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司罕和顾问骞到红日到得晚些,快上午十点了。徐奔讶异极了,他以为昨天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两人的预后追踪也完成了,怎么又来了?
徐奔没让他们进来,表情也严肃了点:“二位,我已经配合了你们的工作,晓红你们访谈过了,坦白局你们也参加了,红日更是哪儿哪儿都逛遍了,我这里虽比不得一流正规医院,却也不是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你们已经大大干扰红日的日常运作了,请你们离开,不要再来了。”
这点顾问骞早料到了,徐奔不欢迎他们。前两天的热情周到只是迫于预后追踪,想穷尽他们的好奇,让他们彻底离开。他态度其实一直很明显,不然申城市局刑大那俩小兄弟何必在外面苦蹲着?没有证据,对红日的搜查令都下不来。
昨晚司罕语气平常地要他晚点来接,好像进去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昨天俞晓红都坦白成那样了,再用预后追踪没完成的说法,徐奔不会认可。他不知道司罕怎么想的,实在不行他打算硬闯,只要能把一楼那扇上锁的黑门打开,确认里面关着人,套上非法拘禁的罪名,搜查令就有了。他现在不是警察,暴力取证不会连累警队。
司罕笑眯眯地拍了拍徐奔的肩,被躲开了。“火气别这么大嘛,前两天不还把我当财神呢吗?”
不只徐奔,顾问骞也无语地瞥了这厚脸皮的精神科医师一眼。财神?穷鬼吧。
徐奔道:“我这小地方可请不起您这‘财神’,您快回吧。”
“别妄自菲薄呀,财神我这不就给您送财来了。”
徐奔不想再卷入这人无厘头的话语里,刚要正色赶人,却见司罕递了个牛皮纸文件袋过来。
“这是什么?”
司罕的笑意更深了:“今天周一,早上我同事在安乐的例会上提了红日的基层对接项目。安乐批了,同意先考察看看。”
“我们今天不是来找俞晓红的。我们是来考察你,哦不,是来考察红日的。”
徐奔愣神地打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看到里面安乐的盖章证明,一时无言。顾问骞也看过去,这就是司罕早上在等的东西?
司罕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领,得体地笑问:“徐组,我们可以进去了吗?考察争分夺秒呀,您懂的,凡是涉及资金审批的事,都怕夜长梦多。”
徐奔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堆起笑脸道:“那就麻烦两位了。”徐奔转身,僵硬地从红色的门进去了。司罕紧跟其后,也从红色的门进,再后面是顾问骞,这次也是从红色的门进去了。
司罕一叹:“做甲方的感觉真好。”
顾问骞狐疑地轻声道:“那文件不会是你伪造的吧?”
司罕“啧”了一声:“不要怀疑朵朵的办事效率,王朵,永远的神。”
当然,能这么快批下来,除了王朵的个人能力,还因为安乐不知道这是司罕授意的,不然过八百年都不一定会批。而安乐授意去红日考察的执行人也是王朵,并不知道审批文件会被传真给司罕。
想当初不少导师劝王朵转方向,以她的学术能力,去认知神经科学方向必会大放异彩,她却始终顽固地赖在咨询心理方向,称有位精神科医生说没人比她更适合走这条路。导师问说出这么离谱的话的医生是哪位,王朵三缄其口。
这位离谱医生自然就是司罕。他也因此收获了一个极好用的忠实小助理。当然,他并不是为了获得这个便捷劳动力才那么说的。应该不是。
已经上午十点多了,司罕没想到他俩还能吃上早饭,樊秋水端上冒着热气的面条时,司罕惊了。
樊秋水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还会过来。”他看向顾问骞的目光里有种心照不宣。
司罕看了看两人,笑盈盈地转向旁边人,道:“顾警官,我怎么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顾问骞没搭理他,专注吃着面。
“咱俩是搭档,信息要共享啊。”
顾问骞头也不抬道:“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司罕一愣,发笑道:“你玩上瘾了?你之前赖的皮还没还上债呢。”
“那玩吗?”
司罕被噎了回去,半晌,道:“玩。”
下午,徐奔按照司罕的要求,再一次把红日所有的病历都交给了他。司罕这次翻得很细,一点信息都没漏掉。他确认没有任何一个十几岁的女性患者能和顾问骞说的关在黑门后的女生对上号,徐奔筛选患者的年龄非常一致,都在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
司罕说:“徐组,我还挺好奇的,你是怎么能筛选出条件这么相似的患者的,附近小区里有这么多三四十岁的女性躯体形式障碍患者吗?”
徐奔表情不变,似乎早知道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一开始也不多,附近社区的就几个。红日逐渐发展起来后,大家通过个人关系介绍来的人,同质性就会比较高,远近都有,像海华住得就比较远。至于年龄段,司医师也知道,所有精神病都有最佳预后年龄,年纪太小的不好做团体治疗,年纪太大的预后不好,我觉得三十岁到四十岁这个区间比较适合互助组的开展,所以会优先选择这个年龄区间的患者。”
司罕点点头道:“那现在从红日治愈离开的有几个人了?”
徐奔一怔,没回答。
司罕从病历里抬头看他,笑道:“怎么?你精心挑选的年龄区间预后好的患者,没一个成功从红日‘毕业’吗?”
红日只有怒哀惧三扇负性情绪门,没有正性情绪的出口,内部也充斥着红白黑色门的暗示,坦白局又是个更深的负性情绪池。到处都是负性情绪氛围,恐惧、哀伤、愤怒也会增加一个群体的凝聚力,也许红日真的没考虑过让患者进来了再离开这件事。
徐奔沉默片刻,莞尔道:“红日本来就是成长型互助小组,可以一直做下去,去留都是自愿,也没有‘毕业’一说,红日成立到今天,五年中离开的小组成员总共六个。”
司罕一挑眉:“五年才六个,这流失率,红日可以评年度互助组凝聚力最高奖了。”
徐奔笑笑没说话。
“离开的那六个人,病历能给我看看吗?”
徐奔一顿,为难道:“既然离开了,我就没权力擅自公开她们的病历了,患者身份信息要保密的。”
司罕点点头,没强求:“还有些个人相关考察,我们去你办公室聊吧。”
徐奔看向他道:“个人考察?”
司罕眉眼弯弯道:“你是红日的创立者,你的个人情况也是安乐考察的重点,合作方,要对事对人嘛。”
徐奔沉吟片刻,同意了,给档案室上了锁,带着司罕去了办公室。
两人离开后,档案室外的拐角处走出两个人。
高挑瘦削、红发盘髻的那个快步上前,从兜里拿出钥匙,开档案室的门,旁边更高壮的那个不动声色地四下察看。樊秋水试了一会儿,没能一下子打开。他这把钥匙是偷偷用橡皮泥印了徐奔手上那把去配的,有些齿不一定对得上,要前后试一会儿。顾问骞也没催促,两分钟后,档案室的门重新打开了,两人立刻进去,关上了门。
顾问骞说:“他会把人在办公室拖三十分钟左右。”
樊秋水神色凝重地点头,两人分头在档案室开始翻找。十分钟后,樊秋水只找到了几盘录像带,拿给顾问骞,道:“不全,这几盘是很早之前的了,现在的不知道他放在哪里,这里找不到。我之前偶然发现徐奔在给坦白局录像,每个患者的隐私都被录下来了。坦白局我一开始也参加过几次,后来他就把我赶出来了,大家坦白的东西有的涉及灰色地带,有的极其私密,我怀疑他拿这些录像要挟患者做些什么,使她们不能离开。”
顾问骞看了看录像带上写的日期,五年前,是红日最初成立时那几个患者的。
“之前拍下来的录像资料为什么不交给警方?”
