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躯体形式障碍《精神病预后档案:从遗弃中诞生》|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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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预后档案:从遗弃中诞生》第二单元 红日
01 躯体形式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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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罕低头看了看档案上的地址,再抬头看看这地方,确认了几次,“哇”了一声,道:“真有创意。”

顾问骞的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这地方能做社区精神互助中心?”

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拆迁的废弃游乐场,里面的东西拆得差不多了,就剩个鬼屋没动。这鬼屋是栋两层高的废楼,不知为何没拆,看这地基,估计是动起来麻烦,就留着了。游乐场离住宅区不远,毗邻十多个中低档小区,不知哪位人才,在游乐场拆迁后,把里面留下的这个鬼屋造成了一个社区精神互助中心。连这互助中心的招牌,都是把原本的“鬼屋”二字拆除了,剩左半边的“红日”二字,保留了贴合鬼屋娱乐性质的搞怪字体。如今字上的磨损破旧,看着都像是为了契合字体故意为之,而“红日”右边四个不搭调的正楷字样的“互助中心”,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勉强把招牌补齐了。

这个精神互助中心,从选址到招牌,整个透着一股不伦不类的气息。而他们此次要追踪的预后患者,就在这个红日互助中心。

患者名叫俞晓红,三十五岁,出院大半年了。据了解,俞晓红从安乐精神病院出院后,似乎无法完全脱离治疗生活,选择了加入社区的精神互助小组。他们得到的地址就是这里。他们要在这里获取俞晓红出院后的社会情况,探查她的社会适应程度、病症复发率、社会功能恢复情况等,做详细的追踪记录。

司罕的眼弯成了弥勒眼,左耳的黑色耳钉随着仰头的姿势微动,显然他对这个看似不成体统的门面是感兴趣的。“可能……艺术治疗?”

顾问骞确认了地址便去停车,让司罕先进去,这地方连车位都难找。司罕上前打算叫门——他先研究了一会儿哪里是正门。

这个互助中心竟然有三扇门,颜色还不一样。

红色的门上写着“怒”,白色的门上写着“哀”,黑色的门上写着“惧”,似乎是要来者必须选一扇门进去,不知道是鬼屋原本的设计,还是改成互助中心后才专门设立的。

司罕咂摸了一下,刚打算选一扇进,就有人出来了,从黑色的惧门后面。

出来的人是个护工,男的,身材高挑纤细,盘着一头已经掉色的红发。盘发的簪子很长,戳出头顶,粗看去像根折断的枯枝。他眼尾处有个很小的文身,看不清样子,像是洗过的,乍看还以为是泪痣。他掏出烟正打算点火,看到外面站着的司罕,一愣,低声“啧”了一声,收起了打火机,问:“什么病啊,介绍人是谁?”

“介绍人?”

“我们这儿只收介绍过来的。”男护工不耐烦地摩挲着手指,模仿着打火机的开合,似乎想赶紧把人打发走,好重新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这里不是开放给社区的吗?”

男护工蹙眉道:“你管呢,规矩就是这么定的,赶紧报介绍人名字,没有就走,别耽误我正事。”他的正事大概就是溜出来抽烟,还克制着没当着潜在访客的面抽,也不知道算敬业还是渎职。

司罕道:“介绍人是俞晓红。”

男护工停下手指的摩挲,狐疑地看向他。“俞姐?她才来了半年,没资格开介绍信……你诈我呢。”

司罕弯了弯眉眼道:“别这么防备,我们算是同行。”他把工作证亮了出来,说是安乐精神病院的精神科医师,来做预后患者的追踪回访,回访对象是俞晓红。

男护工的脸沉了下来,用目光罩住面前这个笑盈盈的医生,打火机重新回到手里,嘴里叼上点燃的烟,吸了一口,毫不顾忌地吐出烟。“甭想了,赶紧走,红日拒绝访客。”

司罕退后了一步,还是吸了点烟进去。如果说先前这个男护工对司罕只是不耐烦,那么听完司罕的来意,他的态度就变成了厌恶,行为相当冒犯。而这转变,好像是从听到“安乐”两个字开始的。

司罕也没生气,在烟雾缭绕中和善道:“你要不回去问问,兴许你上司不拒绝访客。有很多互助中心请我,我都没空去呢,我不告诉他你摸鱼抽烟。”

男护工的面色更难看了,饶是司罕怎么说都不放行,似乎铁了心,大有再不走就拿扫把赶人的意思。

“在吵什么?怎么还没进去?”顾问骞停完车过来了。

司罕摊手道:“这门神不让。”

他正要转述刚才的场景,就听一个诧异的声音响起:“顾警官?”

顾问骞一顿,看向红日的这位盘发“门神”,似乎是好一会儿才认出来,点了下头。

司罕看了看那先前还宛如哪吒闹海,此刻却一脸温驯的男护工,心道:得,能进去了。

这个男护工叫樊秋水。托顾问骞的福,越过了介绍信这环,樊秋水带他们进了红日互助中心,去见这里的组长,也就是红日的创立者,徐奔。

樊秋水似乎是顾问骞之前在警局经办案子的涉案人员,这也只是司罕从两人模糊的三言两语里猜的,顾问骞只字未提。

红日的内部,倒是没有外部那么破旧阴森,保留了鬼屋先前的水泥墙、水泥地,但设置了不少温馨元素,比如照片墙、表彰墙、活动墙。司罕看到活动墙上写着“周六坦白局”,今天就是周六。

樊秋水带他们上了二楼。从外部看,这栋鬼屋的占地面积其实不大,但在里面走,路程却不短。红日应该是保留了之前鬼屋的障碍设置,房间多,通路复杂,能看出已经尽可能凿大了一些房间的连接口,但走起来还是费事,迷宫似的。第一次进来的人,估计没法记下返回的路,毕竟标识都没贴一个。

“患者没在里面走丢过吗?”司罕问。

樊秋水没理会,顾问骞重复了一遍,他才道:“丢能丢哪儿去,就这么点地方,红日整个都是活动室,就当是给患者做记忆训练了。”

坦白室在二楼的尽头,门是黑色的。红日里除了水泥,只有门是有鲜明颜色的,红白黑三色纯色,和那三扇大门相对应。

樊秋水敲了门进去,让他们在外面等。

两人安静地等着,没一会儿,顾问骞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司罕饶有兴致道:“你要是做卧底,就这么会儿,碰到个人就给你揭穿了。”

顾问骞没应声,似乎并不在意,片刻后,忽然道:“我要是做卧底,这个人在我到这里之前,已经离职了。”

司罕一挑眉,对他毫不避讳的态度稍有讶异,随即拍了拍手,笑眯眯道:“顾警官看起来广结好友的样子,那要离职的人有点多。”

顾问骞瞥他一眼道:“不及你多。那小子你断奶成功了?”

