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罕和顾问骞会合时,看到他身后的“小尾巴”,倒也没惊讶。小尾巴周焦看到司罕,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虽然不发一言,死水般的倒三角眼也素来不显情感,但就是能从中感受出一丝雀跃。
司罕的目光从周焦的平板电脑移到黑门的电子锁上,又移到顾问骞若有所思的表情,前后一联系,便笑眯眯地调侃道:“顾警官,你又用童工啦。”
“只有你会用童工。”顾问骞解锁手机屏幕,上面是技术协助授权书的照片,印着公章。
司罕“哈”了一声,道:“行,合法用童工,不愧是我们司法程序模范标兵顾警官。”
这么做当然是保险的,程序没走对的话,不仅有违法风险,周焦获取的证据也可能不被承认具有法律效力,司罕只是习惯性嘴贱一下。
顾问骞没理他,倒是一旁向来寡言的周焦吭了声:“我十七岁了。”
不是童工。
司罕看了看这个个子才到他胸口的小孩,笑意更深,拍拍他的头:“行,是青少年。”
青少年的目光越发阴森,他平常也是这么拍家里那条叫“司罕”的狗的。
司罕和顾问骞找了个红色门的空房间,迅速交换了信息。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艘诺亚方舟?”司罕蹙眉。
“她是这么说的。”
司罕沉吟片刻,想起徐奔说那是个重症患者,不要接触,会被污染。
“那女孩的认知情况怎么样?你和她聊天时有没有感到不舒服?”
顾问骞道:“是有点奇怪,但她对答是流畅的,具体我判断不出来,你尽快找机会下去见她,诊断情况。”
司罕点头道:“好,徐奔偷录的隐私录像带不在他的办公室,那里放不下这么大的量,我也觉得藏在黑门后。照你的描述,下面应该是个地下室,空间不小,那女孩生活在里面。至于徐奔以隐私要挟患者,对其进行猥亵的事,就像樊秋水说的,他用来控制她们的可能不是隐私,而是爱和认同。要做心理工作,让她们清楚这涉及情感依赖型侵犯和权力型侵犯。但她们会不会做证不好说,她们和徐奔现在确实缠结比较深,会彼此袒护。”
顾问骞想找其他突破口,从那六个相继离开红日的患者那儿找找原因,真相也许会让她们不再袒护他。
俞晓红的案子顾问骞并不陌生,小虎跟他交代了案情基础,但没有司罕说的这么详细。这个案子当年是交通管理科受理的,肇事案,没有到过刑警重案组。是这次俞晓红重新报案,涉嫌罪犯误判,又和樊秋水的报案地点重合了,警方发现情况复杂,才将此案调去重案组的。
“字条在哪儿?”
“在俞晓红家里,应该是那个女医生写给她的。”司罕强调了“女医生”三个字,观察起顾问骞的表情。
顾问骞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而是问:“俞晓红在红日找到的人是谁?字条上说的害她的人。”
司罕耸肩道:“字条上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要找元凶,不是应该去医院找那医生吗?也许那人只是想把她引到这儿呢?”
顾问骞目光平静,注视着他道:“就在刚才,祝离报案了。”
司罕一愣。
“警方已经成立专项调查组了,所有从红日发出的报案都会即时汇报给调查组。”
司罕的关注点却不在案子,他眯起眼笑问:“你信息更新得真快,你不是早就离职了吗?”
顾问骞没回答。门口进来一个人,是樊秋水,手拿两杯茶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没有司罕的,果然,一杯给了顾问骞,一杯给了周焦。
顾问骞没去接。“不用了,我现在去趟警局。你留在这儿。”后面几个字是对司罕说的。
司罕从善如流地把顾问骞没接的茶水从樊秋水手中拿过。“别浪费呀。”
周焦挨着司罕坐,正端起杯子要喝,杯子却被人抽走放到桌上,他的后脖领被熟悉的力道提起:“周焦跟我走,红日的问题你找秋水,黑门密码他知道。”
周焦坐得僵直,屁股粘在椅子上,头小幅度朝司罕倾斜,似乎在用身体表达抗拒。他不想走,他想跟着司罕。奈何武力悬殊,不到半秒,他就被顾问骞提了起来,往门口拖。樊秋水又见到了那小孩仿佛能把顾问骞捅个马蜂窝的目光,倒三角眼真是盛放凶意的最佳容器。
顾问骞一阵风似的掳走了周焦,剩下司罕和樊秋水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司罕率先打破沉默,笑眯眯道:“你们还有茶叶啊,我还以为红日只剩凉白开了。”
樊秋水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司罕跟了出去,晃在他身后,一口接一口地喝茶,水声不小,好像就是喝给前面那人听的。
前面那人步子加快,被司罕喊住:“不听你那顾大警官的话了?我们得配合工作呀。”
樊秋水停下脚步,转身,高盘的红色发髻下露出一张不耐烦的脸。“你要问什么就问。”
“你为什么讨厌我?”
樊秋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愣了一下。
司罕步履不停,慢悠悠地追上樊秋水,站定在他面前。“我们之前应该没过节吧。”
樊秋水哼笑一声,又玩起了不知何时变出来的打火机。“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司罕点头,表示赞同。樊秋水看他没话问了,便继续走,也不管身后的人还站在原地,没迈出几步,冷不丁听到一句:“是因为安乐吗?”
樊秋水站定在了转角处。
司罕眉眼弯弯道:“你对我态度的变化,是从知道我是安乐来的开始的,你都把红日举报了,显然不是顾忌业内间谍之类的。徐奔巴不得和安乐合作,你的态度也不可能是他授意的。那么排除我个人惹过你,就只剩下安乐惹过你了,你讨厌我,是因为我是安乐的医生,对吗?”
樊秋水没出声,高挑修长的背影配合枯枝盘起的高髻,在旁边红门的衬托下,有种末路战士的感觉,那种千军万马战死后,独自立于尸横遍野满山土堆之间的悲怆战士。
“不管安乐是怎么惹的你,可别把我和安乐绑定。”司罕又慢悠悠晃到他面前,“这年头哪儿还兴连坐,都是打工人,我如今还被它流放‘边疆’,和你那顾大警官一起喝西北风。要说有什么实际关系,就只剩下工资卡号码共享了,再替它背锅,我冤不冤?精神损失费又不能找它报。”
樊秋水认真看向眼前的笑面虎精神科医师,沉默良久,也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道:“想多了,讨厌你,是我讨厌自作聪明的人,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面之最。”说罢绕过眼前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罕:“……”
这年头聪明人也不好当啊。
申城公安局总局。
顾问骞站在门口,有些恍惚,以前没发现总局的正门这么大,大到几十个自己站一排都堵不住。他还记得两年前脱下警服走出去的那天,说过不找到人不会再回来。压下自嘲,他暗自深吸口气,迈了进去。
姜河已经派人在局里等他了,是个年轻人,应该是这两年新进来的。来人并不认识他,看了眼他身后的周焦,按令把两人带去了重案组,只当他们是来协助调查的。
“欧局今天在吗?”
那人一愣,狐疑地看了顾问骞一眼,似是不明白他怎么会认识总局局长,态度冷淡地道:“领导的事我不知道。”
还没进办公室,老远就听到姜河的大嗓门。这位刚上任一年的刑警大队队长,正背对着门,豪放不羁地坐在桌子上,屁股下压着几份卷宗。旁边椅子上四仰八叉躺着用卷宗盖着脸的人,被姜河随手扔了本新的卷宗过去砸醒了,全员警服在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满办公室的咖啡味和浓茶味,一进去就冲鼻,这熟悉的感觉让顾问骞滞了一秒。
与满是消毒水味和干净蓝白条纹的精神病院截然不同,这里才是他的战场。
似有所感,姜河猛地转过了头,跳下桌子,整理着仪表快步走过来道:“顾队你来了!”顿时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约而同地起身,此起彼伏地呼喊“顾队”,激动之情难掩。
顾问骞环视了一圈,发现都是熟人,两年来重案组没进新人,但曾经几张熟悉的面孔也从重案组永远消失了。他点了下头。
“这两天欧局不在,到三昧市开会去了,你放心吧,不然他哪儿能让你这么容易进来,在门口就举扫把泼咖啡迎你了。”姜河对他挤眉弄眼,在他人眼里威严凶悍的姜队,一到顾问骞面前就有点毛头小孩样。
顾问骞没反驳,姜河跟了他五年,快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知道他顾忌什么。
似是这会儿才发现顾问骞身后的周焦,姜河“咦”了一声,道:“你怎么把小孩也带来了?”随即“啧”了一声,“这孩子是不是这两年个子就没长过,我记得那时候他就这么点,青少年不是该猛蹿个头吗?”
周焦阴恻恻的眼罩住了这个对他的身高指手画脚的警官。
姜河是知道周焦的,不是因为洋葱游戏。两年多前,周焦父母那起举市震惊的杀夫案子就是姜河办的,照理说,姜河见周焦的次数其实比顾问骞多,但那是在两年前,这孩子还是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神童,问什么都不开口,换了三四个心理医生都没用。他是第一目击证人,拿不到他的口供差点逼疯姜河,顾问骞那时候又不在刑警大队,他求教都求不到。
顾问骞没去管这一大一小气氛不太友好的“叙旧”,直入正题:“开始吧,我配合你们工作。”
红日专项调查组的成员动作迅速,清出一间设备齐全的小会议室,关了灯,将六年前的肇事案件资料梳理投屏出来。姜河离开一会儿,带了一个陌生警察进来,道:“这位是交通管理科的同事,经办当年那起车祸肇事案的主要负责人,张久。具体情况他来讲。”
张久上前和顾问骞握手。他是知道这个前刑警大队队长的,在总局待久了的都有所耳闻,这位是个传奇人物。两年前顾问骞突然离职后,刑警大队愣是拖了一年都没有调新的队长上去,据说是他们整个组意见一致,要等顾队回来,空悬队长之位一年这等离谱之事被全局通报批评了几次,后来是欧局强行提了姜河上去才罢休的。他不自觉观察起这个前队长——和他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除了长得好看点硬朗点冷淡点,没看出什么太特别的,握手也很礼貌,不像传言那般让人闻风丧胆。
张久道:“当年这个案子发生在市三院地下停车库,市三院是第一批响应扩建停车库的医院,建了三层,俞晓红是在最底层停的车,那里车相对较少,更多是医护人员自己停在那儿,所以监控设备维护得就少,总共五个监控,只有车辆进出口的那个监控按规维护得勤,唯一能看到俞晓红车祸地点的内场监控,那天是坏的。”
“怎么个坏法?”顾问骞问。
时间过去久了,张久也要回忆一下,他快速调着屏幕上的案件档案,道:“信号是断的,磁盘里都空了一个月没录到了。”
“信号和磁盘可以人为破坏。”
张久道:“理论上是的,但肇事者是个精神病患者,撞了人就跑了,进不去医院的监控部门搞破坏,事发到我们拿到监控不超过一小时,那时他还逃逸在外,有交通监控为证。除非他是事先谋划好要撞人,提前把监控破坏了,但他无法控制俞晓红那天在哪里停车,若事先破坏,为什么不破坏全部的?地下车库其余四个监控都是好的,这就是一起激情犯罪,就算考虑到有帮凶的情况,但他很快自首了,何必让帮凶删监控录像呢?”