樊秋水抿了抿嘴,道:“我不信任警察。”
顾问骞看了他一眼,樊秋水又道:“我不知道你已经离职了,我以为……”
顾问骞没再说什么,看着手上的录像带道:“患者进坦白室前有没有签署隐私保护协议?像这样的互助治疗团体,有时候会以学术研究为由征求参与者同意录像,他能谎称患者知情当借口。”
樊秋水摇头道:“没签,这里没这么正规的流程,大家很信任徐奔。”
顾问骞沉默片刻,道:“这些不够,录像只能指向徐奔侵犯隐私权,还得看对当事人的损害事实。红日的患者有非同寻常的凝聚力,她们会做证说徐奔是偷录的吗?如果她们坦白的内容涉及违法之事,又确实被要挟做了些什么,那在自身录像没曝光的前提下,就更可能存在相互包庇。你有其他证据证明徐奔使用隐私要挟患者做什么了吗?”
还有一点顾问骞没说:这里都是精神病患者,虽然看起来自知力尚可,但她们的证词具备多大法律效力,顾问骞不确定。
樊秋水面色难看道:“她们确实可能会偏袒徐奔,徐奔对她们很好,她们是真的把这里当归宿。那我呢?我可以当人证!我看到过徐奔和个别患者在……在……他在猥亵她们!”他越说神情越扭曲,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恶心的画面。
顾问骞看着他:“你确定是猥亵吗?患者的反应你看清楚了?”
樊秋水立刻双目赤红地看向他:“没反抗不代表愿意!你们为什么总是要她们拿出证据?那种情况下很多时候是给不出反应的!”他的声音大了些,情绪有些激动。
顾问骞没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情绪稍缓些了,才开口道:“秋水,不要先入为主。”
樊秋水一下子停住,表情僵硬了,过往种种滚过心间。那个死人喷出的血好像至今还滚烫地淌在他的手上,和那人灼热恶心的精液一样烫,那是从他亲手刺穿的肺叶流出来的。良久,在顾问骞的注视下,他冷静了下来。很久以前,他也是靠着凝视这样一双冷静得如同极地的死亡冰柱般的眼睛,活下来的。
樊秋水做了个深呼吸,自嘲般道:“我确实不理解这个地方,我自己觉得她们是被要挟的,隐私被录像,又不让走,这不明显有问题吗?温水煮青蛙。徐奔很爱她们,爱她们每一个人……这可能吗?他只是在用爱的名义迷惑她们啊。他有问题,你相信我,他可能只对残缺的女性硬得起来,他喜欢俞晓红那条幻肢,喜欢祝离全身的毛病,他爱孙海华讲不出话的嗓子快爱疯了!但他们之间似乎存在一种很扭曲的关系,她们依赖他这种爱,她们需要他……哈,说徐奔在这里开后宫都不为过。”
顾问骞冷静道:“所以其实你也不确定徐奔是不是在用隐私要挟她们,就报警了。”
樊秋水低下头,颤抖了起来,轻声道:“是,我不确定,但等我确定了就来不及了。这世上最恶心的事就是,受害者自己都不认为自己在受害。”
档案室一阵沉默。然后他听到面前的人说:“你做得对,怀疑是你的权利,确定是警察的工作。”
樊秋水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就这么放下了,他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警察,面无表情地随便听他说了几句话,什么证据都没要,什么流程都没走,便把手机塞给了自己,道:“你再报一次警,我现在带你跑。”
那天被这人几榔头敲碎的家门和防盗窗,至今都在他脑海里纷飞。
顾问骞道:“刚刚司罕问的,从红日离开的那六个患者,你有她们的资料吗?”
樊秋水回过神,摇头道:“没有,我只记得她们好像是在同一段时间离开红日的,一个月之内先后走了六个人。”
顾问骞眯起眼道:“一个月之内走了六个人?有原因吗?离开前是找谁办的手续?”
樊秋水道:“找徐奔办的,红日的患者都是由徐奔直接审核联系的,去留都只能找他。他没说原因,不过那段时间举报红日的附近居民挺多的,可能是这个原因,她们被家人带走了。”
顾问骞沉思片刻,拿出手机拨号,电话很快接通了:“顾队。”
“姜河,你查一下红日前几年被附近居民举报拐骗老人、聚众集会的记录,那些举报者家里的患者现在还在红日吗?”
“好,我这就查,小虎和荔枝还在红日外面待命,你拿到东西可以直接交给他们。”
挂了电话,只听樊秋水道:“其他的录像带不在档案室的话,应该就在徐奔办公室了。”
顾问骞没应声,而是问:“一楼有个上锁的黑门房间,里面关着的那个女生是怎么回事?”
樊秋水一愣:“什么女生?”
顾问骞也愣了,看向他:“你不知道?一楼的某个房间里关着一个女生。”
樊秋水更一头雾水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的?我没见过。”
顾问骞沉默了,他蓦然想起了小空的话,“这里没人认识她,她是住在这里的鬼”。
樊秋水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那个房间关着个女生,为什么他第一天来就看到了?只有他和小空看到了?其他患者对那个黑门房间都视若无睹,似乎也完全不知道里面关着人,坦白局上那个女生也从没出现过。
档案室的水泥地水泥墙吹过一阵小风。樊秋水不自在地动了动,想到了什么,斟酌着开口道:“顾警官,你是不是看错了?红日之前是个鬼屋,好像吓死过人的,死的就是个女高中生。红日前阵子还闹鬼了,有个患者半夜散步过来,就看到里面有人在走,小空也见到过……徐奔还为这事带孙海华和小空去庙里驱邪了。”
顾问骞听完却问:“是谁告诉你们鬼屋之前吓死过一个女高中生?”
“徐奔啊,”樊秋水一顿,“你是说这是他编的?”
顾问骞没回答,而是问:“你没有好奇过一楼上锁的房间里是什么吗?为什么只有那一间房锁着?”
“徐奔说那是间仓库,这么大的地方,他腾出一间房当私人仓库也不奇怪……录像带也可能藏在里面!但里面应该不可能住人的,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听到里面传出过什么声音,真关着人的话,不可能安静这么多年。”
顾问骞沉思片刻,问:“闹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最近,”樊秋水反应很快,“那个女生是最近才被关进去的?”
顾问骞问:“最近徐奔有什么异常吗?”
樊秋水想了想,蹙眉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他最近饭量大了很多,有几次中午他就是进仓库吃的饭!”
“他饭量变大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樊秋水回忆了一下,道:“两个月前。”
来了红日几天,徐奔的办公室司罕倒是一次都没去过。办公室的门是白色的。
司罕跟着徐奔进去后,先是打量了一番,发现里面摆着不少手工装饰品。有世界景观模型,他认出了圣维森特大教堂和几个世界遗迹,还有一些陶偶、木雕、玉石器雕塑品,涵盖了各国的风格。这些雕塑品又都有相似的特征,直立朝天,印有繁复的花纹。发现司罕在观赏那些物品,徐奔没打扰,大方地让他看,还不经意地动手摆正了其中一件,司罕的注意力立刻跟了上去,那是一件印度尼西亚的木雕。
“徐组的收藏品不少啊。”
徐奔笑笑:“都是些不值钱的,大部分是我自己雕的。”
司罕惊讶道:“手艺这么好,都可以开展览了。”
徐奔给他倒了杯水。“司医师说笑了,就是个人兴趣,随便弄弄。”
两人都坐下后,徐奔直奔主题:“司医师,我之前也说过,红日寻求和安乐的合作,但还是想保持我们自己的风格,不希望受到过多干预。”
司罕道:“我知道,红日这么特立独行,安乐真要干预,倒是画蛇添足了。所以才要交一份让安乐心服口服的报告,徐组可要认真回答呀。”
话又绕回去了,徐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司罕。
“徐组在创办红日之前是做什么的?”
“做医疗相关工作。”
司罕“哦”了一声。“同行啊,徐组之前具体是做什么医疗工作的?”
徐奔言简意赅:“就是个医生。”
“在哪里执业?兴许我们还碰到过,我经常去各三甲医院做精神病研讨讲座的。”
徐奔莞尔:“比不上您,就一个小医院,名字就不提了。”
司罕点头:“那徐组是怎么想到离职去创办红日的?”