司罕挑事的气势瞬间蔫了。顾问骞说的是周焦。

洋葱游戏事件之后,周焦就赖上了司罕,总是偷偷跟着他们出任务。被顾问骞严令禁止后,周焦甚至定位了司罕的手机,无论他在哪儿都能找到。

周焦辍学了,家里没监护人,只有一条狗,自由时间不要太多。他又是个IT天才,防不胜防,司罕一个头两个大,这孩子看着沉默寡言斯斯文文,怎么全点了赖皮属性?现在他们出行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着被跟,及时把那倒三角眼的小孩揪着脖子逮回家。

“只能说明这小孩的内心世界是真空虚。”司罕讪讪道。

坦白室的门开了,出来了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仪表干净,书生气质,头发也梳得齐整,是让人容易心生好感的类型。男人见着他们就笑着问好,介绍自己是红日的组长徐奔,樊秋水跟在他身后出来,再往里是红日的患者成员,正围成一圈坐着,好奇又不满地朝门口看来。应该是那坦白局进行到一半被打扰了。

徐奔关上了门,对他们道:“情况我听秋水说了,你们是从安乐来的是吧,大医院啊,还请你们多指导指导。”

司罕道:“徐组客气了,您这里置办得这么有创造性,该安乐向您讨教才是。”

徐奔苦笑:“哪里的话,我这也是没办法,就这么个地方,物尽其用罢了。你们是来找小俞的吧,她去医院了,腿伤复查,下午会过来的,你们方便的话可以等一等。”

“那打扰了,”司罕瞥了眼门,“您去忙吧,不用管我们了。”

徐奔交代樊秋水把两人带去会客室,送点茶水,便又匆忙进了坦白室,门关得很快。

说是会客室,其实只是一个小房间,白色的门,毛坯房间里除了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墙上一面白色的钟,什么都没有,看得出这里相当拮据。

两人在会客室里等了四十五分钟,徐奔才结束坦白局过来了。

司罕提出要俞晓红在这里的病历,徐奔带他们去档案室拿,又是一阵走迷宫般的穿行。路上两人问起介绍人的事:一个社区的互助中心为什么还需要介绍人才能进来?

徐奔一脸有苦难言:“要介绍人,是因为有些患者的家属会恶意举报这里,警方可能会视作聚众集会找来,已经有过好几次了。”

红日的成立可以说历经诸多磨难,当年这个游乐场被拆迁之后,有个买家买下了这块地,要造一个生物工程的工厂,但遭到了周边社区群众以环境噪声污染为由的联合抵制,闹去了区政府,反响不小。于是国土资源局迟迟没批下项目用地预审书,一来二去,地没开发成,双方就开始破罐破摔,看谁拖得过谁。

徐奔觉得这地空着可惜,便向几方打点申请,拿下了一个精神病补助的政府社区项目,才把这一栋鬼屋暂时批了下来,做互助中心。照理说也没碍着谁,买家和住宅区民众该拖拖该闹闹,他只是把中间的时间利用起来,随时准备着哪天双方谈妥了这里就倒闭。

但红日逐渐有了来访者,都是些附近社区里没有住院的精神病患者。有些家属就开始上门举报,说这里拐骗老人,不正规。群众对精神互助的认知还比较落后,小区间离得又近,大家惧怕流言蜚语,唯恐被传家人有病。

红日不收费,日常运营只靠政府补贴和访客自愿提供的活动基金。精神互助小组在国内是一个相对新兴的概念,它本质上是一个患者联盟,患者们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彼此监督帮助,更广为人知的此类互助团体有戒酒互助组、戒烟戒毒互助组、性侵害幸存者互助组等。

徐奔能申请到一个固定地点作为互助中心,是一种保障,很多互助小组都是在频繁更换地点的不稳定状况中解散的。红日靠着政府那点微薄且随时可能收回的补助,艰难运营,还三番五次被人举报,只能小心地实行“会员制”,通过介绍人保证来访者的可靠性——了解互助小组的本质,不会被家人举报,愿意为小组提供最低限度的活动经费。

徐奔倒了一通苦水,全篇听下来就一个“穷”字,还旁敲侧击打听了安乐有没有相关的“扶贫”项目可以对接。

司罕失笑道:“不是我不想帮,巧了不是,我目前的岗位负责的就是安乐的贫困项目。”潜台词是他也需要扶贫呢。

预后追踪项目就是安乐精神病院的废弃项目,安乐找个借口把两人打发出来而已,要不是之前在医师岗位时有积蓄,这点工资在果腹之余,只够顾问骞见天儿跑的悍马的油钱。

徐奔哑然,上下扫了眼司罕和顾问骞,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拿到俞晓红的病历后,司罕翻了翻道:“这么细啊,都比得上安乐了。”

“也就能在这事上下功夫了,纸倒是不缺。”

返回的路上,在满是红白黑三色门的复杂通路里,司罕问道:“这里有怒门、哀门、惧门,为什么没有喜门?”喜、怒、哀、惧,是人类四种最原始的情绪,看红日入口那三色门上的字,他以为徐奔是以此为根据划分的门。

徐奔一愣,一时没跟上这位医师跳跃的思维,反应了会儿才道:“鬼屋入口原本就有三扇大门,颜色和字是我弄上去的,提前让访客对自我有个认知梳理,明确是什么情绪主导他们来到这儿的。看每次来,选择的情绪门会不会有变化,给他们锚定一个情绪氛围,治疗效率会更高。而且三扇门也够用了,”他笑了笑,“喜的人,会来这种地方吗?”