顾问骞没说话,只是盯着张久看。他长相冷峻,不说话时不怒自威,被他这么审视着,张久不太舒服,不自觉心虚,思考刚才哪句话出纰漏了。
片刻后,顾问骞淡淡道:“帮凶今天报案自首了,是市三院的一名护士,她承认当时删了磁盘内容,破坏了监控信号,就在车祸发生后到你们拿到监控的一小时内。”
张久哑住了,虽然红日专项调查组成立以来,他多少听到了风声,但他根本不觉得这个案子有问题。半晌,他才转向姜河,不可置信地问:“真抓错了?”
姜河叹口气,拍了拍他道:“那护士供出了真凶,说当年删除监控前,还录了一段,但手机太旧开不了机了。我们派人去她家拿了,技侦的人正在试着修复。”
张久觉得很荒唐:“可是当年的证据链闭环了啊。”
“精神病患者犯罪,有一种天然的说服力,一样东西,如果你相信它,你就会找到和它有关的证据。”顾问骞平静道,“先入为主会影响很多东西。”
张久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屏幕上写着长达二十年精神分裂症病史的患者病历。他要是真抓错了人,而且那人已经服刑了,他得担多大的责?
张久面色越来越难看,良久,抹了把脸,严肃地开始复盘:“黄奇宏,六年前四十三岁,肇事逃逸后,第二天早上开着车来警局自首。我们从车的后轮胎上采集到了血样,验了DNA,确认是俞晓红的。”
他调出当时的车辆痕迹检验报告。“技侦对黄奇宏开来的车的车胎直径、胎面宽度、花纹的几何尺寸与现场留下的少量车胎印迹做了比对,鉴定一致,判定该车就是肇事车,而在碰撞接触点附近没检验出滑移的制动压印,说明肇事者根本没刹车,和黄奇宏的口供一致。他是直接碾过去的,车速慢,负重量小,造成腹中胎儿死亡,母体脾脏少量出血和下半身多处骨折,右小腿因肢体毁损性骨折截肢,没有生命危险。经过对车牌照和司机驾照的查证,确认肇事车是黄奇宏名下的,车是十年前买的,不存在近期更换户名的情况。”
张久又调出几份交通监控的资料。
“肇事车的逃逸轨迹也确认了,从案发当天下午逃离地下停车库,到第二天早上去警局自首,道路监控追踪到的和口供一致。”
“受害者俞晓红目击了肇事者,她当面指认了黄奇宏和撞她的车,因为黄奇宏有二十年的精神分裂症病史,我们还从司法鉴定中心请了精神鉴定专家,确认黄奇宏口供的有效性。”
“从人证、物证、现场勘查结果和自首的口供,都能确认肇事者就是黄奇宏。”
张久越说越觉得离谱,破案是讲究实证的,要经过技术鉴定、现场勘查、证人质询,诉讼时更得多证裁定,不是删除一个监控,随便来个人替罪就能糊弄过去的。要是抓黄奇宏真的抓错了,作案者另有其人,那这人要神通广大到什么地步,把证据链整个重建了?
张久道:“我们调查过黄奇宏的社会关系,二十年病史,大部分时间都在住院,还有过前科,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长久稳定的社会关系,和家人也不亲密,家人甚至都不在申城,他给谁替罪?为什么要替罪?”
顾问骞想起了司罕说的话,对某些极端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诱导并不难,你只要让他知道自己是特别的,是被大人物选中的人,他甚至能把心脏挖给你。
顾问骞没提这一点,而是道:“出入口监控显示,黄奇宏的车是下午三点进医院三层地下停车库的,出来是在下午三点十分,作案时间十分钟,但俞晓红的车是下午两点进去的,从俞晓红抵达地下停车库,到她被黄奇宏的车撞,中间隔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她等在车库做什么?”
张久答:“她当时突然腹痛,摔在地上坐了一阵。”
“坐了一个小时?她的口供是怎么说的?”
张久蹙眉道:“她说只摔了一小会儿,也就十分钟,但精神鉴定师说她经历了巨大创伤,记忆的时间感可能会发生错乱,而且地下三层的新车库来往的人比较少,她跌坐一个小时找不到人求救也是可能的,有过这样的案例。”
“整整一个小时,一个跌倒的孕妇在现场找不到人求救,她的手机却没有拨出一通电话?”顾问骞调出了通话清单,“可能会发生错乱,也就是说也可能不会,如果俞晓红说的是真的,她才坐了十分钟就被车撞了,那黄奇宏的作案时间就对不上,俞晓红下午两点十分被撞,黄奇宏的车却是下午三点才进去的,为什么排除作案者另有其人的可能?”
张久急道:“不可能是别人,从俞晓红的车进入地下三层停车库,到黄奇宏的车离开,其间没有其他车辆出入,真有这样一个真凶的话,那真正的肇事车呢?是怎么躲过门口监控凭空逃跑的?三重监控相互印证,停车库门口一个,医院门口一个,十字路口一个,都没排查到同时段内符合情况的另一辆车!那是辆幽灵车吗?”
姜河看了张久一眼,张久也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了,收敛地咳了一声,但还是满脸火气。这些他们都做过排查,这么辛苦地查出来的结果被轻飘飘地质疑,换谁会好受?
顾问骞倒是没介意,双手抱胸,思忖着道:“如果那辆车根本没逃跑呢?它一直就停在地下停车库。”
张久愣住了,瞳孔逐渐放大,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是说,那辆肇事车,直到警方赶到,还停在案发现场?”
“把市三院地下停车库的建模给我调出来。”顾问骞道。
张久还在被冲击中,手上动作慢了些,案发地建模这种东西,他也不记得卷宗里有没有放。找了一会儿,刚想说没有,却见顾问骞身后那小孩把平板递了过去,上面赫然是市三院地下三层停车库的一比一三维建模,看细致程度,应该是直接扒了建筑设计图。
看顾问骞很自然地接过,张久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句话是对这孩子说的,不是对他说的。他心中正觉古怪,就听这眼形奇特的小孩问了一句:“实地监控图像要吗?”
“不要。”顾问骞看了一眼周焦,“别做多余的事。”
倒三角眼的小孩面无表情,也不知道答没答应。
顾问骞把建模投屏,锁定到停车库最底层。那里只有一扇门,车要离开必须经过门口监控,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青灰色的迷你手电筒,光打到投屏上,聚光能力很强,白光能当激光用,张久分了点注意力过去。
顾问骞在案发地点上画了几道:“这是个停车库,轮胎痕迹应该不少,你们是怎么确定黄奇宏的车胎痕迹就是肇事痕迹的?”
张久顿了顿,道:“一般看轮胎的制动压印,会和匀速滚动的印迹有差别,但他没刹车,现场留下的肇事压印很少,只能通过碰撞接触点来推断。车和人发生碰撞,由于受到突然的冲击和加速作用,人的鞋底或者身上硬的物件,可能在地上留下挫印,他来自首后,我们比对了他的车胎和挫印附近少量的车胎花纹,对上了……”
“所以你们是验证了自首的证据,而不是查证。”顾问骞放倒了一旁的椅子,“那如果车撞到这把椅子,会不会留下挫印?”
张久又哑住,理论上当然是可能的。“但车胎上的血迹和DNA也通过了交叉验证……”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血迹可以人为抹到轮胎上去,只要仿照肇事车真实碰撞的血迹部位。真凶肇事后,把黄奇宏叫过来,让他开车经过案发地点,地上随便放个物件,让车胎与物件产生挫印,制造新的碰撞接触点,就会留下他的车胎印迹。”
张久脸涨得通红。“可这些只是你的猜测!”
顾问骞突然换了个问题:“报案人是谁?几点报的案?”
张久一时没跟上这人跳脱的思维,硬着头皮道:“市三院的一名医生,下班时在车库遇到被撞的俞晓红,报警把人救了上去,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顾问骞笑了,那笑意很淡,看着却让人脊背一凉,这个硬朗的男人第一次让张久感受到了恐怖。“你猜猜帮凶自首时,供出的真凶是谁。”
这么问不就是把答案拍他脸上了吗?张久恍惚了好一会儿,说:“就是这个医生?”
那就能说通了,医生的车,是有可能一直停在地下三层停车库的。
青灰色迷你手电筒的聚光在三维建模上滑动,伴随着顾问骞低沉的声音:
“真正的肇事者在下午两点十分,激情犯罪撞了俞晓红,他立刻威胁在院的护士,也就是他的妻子,毁坏录到他肇事过程的监控并删除录像。他把昏迷的俞晓红藏到车上,擦掉车胎上的血迹,开车绕了一段,在坏掉的监控范围内重新找地方停下,然后通知黄奇宏过来,在他撞人的地点重新开过一次,留下胎痕和挫印,蹭上俞晓红的血,再离开,被出入口的监控拍到。”
“而他自己则打了个时间差,黄奇宏在下午三点十分离开后,他等到下午三点半再报案,让警方以为作案时间就是黄奇宏被出入口监控拍到的下午三点。报警后,他把俞晓红拖上去抢救,既不用为破坏现场负责,万一现场留下了他的DNA,也能合理化这一情况。而他那辆带血的肇事车,在警方来来去去的过程中,一直安静地停在地下车库,甚至就在你们眼皮底下。”
张久的情绪起伏激烈,确实,碰撞双方质量悬殊,血迹会出现在后轮胎,藏得好的话,在地下停车库他们的确可能注意不到。而且医生的车应该前天就停在车库了,当时急诊的护士跟他们说救人的医生已经值了两个夜班,刚要回家就碰上了俞晓红,即使是筛车库里所有的车,他们也不会很快怀疑到二十四小时前就进来的车上。黄奇宏自首得太快了。
顾问骞道:“现场胎痕少的情况在交通肇事案里也不少见,你们当时是没找到其他带血胎痕,还是在黄奇宏自首后就没去排查?多波段勘查灯照了几遍?血迹检干净了吗?”