徐奔答道:“创办红日也是在上一份工作中看得多了,想多关心一下人的精神问题。”
“多关心一下人的精神问题,”司罕咂摸着这句话,“那为什么偏偏选择的是躯体形式障碍这个精神问题?指向性很明显啊。”
徐奔顿了一下,才道:“可能是巧合吧,之前恰好接触这个病比较多。司医师应该清楚,很多临床疾病都是心因性的,特别是肠胃病、呼吸道疾病、皮肤病等,十个消化性溃疡患者里,七个有心理问题。我看到过许多为这种病痛苦的患者,所以有了治愈他们的愿望。”
他刚说完,对面人就鼓起了掌,鼓得不太走心。“满分回答,特别标准,放在其他职场面试里就是模板。”
徐奔刚要谦虚,就听到这笑面虎话锋一转:“模板就意味着无聊,千篇一律啊。”
司罕笑道:“徐组,您可能不太了解安乐,我给您介绍一下。安乐的面试,首先排除的就是假大空的模式化宣言。安乐更喜欢的面试答案,是像坦白局那样,把自己血淋淋地剥出来,以创伤为名的就业原因。打个比方就是,不要说因为看到别人跌倒了,觉得别人挺痛的,想帮助别人,而要说因为自己跌倒了,自己挺痛的,想帮助自己。”
徐奔哑然,刚要说什么,又被打断了。
“不要误会,我不是说徐组的答案是假的,”司罕继续笑道,“只是它太无聊了,无聊就显得不真诚,而不管它是不是真的,安乐不喜欢,它就是假的。给我个真诚的答案吧,徐组,安乐就是这么个爱挖人创伤的地方,我承认这是陋习,恶趣味且庸俗,但毕竟人家是甲方,投其所好,您和您的红日才能加分啊。”
徐奔见司罕一脸“满分答案已经给你了,快抄吧”的表情,迟迟说不出话。半晌,他沉住气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司罕说:“创办红日,你个人的一些原因,比如,你自己就是个躯体形式障碍患者。”
徐奔一窒,表情瞬息万变,和司罕对视着,一言不发。徐奔不说话,司罕便也安静等着,一点都不急——正好完成顾问骞给他下的拖半小时命令。
先开口的还是徐奔,他平静道:“司医师,你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冒犯我?”
司罕状似惊讶道:“冒犯吗?我以为你会乐于和我讨论这个事情。”
徐奔蹙眉,刚想说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就听司罕又笑眯眯道:“行,如果你不想聊躯体形式障碍,那我们来聊聊生殖器崇拜吧。”
徐奔大惊,一时都没收住表情,僵硬地盯着司罕:“你怎么……”
司罕随意扫视着他办公室里那些竖直向上的雕塑品:“象征很明显啊,徐组。”
他挨个指了指屋里摆放的世界遗迹模型:“土耳其巨型男根阵,古希腊黑梅斯神像,挪威的维格朗雕塑,印度的林伽圆柱……这些都是世界各地对男性生殖器崇拜的造物。”
具备生殖器崇拜的遗迹的特征之一,就是直接夸张地描绘生殖器的唤起状态,强调阳具的勃起和坚挺。徐奔办公室里的这几个遗迹模型,就都刻画了夸张的竖直膨胀形状,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古遗迹,早期的原始初民会对此参拜祭祀。而那些徐奔自己雕刻的,地域风格不同的小雕塑品,也都具备这些特征。有的和身体部位连接,凸显对比,比如古印加的陶偶和非洲的木雕,还有徐奔先前无意间摆弄的那件印度尼西亚木雕,人形的身体上,阳具异常夸张地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有的只单纯塑造出一个巨型阳具的形状,垂直朝上,怒张着,一眼看过去就像一支支向上狰狞生长的蜡烛。
徐奔的脸色已经白了,他没说话,目光聚焦到整个房间里最大的一个模型上——圣路易斯的圣维森特大教堂。这个缩小版的教堂看起来非常正常,没有明显的阳具造型,教堂华丽而神圣,又因为体积大,可以掩盖办公室里其他造型的观感。
司罕顺着看过去,饶有兴致道:“圣维森特大教堂,它现在的确不显示生殖器崇拜的特征了,但这不是最初的教堂,而是十九世纪末被飓风摧毁过尖顶的样子。圣维森特大教堂最初完好的塔,是相当真实的男性生殖器形状。”
司罕看回徐奔,莞尔道:“而我哪怕不知道这段历史,也知道塔和石柱本来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这不难猜。”
徐奔面色难看,不发一言。
司罕一边观察着徐奔,一边想着他是如何安静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刀又一刀,专注而兴奋地雕刻出这些生殖器崇拜物。
司罕放缓语气,平静得像是安抚一个被发现了秘密的受惊小男孩:“别紧张,徐组,我们学术探讨呗,生殖器崇拜是普遍存在的,世界各民族没有一个地方不存在生殖器崇拜的造物。我之前研究过世界性文化,你知道的,性是精神病逻辑底层的一片汪洋大海。然后我有个很有趣的发现:阳具意识,是存在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世界各地不同种族的精神病患者,不约而同地,都曾报告过,抬头看太阳时,在太阳里看到了阳具。”
“徐组,你平常喜欢观看太阳吗?”
徐奔猛地看向眼前人,面上有了怒意,这句话的潜在意思已经冒犯得不能更多了。
司罕淡笑道:“你也不喜欢和我聊这个呀?我又误会了,刚进来的时候,我以为你在向我展示你的雄心。”
徐奔一愣,显出被戳穿的难堪,手不自觉握拢,勉强维持住了镇定。刚进办公室时,徐奔任他观赏这些雕塑,给足了时间,还引导他去看某个特定作品,有种明显的展示感。一个男人,向观众展示他制作的傲人的阳具雕塑,这个意味很微妙,仿佛只有在此时,他才能获得他长久渴望的雄心。
司罕见话铺垫得差不多了,也不绕弯子了,直白道:“你如此强烈地展示出生殖器崇拜,是不是因为你自己缺少呢?躯体形式障碍里有个男性常见的症状,叫恐缩症。”
徐奔彻底僵在那里。
顾问骞和樊秋水已经快步走到了一楼,顾问骞看了下表,过去十五分钟了。
他们站在那个上了电子锁的黑门房间前,樊秋水盯了那锁很久,放弃道:“不行,我没看到过徐奔开锁,我们连这个电子锁的密码是几位数都不知道,贸然尝试输错的话,万一徐奔会收到提醒怎么办?”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樊秋水连忙补了一句,提醒身边人道:“现在患者们都在,不能使用暴力吧,会把人引来的。”
顾问骞瞥他一眼,显然也没有要暴力破门的意思。他上次敲过门就知道了,这扇门和其他门不一样,外层是陶瓷,里面是复合钢,多半是防弹的。要开这扇门,解不了电子锁,就必须叫爆破组炸开旁边的水泥墙了。
樊秋水不自觉松口气,总觉得这人随时会从哪里掏出把榔头哐哐破门。
这时,红日的大门口突然传出了嘈杂声,似乎来了什么人。祝离的大嗓门从门口传来:“这谁家孩子啊,小空怎么捡了个娃回来!这娃的眼睛看着好凶啊!”