司罕没应,而是问:“那如果患者的状况改善,情绪变好了,来告别这个互助组时,他们从什么门入,从什么门出?”

徐奔又是一顿,脚步有些僵硬。

司罕继续说:“再添加一个无情绪通道,或者把进门和出门的情绪设置成相反的,会更好一些。都是负面情绪,门又这么大,会对来访者有暗示作用,使其被束缚在自己选择的情绪氛围中。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建议,您已经做得挺多了。”

徐奔朝前走着,没出声,步子踏在空旷的水泥地上有混响。走了几步后,他回头朝司罕笑道:“您说得有道理,我回头就这么改。”

下午,俞晓红来了,她坐在轮椅上,一边的小腿裤管空荡荡的。她只有一条左腿。俞晓红早年因为一场车祸,右腿膝盖以下截肢了。

她气色不错,之前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养出了些肉。及肩中短黑发平顺地垂着,眉眼看着很温和,让人想象不出她支着一条腿歇斯底里时的模样。在车祸之前,她是个中学老师,出车祸后她就离职了,一直在住院。

此刻俞晓红的腿上搭着一条毯子,遮盖了断肢。她右手随意地放在右腿末端处,左手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只小玻璃装饰瓶,瓶里是白色的晶体状粉末。她显然已经从徐奔那里知道了二人的来意,在看到司罕时,俞晓红稍一顿,露出笑意:“是您啊。”

司罕弯下身体,视线和她保持齐平,也笑道:“好久不见,最近右腿还在痛吗?”

放在断肢处的手轻轻掸了掸毯子,俞晓红垂目轻声道:“不痛了。”

安乐给俞晓红做出的精神病诊断是躯体转换障碍——幻肢痛。她总觉得她截肢失去的这条右小腿一直在痛。

躯体转换障碍,是指患者在没有明确器质性病变的情况下,产生了躯体上的症状。这是一种由心理冲突引起的症状,比如毫无缘由的瘫痪、失语、触感丧失、抽搐等。躯体转换障碍的核心是一种被压抑的潜意识冲突,在身体上寻求获得表征的精神疾病。

司罕通常和患者解释时,会说这是身体成了表现心理症结的舞台。

部分截肢的伤残患者,会出现幻肢痛的现象,他们觉得被截肢的部位依然存在,并会感受到持续性疼痛,而药物治疗无效。医学上将幻肢痛和大脑皮质功能重组联系在一起,将其归为神经病理性疼痛。而俞晓红之所以从普通三甲医院转到了精神病院,是因为她的情况超出了一般幻肢痛的范畴——她认为她失去的那条腿不仅存在,并且是活着的。

她还给她的那条幻肢取了个名字,叫它“乐乐”,经常和那条幻肢对话。

被送到安乐后,她被诊断为躯体转换障碍伴随精神分裂症。幻觉严重,在维持药物治疗的基础上,她的幻肢痛被诊断为更多是心因性的,一直不见好,她经常会突然疯魔般地哭喊:“乐乐好痛!乐乐好痛!”偶尔还会把早餐豆浆倒在幻肢上,洒一地。护士让她认清现实——乐乐不存在,这条腿已经没了。俞晓红却趴到地上,强行用断肢去蹭豆浆。

司罕并不是俞晓红的主治医生,他们认识是一次偶然。

那天俞晓红又在病区发作,司罕是查房医生,截住了操纵轮椅摔下楼梯的俞晓红。司罕看她抱着不存在的右小腿跌在地上失神说着什么,凑近了才听到她在唱歌,唱歌给幻肢听。

司罕阻止了要把她五花大绑回去的护士,双手接过她抱着的“右小腿”,虚空按了按,像诊断真实的腿部那般问她这里痛吗?这里呢?

俞晓红煞有介事地随着司罕手的移动回答。司罕虚空按了一会儿,下判断道:“乐乐没事,它现在需要休息,你再乱跑,乐乐会更痛。”

俞晓红安静下来,被护士抬回了轮椅上,司罕则一路弯着腰,虚空抱着她“受伤”的“右小腿”,把她送回了病房。那之后,但凡司罕查房,俞晓红总会和他聊几句。

俞晓红出院时,顾问骞刚在重症男病房扎根,没怎么见过她。此时他也只是站在边上听司罕和她闲聊般地询问近况。俞晓红很配合,有问必答,言谈间感觉恢复得不错。

顾问骞没看俞晓红,目光随意地打量着红日内部。四面都是曲折复杂的通道。

他们是在徐奔推着俞晓红过来的路上相遇的,这里是一楼的中心区域,房间的分布很不规则,他的视线只能透过曲折的通道,看到远近不同范围的半扇单色房间门。

他看起来像是对身旁的对话心不在焉,脑子里却交替生成着俞晓红不同的声纹——声波波形图、基频曲线、三维窄带谱图、光标间功率谱……这不需要他付出多少意志,它更像个被动技能,接收到声音就会触发,他又关不掉耳朵。

每个人的声纹都不同。语音是由发音器官的生理结构和它的运动形态决定的,不同人的发音习惯有器质性差异,当语音在空气中传播时,又有音质、音高、音强、音长的声学差异,这些都为司法实践提供了声纹鉴定的依据。

顾问骞在受训之初,除了要系统性掌握语音学、声学、各地方言和外语,那个人还在他面前摆满了声谱仪、智能声纹鉴定站、声纹数据库识别系统等。在那个黑屋子里,他必须从诸多声纹中分辨出那些声纹特征稳定性高、区分价值高的语音特征,比如嗓音起始时间、辅音过零率、辅音浊化、音渡特征、共振峰特性、韵律特性等。

他还是个孩子时,在巨量的训练中,声音在他的概念里就和声纹建立了根深蒂固的条件反射,他听到的声音是声纹化的。

此时俞晓红的基频曲线就不太自然,有些刻意,她在压低字词的音调,尽量显得平稳。看来她的幻肢痛没有好转。

听着听着,脑子里的声纹不知何时换了对象,换成了司罕的。

一个人在不同情境下的声纹特征会有差异,司罕的差异很小,他此刻和俞晓红讲话时,窄带谱图里的共振峰,谐波线鳞次栉比,从基频起向上排列,色彩浓郁,一路听下去,像走在一条林立着迷幻的高楼大厦的赛博街道,顾问骞能想象到一个接近理想的谐振腔体,声道的谐振频率复杂却分明,转成宽带谱图,谐波线就变成了游弋在模糊水帘后的神秘生物,走势有着流线型的不规则弧度,司罕声纹里的韵律特性倒是稳定,振幅曲线、基频曲线和过零率曲线交织着,它们蜿蜒并行,像平稳的潮汐,这种韵律,人应该会很喜欢听他说话。

可潮汐怎么会平稳?顾问骞为自己联想的画面困惑。不是平稳,他感受到的或许是一种规律性,潮汐的规律,汹涌的不可抗力下温驯的规律。规律,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司罕,这个词真的跟这浑不论的家伙有关系?