张久的脸又一次涨红,他觉得这个前刑警大队队长句句话都在扇他耳刮子。他低头道:“是我疏忽了,主要是当时通过道路监控差不多锁定黄奇宏了,就算他不来自首,也能把他抓获,注意力都在抓捕上,而后来检验黄奇宏的车胎,技侦得到的结论和现场情况太吻合了,无论是车胎碰撞部位的血迹还是地上的胎痕。单纯从血迹中滚过去和碾压导致的血迹喷溅,痕迹是不同的,我没理由怀疑是人为伪造的,都已经还原出肇事过程了……”
“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顾问骞说着,将地上用来示范产生新挫印过程的椅子扶起,“没有这把椅子。”
张久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一旁的姜河却立刻意会了,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顾问骞道:“在喊来黄奇宏时,肇事者没有把昏迷的俞晓红从案发地点挪走。”
张久听明白后,僵住了,久久没说话。
顾问骞目光平静地道:“技侦检出的东西全是真的,肇事者让黄奇宏的车对俞晓红进行了二次碾压,新的挫印、血迹分布、肇事胎痕,还有黄奇宏的口供,全是真的。”
所以法庭上,黄奇宏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叙述自己恶劣的撞人过程,他确实可能是亲历者。顾问骞在听到司罕说俞晓红回忆她在被撞昏迷后,又隐约感受到了颠簸时,就在怀疑了。
“肇事者让人用二次犯罪,掩盖了他的一次犯罪。”
张久消化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招对他们来说太阴险了,证据是真的,自首的人是真的,但结论是假的。
顾问骞说:“要证明这点并不难,现场勘查到地面的胎痕少,那人体体表和衣物上的呢?卷宗里为什么没有对俞晓红体表和衣物做的胎痕比对和理化检验?人体体表是最直接的胎痕载体,只要查看俞晓红身上有没有两道不同的轮胎花纹痕迹,或者是否留有不同轮胎表面的橡胶微粒,就能确认她是否被两辆车分别碾压过,哪怕衣物能清理,人体表面的胎痕淤青也是无法短时间内消除的。”
张久急道:“查了!法医没在她身上找到胎痕,俞晓红当时经历剖宫产和截肢,腹部面目全非,唯一可能出现胎痕的右小腿,在截肢手术后也一塌糊涂,什么都看不出了,经过同意,那条右小腿还被医院留下做捐赠体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面色变得极其恐怖。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顾问骞,却从对方波澜不惊的眼神里读出了肯定的意思,半晌,艰难地吐出一句:“给俞晓红做手术的,就是报案的那个医生……”
顾问骞道:“是,俞晓红的右小腿到底是从病理角度来说必须切除,还是肇事者为了销毁胎痕证据才切除的,有待查证。”
会议室的气氛骤然凝重,张久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甚至有点怕顾问骞了。处理交通肇事案这么多年,他不是没见过更恶性的案件,但这人为什么能像随口念数字般轻描淡写地点破案件中的恶意?太快太敏锐了,任何恶性猜测,好像都只是从他脑中的存档里信手拈了一个甩出来那么轻松。
一旁的姜河见大家都不说话,咳了一声,缓和气氛道:“今天就到这儿吧,还有孩子在呢,该做噩梦了。”
顾问骞却道:“他十七岁了,不是孩子。”
周焦看向顾问骞,沉默依旧,但注视了他很久。
姜河先是一愣,而后目光显出玩味,又轻咳一声,正经道:“真相是不是这样,等技侦把监控录像还原出来就知道了。”
顾问骞补了一句:“去市三院找一下档案,有的医院接到意外伤害患者,为了避免事后家属闹事,会规定在术前给伤者拍照留证,当时情况那么紧急,给俞晓红截肢是否经过家属同意也可以问问。”
“好,我叫人去办。”
张久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解道:“那黄奇宏为什么要替罪,还愿意做到这个地步?二次犯罪也是犯罪!牢没白坐!黄奇宏的社会关系里,根本没有市三院的医生,他是怎么认识这个肇事者的?”
顾问骞目光沉沉,手指轻点桌子。“这就要问他自己了。”
姜河说:“之前已经派人去找黄奇宏了,应该也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姜河手机响了,接起说了几句后,他面色变了,挂了电话道:“顾队,黄奇宏又入狱了!”
所有人都一愣,唯有张久目光一亮:“又入狱了,看,这人就是个惯犯!没抓错!”
没人应和他,只见会议室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尤其是顾问骞和姜河。
张久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顾问骞沉着脸快速道:“什么时候入狱的,犯了什么事?”
姜河一屁股把张久挤开,在电脑上打开了刑专平台,登录警号,搜索案件。刑专平台是整合了包括法院、检察院、警局、监狱等所有公检法机关,进行信息数据共享的公安警综系统。近年系统升级后,实现了刑事案件卷宗无纸化自动流转,各地案件在全国范围内即时更新,根据警员的等级不同,浏览权限不同。
姜河道:“去年十二月入狱的,这次判了三年,罪名是故意杀人,他提刀闯入一个知名的分子遗传学教授的讲座现场,当众捅了那教授四刀,教授不治身亡。”
“去年十二月……他上一次出狱是在去年八月,几乎是无缝衔接。”顾问骞眉头紧蹙,随即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凛,“在刑专平台搜他的名字。”
姜河立刻搜索了“黄奇宏”三个字,跳出来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一整面,密密麻麻的刑事记录。大家都知道他在俞晓红的案子发生时就有过前科,但没想到有这么多。不只在本市,还有其他地方,都是短期服刑,最短的是三个月,什么罪名都有,一部分案件被判了无刑事责任。这个有着长达二十年精神分裂症病史的患者,在最近的十年里,不是在住院,就是在坐牢,辗转在各个城市间。
张久也意识到了问题:“这人……这些都是他犯的?”
姜河的嘴抿成一条线:“怕的就是,都不是他犯的。”
张久一愣:“什么意思?”
姜河道:“像这次一样,黄奇宏,可能一直在给别人替罪。”
张久愕然,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脸终于沉下来:“那得有多少真凶被放跑了……可他图什么?”
“不是他图什么,”顾问骞目光灼灼,沉声道,“什么样的人可以反复用来替罪?”
顾问骞继续说道:“法律上有特赦,服刑时间短,出狱后损耗不大,还能继续投入使用,犯罪可信度高,收买成本低,即使违约申诉也不会有人信——精神病患者,有人在买卖精神病患者做职业替罪者。”
张久傻了。
姜河面色难看,浏览着满屏的案件,道:“黄奇宏被买了这么多次,中间要辗转的程序很多,应该不是个人能搞定的,背后可能是个组织。”
顾问骞忽然一滞,想到了什么,转向姜河,道:“我中午让你查红日前几年被附近居民举报拐骗老人的记录,那些举报者家中的患者现在是什么情况?”
姜河一愣:“查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当年去红日闹事举报的总共有六户人家,他们家中的患者早就从红日离开了,但也都不在身边。有的说已经死了,有的说跑了,反正都联系不上了。但询问时他们都支支吾吾的,其中一户听到问题甚至直接挂了电话,值得注意的是,这六户人家中的精神病患者,死亡或失踪时间都在前后一个月内。”
说到这儿,他头皮一麻:“……这几个患者也是?”
顾问骞蹙眉道:“红日成立至今,一共只流失过六个患者,就是在一个月内相继离开的,应该就是这六户人家中的患者,查一下他们的刑事记录。”
姜河立刻去翻中午查到的这六户人家的患者信息,将名字挨个输入刑专平台。
张久不知道这事,但也帮忙在警内系统查了起来,忍不住吐槽道:“不是我说,这些人,家里的病人失踪了都不报警的吗?死亡登记也没有。”
顾问骞沉默片刻,忽然道:“去查一下这六户人家在那一个月之内的流水,看看有没有不明收入。”
“查流水?”张久不解道。
“那些患者家属去红日闹过后,其他患者和护工都以为那六个人是因为家属不同意而被带走的,没人怀疑他们突然在一个月内先后离开互助组的原因。而他们从红日离开后,又很快在自己家中失踪或死亡了,却没有一个人报警,或再去红日找碴。”
顾问骞冷酷道:“他们并不像家属所说是失踪或死亡,可能是被卖了。”
张久又一愣。
“你不是好奇黄奇宏图什么吗?如果买卖可能不只发生在凶手和精神病患者之间,也发生在凶手和患者家属之间呢?家人把他们卖掉了。”
张久只觉得脑子很重,就这么一会儿,从当年的交通肇事案中获得的信息量太大了。他对精神病患者这个群体不太关注,所了解的也只限于这类人频发的交通肇事,有种刻板的事故印象,他没想过这个社会边缘群体,会以这样一种面貌重现在他面前。
会议室的另一个红日专项调查组组员已经出去联系银行调取流水了,六户人家,工作量不小。
周焦安静地站在一旁,手指在平板上摩挲,时不时瞅向顾问骞,但对方根本顾不上他,他只得继续摩挲,像个没用的吉祥物一样被摆在一边。
沉重的气氛中,姜河忽然道:“顾队,查过了,没有那六个患者的刑事记录!”
刑专平台上,检索那六个从红日离开的患者的页面上,都是一片空白,和黄奇宏密密麻麻都是字的页面形成鲜明对比。
张久失去的氧气一下子回来了:“没被拉去替罪!是我们想多了!”