还在发愁怎么在十几分钟内开锁的樊秋水,看到身边的顾问骞听到祝离最后那句话,身体一顿,然后快步走向大门。樊秋水不明所以,只得跟了上去。
红日门口,十几个患者围着一个被小空从外面牵回来的倒霉孩子。他很瘦,看着有点发育不良,像是个初中生,生着一双形状奇特的倒三角眼。这眼形让他看人时,无论多平和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凶意,好像随时在谋划着要送谁下地狱,但他其实只是在单纯地注视着一个人。
祝离对着围观人群道:“这孩子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张望,被小空发现了!问他妈妈是谁又不说话,这你们谁家的呀!快来认一下,都跑来这里找人了。”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这孩子,七嘴八舌讨论起了这孩子长得像谁,要去把其他患者都叫来认。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正是那位从安乐来的生人勿近的怕黑的男人。顾问骞看到那孩子果然是周焦,一阵无奈,他居然还守着。
前天他们就发现他追到红日了,司罕难得地没去逮住他教育,而是选择了视而不见。顾问骞疑惑,还被司罕?了一嘴:“顾警官,你好像对我有误会,我看着像开托儿所的吗?我这人懒得很,对另一个人的人生,点到为止就够了。热知识网络用语,指众所周知的知识。——编者注:拯救和屠戮是近义词。”
这话一出,两人当真没再管过周焦,以为他早放弃回去了,没想到他蹲到了今天。
顾问骞满脸黑线地从祝离手中提起周焦的后衣领,跟拎小鸡崽似的扯到身后:“不好意思,是我家的孩子。”
女人们兴奋了:“你结婚了呀!孩子都这么大了!”
“看着不像你呀!是不是更像你老婆?”
顾问骞一声不吭地接受着无止境的好奇目光,面不改色地提着周焦从人群中离开,在红日里兜了个圈,避开人群的视线,再兜回来走到黑门前,把周焦一放,指着电子锁道:“能开吗?”
周焦被提起后就一直阴恻恻的目光,从顾问骞脸上移到了电子锁上,他看了一眼就说:“能。”
一路跟着的樊秋水惊了,先不提顾警官哪里弄出来这么个孩子,这孩子看着有十五岁吗?能开电子锁?顾警官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在樊秋水怀疑的目光中,只听这个倒三角眼的小孩像介绍今天天气一样平淡地说道:“智能锁的密码一般都存在云端,只要知道锁的厂商合作的云端服务器,进去找就行。”
樊秋水:“……”
已经拍下智能锁,在查厂商的周焦补充道:“密码在云端服务器里做过隐藏,从万千密码里找出对应地址,要花点时间。”
顾问骞问:“要多久?”
周焦掏出一个比手机稍大点的小平板,道:“这个智能锁如果讲究点,没联网,离线保存在本地,要五分钟;要是连了局域网,要两分钟……哦,它连着呢。”
看那平板早已连着红日的Wi-Fi,顾问骞就知道他这两天在外面守着时就侵入红日的局域网了,兴许连红日的联网摄像头都攻破了,一直远程看着他和司罕活动,这会儿突然出现,是看出了他需要破解电子锁。想到这里,顾问骞面无表情的脸上隐约出现一丝裂缝,任谁被这么执着地偷窥追踪着,都不会舒服。
樊秋水已经不会惊讶了,看这小孩一脸平静地操作平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刷微博。顾警官认识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那个姓司的医生已经够奇怪了,又来一个。正想着,就看到顾问骞伸手,把平板从周焦操作得起劲的手中拿走了。他打了个电话,让对方开一份协助警方破案的授权证明,对这小孩的黑客行为免责。
活干到一半被抢了平板的周焦,倒三角眼阴恻恻地罩住顾问骞。樊秋水总觉得这小孩要是有把刀,这会儿顾问骞能被捅成个马蜂窝。
挂了电话,顾问骞朝周焦伸手:“身份证拿来。”
周焦盯了顾问骞一会儿,从屁股口袋里摸出身份证,递了过去。
顾问骞拍照给姜河发过去,把平板还给了周焦:“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别这么做,记住了。”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周焦接过平板就继续操作起来,似乎把被打断的情绪发泄到了操作上,从他平静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但过了不到一分钟,三人面前那扇黑门的电子锁就打开了。
樊秋水看了下周围,防备着人。虽然这里通道曲折,是个盲点,但时间一长总会有人经过,他谨慎道:“你们进去,我去把人都引开。”
樊秋水走向活动室,打开音响,召集所有患者去活动室,开始跳下午操。
等人全走干净了,顾问骞按住锁,拉开了门。门外的两人同时一怔。
门内漆黑一片,根本没有房间,只有一个通往地下的狭窄楼梯,暗得看不到底。而此时楼梯的顶端,这扇黑门的后面,正站着一个女生,和拉开门的两人撞了个正着。她皮肤雪白,微微笑着,眼神蒙昧而直白地盯着他们,这目光和顾问骞第一天看到她时一模一样,难以言喻——像未开化的夏娃看着蛇的表情。
没人知道她在门后站了多久,是不是听到门外有声音,就一直站在那儿,全程听着外面的人说话,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一丝寒意涌出黑门的分界线,将里外两个世界联通。
徐奔办公室。
自司罕说出“恐缩症”三个字,两人已经沉默了将近半分钟,司罕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恐缩症,指患者存在一种顽固的信念,认为阴茎缩回到肚子里去了,对此有严重的焦虑,反复关注反复就医。但无论就医结果是什么,他们都坚定地认为阴茎回缩了。
这种障碍具备文化特异性,在中国男性中很常见,可能是因为性功能对中国男性的核心重要性。患者会因为不满意的性交或滥交出现内疚、焦虑的情绪,是典型的疑病倾向。也有说法认为这种障碍跟躯体变形有关,患者强烈地认为自己的阳具有缺陷或丑陋。
在压抑的紧绷张力中,徐奔忽然松了劲,面部缓和下来,又恢复成了沉着的状态。
“对,我是有恐缩症,但这对我来说不是个障碍,而是个事实。”
“什么意思?”司罕问。
“司医师应该知道有新生婴儿器官发育不完整的病例吧。”
司罕稍一顿,克制着自己没往他下身看。
徐奔道:“是母胎环境的问题,我的母亲有吸毒史。”
司罕道:“先天性发育受阻,可以针对病情进行药物或手术治疗。”
徐奔嘴角微微牵起:“那你知道全世界一年,有多少治疗失败的婴儿吗?”
司罕沉默了。
徐奔道:“我不是治疗失败,我当时的情况手术成功率很高,是出现了医疗事故,被试剂烧掉了一部分,无法根治了。懂事之前,倒也没觉得什么,懂事之后,我开始觉得它逆生长,去医院,医生却告诉我这是心病。”
司罕沉默片刻,道:“但你依然选择了成为一名医生。”
徐奔好一会儿没说话,避开了这个问题,道:“因为自身原因,我确实对躯体形式障碍患者有更深的共情,帮助她们的同时,也在进行自我重建。我曾经无数次渴望过从没被生下来,现在我找到活着的意义了。”
他平静地看着司罕,问:“司医师,我给出安乐想要的答案了吗?”
“当然。”
徐奔笑笑,道:“那其他的还请司医师努把力,争取把这个项目申请下来。”
司罕点头,时间也差不多了。起身前,他忽然道:“所以你说俞晓红的幻肢美,不是安慰她,而是你真的这么认为,残缺的人是美丽的,症状是美丽的,她们都是美丽的。”
徐奔稍一顿,神色微敛:“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们从事精神病相关的职业,都不去肯定患者的症状,那她们该在何处安身?”
司罕闻言笑了:“精神病院从不肯定患者的症状,你以为患者来医院是为了永远留在那儿吗?”