走神间,顾问骞在红日里游移的目光停顿了一下,他看到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站在不远处一个房间门口,门是黑色的。她探出了半个身体,正在看着他。

一瞬间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红日内部的复杂结构会让人产生视觉疲劳,那扇黑门以他此刻的角度,也只能看到半扇,那女孩恰好站在那半扇门的位置。他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起站在那儿的,前面还有好几扇红色、白色、黑色的房门,如果她此时立刻关门消失,他或许都不能第一时间确定她刚才站在哪扇门的位置。

女孩看着跟周焦差不多大,既然出现在这里,应该也是社区的精神病患者,这么小就找来互助组了?

在接触到他的视线后,女孩没有闪避,继续与他对视着。她的目光里有种蒙昧的直白,难以言喻,硬要说,像是未开化的夏娃看着蛇的表情。

顾问骞想细瞧过去时,徐奔走过,挡住了视线。再看过去,女孩不见了,黑色的门关上了。

司罕获得了一份看起来是高分的回访报告。俞晓红出院后一切都挺好,状态、人际关系都在恢复,而这看起来是红日的功劳,她还在这里收获了友谊。

正聊着,远处一瘸一拐走来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一头褐色的荷叶头短鬈发,宽额窄面,很精干的长相,斜背着一个红色的桶状大包。她面色略显苍白,呼吸似乎不畅,身体有些肿胀,手在不正常地震颤着。短短一段路她走得很艰难,仿佛每一步都在忍受难以承受的剧痛,表情里却有股充沛利落的劲。

“晓红,腿看完啦,怎么样?哎哟,你来的这个时间,我们坦白局刚刚结束,早点来你还能听上一两个。”

俞晓红笑笑,目光落在她震颤的手上。“我没事,你手怎么了?”

女人一脸晦气道:“别提了呀,刚刚坦白局上有人犯癫痫了,抖得跟马达似的。”

俞晓红有些无奈,抓过女人震颤的手按了按。“你这又要多久。”

女人的注意力却转到了司罕和顾问骞身上,她来回打量,用眼神询问着徐奔。

徐奔给双方介绍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描述女人,半晌道:“她叫祝离,躯体化障碍,是个……是个全职患者。”

司罕一顿,全职患者?

徐奔还没来得及解释,祝离就接过话头自己说了起来。

她早年是三甲医院的护士,她患上的躯体化障碍比较特殊,她身上同时存在好几种“病”:吞咽困难、神经性腹泻、上下关节转移性疼痛、慢性尿路感染、无端腿瘸等等。她患上了她在三甲医院接待过的所有患者的疾病,生活非常痛苦,她背着的那个红色桶状大包里全是她要吃的药,里面还放了一本笔记,专门记录她的患病日期和病症。

祝离一直怀疑自己感染了一种没有人能诊断出来的凶猛病毒,这种病毒在她身上变换着位置搞破坏。今天挪到肚子,肚子就坏了;明天挪到喉咙,喉咙就坏了。

司罕记得这个病例,因为比较特殊,当时来总院门诊时他就听说过,医学诊断结果只有轻微的肠炎,没有其他显著器质性病变,后来这个病患没有选择总院,而是入住了分院,并且很快就出院了,没想到是来了红日。

祝离的全职患者状态让她无法再做护士的工作,她便辞职来到社区精神互助中心做义工。她时而是护士,时而是患者,偶尔也会“感染”互助小组里其他患者的症状。

她在红日有个外号,叫祝丁,因为她的发病时间通常在下午,对应《马丁的早晨》,她则是“祝离的下午”。谁也不知道她在哪个下午又会突然“感染”上谁的症状。

祝离的生活重心就是她的疾病,她逢人便聊自己千奇百怪的症状,好像没了症状,她就无法和人交流了一样。这不,听说司罕和顾问骞是安乐来的,她立刻拉着司罕展示她刚刚得的病——震颤的手,露出胯部展示她自觉突出的腰椎。和司罕聊着,祝离还不忘带俞晓红一起,对她道:“正好,海华晚点也过来,晚饭上我家吃去呀,也有几天没见小空了。”

祝离提到的孙海华,和祝离一样,也是俞晓红在红日交到的朋友,三人是在红日结识的,祝离称她们是铁三角。孙海华的症状是间歇性失语,喉咙没有任何病理性问题,但就是会间歇性突然无法讲话。

患病前,孙海华是一个大型商场的播音员,但她的间歇性失语症和工作性质冲突了,经常无法播报,便被调到了仓库做不怎么需要讲话的商品分管员。

三人同为患有躯体障碍的单身中年女性,有共同话题,又投缘,便在红日一见如故成了朋友,互相帮助。三人里孙海华最小,是唯一一个有孩子的,孩子叫小空,今年六岁,常来红日。孙海华单身养育孩子,必须有工作收入,她忙的时候,俞晓红和祝离都会帮她照看小空。

聊了许久后,徐奔邀请司罕和顾问骞参观红日,话里话外还盘算着薅安乐的羊毛。但司罕惯会打太极,一来二去,徐奔什么承诺也没捞着。

顾问骞留意了下先前那个女孩探出身体的黑色房门,发现已经上锁了,电子锁,整个红日的房间,只有这一间的房门锁着。

在经过它许久后,顾问骞不经意地问了句:“红日可以住人吗?”

