么执着,明明穷得叮当响,钱却全花在这车的改造和油钱上了。
司罕听完大惊,转头道:“你真败家。”
顾问骞道:“又不吃你家大米。”
司罕还想说什么,骤然憋回去了,顾问骞又加速了,这段路车流少了,他看到徐奔的车了。看到那辆宾利,也就明白交通管理科怎么排查得这么快了,徐奔压根不把限速放在眼里,一路超速,格外显眼,徐奔这是铁了心要跑。
两边已经传来了警笛声,但很快听不见了。顾问骞把警车甩开了,死追徐奔,司罕面色难看,已经改用双手拽着扶柄了。
姜河在电话里也急躁起来:“顾队,你冷静点,你那车撑死也就能开到时速240千米,他真豁出去了要逃,你追不上,前面高速站已经在码人了。”
“他单手,这路况,时速上不了250千米,”顾问骞的声音听着分外冷静,“他不上高速,他在往郊区开。”
姜河一愣,赶紧低头看交管科更新的路线,再三确认没有要去郊区的预示。徐奔要逃出申城,必须过前面那个高速站,那是唯一的通路,交管指挥的大部分警车都码在那儿。他蹙眉问:“你怎么知道?”
顾问骞没回答,只是默默踩着油门。司罕的耳朵开始不适,这么庞大稳健的车身也出现了一些抖动,颠得他有些恶心。那单调的显示着双螺旋模型的屏幕显示出了当前时速,超过220千米了,顾问骞还在加速。在前方的岔路口,徐奔的车真的没有上高速,而是拐进了通往郊区的道,高速站码的警车都白码了,得重新调车,现在只有顾问骞的一辆悍马追着。
姜河面色凝重,这个关头作为警务人员,他不能阻止顾问骞去追,但他还是开口了:“顾队,你是不是知道他要去哪儿?你别追了,小虎马上跟到了,你现在靠边停车,你不能再加速了!”
顾问骞没理会他,倒是司罕开口了:“姜警官,你为什么要阻止他?他是警察,在追逃犯,开得再快,哪怕真的会出事,你也没有立场阻止,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电话那头一顿,没说话,好半天才压低声音给了个理由:“你还在车上。”
司罕没接茬,问道:“他是不是以前开快出过事?”
电话那头再没出声。司罕蛮想点个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他实在动不了。他此刻浑身僵硬,也就剩嘴能动,时速超过230千米了,窗外的景色模糊了,什么都是一闪而过,他都不知道顾问骞是怎么看清两旁的车的,这得是什么动态视力?这时随便撞来只鸟,车都得完,他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但徐奔也在加速,他显然看到后面死追的悍马了。马上进入郊区路段了,车流量更少,两辆车咬得更紧了。
姜河看到交管科汇报的顾问骞的车速时,冷汗都下来了,但他不敢出声了,怕干扰顾问骞的注意力。这种时候,驾驶员分一点心都可能酿成大祸。
倒是司罕叫了出来,时速超过240千米时,车身抖动变得明显,车冒了点白烟,司罕叫道:“顾问骞,你开这么快是不是想死,你想出事故?”
没得到回应,司罕忍着战栗,继续快速道:“你是不是想自杀?又觉得这是懦夫行为,所以交给车,你想让这辆车把你杀了,你把这辆车当成了谁?车是谁的指代物!”
这段话把还在通话中的姜河给震到了,他良久没回过神,还是顾问骞带着怒意的声音把他叫回来的。
“闭嘴!”
司罕是闭嘴了,但车还在加速。顾问骞已经追到徐奔的车屁股了,这时候肯定是叫不停这疯子了,司罕绝望地闭上眼,默默祈祷老天把他那点可怜的运气分给顾问骞,车别出事。
就在车速逐渐接近250千米时,屏幕上的双螺旋结构突然转动起来,随即响起了一个温和沉静的成熟女声:“顾问骞,减速。”
是这破悍马的车载AI系统。这个声音出现后,顾问骞破天荒地真的减速了,他已经追到徐奔了,两辆车齐头并进了,他却突然放弃了。那辆宾利瞬间从身边驶远,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小。
车逐渐减速的过程中,司罕是震惊的,他盯住那个转动的蓝绿色双螺旋结构,他记得这个车载AI,叫安琪,安琪是谁?
司罕就坐在旁边,更知道顾问骞有多疯,姜河和他说什么都没用,可这个车载AI居然一句话就能让顾问骞减速,放弃快到手的罪犯,他就像突然被套上了紧箍咒,眼里出现了片刻的僵硬,很快妥协下来。
安琪是谁?录入这个声音的,是顾问骞的女朋友?他还真喜欢御姐啊。
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追车,心率还没降下来,司罕就饶有兴致地盯起了这个车载系统,但它之后都没再开口过,好像刚才那句,真的只是个过速的车载警报。他坐了这么久顾问骞的车,却是在前不久才知道存在这样一个车载AI,顾问骞平常为什么不用?它智能化的程度到底多高?刚刚那句“顾问骞”,他怎么好像听出了情绪?
姜河看着交管科发来的信息,顾问骞的车速降到了时速150千米,继续追着徐奔的方向去了,开到这里,姜河也知道徐奔要去哪儿了,他要回红日。姜河明白顾问骞为什么这么急了。冒着当逃犯的风险也要回去,徐奔很可能是要去销毁留在红日的什么证据。他为什么来接受审讯前不处理干净?
姜河又想到红日的地下室还关着一个女孩,徐奔也可能是回去带那女孩走的,更有可能是胁迫女孩当人质。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必须赶在徐奔之前到达红日。
姜河立刻联系了最近的区派出所,紧急朝红日出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