徐奔不语。
司罕道:“比起外面那个真实庞大、有人在等着她们的世界,你为什么觉得她们更愿意和症状共存在一个由你建造的闭塞乌托邦里呢?的确,回到那样残忍的现实社会是需要努力的,她们在努力,而你视而不见。你用你的欣赏豢养她们,可这种虚假的豢养只会让她们背离现实。精神病院最好的定位,就是个中转站,接收一批迷路的客人,帮他们找到回去的路,外面世界的接纳度是我们要努力的目标,而不是该被鄙弃的东西。”
徐奔沉默良久,脸色不变,笑道:“看不出,司医师是个理想主义者。”
司罕也笑,大幅度地环顾了一圈办公室里的雕塑品,目光落到徐奔脸上。“人人都是理想主义者。”
徐奔掩住窘迫,沉声道:“司医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司罕站起来,伸出手:“没了,感谢徐组的配合。”
徐奔与他握手,刚要放开,却听面前的人道:“残缺的事物真的美丽吗?可你明明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是丑陋的。”
徐奔一愣。
司罕松开手,站直身体:“你爱的是她们的症状,还是她们对症状的痛苦?你没去组织残疾人互助会,而是选择了躯体形式障碍这种精神疾病,你迷恋的从来不是躯体的残缺,你厌恶透了。反而是那些出生时健全,却在后天因为精神痛苦,认为自己残缺的人,让你感到某种公平。”
“你嫉妒她们,又怜爱她们,破坏她们,让她们维持精神和躯体的残缺。其实你挺恨她们的,就像你恨自己一样。但你不愿再独自承受这种痛苦,所以你紧紧拽着她们陪你,一遍遍地,自以为亵玩般地,反复让她们把你的深渊表演给你看。”
徐奔没有反应,但眼神已经空洞了。
司罕认真道:“我对医者的个人趣味没有任何要求,随便你们做这份工作是什么动机。人类的思想池总是混沌的,能干活就行,但只有一点。”
“医者的底线,是去治病,不是致病。”
说完司罕便离开了,不再看徐奔的反应,开门时,脚步停了一下。
“对了,红日要维持自治的话,场地也是要考察的,要做伦理审批。其他地方我都看过了,只有一楼有个上锁的黑门房间,徐组什么时候打开让我看看?”
徐奔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警惕地看向司罕。在无声的对视中,似乎彼此都知道了某个意义明显的暗示。
徐奔忽然笑了起来:“那里啊,那里不能打开,里面关着一个重症病人。”
司罕一顿,道:“重症病人?”
徐奔微笑着的脸形有点奇怪。“对,非常严重,你们最好别接触,会被污染的。”
面前站着的女孩神色恬静,没有呼救,没有控诉,看着人的目光里没有半分需求。
顾问骞忽然就觉得自己此刻站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以前捣毁过几个贩卖人口的场子,查处过非法拘禁的案子,那里面救出的女人,也会有人因为被囚禁太久,失去了逃生欲,不会呼救,表情麻木,眼神无光,气质如活死人一般。他很早就明白,迟到的拯救不是拯救,有的人即使活着也是死了。
但这个女孩的目光和那些人不同,她是活着的,眼里有光,有探索欲,有那种让他无法描述的蒙昧的直白。她不是被关久了的活死人,她像个新生儿。
这不是被关着的人会有的样子,她是自由的。
“你是谁?”
沉默过后,先开口的居然是周焦。一个自闭症孩子,承担了社交敲门砖的作用,顾问骞莫名感到一丝心虚。
女孩的目光这才从顾问骞脸上转向周焦,她没有回话。
周焦道:“我好像见过你。”
顾问骞:“……”
这孩子是这么自来熟的性格吗?
“你在哪里见过我?”
周焦用倒三角眼看了女孩很久,看得顾问骞都要替他不好意思了,才道:“忘记了。”说话时,周焦的脚步不自觉上前,离她近了些。两人的个头差不多,说话的感觉也相近,都有种游离于现实的割裂感。顾问骞看过去,他们站在一起,像一对俄罗斯套娃。
女孩的目光又转回了顾问骞脸上,她就这么一直看着他,好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可供行动的时间很快要过去了,顾问骞抓紧时间问她的状况,为什么在这儿,现在安全吗,和徐奔是什么关系,楼梯下面是什么。
女孩只来得及回答前两个问题,她说自己是安全的,生病了才在这儿。问她是什么病,她说觉得身上的水流光了,总是觉得渴,很渴,她说自己的身体是一艘船。问她是什么船,她说叫诺亚方舟。
顾问骞蹙眉,司罕不在,他不确定这是什么毛病,听着有点像精神分裂症的幻觉,也涉及躯体形式障碍。他不确定这女孩的自知力有多少,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最能克制听音辨谎这项能力的,除了语音特征极不明显的人之外,就是某些阳性症状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和意识不清之人,他们说的话哪怕是假的、离谱的,对他们来说也是主观事实,所以声音里不存在撒谎时的声纹动态,这时候只能对声纹做信息重要程度的判断。
女孩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这种注视让顾问骞不太舒服,像在研究什么,他直接问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女孩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让她蒙昧的目光染上几分接地气的邻家女孩气质。可她说的话就不那么接地气了。
“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照镜子。”
顾问骞一愣,缓缓蹙眉,时间到了,他最后只来得及问她叫什么名字。
“红日。”
顾问骞顿住。“红日?”
黑色的门关上了,是女孩自己关上的。这个叫红日的女孩,是真的自由生活在这黑暗的楼梯下面。
他还有很多问题没问:两个月前她在什么地方,家人呢?突然来到红日是突然生病的缘故?她和徐奔是什么关系?楼梯下面是什么?这些她都还没回答,连“红日”这个名字,应该也只是个化名。
顾问骞带着周焦离开这扇门,用单兵手台联系了外面蹲守的两个警察:“帮我查一个女生,名字叫红日,十六七岁。两个月前突然辍学或者离家出走,有严重精神病,或家族精神病史。”
他想到了女孩对症状的描述,补了一句:“她可能在海上生活过,照片我一会儿发过去。”
挂了电话,他拍了拍周焦:“找到对着刚才那扇门的摄像头,把她的长相截图给我,把我们开门对话的视频另存下来,从监控录像里删了。”
司罕从徐奔办公室出来,刚关上门,就看到了俞晓红。距办公室十米左右,一个曲折通道的拐角处,她正坐在轮椅上安静地看着他。司罕思考了下,这个距离能不能听到办公室里的谈话声。
她似乎在那儿坐很久了,在等他。
司罕走过去,爽朗地打了个招呼:“今天没盖毯子,有进步。”
俞晓红没说话,司罕推起她的轮椅。和在安乐时一样,俞晓红并不需要人帮忙,但司罕偶尔会推着她走上一段,聊一聊,或者只是安静地陪她走一段路,送她到病房,两人互相道别。此刻,时间仿佛倒退回大半年前,即使在这满眼红白黑、水泥地的非常规环境里,两人也找回一丝熟悉感。
“司医师,你是从哪个门进来的?”俞晓红开口了。
“红门。”
“红门,”俞晓红呢喃一句,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腕上的玻璃瓶,“我也以为我会走红门,但我最后走了黑门,每次来,都是走黑门。”
黑门,惧门。
“人真是挺奇怪的,拼命想知道的事,当接近真相时,又开始害怕。”
司罕轻缓道:“这是一种保护机制,人的大脑会阻止人涉险,会害怕才是健康的。”
“是吗?”俞晓红轻声道,“那司医师呢,你会害怕吗?”
无其他人经过的曲折通道里,轮椅不断地转变方向,脚步和轮椅滚动声格外清晰。司罕走过了几扇门才道:“当然。”
良久,俞晓红问:“你还记得我问过你,人会不会把最恨的人和最感激的人的脸弄混吗?”
司罕一顿。“记得。”
在安乐时,俞晓红有一阵子情况很不好,彻夜梦魇,醒来后失魂落魄地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当时回答说,如果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应激事件中,建立错乱的条件反射是可能的,两种情感被混乱地投射到了相反的人身上。
当时俞晓红梦魇后疲惫的眼里满是血丝。“那为什么过去五年多了才开始弄混?”