顾问骞语气冷淡道:“看看流水再说,这六个都是女性患者,可能做了他用。”
刑警大队缺人手,张久被留下来了,和红日专项调查组的人一起在会议室昏天黑地地加班。他们要搜索全市的精神病患者刑事案件和失踪案,排查出其中有问题的,再去查对应的案件卷宗。会议室满是键盘敲击声和卷宗翻阅声,以及人进进出出、不断往里运送新卷宗的动静。
工作量之大,姜河觉得“红日专项调查组”是不够用了,得扩容成“精神病患者替罪专项调查组”,拉更多人进组干活。这个提议被顾问骞否决了,他没问为什么,只要是顾问骞的指令,他都不会质疑。
张久查得眼冒金星,都快不认识字了,刑专平台被疯狂检索,卡得要命,他忍不住在心中吐槽,网侦科的棒槌们就不知道想办法维护一下服务器吗?!天天在局里蹲得个个脑满肠肥,干的活稀烂!在平台彻底崩溃前,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倒三角眼小孩忽然走上前,出其不意地在他键盘上点了几下,屏幕彻底黑了。
张久惊了,这可是在警局,这小孩在警察面前还敢随便动手?刚要呵斥,想到这是那个恐怖的前刑警大队队长带来的人,他把火气又吞了回去,只蹙眉道:“你干什么?”
其他人被他的动静吸引过去,就听那倒三角眼的小孩面无表情道:“维护一下平台,不然你们今晚干不了活。”
顾问骞和姜河看了过来。张久被刺激了一下午,又干了那么久的活,精神和身体都很疲惫,此时对这大言不惭的小孩也没好脾气:“你维护?你都登不上去,这是警综系统,只有网侦科的授权人员才能登录服务器。”
话还没说完,他就愣住了,只见那小孩重启电脑后,还真登上了刑专平台的服务器,旁若无人地浏览代码,压根没把张久的话放在耳里。
张久又惊了,网侦科能登录刑专平台服务器的人都寥寥无几,这是警综最高系统,权限非常严格,而即使是能登录服务器的那几个网侦废物,也很难维护它,这小孩哪儿来的密钥?
“这个平台是我爸爸开发的。”
张久登时一愣:“你爸爸是周明磊?!”
“嗯。”
张久哑了半晌,看向姜河,见对方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所以是真的?这是那位神级程序员的遗孤?!
周明磊是网侦科的技术顾问,说是顾问,但其实整个刑专平台就是外包给周明磊的团队做的。他做出的刑专平台把警综系统的智能水平提升了一大截,真正实现了全公检法机关的信息流动。周明磊出事后,网侦科的人都不太能高效地维护好刑专平台,他的团队用的技术有知识产权,他们无法共享。
张久知道这个人,倒不是因为刑专平台,而是他曾经帮交通管理科开发过一款道路实况智能检测程序,能自动整合人们发布的所有道路相关信息,预测个体的行进路线,帮他们抓住了不少肇事逃逸者和在逃罪犯。周明磊和警方的合作相当紧密,几度被评为警综荣誉顾问。
周明磊出事时他还挺震惊的,他从新闻里见过这位大佬的妻子,她也是智能领域的专家,看着不像是会杀夫的人。但真相没人知道,凭他的权限,在刑专平台里连案件的边都摸不到。
姜河不动声色地看着周焦坦然操作着。周焦父母的案子对警内也是保密的,包括那时不在刑警大队的顾问骞。姜河偷看了眼一旁的顾队,但从他脸上什么都没看出来。
周焦维护了挺久,姜河通知了网侦科,免得对方发现刑专平台用不了却不是自己在维护,以为被入侵了。网侦科的棒槌们一个两个激动得不行,非要来看新大佬,被姜河打发了。
中途,顾问骞把姜河叫了出去。会议室的门刚关上,姜河就道:“周焦的技术协助授权证明没问题,我一会儿让人带他去采集指纹和图像,警综录入一下。你把他带来就是要个稳妥吧,上次洋葱游戏时他已经有过备案了,放心。”
顾问骞点头道:“这次怎么这么快?一般流程都要走一阵。”
姜河道:“也是恰好赶上了,总局在做仲永计划,周焦的情况完全符合,也原本就在名单里,所以流程走得快。”
顾问骞一愣,蹙眉道:“这个计划通过了?”
仲永计划,一项针对早慧人才的招募计划,对某些领域天赋异禀的神童开放技术合作项目,提供实战培训,优选优培,提早争取人才辅助行业攻克难关,也适时将这些天才引向正途,防止其走歪。目前还在试运营阶段,只开放给公检法机关。
姜河耸肩道:“是啊,伦理审批了四年,就吵了四年,前阵子刚通过的,批文一下来,有些地方就坐不住了,立马组织特定部门去接触当地神童了,欧局这次去三昧市也是为这事,骂人去了。”
顾问骞蹙眉良久,道:“不要把周焦列在仲永计划里。”
姜河一顿,道:“我明白。”
事情讲完,顾问骞却没有走的意思,还站在原地紧绷着脸。姜河看出他不对劲,问:“怎么了顾队,你不是要跟我交代这个吗?”
顾问骞沉默良久,道:“你觉得Goat是什么?”
姜河愣住了,第一反应是四下看看,确认无人经过才放下心来,赶忙开了旁边一间无人的办公室的门,进去后关门上锁。
顾队怎么会冷不丁地问起Goat?在刑专平台的最高权限组里,有个叫Goat的档案,总局一共只有四个人能查看,里面有很多“已结”的悬案,凶手是找到了,但案情远没那么简单。比如洋葱游戏事件中抓到了马冬军,但那样一个庞大的社会测量网络游戏,不可能是马冬军这种没有IT知识的农民做出来的。洋葱测试系统销毁后出现的“Goat”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是在明晃晃地宣告:背后还有人,来抓。
Goat权限组里的每个案子,都有这种“Goat”的宣告,这个单词可能出现在案件的任何地方:死者的内脏上,犯罪现场的墙上,死者创作的画里,死者生前听的音乐里……他们还来不及调查Goat和马冬军的关系,是谁做出了这样一个迫害青少年的测试交给他,又为什么要做,他就死在了看守所。案子到此也就停了,如同其他涉及Goat的案子一样,总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阻拦他们往下查。
他们至今不知道Goat的真正含义。它在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案件中代表着什么,凶手又为什么要给警方留下这个单词?是顾问骞首次在不同案件中注意到这个单词,并把这些留有相同标志的无关联案件合并起来侦查的。但这些侦查除了给顾问骞和重案组带来灭顶之灾,他们什么收获都没有,目前仅有的线索,就是顾问骞手里那支青灰色的迷你手电筒——它是Goat这个组织的信物和准入证,且具有唯一性。
技侦研究过手电筒,里面精湛复杂的工艺结构和特殊材料,鲜有工厂能够制造。他们努力仿造出的手电筒,却不幸害同事丢了命。在顾问骞带领的重案组折掉五个兄弟后,他们依然不清楚这个Goat组织的任何有效信息,就像一场恶劣的捉弄,引诱顾问骞深入,一顿亵玩,只留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背负无穷的痛苦。
也是自此,总局才真正重视起Goat来,这是用命换来的,顾问骞离职去安乐也与此相关,虽然不是直接目的。
姜河眉头紧锁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问骞深吸口气,仔细听能听出他气息在抖,向来临危不乱八风不动的顾问骞,也只有在Goat的事上会失控。“‘Goat’会不会是替罪羊的意思?”
姜河愣住,哑了好半天。他们对“Goat”的字面意义做过头脑风暴,甚至将这四个字母拆开,凑成四个单词的排列组合,尝试过非常多的思路。替罪羊其实是他们最早提出的那批猜想之一,但那些案件的真凶身份并无疑点,证据链和凶手口供都没问题,他们便对这个猜想没太重视。
顾问骞此时提起Goat,显然和他们刚才发现黄奇宏替罪一事相关。这么一联想,二者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姜河说:“你觉得Goat和精神病患者替罪有关系?”
顾问骞没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看到黄奇宏那串密密麻麻的刑事记录时,他脑海里浮现出洋葱游戏。从销毁的游戏界面中看到“Goat”后,他让姜河进行了全市中学排查,结果发现很多学校都航行着洋葱号。
那些学校的名字一个个排列着出现在他眼前时,那感觉,和刚才看到黄奇宏的刑事记录时一模一样。太像了,像得他无法忽视其中可能的关联,那种在海中瞥见冰山一角,知道水面下有庞然巨物,却只可窥其阴影的森然感。
顾问骞对危险的直觉非常准,他总能第一时间从一棵树上发现烂苹果。也许声纹像某种特殊磁场,让他和世界建立了肉眼观看之外的感知方式,就像蝙蝠能用超声波预判危险,又或许是别的原因,他不想深究,他已习惯做一只野兽。
顾问骞忍下心中的战栗,沉声道:“查一下黄奇宏的既往刑事案件里,有没有出现过‘Goat’的字样。还有,查一下马冬军,他有没有精神病史,在哪里治疗的。”
姜河的面色凝固了很久,严肃道:“好。”
“你自己查,别让里面的人接触。”
姜河想到会议室那些正在埋头苦干的队员,脸色一下煞白,郑重点头。他这会儿终于明白顾问骞为什么阻止他将红日专项调查组扩容了,如果这涉及Goat,性质将完全不一样,得跟欧局汇报后再做安排,把无关人员择出去,严格保密。Goat的危险程度跟普通案件不是一个级别的。
他们早把脑袋悬在裤腰上了,他递到欧局抽屉里的遗书都能开展览了,但这远不及顾问骞所领会到的这个组织的恐怖。
当年最恐怖的,是技侦从那支青灰色迷你手电筒的材质里发现了一段遗传密码——这支手电筒,是活着的。那是一种不明古生菌的染色体,在某些极地温泉中或火山旁才有。
直到顾问骞折损五个队员,只身逃亡回来,技侦才在之前的手电筒材质取样中解码出了五组人类的基因片段。片段非常短小,间隔插在那段古生菌的独特基因序列中。STR分型检测发现,这五组人类基因片段,分别属于那五个殉职的重案组警员。
顾问骞当时就疯了。从他获得这支青灰色迷你手电筒时,这五组人类基因片段就已经插在手电筒的古生菌染色体中了,对方那时就在隐秘宣告:你终将带着这五个队员来送死。一切都是Goat下的套。顾问骞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自以为是地进攻,一步步走向对方设计好的圈套,他才是害死那五个队员的凶手。
姜河始终不敢回忆那天见到的顾问骞,以及当时感受到的恐怖。Goat的残忍令人发指,其强大也远超想象。
“顾队,你回来吧。”姜河认真道。
顾问骞一言不发,他现在脑子里非常乱。Goat、替罪羊、精神病患者、遗传密码……他轻触着口袋中的青灰色手电筒,双眼因充血而泛红。海中浓郁的血腥味,熟悉之人的残肢断臂,疯狂拥来进食的海鱼……那些画面随着喉口的甜腥涌了上来,让他几乎要干呕。
脑中混乱涌动的画面最终停在一支粉色的迷你手电筒上。那支手电筒和他的除了颜色不同,其他完全一致,这是他三年来见到的唯一一支其他来源的同类手电筒——它属于司罕。他记得自己当时不动声色地问起来源时,对方随口答了一句“人命换的”。
司罕的手电筒里,藏着谁的基因片段?