正忙着和司罕扯闲篇的徐奔听到,一顿,道:“不住人,这里不是医院,患者们都回家的。”

即将结束这次追踪回访时,已经快下午六点了,他们见到了赶来的孙海华。

孙海华的长相有些出乎意料,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骨和鼻梁偏高,有种异域风情,一双纤长的凤眼又把英气的骨相融得柔和,小家碧玉的气质,看着像是还不到三十岁,实际年龄则是三十二岁。她见到人时有些内向羞怯,没有说话,现在正是她的间歇性失语期,她平常工作忙,也只有发病时才会来红日。

她是带着小空来的,小男孩也挺文静的,但似乎有些怕俞晓红,不自觉地盯着她空荡荡的右小腿。俞晓红便把毯子再放低点,完全遮住剩下的那条腿,再若无其事地和母子俩聊天。

徐奔招呼这铁三角留下吃饭,被祝离“哧”了一声,让他别抢她的活计。徐奔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从前台拿来水果冻给小空吃,小空下意识想接,但忍住了,抬头看了看妈妈。孙海华没什么表示,小空却没敢再伸手,又退到了妈妈身后。孙海华眉目恬静地朝徐奔比画了一下,她经常讲不出话,自学了一点手语。

顾问骞的目光朝男孩脸上移了移,突然觉得耳边一热,见司罕又站没站相地歪在墙上,就差搭他肩上了。“她说的什么?”

顾问骞把头挪开一点,瞥司罕一眼,似是在问怎么就认定他会手语。

“碰碰运气呗,顾警官看起来无所不能。”司罕眼都不眨一下。

没吃这虚情假意的马屁,把司罕推开,顾问骞翻译道:“孩子有蛀牙,不能吃甜的。”

三个女人在红日待到晚上七点多,去祝离家吃饭了。徐奔留安乐来的两人吃饭,又被婉拒了。

徐奔苦笑道:“得,秋水的饭菜是多做了。”

“没事,我明天来蹭,我不介意吃隔夜饭。”

徐奔一顿,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们明天还来?”

顾问骞也看了司罕一眼,似乎也是才知道明天还得来。今天的回访已经做得很详细了,俞晓红这个患者的个人状况和她出院后的主要活动场所都采集了,患者也很配合,得到的答案看起来也不错,按说可以交差了。

司罕拍了拍徐奔的肩,叹气道:“贫困项目就是这样,理解一下,哪怕做样子,预后追踪也得做个两三天的,不然我们的工资也得打折扣啊。”

徐奔一时没说话,随即笑笑。“理解的,大医院嘛,流程总归要走的,你们能多来也是好事,给我提提意见,就是患者可能不大喜欢陌生人总在,您知道的,这种互助联盟的隐私性、排外性都比较严重……”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司罕,没得到任何回应,半晌才继续道,“行,我跟他们说说,配合领导工作。”

“麻烦您了。”司罕笑眯眯的。

两人离开时,樊秋水来送客。他身上还系着围裙,硬给顾问骞塞了点瓜果,向顾问骞道了别就回厨房去了,没给司罕一点眼神。这不大不小一个互助中心,就他一个正式护工,厨师和清洁工的工作他也都包揽了,忙得很。

顾问骞提着那瓜果快溢出来的红色马甲袋,尴尬地杵在门口,配上红日不伦不类的鬼屋背景,有种搞笑漫画感。司罕溜达过去,从袋子里摸出一个梨,当着他的面啃了一口,快得顾问骞都来不及阻止。

“还挺甜,你不要?那给我。”

司罕说着就去提那袋子,被顾问骞躲开了。“你倒是脸皮厚,人家都不待见你。”

司罕又咬了一口,汁水溅了顾问骞一脸。“你也看出来他不待见我了,他为什么不待见我?”

顾问骞嫌恶地擦擦脸,站得离司罕远了点。“我怎么知道,翻翻你得罪的人的名单。”

司罕道:“没可能啊,他这么显眼,我要是得罪过,一准记得。”

顾问骞懒得跟他扯皮,转身出门,走了几步却发现司罕没跟上来,回头看,见他就这么啃着梨站在原地看着自己。顾问骞旋即明白过来,他是想看自己从哪扇门出去。面前的三扇门和进来时的一样,红白黑,对应着怒哀惧。可真行,这位精神科医师,工作还不忘了探究同事的心理。

顾问骞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被塞瓜果而局促的心态瞬间消散了,他脚步不停,笔直地朝着离他最近的门走了出去,让人看不出是因为顺脚还是别的。

白色的门。司罕看着那背影,若有所思地弯了弯眼睛,从红色的门出去了。

路上,红色悍马里气氛莫名拧巴,还是司罕先开的口,带着种欠揍的顺毛态度,聊起明天再过来的事:“你不觉得巧吗?总共碰上三个患者,三个全是躯体形式障碍患者。”

顾问骞不太想理他:“她们是朋友,同类症状的患者彼此吸引也不奇怪。”

司罕道:“不止这三个,我翻病历的时候看了,红日的患者,全是躯体形式障碍患者。”

顾问骞一顿,想到了黑门后的女孩。他先前观察过,红日的患者都是三四十岁的成年人,都能自由活动,没看到女孩那样年纪的青少年,她今天也没和众人一起参加坦白局。他旁敲侧击问了徐奔的个人情况——离异无子,那女孩不是家属,却被关在一间上锁的房间里,她是怎么出来被他看到的?

沉默片刻,顾问骞道:“本来这种互助小组都有单一的主题,像戒酒互助组,创伤后应激互助组,红日可能就是个针对躯体形式障碍的精神病互助组。”

“那你还记得这栋鬼屋是怎么批下来的吗?”司罕问,“开放给附近社区的精神互助中心,你怎么能保证这几个社区里的精神病患者,恰好全是躯体形式障碍患者?”

顾问骞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红日搞会员制,原因不只是他说的那些,也是为了筛选出躯体形式障碍患者?”

司罕点头:“其实也没什么,互助中心的组织者有自己的偏好无可厚非,用政府的钱帮助自己想帮助的对象,也不算挂羊头卖狗肉。红日确实帮助了不少精神病患者……你呢,你当时也没反对。”

“俞晓红撒谎了。”

司罕乐了:“你的耳朵真该买个保险。她确实在隐瞒症状,她出院时状况就不好,但坚持出院,转头就加入了一个互助组,矛盾啊,安乐的医疗水平比红日还糟糕不成?”