司罕意会到她在说当年车祸的事。“你最近记忆发生偏差了?要约一个磁共振检查吗?不排除是生理因素导致的。”
没得到回答,司罕也没勉强,提醒了一句:“现在才出现这种情况,你可以想想,记忆是现在开始错的,还是当时就已经错了。”
俞晓红恍惚的目光骤然聚焦在司罕脸上。
司罕解释道:“在经历巨大创伤后,记忆可能会经过修饰变换,以一种你可以接受的或你希望的样子保留下来。人类的自愈能力不只体现在细胞层面,精神上也一样。有时候哪怕是欺骗你,记忆也想让你好过点,随着时间推移,创伤淡去,记忆回溯修正,也是常有的事。”
俞晓红愣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消化这些话:“你是说,我可能那时就把两个人记错了?”没等司罕回答,俞晓红就走了,把轮椅摇得飞快,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在那之后,俞晓红的病情出现反复,开始闹着要出院。
司罕回忆道:“从问出那个问题起,你开始躲我,直到出院。”
俞晓红沉默片刻后道:“我后来其实又去找过你,当时你在给一批实习警察做司法精神病鉴定的培训,你提到当事人只陈述主观事实。什么是主观事实?维多利亚时代,精神分析刚兴起时,一个女生经过分析师的治疗,回忆起儿时曾遭受过父亲的猥亵,将父亲控告上法庭,父亲申辩无效后入狱。十几年后,女生换了一个分析师,又做了一次治疗,发现当年‘回忆’起来的猥亵记忆,全都只是自己的幻想,根本从未发生过。而彼时,她的父亲已经含冤入狱十多年。这就是主观事实,她没有撒谎,她当时真的这么认为。时代律法的发展,精神分析的进步,女孩的个人成长,都不能为这十几年的牢狱之灾买单,证人出现主观事实上的谬误,是司法上常见的事。”
司罕回忆了下,是有这么回事,安乐的司法精神医学鉴定一直是他在做,但他没在课堂上见过俞晓红,她是因为这个才开始躲他的?
“这段话你记了这么久,你当时到底想起什么了?”司罕问。
俞晓红的声音很平淡:“六年前撞我的肇事司机很快落网了,是我亲手指认的。之后我经常会梦到那个场景,那辆车,车里的人,那人明明看到我摔倒了在求救,却还是撞了过来,从我身上碾过去,那张脸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可就在半年前,我梦里的那张脸,突然换了一个样子。”
司罕了然,怪不得她听了培训开始躲他了,她躲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你怀疑自己指认错了人,六年前的记忆是错的,现在修正了。你放走了真凶,而让无辜者入狱了?”
俞晓红的脸一下白了。“我当时明明看清楚了,他在撞向我之前停了十几秒,足够我记住他的长相,而且他是自首的,警方把他带来医院让我辨认,我一下就认出了,就是他在医院地下停车库撞的我,要不是有医生下班经过,我早就死在那儿了。”
司罕点头,语调缓慢而温和:“在一些创伤事件中,当事人会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凶手,其实没有,人的大脑运转只需要15瓦的能量,非常节能,甚至可以说懒惰,它每一秒接收到的信息高达4000亿比特,但最终能留下来的信息不足0.5%,人类总以为自己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但其实没有,我们经常活在记忆的骗局中。”
俞晓红蹙眉道:“可警方确认了撞我的车是他的,车胎上还有我的血迹,我又记得他的脸,他自己也承认了,所有证据都能对上,说明我没认错。”
司罕思忖片刻道:“他为什么撞你?”
“我当时也问了,我根本不认识他,和他也完全没交集,他为什么要害我。他不说话,只是对着我笑,警方说他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撞人是冲动犯罪。”
她笑了一下:“他们说这是无差别犯罪,我是恰好被他碰上了,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就问:‘那为什么是我?’那个肇事者说了当天唯一的一句话。他说:‘因为你倒霉。’”
俞晓红似乎又回到了和嫌疑人见面的那个下午。
当时她半瘫着,听到这个回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挺起上身扑了过去,想和他同归于尽,身上的管子掉了一地。警察和护士来扶摔在地上的她,她还在歇斯底里。护士说,失血这么多的人,怎么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怪兽似的。而那个撞了她的精神病患者,就那么好好站着,低头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坨碎肉,这个眼神,和车祸那天她看到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记错呢?
司罕问:“你梦里的脸换成谁的了?”
“救我的人,那个把我从停车库救上去的医生的脸。”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控制着呼吸道,“应该是搞错了,证据都对,那人又是个精神病患者,他冲动犯罪甚至不需要理由,而我的梦只是莫须有的东西……”
“你现在也是精神病患者。”司罕截断了她的话。
俞晓红哑然。
“如果你真觉得莫须有,就不会恐惧到立刻出院。你更相信现在记起来的是真的。”
俞晓红像是被瞬间抽空了力气。尽管她心里已经承认了——否则她不会出现在红日——可面对司罕,她总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告诉她,这只是她的病,她没有错让一个人含冤入狱。
听到这里,司罕也想起了一件事。六年前出过一起网上热议的案件,一个重度精神病患者驱车撞伤孕妇致胎死人残。每年有许多起类似的案件,唯独这起引起了大众关注,因为在庭审时嫌疑人说的一句话被人偷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
法官问他为什么要撞无辜的人,他说:“我以为她是一只猫。”
这句话让网民炸开了锅。有人说他完全没有自知力,幻觉太严重了,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有人说难道是猫就可以撞吗?为什么残忍得如此理所当然,因为他是精神病,就要为他的残忍开绿灯吗?有人说他满口谎话,是在为自己脱罪,人和猫哪里有半点相似之处?
后来这个案子怎么判的,司罕不知道,他当时在忙别的事,俞晓红也不是他的患者。出于对患者的保护,医院不会公开隐私,更不会理会蜂拥而来的记者,所以这件事在网上的热度很快就消退了。直到这会儿,司罕才后知后觉,当年那起舆论事件的当事人应该就是俞晓红。
“他是怎么定的刑?”司罕问。
激情犯罪在常人和精神病患者身上都会出现,区别只在于患者被激惹的原因更微小,反应却更过激。
从司法鉴定的角度来讲,如果作案人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当时不考虑俞晓红错认、有人替罪的情况,这个案子应该不属于激情犯罪,而是病理性动机犯罪——作案人因错觉、幻觉及妄想等病理性症状而产生了犯罪动机。这类案件通常是无预谋的,突然形成,有明确的攻击目标,且作案人认为自己的作案理由十分正当,是在自我保护或逃避侦查。
比如,作案人说以为看到的是一只猫,可能当时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那只猫在监听他的思维,要陷害他,猫的肚子里藏着毒,要去祸害世界,祸害某位当权者,所以必须杀了猫。精神分裂症患者通常存在严重的被迫害妄想,而其症状太过多样化。精神分裂症是出现违法犯罪行为可能性最大的重型精神病。
司罕粗略估计了一下,这个案子,起码要对作案人进行四种鉴定来判定其刑事责任能力——精神障碍类型、辨认能力、控制能力和做证能力,其中最重要的是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看他能否辨认出撞的是人还是猫,能否控制住撞向她的行为,有没有说谎。
俞晓红道:“判了两年有期徒刑。这场官司打到第二年才宣判,所以他前年才出狱。”
“两年?”
司罕记得交通肇事致人重伤逃逸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那人逃逸后还自首了,按法律,这判得不算轻。刑法规定了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行为时,不负刑事责任。精神分裂症患者多被判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和无责任。不过法律判决不是医学行为,怎么判、减免多少,还是法院根据案情来裁定的。也许是鉴定有问题,也许考虑了舆论,也许没判交通肇事,而是判了杀人未遂?
俞晓红道:“我当时咬定他是故意杀人未遂,他看到我了,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不可能是意外。我不管他是不是有病,他都该付出代价。警方虽然没拿到现场监控,但现场勘查结果能证明这点。他还有前科,他也当庭承认了是故意的,还在审判时大放厥词,重复描述撞向我的过程,毫无悔意,藐视法庭,最后就这么判了……我当时没细想,是记忆出错后才发现了矛盾,他是自首的,可在审判时又毫无悔意,好像巴不得被判刑。”
司罕推着她走慢了些。“不算矛盾,某些思维极端的患者可能会以作案为荣,自首是品尝胜利果实,法庭是他的表演舞台。即使他没作案,如果存在犯罪妄想或是被诱导了,也会出现自认作案的情况,精神分裂症患者会夸大妄想,扭曲事实,所以司法鉴定才是必要的,要鉴定被告人是否有诉讼能力和受审能力,口供可不可信。他的精神鉴定结果是什么?”