顾问骞涣散充血的双眼有了焦点,他沙哑道:“我要回红日。”
顾问骞和周焦回到红日,已经是第二天了。
司罕没问这两人怎么去了这么久,也没问顾问骞这一晚上怎么长出这么多胡楂,是不是带小孩在警局熬夜了,只从樊秋水手里接过两碗热腾腾的早餐面,递给这一大一小,看他俩一通狼吞虎咽,跟难民似的。
司罕笑眯眯地关怀了一句:“你是不是因为警局不管饭所以离职的?”
顾问骞没理会他的调侃,问起昨天的情况,得知司罕和樊秋水还没找到机会进入黑门后的地下室。徐奔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开始防备了。
司罕等着他更新消息,见他只顾吃,迟迟不开口,便主动问:“事情了解得怎么样?”
“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顾问骞头也不抬道。
司罕一时噎住。这人可真能见缝插针,他没去地下室,手上没有能交换的信息,但这不是在合作吗?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早料到一下午时间他干不出什么事,在这儿等着呢?
司罕皮笑肉不笑道:“行,顾大警官,先攒着行吗?到时候告诉你个大的。”
顾问骞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司罕放手电筒的口袋,不紧不慢地擦了下嘴。“你昨天上午还欠了一个,两个了,事情结束一起结算,一个都不能少。”
“……”
司罕“哈”了一声,道:“顾警官这么热衷于这个小游戏,童年生活不太丰富吧,交换秘密是过家家行为。斤斤计较于交换守则,是过家家中的‘顶级’行为。”
“只有我热衷?”顾问骞看向他,丝毫不介意他讽刺自己幼稚,“你对我不好奇吗?”
司罕在顾问骞直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要说明里暗里的套话行为,他做得肯定比顾问骞多,这是在指责他双标呢,倒是顾问骞还光明正大点。
一旁的周焦吃完面,凑了过来,似乎对两人交换秘密的话题感兴趣,却被顾问骞按着脑袋推了回去:“面吃干净,别浪费。”
头差点被按到碗里,周焦抬眼瞪住顾问骞,一阵激烈的对视后,他垂下眼睛,老实地用筷子挑起了剩下的几根面条。
顾问骞简要地把俞晓红的案子跟司罕说了一下,隐去了Goat相关的事。司罕只评价了一句:“和黄奇宏相关的司法精神鉴定也得查,这么多起案件,都没检出他口供有问题,这个组织的触角伸得很长啊。”
顾问骞眯起眼睛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一个精神病患者一直在自愿替罪,这是正常的?”
司罕笑笑道:“没有什么是必然不正常的,你不都说了嘛,存在买卖交易的可能,有钱能使鬼推磨,精神病患者不比鬼聪明吗?”
“就个人意愿来说,这不一定是症状所致,哪怕有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存在犯罪妄想,或者极端偏执,妄想干出一番大事,也多少知道坐牢的坏处、欺骗司法的风险。他们并不是没有常识,也没那么好控制。这是多因一果的选择,你觉得他或他的家人收到那笔替罪的钱,卖出的是他的什么东西呢?只是一条人命吗?”
“一个和社会脱节,没有社会关系,和周遭世界格格不入,被亲人朋友排斥的精神病患者,如果真的存在一个组织,愿意接纳他,给他派任务,肯定他的价值,让他以他的症状和精神病患者的身份获取劳动报酬,实现个人价值,让他给被他拖累的家庭赚到钱,扬眉吐气,他怎么不会被吸引?”
“如果是我去诱导,我会在介绍时把这种交易的报酬说成工资薪酬,你提到的‘职业替罪’四个字就很有神韵。任何高阶犯罪组织,最终能让底下人卖力干活产生忠诚感的,都是组织文化。”
顾问骞听得蹙眉,司罕轻飘飘地吐出最后一句:“我们做预后到现在,总共碰到过几个在好好工作的患者?大部分精神病患者出院后的就职情况都非常惨淡,鲜有公司会录用他们,他们能胜任的工种也确实很少,这个组织说白了就是在给他们派发他们能胜任的高薪高风险工作,他们以及某些不清醒的家属会心动并不奇怪。”
他话锋一转:“当然,这只是从个人意愿的角度讲,那些非自愿的买卖就只是单纯的人口贩卖而已。”
顾问骞沉默不语,司罕的回答倒是解了他部分疑惑,但他听得不太舒服。他意识到这个社会边缘群体的生存状况涉及太多灰色地带,他当警察多年,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本来就站在悬崖边上,被轻轻一推,就掉下去了。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精神病替罪组织的规模必然比他想的还大得多,运作相当成熟,和Goat的相似性又多了一分。
两人一时间无话,只剩下周焦吃面的动静。
久未收走的碗上,一只飞虫掉在碗底的汤汁里,它挣扎着,汤汁未动分毫。这挣扎与一滴汤汁无关,与碗无关,与看着碗的司罕无关,它的以命相搏撼动不了任何东西。它的死亡也一样,这份死马上要随着碗一起被收走,被水冲走,如同从未出现过。
司罕轻缓道:“人的名字会影响他的一生,名字中的潜在象征意义会在成长早期就印刻在他人格发展的进程中。黄奇宏,他的名字叫奇宏,他自然会想获得奇与宏的一生,也认为自己就该如此。”
顾问骞道:“是吗?那你呢,你的名字让你想获得怎样的一生?”
司罕一愣,回过神后露出戏谑的笑意:“顾警官,你对我的好奇是不是太多了?”
顾问骞不语,坦然相望。
司罕移开视线,淡淡道:“我不知道给我取名的人是怎么想的,我没有见过她。”
顾问骞一愣,没再多言,眼垂了下去,盯着碗中不再动的飞虫。
“那你呢,顾警官?”
得到的只是沉默,司罕本来也没期待这个一向赖皮的警官会真的告诉他私事。
良久,久到司罕以为话题早结束了,却听到了回答。
“不知道,我也没再见过她。”
之后,他们每天依旧以项目审核为由来红日报到,但都没再找到机会进入黑门后的地下室,那个叫红日的女孩也没再出来过。徐奔在电子锁上加了一把钥匙锁,明晃晃地警示着。
祝离从自首的第二天起,就没再来红日,大家纷纷问起这个大嗓门的核心成员去哪儿了。她从前每天都来,从未缺席过。显然,她们没能从徐奔那里获得满意的答案。
红日是个凝聚力极高的团体,无论动机好坏,这群人已经深深地缠结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们能明显感觉出团体之首徐奔最近状态不对。尤其是他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这种若无其事反而加深了众人的忐忑,再加上祝离的无故缺席,这个团体一下失去了两个主心骨,不安和焦灼弥漫开来。极高的凝聚力是把双刃剑,众人一心时有多稳固,出现异变时就有多易碎,红日此刻就处在微妙的摇摇欲坠和粉饰太平里。
随着祝离久不现身,红日之前离开过的六个患者,在樊秋水的引导下,被大家重新讨论了起来,信息在私下如病毒一般传播着,分化出了各种不同的解释。《红日》照旧每日响起两次,跳操的步伐更齐整有力了,歌声显出一种悲壮,大家越是不安,跳得越是认真,肢体延展到位,仿佛想用这个磐石般固定的规律性事件,排遣掉心中变化的疑窦。
司罕、顾问骞和周焦遭到了明显的排斥,患者们把突如其来的变故归因给了他们,认为是这三个外人来了之后红日才出问题的。构建共同的敌人,本来也是一个团体提高凝聚力的方式,她们现在需要一个敌对对象来转移主要矛盾,这个倾向不知道有没有受徐奔的态度影响。
故此,从患者渠道收集信息一事只能交给樊秋水了,他是红日的第三位主心骨,相对隐形,患者们依赖他。最多再加个司罕,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厉害,即使遭到排斥,也总能厚着脸皮混进去,毕竟都是患者,鲜有人能抵抗司罕的关心。
周焦则跟个尾巴似的黏在司罕身后,走哪儿跟哪儿。小空喜欢跟周焦玩,在孙海华上班没来红日的时候,他都跟着俞晓红和周焦。俞晓红越发沉默,她总在祝离之前经常“演讲”的地方驻足很久,其他人来问铁三角的一角去哪儿了,她都闭口不言,神色晦暗,只有看着小空时会露出笑容。
顾问骞在红日辗转几日,没获取新证据,局里也没动静,他进不去黑门房间,便只能等姜河查清那六个离开患者的事,批下搜查令,把这里翻个底朝天。红日整体说不清的紧张氛围传递给了他,他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倒是有一点值得注意,顾问骞发现徐奔和一个不明人士在一楼某个红门房间里进行了短暂接触。红日的构造太复杂,要找到特定房间并不容易,这间房的位置就很容易被忽视。顾问骞路过时,红色的房门虚掩着,从缝隙里只能看到徐奔,他在和对面的人说话,脸上是无法形容的痴迷表情。看他微仰着头的姿势,对方应该比他高,是个男人?
徐奔很快就出了房间,脸上是愉悦至极的表情,看着不太正常,呼吸有缺氧的征兆,他重复地喃喃道:“我见到了我的神。”
顾问骞立刻进到房间里,只看到开着的窗,什么人都没看到,窗外也没人。那个人跑得太快了,要不是这房间里贫乏得什么多媒体设备都没有,他都要怀疑原本就没人,徐奔是在跟影像聊天了。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不走正门和徐奔见面?见到了神是什么意思?
这之后,徐奔又开始频繁活动在患者之间,与先前谨慎消极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似乎放开了不少,甚至变得有些放肆。他不再把司罕和顾问骞放在眼里,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和患者调情。
樊秋水的脸色黑成了炭,司罕总觉得这人烧着菜能直接把大铁锅砸到徐奔头上去,来个一命换一命。
“他受什么刺激了?”