顾问骞补充道:“还有,红日里全是女性患者。”

“嗯?”

顾问骞瞥他一眼:“这几个社区都是女儿国吗?”

司罕“哦”了长长一声。所以红日搞会员制,更具体地说,筛选的是患有躯体形式障碍的女性患者。

红色悍马在路上稳稳行进着,车内一时安静。

“一般会组织特定主题互助组的人,都有相似的特点。”司罕忽然道。

“什么?”

“戒酒互助组的组织者可能就是个酒鬼,性侵害幸存者互助组的组织者可能本身就是个性侵害幸存者。”

“红日的组织者,可能也是个躯体形式障碍患者。”

第二天他们去得早,八点就到了,还蹭了顿早饭。樊秋水做的是薏米粥。薏米,红日还真是个女人院。

患者们来得更早,三三两两活动聊天,能看出彼此间很熟络。这在医院不常见。住院患者的症状严重,关系松散,距离感明显,患者都有自己的精神现象场,他们既无法充分准确地表达自己,也无法被理解,多数时候是鸡同鸭讲,或者封闭社交。

而这个互助组的患者显然大部分社会功能良好,具备社交意愿和社交能力。这可能与症状有关,躯体形式障碍的重点更多在潜意识,不在意识,不像精神分裂症那样会过多毁坏一个人的现实统一性。这里的人交往,更像在普通的社区活动中心。

祝离看到司罕,便推着俞晓红来找他聊天。祝离对这个安乐来的医生印象很好,他会听她说好多症状,她喜欢和她聊症状的人。俞晓红和昨天一样,对司罕有问必答,但话少了点。而孙海华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被祝离的话语逗乐,但因为发不出声,连张嘴笑都是无声的。

徐奔也加入聊天,手上拿了一袋水果冻,但是小空跑没影了。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前鬼屋,保留的复杂通道设计很能引起小孩的探索欲,当大人们聚在一起时,他就消失在红日里。

天气热了,俞晓红腿上却依旧盖着厚厚的毯子。徐奔让她别盖了,说昨天才去医院检查过,伤口又开了,闷着不好。俞晓红反而把毯子往下放了一点,捂得更严实了,手腕上的小玻璃瓶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司罕看了眼,问:“你的腿伤已经六年了,断面的皮肤早就长好了,伤口怎么又开了?”

“前几天不小心摔了。”

“我可以看看吗?”

俞晓红道:“不用了司医师,我真的没事,现在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身体的伤口好起来一向出人意料地快。”她语气平淡,却话里有话,她在拒绝司罕的进一步探索。之前在安乐可不是这样,俞晓红很喜欢和他聊天,但现在他能明显感受到排斥。

司罕笑了笑:“我不担心你,我担心乐乐,你再用毯子闷下去,把乐乐热着了,它又该痛了。”

俞晓红一顿,防备的神色有了松动,搭着右腿膝盖的手轻轻摩挲着。

徐奔也帮腔道:“是啊晓红,你真的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闷着伤口,难受的还是你自己。把腿露出来吧,大家都不怕你,这里谁还没个事,我就觉得你这样挺好的,我就觉得乐乐很美,有乐乐的你很美。”

俞晓红抬眸看徐奔,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了。说一条被截肢的腿美,说残缺的她美,要不是和徐奔熟了,她会以为是讽刺。

司罕也看了徐奔一眼,对他这发言饶有兴趣。

徐奔被看得不好意思,脸色一红:“我就觉得这个说法挺艺术的,给一条幻肢取名挺美的,叫乐乐挺美的。”

司罕没对这番“缺陷的艺术美”论调表态,只觉得难怪是搞出了红日的人。

祝离笑着嗤了徐奔一声:“就你这张嘴会哄人,那我之前也学晓红给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取名字,你怎么不说美啊?”

她挨个指腹部、髋关节、跛着的脚,把还在震颤的手?到徐奔眼前。“这个叫栉水母,这个叫银杏,这个叫海龟,这个昨天新出来的叫牛膝,还有其他一堆,你怎么不夸呀?”

徐奔摸摸鼻子道:“你这太多了,层出不穷的,一天一个毛病,十几二十个名字,我记都记不住,你这就是瞎来。”

祝离和徐奔一来一回?了起来,孙海华安静地笑着旁听,俞晓红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腿上的毯子上。

“小空现在不在,你可以透透气。”

俞晓红一顿,看向说话的司罕。

“你是怕他看见,但小空总会长大,对孩子来说,遮掩比坦荡更会引起好奇和恐惧,你大大方方的,他也就会以平常心看待截肢。”

孙海华的注意力也转了过来,她比画起来,司罕看不懂,但猜测大概是劝俞晓红不要在意小空,她会教育好的。

良久,俞晓红提起了一半的毯子,露出了左边小腿,毯子收在膝盖处,没再往上,正好挡住右腿的断肢口。

司罕没再勉强,换了话题,聊起了红日一周一次的坦白局,言谈间表达了兴趣。

“当时错过了,昨天我们到时,你们已经开始了,不然还挺想观摩一下的。”

祝离来了精神:“今天可以再开一次啊,昨天本来人也没到齐,难得安乐来了医生,说不准还能看出点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徐奔打断了:“坦白局要讲隐私的,大家可能不太乐意外人来旁听,而且隔天就开坦白局不好,太近了。团体心理治疗都是一周一次恰当,频率高不仅无效,还会起反效果,这点司医师最清楚,祝离,你别替大家决定。”

祝离看了看徐奔的表情,一向荤素不忌造次成性的她却没再咋呼,只嘟囔道:“那我问问大家去呗。”

“这事再说吧。”徐奔道。

司罕观察了两人几眼,笑盈盈道:“嗯,还是得配合你们的进度。”

顾问骞扫视人群,寻找昨天看到的那个黑门后的女孩,但没找到,红日的患者都在这里了。他早上来时,发现那扇黑色房门依然锁着,像是没打开过一样。顾问骞走动起来,随意地逛着曲折复杂的通道,七拐八拐再次路过那个房间,门还是锁着的。他四下看了看,没人,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刚要转身离开,却顿住了,他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孩,是小空。

“你在找门里的姐姐吗?”