俞晓红的眼神黯淡下来。“鉴定人认为他没有刑事责任能力,是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伴随严重的刹车冲动控制障碍,所以在车撞向我时他才无法停止,他无法控制自己不踩油门。”
司罕一愣,表情变了:“刹车冲动控制障碍?”
“怎么了?”俞晓红沉浸在情绪里,却也明显感受到了司罕的语气变化。
轮椅停住了,司罕站定。
“没有这种病。”他看上去在笑,目光却是冷的,“司法上不会这么去鉴定。冲动控制障碍,是指对一种行为有无法控制的实施欲望,实施这种行为是为了满足病态冲动,缓解精神紧张感,而没有实际的动机和利益。它有非常多的亚型,普遍点的有冲动性购物、咬指甲癖、拔毛癖,甚至网络成瘾和重复自残也能算,它们本质上和强迫症有关,确实没人该为不停地咬指甲负责。”
“但当这种障碍出现在司法鉴定上,出现的亚型往往是间歇性攻击爆发障碍、病理性冲动纵火障碍、病理性冲动偷窃障碍、病理性冲动赌博障碍等屡教不改的恶性违法行为。”
“司法精神医学鉴定到目前为止,没有收录所谓刹车冲动控制障碍这种亚型,没人可以为无法控制不踩油门这种冲动行为去辩护,让它听着像是种单纯的强迫症机械性行为。”
“踩油门和咬指甲有本质的不同。当一个人清楚地知道面前站着人,他却疯狂踩了油门时,这就不是对踩油门这个机械行为的冲动了,而是指向了车前的这个人,指向了有对象参与的整体过程,指向了对这个人实施伤害行为的冲动。”
“这是对虐待的冲动。”
听到“虐待”两个字,俞晓红呼吸一窒,哽住了。
这几年,她偶尔也会被当年司法鉴定提交的“无责任能力”五个字影响。对方真的没责任吗?就只是因为她倒霉吗?所有知道她的车祸是一个精神病人造成的人,第一反应都是叹气和宽慰,而不是愤怒,甚至没有好奇——一块石头砸到了你,有什么可好奇的,还能怪石头吗?那是石头啊,没脑子的!连她的父母都是哭着数落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医院,去人少的停车库,碰上那样的家伙,甚至埋怨起她不该离婚。
“那样的家伙”,就是对那个肇事司机、对那场灾难的全部概括了,他们会辱骂石头,但没有人理解她。发现记忆出错后,这种观念更是如附骨之疽,她甚至可能冤枉了他……但司罕今天说这是虐待,是虐待,那不是石头,她也不是活该,对方就是在犯罪。
司罕嘲讽地一笑:“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是太过年轻的学科,年轻到好像什么人都能随便给它们添砖加瓦,造出新成员来,什么异常行为都能套上个现编的名词,摇身一变进教材了。但不是这样的,也不该如此。”
“即便哪天这个刹车冲动控制障碍真的被临床医学收录了,那也只是为了病理多样性研究,而不是给人性兜底的。家暴者不会因为有暴力冲动控制障碍而被免罪,肇事者也一样。记住,有冲动控制障碍,在司法鉴定上,基本都被判为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任何时候,遇到类似的事情,不要只想着找医生,先报警。”
俞晓红心绪起伏,做着深呼吸,压抑着奔腾的情绪。
而在另一侧楼梯的转角处,两人看不到的地方,一个女人已经泪流满面。
祝离背靠墙壁,不知道已经偷偷站了多久、听了多久。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哭也是无声的,如同在那个永远只有黑夜的家里哭过的每一次那样。她曾经认为最疯狂最惨烈的求救,就是无声的,就是不被听到的,像那幅油画《呐喊》一样,连画里的色彩都在尖叫,可画外人什么都听不到。
流了良久的泪,她缓缓抬起她那只震颤的手,在手机拨号键上,按下了三个数字。
走廊中,司罕对俞晓红道:“这司法鉴定有问题,我相信你当时是记错人了,你把当年发生的事都给我讲一遍,细节也不要漏掉,我要知道你是怎么把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坚定地认成肇事者,而真正的肇事者又是怎么从你记忆里退出的。你记起来的是你的主治医生,是吗?”
俞晓红点头:“是,我的手术就是他做的,是他把我从停车库救上去的。”
那天她是去做产检的,停完车下来就开始腹痛,没走几步就跌坐在地。她试图喊人帮忙,但附近没人,她停车的地方太偏了。这时她听到了汽车启动声,是一辆黑色轿车,她立刻向车里的人招手。她视力很好,能看出驾驶座上的人脸色不佳,似乎在生气,但她也顾不上会不会麻烦对方了,出声求救。
那人并没有反应,明明和她对上目光了,却视若无睹。在疼痛的恍惚中,她不由得感到一丝恶寒。这个人看她的眼神,让她想到上周生物课上的指导片里,解剖师看着手上的蛙的样子。但她没多想,注意力都在腹部。
紧接着,两个车头灯亮了起来,打到她身上。她用手去挡刺眼的光,心想这下对方总该看到她了。可几秒后,在指间的缝隙中,她却看到了恐怖的一幕,那辆车朝她冲过来了。
疼痛不是一下子上来的,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碾过去了。太快了,当她被车卷着翻滚停下来后,过了几秒钟,疼痛才开始出现。一重接一重,她当下就觉得自己烂掉了,神经和骨头都被捣成浆了,像那只被肢解成碎片的蛙,意识跳闸一样断了,漫长的时间里,只隐约感受到身体的颠簸。
她中途醒过几次,又昏迷了,清醒是在当天晚上,护士告诉她孩子没了,右小腿截肢了,她就疯了。护士给她打了镇静剂,之后两天也是如此,她根本无法清醒着。到第三天下午,警方把自首的肇事者带来让她辨认,这张脸仿佛拓印在她基因里了,和记忆里的完全重合,警方让她核对车的照片和信息后,把人又带走了。
之后她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主治医生对她很照顾,每天来看她好几次,每当她崩溃时都会赶来安抚。护士都说医生对她仁至义尽了,她也确实感激这份耐心,没有这个医生,或许她早在医院自杀了。
后来她坐着轮椅去出席了一次庭审,回来后她就开始出现幻肢痛,觉得截肢的腿还在,孩子也没有死。
身体调养好后,医院把她转到了安乐,学校那边也正式办了离职,她没再去参加后续的庭审。律师不让她去,说她现在也成了精神病患者,口供也需要做精神鉴定,可能会对判决不利。
一年后,判决下来了:被告赔偿部分医疗费和损失费,并处以两年有期徒刑。她恨极了,两年就抵过她被毁掉的一生了吗?
之后她常年梦魇,梦里都是那一天发生的事,那两道车头灯的灯光在梦里反复将她刺穿。可几年过去,某一天夜里,梦里那张冷漠残忍的司机的脸,突然变成了对她温和耐心的医生的脸。她吓醒了,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了,都开始做这么荒唐的梦了。可之后的每一夜的梦里,坐在车里朝她撞来的人都长着医生的脸,时间久了,她甚至开始忘记原来记忆里的司机的脸,就好像最初的记忆中,车里的男人就长着医生的脸。
司罕听完,问:“不考虑你梦里记起来的,你原本第一次见到这个医生是什么时候?”
“手术后的第三天晚上,警方带着肇事司机离开后,他来查房……”俞晓红停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不对,第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在手术车上,我迷迷糊糊醒来,正被医生护士包围着推进手术室,离我最近的是他,我紧紧拽住了他,他手都被我拽出血了。”
司罕道:“这是你意识还不清晰的时候,你意识清晰之后,第一次见他是在警方带肇事者来过之后,对吗?”