顾问骞只能想到那天那个不明人士。“可能觉得自己能跑掉了。”
司罕摇头道:“我倒觉得像是自暴自弃,徐奔这样算是直接跟安乐的项目say bye说再见。——编者注了,患者和医生不能存在双重关系,他这都摆到明面上来了,不是作死吗?”
“自暴自弃……”顾问骞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
“末日前的狂欢?知道活不久了的人,就不需要谨慎分配食物了。”
在徐奔越发离谱的状态中,顾问骞终于接到了姜河的电话——祝离提供的监控视频被技侦修复好了。
“俞晓红确实被碾压了两次,一次是真凶的车,一次是黄奇宏的车。”
姜河看着屏幕上反复播放的监控录像,表情严肃。第一次看到时,他和技侦的人一阵恶寒。情况和顾问骞推测的基本一致。
因为是手机录制的监控画面,分辨率不高,技侦尽可能将其还原得清晰了些,大概能看出那个真凶在发动车子前,确实停了一阵,车内的人是目视前方的,他看到了俞晓红,是故意撞人。撞人之后,他似乎是开出了一段才反应过来,下车后先是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没人看见,才快步去查看被他碾过的俞晓红,俞晓红那时已经不动了。
他从裤袋里拿出手套戴上,蹲下身摆弄了一阵,似是在对她做身体检查,然后起身,懊恼地踹了下车子,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这通电话总共打了两分钟,其间,应该是经电话那头的人授意,他去看了后轮胎上的血迹,对着轮胎和车子拍了照,对现场的胎印也拍了照,把照片发送过去。
这通电话似乎是在教他处理现场。
而后他打了第二通电话,这通只打了一分钟,状态和上一通也不一样,他有些颐指气使,频频看向斜前方唯一录到了撞人过程的监控录像,似乎有争吵,但他没花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对方。这通应该就是打给祝离让她帮忙删监控录像的电话。
之后,这人抽出几张纸巾,盖在后轮胎的血迹处,粘住,防止在地上留下更多胎印。回到车上后,他避开其他摄像头,在车库绕了小半圈,找了个车位停下。
张久看到这段时,汗毛竖起来了,气愤地咒骂,当时他们的一辆警车就停在这个车位的旁边,居然没有人发现!
车熄火后,真凶就一直坐在车里,把俞晓红晾在远处的地上。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偶尔抽动几下。四十分钟后,黄奇宏的车进来了,车型和颜色都与真凶的车一模一样。真凶下车,把黄奇宏引导到案发地,彼时俞晓红已经昏迷四十五分钟了,真凶第一次碾过时没什么血,到这会儿地上的血已经蔓延开了。
黄奇宏下了车,僵直地看着躺在地上流血的孕妇。真凶和他说了什么,朝前比画着。黄奇宏没反应。真凶怒了,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和辱骂。黄奇宏被打倒在地,依旧没反应,直愣愣地看着俞晓红。
真凶很紧张,连连看向周围,大概是怕再拖下去该有人经过了,他又骂了几句,把黄奇宏推到副驾驶座,自己坐上驾驶座,戴上手套,开着黄奇宏的车,冲向俞晓红,进行二次碾压。
看到这里,张久明白了为什么黄奇宏在法庭上大放厥词,能那么生动地描述自己撞人碾压的过程。因为他当时确实坐在车上,他亲眼看到了,也真实经历了,尽管他在车上时表情惊恐僵硬,在法庭上却兴奋不已。
在快要碾过俞晓红时,车子的方向骤然偏了,视频不太清楚,但能看到是副驾驶座上的人突然去抢方向盘,车打弯,最后只从俞晓红的小腿上碾了过去。真凶在车上把黄奇宏暴打了一顿,黄奇宏没还手,真凶下车,回到自己的车上。而黄奇宏回到驾驶座,驱车出了地下车库,他出入的时间被完美记录。
看到这里,姜河也明白了,这真凶原本应该是冲着把俞晓红碾死去的,第二次如果真的还是从身上碾过去,俞晓红多半活不了,但黄奇宏在关键时刻了,变相救了俞晓红一条命,真凶自然怒了。留下一个见过他的伤者比留下一个死人麻烦得多,但他不得不放黄奇宏离开去制造时间证据。
又过了二十分钟,真凶回到俞晓红身旁拨打电话,看时间,这次是在报警。报完警,他又打电话联系了急诊部,让对方派了担架车下来。他摇身一变,成了救助伤者的医生,和担架车一起回了医院。这是他不得已之下想到的收拾烂摊子的方法。
姜河把视频发给了顾问骞,蹙眉道:“他打的第一通电话,对方是在教他善后,整场替罪计划应该都是对方在短短两分钟内制订的。这个帮凶极有经验,反侦查知识丰富,还知道制造混淆胎检的车胎挫印,很可能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黄奇宏应该也是对方联系过来的,这已经起码有两个帮凶了。”
“我们查到黄奇宏的车是十年前买的,十年前他刚出院,无业,和家里人关系也不紧密,他哪儿来的钱买车?而他第一次入狱就是在十年前,车子交货后的一个月内,之后他就开始不断地入狱出狱……他的车可能本身就是一件被赠予的工具。”
“这个医生打第一通电话时,对方让他拍了车子和轮胎,”姜河顿了顿,深呼吸道,“有没有可能,对方只是联系了当时离得最近的一个车型相似的替罪者过来善后,他还有无数这样的备选?”
顾问骞沉默片刻,道:“有。”
姜河想想脑子就要爆炸了。一切都在印证着真的存在一个精神病替罪组织,规模还不小,组织有序,行动力极高,能在一通两分钟的电话内安排完一切,并且真的做到了,这是怎样恐怖的实力。
顾问骞问:“医院那边查了吗?”
姜河抹了把脸道:“查了,我们拿到照片了,俞晓红当时伤势严重,进手术室前根本没联系上家人,那医生是擅自给她截肢的,但因为情况危急,俞晓红的家人后来表示了理解。不过为了防止医闹,尽可能免责,手术前护士是拍了照的,照片里有她那条截肢前的右小腿,技侦人员反复比对检验,确认上面有两条不同的轮胎印记。那医生是出于什么动机给她截肢的,有没有必要截肢,还要找法医和医生团队去确认。”
“好,辛苦了。”顾问骞的语气很镇静,“你之后要查的是,这个医生是怎么认识电话那头的人的。他应该是个买家,打一通电话,对方就能立刻办事交易,他们必然在之前已经建立信任了。商品和卖家有了,买家是怎么联系、购买、登记的,整个流程都去扒出来,顺藤摸瓜。”
姜河凝重道:“我明白,顾队。从红日离开的那六个患者的家属的流水,我们也查到了,其中五户人家都有不明收入,都是十万元整,剩下的一户拿的是现金。但他们嘴都很硬,不肯说钱是哪儿来的,也有人胡编乱造。核对需要一些时间,重案组人手都不够了,我把张久留下来干活,交通管理科还打电话来骂我抢人,也不看看他们办的狗屁案子给我添了多少事。”话到后面变成了抱怨,他现在每天都幻想重案组人人都练了影分身漫画《火影忍者》中的一种分身术。——编者注,字里行间还是在暗示顾问骞归队,这么大的事他真的有点遭不住,刚当一年队长,他的发际线硬生生往后移了两厘米。
顾问骞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深意,注意力都在前面的话上:“那基本可以确定这些家属参与患者买卖了,红日的搜查令能批了吗?”
“得证明这六个患者的买卖是和红日直接相关的,现在还没这方面的证据,还得继续审。”
顾问骞沉吟片刻,道:“红日的问题很多,从患者隐私被偷录这个角度也能入手,只要患者愿意做证,拿到个别录像带,也能批了。”
“这个我问了祝离,但她不承认被偷录了,她在保护红日。”
顾问骞蹙眉道:“我再想想办法,还查到其他什么了?”
“有个挺奇怪的事,祝离说当时俞晓红的孩子并没有死。”
顾问骞一愣:“什么?”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吧,被车碾了两次,早产。她说那孩子还是命大地活下来了,但祝离讲这段的时候精神状况特别不好,不确定真实性有多少。我们也问了当时参与手术的护士,护士都说孩子经剖宫产出来时就是死的,只有她一个人坚持说是活的。”
顾问骞突然想起了司罕在坦白局问祝离的问题:有没有失去过孩子。祝离给自己的症状取了栉水母、银杏、海龟、牛膝这样的名字,这些弃子、杀子、堕胎、无子的象征性极高的意象。
顾问骞问:“如果是活的,那孩子呢?”
“消失了,她说那孩子凭空消失了。”
祝离是在第五天回到红日的,所有人都很激动。她没有解释这五天为什么没来,大家也没去深究,唯恐给她压力,又把她吓跑了。人回来就好,红日的不安消散了大半,摇摇欲坠的团体又有了稳固的倾向。
所有人都围着祝离表示关心时,只有一个人没上前。
俞晓红如今已经不在腿上盖毯子了,单薄的裤子,单薄的腿。没了色彩浓郁又厚重的毯子加持,人也显得单薄了许多,似乎风一吹就能从轮椅上飘走。但她的眼神是有重量的,千钧之重,看着会让人怀疑这具身体承载不了她的眼神。她用目光牢牢锁定着那位归来的面容憔悴的红日元老,铁三角中的一角,她的挚友。
祝离推开包围圈,走到俞晓红的面前,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她的手仍在震颤,腿也依旧跛着,几步路,她好像走了一辈子。她到俞晓红面前站定,嘴唇都是抖的,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下了,跪在俞晓红面前。
“对不起。”
俞晓红没反应,头微仰着,目光向下看着她,面上尽显凉薄。
祝离的情绪绷不住了,她本就是个撒癔症的人,重复念着“对不起”,跟魔怔了似的。迟迟得不到回应,她开始磕头,往俞晓红的轮椅上磕,频率之快,力道之重,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她新患上的躯体形式障碍。
俞晓红的轮椅被她磕得往后退,她便去抓稳轮椅,继续磕,磕得满头血。
围观的患者一个个惊叫着上前把人拉开,祝离却挣扎着去抱轮椅,要继续磕,场面一阵混乱,众人拉扯间,祝离不小心抱住了俞晓红的腿,那条仅剩的左腿。
所有人顿时安静了。没有人敢碰俞晓红的左腿,都怕刺激她。
祝离也呆了一下,迅速把那条腿放开,张皇不已,胃里突然一阵翻滚,她想呕吐,她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六年前在手术台上碰过的,俞晓红那条截肢的右小腿。
俞晓红没什么反应,淡然地收回左腿,冷脸看着她。“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你现在再痛,能有我截肢痛吗?有我丧子痛吗?”