顾问骞一顿,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这里没人认识她,她是住在这里的鬼。”

顾问骞沉默片刻,道:“谁告诉你的?”

小空没说话,突然牵起了他的手,把他拽走。“不要站在这里,叔叔会不高兴。”

顾问骞没被牵动。“叔叔?徐奔叔叔?”

小空不吭声,又拽了拽他。

顾问骞随着他走动几步,然后伸手,从小空嘴里把棒棒糖拿出来,道:“你有蛀牙,不能吃甜的。”

小空立刻张大了嘴,扯着两边仰头给顾问骞看,道:“我没有蛀牙。”

仔细看看,确实没有蛀牙,想到昨天孙海华用手语说小空有蛀牙,不能吃甜的,顾问骞问:“你妈妈不让你收徐奔叔叔的东西吗?”

小空闭上了嘴,眼睛盯着顾问骞手里的棒棒糖,想吃又不敢抢。他没有回答顾问骞的问题,这孩子的注意力似乎有缺陷。

顾问骞没把糖给他,而是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陌生人碰过的东西不要再吃,知道吗?”

小空莫名其妙被抢了糖,对这个大人没兴趣了。但他也没生气,从口袋里掏出两根新的棒棒糖,一根剥了包装纸塞到自己嘴里,另一根放在了那扇黑色房门前的地上,他对着顾问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

顾问骞盯着地上的棒棒糖看了一会儿,走开了,目光却一直锁定着这个房间。黑色房门始终没有打开,没有人从里面出来拾取地上的礼物,其间有几个患者经过那个房间,没人看它一眼,也没人注意门前地上那根红色的棒棒糖。

回到活动室时,患者开始跳操了。音响的音质不太好,红日的水泥环境又自带混响效果,出来的声音只能用“如梦似幻”来形容,差点没把顾问骞给震回去。其他人倒是早已习惯的样子。

安乐的康复活动也每日都有跳操,一次十五分钟,跳的是广播操,而红日这里跳的是《红日》。

樊秋水带头,他个子本就高,站在活动室前的台阶上更显眼了。他手长脚长,动作大开大合,看起来有点肢体不协调,但他似乎丝毫没觉得羞耻,动作步步到位,表情严肃,很认真地跟着音乐节拍在比画。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顾问骞没想到他跳操这么认真,安乐的几个带操人经常敷衍了事,手臂能缩着就绝不展开,导致患者也跟着跳得敷衍,一眼望去像一群肌无力的活僵尸,司罕偶尔看到,就会把那带操人挤下去,自己上,然后顾问骞就忙了起来,警棍在手,随时待命。这不着四六的医师不知道会换什么群魔乱舞的音乐,把患者带偏。

在樊秋水的带领下,红日的患者们都跳得很专注,像被感染了一般。这里都是躯体形式障碍患者,身体不便的有不少,俞晓红坐在轮椅上,下半身动不了,只能卖力地挥手,挥得四不像,被旁边的孙海华笑,她脸一红,拍打了对方一下,笑着继续挥。

祝离全身都是毛病,跳两下就气喘吁吁,脚还跛着,但也跳得很起劲,跳得满脸通红,还纠察一般推了一旁的俞孙两人,让她们认真点,三人推推搡搡,动作越发离谱,笑声传远了,被带头的樊秋水听见,他回头瞪了一眼,三人立刻正经起来,认真跳操。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午饭,司罕和顾问骞又是在红日蹭的。不得不说樊秋水的厨艺真好,就是打菜的时候过分偏心了,顾问骞的盘里都是肉,司罕的盘里清汤寡水。司罕好脾气地笑笑,当着樊秋水的面,把顾问骞盘里的肉夹了一半走,樊秋水才黑着一张脸,把两人的餐盘都填满了肉。

司罕边扒饭边发消息,很忙的样子。顾问骞看了他一眼,闲聊般道:“红日的团体紧密度很高。”

司罕头也不抬道:“岂止是高,高得吓人。”

光是出勤率就很惊人。红日不是医院,没有强制封闭管理患者,来不来都是自愿的。而精神病患者之间由于理解障碍,亲密不是易事,虽然俞晓红、祝离、孙海华三人的关系算是极少见的,但红日整体都有种说不清的凝聚感,似乎大家在同时忌惮着什么,被紧紧绑在一起。

“是那个坦白局的缘故。”司罕道,“能把人拉近的最快方法,一定是共享秘密,所有患者共享同一种精神现象场。”

顾问骞不置可否。从警时他也接触过几个性创伤的互助小组,试图说服小组里的幸存者出面做证,她们也会分享创伤秘密,围绕同一个主题交流,但十分压抑,彼此防备,交流结束就各奔东西,并不像红日这样,坦白并不一定会增加亲密度,还会有羞耻、难堪、暴露的压力。

司罕笑了笑,一脸“你说得对,但不全对”的高深莫测样,没立刻回答,专注盯着手机发消息,筷子咬在嘴里上下摇摆,吃饭也心不在焉。

顾问骞等了会儿,没等来回应,便从他嘴里取下了筷子搁在碗上。“别人还要用,别咬筷子。”

嘴里一空,司罕呆了片刻,收回注意力道:“不一样,性创伤幸存者是明确知道创伤原因的,她们的秘密是确定的,最大的黑暗在她们的意识海洋里是锚定的,她们要做的努力,是竭力将它捞起来粉碎。”

“但躯体形式障碍患者可能是不确定创伤原因的,或者说不那么确定。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腿莫名其妙瘫痪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哑了,造成他们身体灾难的甚至都不一定是创伤,也可能是一种获益。躯体形式障碍是典型的二级获益精神病。一级获益,是他们压抑不住的潜意识冲突,在身体上以症状的形式得到了释放和表征,缓解了潜意识的焦虑,得到了迂回虚假却有用的纾解;而二级获益,是他们收到了外界正向反馈,比如备受冷落的妻子生病了才能获得丈夫的关心,她们就会生病,讨厌上学的孩子会在学校突然呕吐躲避学习,而一个被母亲无形的控制欲影响的孩子,甚至会凭潜意识让自己双腿瘫痪,好满足母亲不分离、不让他去外地上学的愿望。”