“对。”
“这不奇怪吗?你在手术当天晚上就醒了,他作为你的主治医生却在术后第三天才来看你,前两天为什么不来?术后每一天的生命体征都很关键。”
俞晓红一愣。是啊,前两天来查房的都是其他医生。
“他是要确保你见过那个肇事者了,确认你的反应,确认你指认了对方,不会再把他认出来,才敢露面的。”
俞晓红愕然,一时接不上话。
司罕道:“这就说明在那之前,你的记忆已经出错了。术后前两天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仔细想。”
俞晓红蹙眉回忆,好一会儿没出声,司罕也就安静等着。
片刻后,她抬头道:“在第二天晚上,有个女医生来过,说是警方派来给我做心理援助的,怕我经历了这样的事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你们聊了什么?”
俞晓红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跟她说话很舒服,那时候我也没心情聊天,又打了镇静剂,很快就睡过去了,她那天好像带了一张照片……”说到这里她一顿,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骇然,“我……我是被催眠了吗?”
司罕思忖着道:“不一定是催眠,我说过,大脑没这么靠谱,它靠极少的能量运行,筛选信息时会走捷径,倾向于接收你希望看到的信息,而人的短时记忆只能保存4到7个细节,再多就会发生混淆,大脑预设的捷径模式会选取新信息来覆盖,甚至捏造记忆来纠正混淆。你最初记住的那张脸,本就是信息不足、可以被混淆的,这也可以称作记忆污染。”
见俞晓红似乎没跟上,司罕举例道:“‘二战’时期,据说希特勒用了六个替身,但把照片放到人脸旁边比对,都没人发现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还有英格兰著名的焚烧《圣经》事件,那一千本《圣经》里的第七诫‘不可奸淫’,漏掉了‘不可’两个字,英格兰国教在出版前请了许多专业人士来校验,他们却集体把这么明显的错误遗漏了。人的大脑只相信人所期待看到的。”
“九一一事件,当天只直播了第二架飞机撞向双子塔的过程,第一架飞机撞塔的过程是第二天转播的,却有73%的人报告自己当天看到了第一架飞机撞塔过程的电视直播,这些人里甚至包括布什总统。夸张点的,还有人存在前世记忆,‘二战’时期美国的一个将军乔治·巴顿,清楚记得他在恺撒大帝时期的战斗,记得他在拿破仑手下服役过,甚至有史前时代的记忆,他用长矛射过猛犸象,他相信轮回,认为自己有数千年的军事经验。”
“像这样觉得自己没喝孟婆汤的人很多,”司罕开玩笑道,“不提政治作用,乔治·巴顿不是凭空捏造的记忆,他在军校和战场上深入研究并模拟过这些历史战争,对细节太熟悉了,记忆就可能把他自己也放了进去。历史上很多事件都涉及记忆的骗局,证明人类大脑存在缺陷,会虚构记忆,心理学家认为这取决于大脑如何处理细节,更改极小的一个细节,就会得出一份错误的记忆。”
他看向俞晓红道:“你当时的情况,救你的人和害你的人是同一个,这会使你产生巨大的心理冲突,恨和感激不能共存在一个对象身上,大脑为了你好,开启了自动纠正。只要这个女医生稍加暗示,更改细节,占掉这两个冲突位置中的一个,让医生继续占据救你的位置,而她提供的照片占据害你的位置,你的心理冲突平衡了,记忆就会妥协于这种平衡。这很简单,不用催眠,只需要给你看照片。”
俞晓红听得恍惚不已,半天才道:“所以那个女医生是坏人吗?”
那不然呢?司罕刚打算编两句话安抚一下她,却听俞晓红道:“可是我在安乐也见过她。”
司罕一愣:“安乐?”
“给肇事者做精神鉴定的好像也是她,就是她诊断出肇事者有刹车冲动控制障碍的。”俞晓红蹙眉继续道。
司罕看似如常的面色下情绪涌动:“你在安乐什么时候见过她,她和你说了什么?”
俞晓红答道:“她应该不是安乐的医生,我只见过那一次,就在大半年前,某天夜里,她来我的病房,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记忆有没有出现错乱。那时我还没想起司机真正的脸,以为只是换了个医生来督导查房……现在想来,就是她来问过之后,我的梦开始变化了。”
“具体是哪一天你记得吗?”
俞晓红蹙眉想了会儿,道:“具体记不清了,是在十月下旬。”
司罕思索片刻,道:“去年十月下旬安乐有书法活动,从二十日到二十六日,那几天你的病房里也挂了自己写的书法,墨香浓郁,每晚都要开一会儿窗通风,她来的时候有没有参观?和她聊天时,有没有风吹过,有没有墨的味道?”
俞晓红跟着司罕轻缓而规律的声音回忆:“没有,那晚窗是关着的,没有风,也没有挂着书法,她进来时哪里都没看。”
不在书法活动期,那要么是在二十七日到月底之间,要么是在二十日之前,而俞晓红来问他梦境的事是在十一月初。
“她找过你之后到你来问我,隔了多久?”
“一周左右。”
“那她出现就是在二十七日到月底之间,”司罕道,“你那晚夜宵喝的是什么汤?安乐向来周末是甜汤,工作日是咸汤,甜汤抢的人多,你会比平常晚点出去,因为坐着轮椅,不方便跟人挤,那么你喝到的一定是冷冷的汤底,还有些腻得没化开的糖。”
俞晓红的目光逐渐清明。“甜汤,对,那天是甜汤。我记得她来的时候,我在漱口,因为喝汤喝得难受,她还给我递了纸巾。”
司罕不再问了。甜汤,周末,他打开的手机日历上,二十七日到三十一日之间,只有二十七日是周末,会有甜汤。
他不动声色地打开上了密码的手机备忘录,里面记录着两种颜色的日期,有黑色和红色,他缓慢往上滑,目光停在一个黑色的日期上——十月二十七日。
去年十月二十七日那天夜里,他查完房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张鹅黄色的正方形纸片。
纸片上写着一句话:你有刹车冲动控制障碍。
他拿起来看了会儿,拉开抽屉,把纸片扔了进去。抽屉里,有几十张一样的鹅黄色纸片,上面写着不同的话,但那些笔迹都出自同一个人,和那天从顾问骞那辆悍马的暗格里掉下来的空信封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她那天是来安乐找他,顺便给俞晓红解除了记忆暗示,还是特地来找俞晓红,顺便找了他呢?
司罕沉默片刻,收起手机,看向俞晓红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来红日?”
俞晓红一顿,移开了目光,良久才坦承道:“我收到一张匿名字条,上面说当年害我的人就在红日,这个人还偷走了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字条在哪里?”
“家里。”
“鹅黄色,正方形的吗?”
俞晓红瞪大了眼睛,骇然道:“你怎么知道……是你给我的吗?”
司罕没说话,关于字条和它的主人,她知道得越少越好。这份沉默却让俞晓红误以为他是默认了,她抓住他疯狂质问:“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告诉我真相。”
司罕任她抓着,只是低头看着她问:“你不是已经找到字条上说的人了吗?”
俞晓红僵住,神情恍惚地放开了司罕。
轮椅又被推了起来,两人都沉默着,身边晃过一扇扇红白黑的门。走到走廊尽头时,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等他们,长发如墨,凤眸清秀,安静笑着,腼腆地从司罕手中接过轮椅。孙海华推着俞晓红走远了,无法开口说话的她,用单手轻轻比画着,和俞晓红聊起什么趣事。轮椅上的女人本来一脸愁云,听着听着,不自觉也笑了起来。
空荡荡的二楼走廊,从另一侧楼梯转角处走出一个人。
祝离的泪已经干了,泪痕黏附在粗糙的皮肤上,像戈壁中两道半死不活的河床。手机还停在拨号界面,上面是三个数字,她看着三人消失的方向,点了拨打,电话很快接通了。
“你好,我要自首,六年前我遭人胁迫,删除了一起案子的重要监控证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