祝离哭出了声,道:“晓红,我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俞晓红问。
祝离不说话,泪流得人似一个水娃,她因为雌激素不调,脸上一直有高原红,此刻因疲惫和过激的情绪更红了,泪痕崎岖地嵌在失去色差的黄褐斑上,让她显得苍老又可怜。
“第一天,你来红日的第一天。”
俞晓红深吸口气,语气也有些颤抖:“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为什么要献殷勤?为了赎罪吗?”
祝离似乎被这话刺激了,干脆坐到了地上,抹了把脸,道:“那你呢,你不也早就知道是我了吗?为什么不揭穿我,还让我靠近?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我把剪刀递给你,针筒递给你,把背给你!你为什么不捅我?我多少次就站在楼梯口,告诉你这里没摄像头,你为什么不推我?!”
俞晓红一时无言,她确实很早就猜到,祝离就是那张字条上说的害她的人。祝离从没在她面前隐瞒过在那家三甲医院做过护士,离职时间和她出车祸的时间又吻合,祝离几乎把真相拍到她脸上了,要猜到并不难,她没揭穿,只是为了获取更多信息和证据,她要知道这个人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
这半年来,她们各自心怀鬼胎,隔着一层没捅破的窗户纸在做好友。
周围的人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怎么就吵了起来。这两个人不是关系最好的闺密吗?孙海华今天没来,这铁三角的另两角就先内讧了,大家想介入,又根本不知从哪儿入手,面面相觑叹着气,有人已经跑上去找徐奔了。
俞晓红久未回应,祝离的气焰又弱了下去:“我当时要是不帮他删除监控,我也会死的,他不会放过我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用震颤的手把袖子推上去,推了几次才成功,露出臂弯处几道浅色的疤,看着像是扎出一个个孔后留下的。多年过去,疤痕还这么深,看着十分瘆人。这些都是她前夫留下的。
俞晓红恍惚了很久,几度抬手,又放了下去。她突然感到汹涌的疲惫,她到底在斗什么,和谁斗,意义在哪儿?就算抓住了真凶,她还能怎么样,噩梦就会停息吗?不过是从一张脸理所当然地换成另一张脸,她还是要这样带着残疾活一生,她已经被毁掉了。
为了活下去,她适应了六年,可痛苦是无法适应的,她还要制造更多痛苦吗?
为什么世上可怜人这么多,为什么可怜人还要被逼着迫害可怜人?
腕上的小玻璃瓶不知何时在炎热的天气里被焐热了,贴着皮肤,像幼儿的体温。俞晓红沉默良久,开口时嗓子都哑了,像是把一口埋了六年的浊气吐了出来:“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祝离的哭声一僵,她想到了那个孩子,胃部又是一阵蠕动,面色变得苍白了几分。她看了看俞晓红的表情,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摇头道:“没了,我只帮他删除了监控,我没想害你,真的,我跟你一样恨不得他死。”
俞晓红的眼眶红了,她想把祝离从地上扶起来,但祝离不肯起来,抱着俞晓红的膝盖说胡话。两人最终都哭了,把周围不明所以的患者也感染了,大家似是这几天压抑久了,顿时哭声一片,小空呆滞地夹在这群女人之间,在眼泪中闻到了孙海华的气味。
徐奔下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叹了口气上前安抚。祝离看到徐奔,情绪爆发得更厉害了,跟醉酒的人似的,哭声间又出现了往日的嬉笑怒骂,红日在这一刻好像又完整了,不去看身后的悬崖,不去管脚下的累卵。
“俞晓红原谅她了?”站在远处看了全程的顾问骞道。
“早就原谅了。”司罕打了个哈欠,又站没站相了,“俞晓红为什么自残?她在安乐住了五年多,腿都不见好,来到红日短短半年就不痛了,她在这半年内消解掉了整整六年都无法消解的心理症结,这段友情提供了多大的帮助啊。她其实知道,也正因为知道,才会对乐乐产生愧疚和背叛感,抗拒这种来源的治愈,用自残恢复疼痛是为了提醒自己记住仇恨。她潜意识里其实早就放下了,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神奇,能麻痹一些东西,能让痛苦和仇恨变得懒惰。”
顾问骞不置可否,他知道俞晓红是什么时候报的警。
司罕观察着身边人的表情,莞尔道:“即使一开始动机不纯,相处就全是假的吗?人最天真的,不正是以为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
“是吧顾警官,我们经过这阵子的相处,你是不是也不像一开始那么讨厌我了?”
顾问骞侧目看向他,迎上一对带笑的眼睛,看起来狡黠又真诚,这双他曾极度反感的,好像藏了千万个捣蛋的诡计,眨一下眼就能倒出一堆,弄得鸡飞狗跳让他措手不及的笑面虎眼。
“我没有讨厌过你。”
司罕一愣,还来不及扩大笑意,就听这人硬邦邦道:“我是看你不顺眼。”
“有什么区别?”
“我会看一条乱闯红灯的狗不顺眼,但不会讨厌它。”顾警官如是说。
“……”
司罕无言了好一会儿,道:“那你还是讨厌我吧。”
顾问骞偏过头,眼角浮上了微不可见的笑意。
大家的情绪到后面有些收不住,徐奔干脆决定下午聚餐,在红日搞室内烧烤,化解连日来的紧绷情绪。所有人都操办起来,买伙食的买伙食,布置的布置,连那三个不被待见的外人也参与其中,顾问骞贡献了一箱可乐,司罕贡献了一箱娃哈哈,周焦贡献了一个节目。
对,小孩要表演节目,周焦和小空一起。
小空欢乐地拉着他转圈圈,食指向上戳他的脸教他“smile”笑。——编者注。周焦耷拉着嘴,目光越发阴恻恻的,那两个大人根本不管他,乐得看他被折磨,司罕还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爱笑的小孩运气不会差,你运气太差了,正好去学学。”
周焦沉默了很久,学着小空,用食指戳起自己的脸,对着司罕离开的背影smile。
下午孙海华也过来了,她听说祝离回来了,特地请了假过来的,跑得气喘吁吁,生怕祝离又不见了。铁三角一见面,刚休息了会儿的俞晓红和祝离眼眶又红了,三人聚在一起絮叨了很久。
樊秋水被患者们到处使唤,处理食材,搬运器材,她们还要在场地上挂个联欢会的横幅,让他来题字。樊秋水的字写得很漂亮,是能挂出去展览的水平,大家让他自己想写什么字,应景点的,他题了五个字——最后的晚餐。
等横幅挂上去了,大家才看到这五个字,都觉得不好,太晦气了,但又没时间改了,火都烧起来了,该吃了。
徐奔搬酒进来时,看到那五个字,生气了。这还是患者们第一次看到徐奔生气,大家手忙脚乱地把那横幅撤掉,丢在了墙角,隐约露出了“最后”两个字,没人去看,又都留在印象中,像是房间里的大象。
酒是最便宜的罐装酒,是徐奔开车十分钟去最近的小商店买的。开酒的声音很好听,刺啦一声,许多人一起开时,像某种恢宏的奏乐。即使是从不喝酒的患者,在今天也喝了一口,人或许冥冥中都有预感,在最快乐的氛围中会想象最可怕的陨落,大抵精神病患者都会认同《欢乐颂》是首悲怆的乐曲。
她们举杯许愿。
“我们的病都会好吗?”
“坦白局能一直开下去吗?”
“一直活在彼此的秘密中吧。”
“敬红日。”
喝得最上头时,不知谁带头,大家又群魔乱舞地唱跳起了红日的活动操。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顾问骞站在黑门前,记得上一次这扇门打开,那个叫红日的女孩就直挺挺地站在门后,她此刻会不会也在呢?这扇加了双重锁的黑门,已经无法从里面自己打开了,五天来,她都没出来过,地下室有食物吗?她为什么在可以自由活动时都宁愿选择待在地下,那里有什么?
此刻所有人都在聚餐,这里空无一人。顾问骞的手轻轻搭上腰间,似乎要抽出什么。突然,一阵令人耳朵发麻的哭声响彻红日,是婴儿的哭声,有着极为奇特的规律,两长一短,凄厉地重复着。
顾问骞目光一凝,警觉地四下查看。哪儿来的婴儿?红日有婴儿?!
这阵啼哭诡异而不自然。人在哭泣时,呼吸是不规律的,没有孩子的哭声会这么刻板地重复两长一短的节奏,一成不变,仿佛照着第一节均匀复制出了所有声段。他很快找到了声音来源,是音箱,这阵奇特的婴儿哭声是从音箱里传出来的,挂在走廊顶部的几个小音箱同时作用,让这哭声形成了响亮的环绕音,直往人脑子里钻。
顾问骞蹙眉道:“录音室?”他即刻往红日里唯一能播音的房间狂奔而去。
十分钟前。
司罕靠在墙边,嘬着娃哈哈乐呵呵地看患者们闹。顾问骞不知道又跑去哪儿了,周焦和小空被夹在女人们中间,脸都绿了。
樊秋水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着,有焦灼之色。司罕问他:“怎么了?”
“孙海华不见了。”
司罕一顿,这才发现铁三角还真的缺了一角,但大家都玩疯了,也没在意,觉得她可能是上厕所去了。
樊秋水蹙眉道:“徐奔也不见了。”
司罕看了一圈,还真是,这个人群焦点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你在担心什么?”
樊秋水的面色愈加难看:“徐奔最近的状态不正常,孙海华又难得才来一次,我怕他做出什么事来。他一直最喜欢孙海华,但孙海华拒绝得很明确,总是避着他,他尤其喜欢这种过程,把不听话的人一点点拖下去,使其沉沦,被同化成他那样的怪物,和他一起留在地狱里,这才是他最大的高潮。”
司罕思索片刻,道:“我和你一起找,他平时喜欢去哪里做这种事?”
“哪里都有可能,红日的每个曲折的房间都是他的庇护所。”樊秋水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所以他鲜少逛红日,怕一转弯就看到恶心的东西。从第一次“狗拿耗子”把人救下来反而被那患者埋怨后,他就不再乱晃了,但那些画面还在不断地闯入他的视野,他甚至怀疑徐奔是故意的,需要观众来见证那畸形的高潮。
两人朝外走去,司罕问:“孙海华不常来红日,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樊秋水答:“肯定有,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来红日,住得远,工作又忙,要带孩子,还要避开徐奔这个禽兽,她就近找家医院看病不好吗?”
司罕沉默。他也曾经思索过,孙海华的症状很严重,间歇性失语最大的问题是极其损害社会功能,影响她的工作,影响人际关系,是对生活破坏性很大的症状。她又是个要拼命工作养孩子的人,为什么不选择更高效专业的医院治疗,而要来红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互助中心?
申城的总院和分院都没有她的病史记录,说明她从未去诊治过,他甚至怀疑她说去普通医院挂过神经外科都不一定是真的。间歇性失语很可能跟神经系统损害有关,去做体检是必要的,她有比红日所有人更迫切的康复动机,又有比红日所有人更困难的互助条件,她来这里图什么?只是讳疾忌医?
两人刚找了几个房间,突然听到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婴儿啼哭声从头顶落下,劣质的音箱把这哭声呈现得扭曲而瘆人。樊秋水稍愣了一下,立刻面色难看地转身朝着录音室跑,司罕都来不及叫住他问,只得也跟着他跑。
两人抵达录音室时,门是锁着的,被樊秋水直接暴力地踹开了。
里面的场景让人愕然,徐奔半倚着台子,皮带半解,面上满是惊恐地瞪着孙海华。而孙海华面色惨白,衣衫不整地半坐在地上,嘴大张着,在凄厉地喊叫。她的嘴张得那样大,喊得那样用力,那样撕心裂肺,可没人听到她真实的叫声。因为从孙海华的嘴里发出来的,是婴儿的哭声,就是那串奇特的两长一短的婴儿哭声,通过录音台上误开的设备,传遍了整个红日。
樊秋水先是愣了片刻,回过神后立刻冲进去把吓到了的徐奔一脚踹开。徐奔滚到了墙边。
司罕快步上前,脱下外衣披在孙海华的身上,然后退开了些。她现在对异性的靠近是排斥的,而且那婴儿哭声持续不停,最好不要打断,他只是站到她面前,让她能看到他,知道安全了。同时,他用设备通知祝离上来。
看着这样的孙海华,司罕隐约明白了,她的嗓子能发声,她的躯体症状根本不是间歇性失语,而是间歇性爆发婴儿啼哭。因此她在症状发作期间不得不闭口不言,伪装成失语。她没去治疗,是为了隐瞒真实症状?为什么要隐瞒?
被踹到墙角的徐奔,尽管浑身都痛,精神也还处在惊恐中,但他甚至来不及调整姿势,就将目光紧紧地锁住还在诡异哭叫的孙海华,眼睛逐渐泛红,最后竟毫无顾忌地将手伸到了裤子里。
樊秋水泛起了强烈的恶心。这是怎样一幅变态的画面?孙海华在崩溃哭叫,徐奔在她诡异瘆人的叫声中手淫,面目都兴奋得扭曲了,无比专注地凝视着她,孙海华崭新的诡异症状完全取悦了徐奔。
十几分钟前,徐奔以换音乐为由把孙海华骗到了录音室,她发病之前是商场播音员,熟悉设备。孙海华有点警惕,但他说是为了安抚俞晓红和祝离,给她们准备惊喜。孙海华还是进来了,所有人都喝了不少,只有她滴酒未沾,谨慎得仿佛生怕酒后会暴露出什么。
进去后徐奔就锁上了门,孙海华对徐奔突然毫不伪装的状态感到惊讶不已,但她连惊讶都很安静,小嘴张圆,里面是让人想一探究竟的黝黑隧道。
徐奔没有立刻做什么,他对孙海华一直是喜爱的,她就像他亲手制作的木雕里最满意的一个。正因为喜爱,他迟迟没下手完成最后一步:烫蜡。用上等的蜂蜡擦涂,提升木头的光泽度和湿度交换能力,让木质的天然纹理得以留存,成为历久弥新的工艺品。但在成形的那一刻,它也作为一根真正的木头死去了。
他尤其喜欢烫蜡的过程,一点一点,将活物变成一颗琥珀。越是喜欢的木雕,越怕烫蜡不够隆重,死亡的过程不够享受。他便心痒难耐地看着,等一个时机。
此刻,喝了酒的徐奔眼前有色彩在飞,孙海华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古印加木雕,就是现在了,他的心脏怦怦跳动,时机到了,他要给他最爱的木雕烫蜡。
“小华,你现在就很好,不需要改变什么,不需要会说话,人类的话语本来就是不幸的源头,不会说话,是上天给的天赋啊。”
“放轻松,这里没人会指责你,外面剥夺你的还不够多吗?不要再惩罚自己,以你最真实的样子感受快乐不好吗?”
“我只是向你索要一个小小的契约,我给了你新家园,你该给我什么?我们是依偎在一起的难民啊,没人比我更懂你的痛苦了。”
他把他可爱的小木雕逼退到了桌旁,使她无路可退,他露出满意的笑容:“你为重回人间做的每一丝努力,对人间来说都一文不值。留在这儿吧,只有我是疼你的,连你的疮疤一起疼。”
孙海华挣扎得很厉害,但她无法开口,这无声的挣扎对徐奔构不成任何威胁,甚至很合他意,这才更符合他对死亡过程的审美,他真是喜欢她啊,这种无声的绝望让他激动到战栗。
他正要将她剥开,头顶突然落下一阵让人耳鸣的婴儿啼哭声。徐奔瞬间跳了起来,心脏都要吓得停跳了。他发现是孙海华在叫,本来小巧可爱的嘴,此刻成了幽深的小黑洞,狰狞地发出了令人胆寒的诡异声音。
怎么回事?孙海华不是失语吗?他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踢开了,人和光一起冲了进来,徐奔被一脚踹到了墙角。
这脚很用力,他浑身骨头都在痛,可他却顾不上这些,直勾勾地盯着孙海华。这瘆人的声音是她的新症状吗?看她痛苦崩溃的模样,那幽暗的、张得巨大的嘴,仿佛圣母马利亚在吟唱,那婴儿的啼哭声有多可怕,症状有多诡异,在徐奔的眼里就有多迷人,他的脑中竟奏起了《安魂曲》,神怒之日的篇章。徐奔起反应了,他恨极了自己这种为痛苦高潮的特质,但他控制不了,他把手伸到裤子里,握住了那个短小、残缺、丑陋的,需要用痛苦灌溉的东西。
神啊,赐予他安宁吧。
顾问骞赶到录音室,眼前的场景只让他顿了一瞬。他瞥了眼墙角狼狈纵欲的人,快步走到司罕身旁。“怎么回事?”
司罕把自己的猜测大致讲了一下。顾问骞看着因为力竭而哭声渐弱的孙海华,道:“她在伪装失语?”
司罕道:“应该是不得已的,她在症状发作期间不想发出这种动静,只能闭嘴当哑巴了。”
顾问骞思索片刻,忽然问:“孙海华之前是在哪家商场做播音员?”
樊秋水走过来道:“滨海西路的泰乐商场,她发病之后就被调去仓库了。”
顾问骞沉默片刻,道:“那她的症状我可能是知道的。”
滨海西路的这家商场,有一阵子在播音时,总会突然爆发出诡异的婴儿哭声,那个声音非常奇特规律,一开始顾客们以为是走失婴儿播报,但又没有具体信息,随着次数增多,这声音又过分规律诡异,顾客们都放弃了这个想法,觉得是灵异事件,还报了警。
那家商场被人扒出历史,那里在民国时期是个育婴堂,接收乱世中各地被父母遗弃而流离失所的孩子,“二战”后这里成了童尸乱葬岗。有传言说后来在这里建造的商场夜里会出现孩童的身影,无人的儿童乐园总会莫名其妙一片狼藉。十年前那家商场在申城是很有名的都市传说发生地,每晚结束营业后,都会循环播放一首歌《宝贝对不起》,说是借此安抚死者,但它很快倒闭了。新建的商场就是孙海华工作的泰乐,那时传说已经远去,直到三年前新商场被人报警说播音时有婴儿哭声,传言才又被人提起。
顾问骞没参与这件事,这种民事事件都是基层民警处理的,但因为传言多,他也听了几耳朵,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是商场播音员有疾病,播音时不自觉发出来婴儿哭声,后来怎么处理的他不知道,可能把那播音员开除了吧。但他现在知道了,是转岗了,转去仓库了,那个播音员应该就是孙海华。
司罕和樊秋水听完,一时没说话。孙海华的叫声越来越轻了,她没力气叫了,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叫是极其耗费体力的,可能会导致脑缺氧。她的嘴还是顽固地张着,让那规律的两长一短的啼哭声即使再微弱也还在持续着。
门口进来了一个人,是祝离。她似乎是跑上来的,气喘吁吁,面色惨白,浑身都随呼吸一起剧烈颤动,那条跛着的腿似乎更跛了,那只震颤的手似乎更震颤了。她一进来,哪里都没看,目光如鹰般锁住了发出诡异声音的人,孙海华。
祝离走了过来,短短几步,走得无比艰难。司罕立马给她让路,现在孙海华极需要信任的女性来安抚。
他还没迈开步子,身旁突然刮过一阵凌厉的风,祝离居然冲了过去,拖着那孱弱不堪的身体,一把揪住了孙海华,目光爆发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怒意和震撼,问:“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哭声?”
婴儿啼哭声骤然止住了,像它毫无预警地爆发一般,毫无预警地停息了。孙海华涣散的眼神聚焦,落在祝离的脸上,目光逐渐清澈,恐惧缓缓填满瞳孔。这种恐惧,甚至比徐奔要侵犯她时还要剧烈,她想逃跑,却不知祝离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抓着她,让她一步都动不了,像只待宰羔羊般稳稳落在屠夫手里。
祝离从孙海华的眼神中确认了什么,凶狠地瞪着她,声嘶力竭道:“是你,是你!那个孩子在哪里?你把他藏在了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