“他们症状的真相被压抑在了潜意识中,而这种真相通常具备道德色彩,也许是创伤,也许是罪恶,不被意识接受,所以被压抑了。他们只有通过不停地挖掘秘密、诉说秘密,才可能钓到正确的那一个。”

“这也是坦白局能在红日每周进行的原因,每周她们坦白的可能都是完全无关,甚至截然相反的秘密,去试探自身症状的反应,看钓没钓对。虽然我从个人角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会让秘密变得廉价,让人变得空洞,但严格来说,也算符合躯体形式障碍的团体心理治疗理念,找出被压抑的潜意识冲突,让它浮现到意识层面来,不再通过身体进行迂回表征,是精神分析意义上针对躯体形式障碍患者的主要治疗环节。”

“而当一个群体无限地活在彼此一个接一个挖掘出来的不确定的秘密中时,联盟就会相当稳固了。”

“他们的生活就是秘密啊。”

顾问骞不语,若有所思。

手机来了消息,司罕又开始回复,顾问骞扫了一眼,见联系人备注是王朵。他认识这个女生,是司罕的徒弟,在安乐实习的心理学研究生,同批实习生里被批为最没有心理学资质的。和她的同学不同,王朵天生缺乏共情力,待人接物都刻板理智得像个机器,理论成绩拔尖,被称为移动的心理学百科书袋,咨询实践却年年挂科,连模仿扮演出热情都蹩脚得惨不忍睹,大家都说Siri苹果智能语音助手。——编者注都比她有人性,狂躁骂人的护士都比她受患者欢迎。她和司罕就是两个极端。

这师徒俩在安乐都是异类,脸皮倒是都挺厚,该惹是生非的继续惹是生非,该咨询失败的继续咨询失败,偏偏这么个没有心理学资质的实习生,在安乐留得最久,顾问骞站岗时,总听护士编派她肯定上面有关系。

这个关系指的自然不是司罕,司罕都被踢出来“发配边疆”了。安乐的高管对司罕很不满意。顾问骞不知道司罕做了什么,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司罕那支粉色的手电筒,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向他的上衣口袋,眼神冷了几分。视线正要移开,扫过司罕左耳的黑色耳钉,停顿了一下,这是马晓明烧剩的指骨做成的。

司罕昨天就把红日的资料发给王朵了,让她留意安乐的基层援助项目,在周一例会上交份报告给社区部的负责人,看看推广可能性。王朵已经把报告写完了,刚发了过来。

司罕不由得失笑,昨天他联系王朵从分院给他调祝离和孙海华的病历,还被教育了一顿:“老师,您已经不在精神科了,没有权限阅读分院数据库的资料,下次请走正规流程,别总教唆学生违规行事。”

结果病历调来了,报告也写了,他这看起来刻板无趣的学生,真是心口不一。倒不是司罕不想走正规流程,安乐给他的患者档案都是基础版的,医院的归档平台已经对他封锁了,还要他自己去档案室偷正式病历,就差没把“扫地出门别回来了”八个字摁他脸上了,哪里还会容许他走什么正规流程。

司罕收起手机,扒了口饭,觉得自己真是活佛在世,工资下调后,他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想着扶贫,善哉善哉。

红日尽管存在很多漏洞,但是个值得研究的精神病互助中心模板,国内要是能推行类似的社区互助团体,医院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负担的。现在安乐的住院部根本塞不下人,每天都有人在等床位空出来,而政策对精神病医保的支持有限,一个患者的住院费用并不低,加上精神病药物、康复训练费等,住不起院的人不在少数。还有些患者因为社会眼光排斥住院,未成年人更是没有家长许可就无法办理入院,怕影响学校档案。社区互助中心或许能分担一部分症状不严重的患者。

当然,被误解和排斥必然是所有社区精神中心的命运,红日能坚持到今天这副样子实属难得。安乐是有过几个定点社区中心的,专门对接出院患者,但更多是服务老人,类似养老机构,经常被小区居民投诉要求搬迁,有两三个定点社区中心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关掉了。

推行任何新东西都是如此,像预后追踪就是个看起来毫无前途,但他们不得不去探路的项目,司罕还是想搭把手。当社区精神中心能发展到像社区医院一样被广泛接纳时,患者的预后生活才是真正有社会意义的。

下午,本想继续旁敲侧击搞坦白局的司罕发现,坦白局有戏了。

一顿午饭后,不知祝离怎么说的,红日所有患者都知道了安乐来的“大督导”想旁观坦白局免费帮她们看病,给她们的坦白抽丝剥茧找关联,“大督导”难得来一次,机会错过就没了,去安乐挂他的专家特需号要四百块呢!

“大督导”司罕于是顺水推舟,轻描淡写道:“确实难得来一次,你们去医院还不一定挂得到我的号,去年就涨价了,四百五,预约要提前两周。”

顾问骞:“……”

一句“臭不要脸”不知当不当讲,虽然是事实,但那是遥远的过去了,司罕现在就是个跟顾问骞一样每个月拿底薪的廉价劳动力,安乐把司罕的挂号名都撤了。

眼看患者们被说动今天再开一次坦白局了,徐奔又提出了反对意见。

司罕道:“关于频率问题,重复你们昨天的内容也可以,我就督导昨天的。”

徐奔还要拒绝,向来消极怠工不管事的顾问骞也一反常态地帮忙游说:“非要一周一次?”

“是。”

“行,那我们待到下周六。”

徐奔错愕不已:“你们要留一周?你们不忙吗?”

顾问骞道:“司医师是挺忙的,我还行,在这儿留一周工资也照拿,坦白局总归是要看的,哪天都行。”

司罕适时跟上,苦笑道:“都是同行,徐组应该能理解,预后追踪不做详尽些,我们没法交差,坦白局是俞晓红在这里的核心治疗方式啊。”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唱得徐奔再没说出话来,患者们自己都同意了,这坦白局还是成了。

二楼,黑色门的坦白室,患者们鱼贯而入。她们在围成圈的椅子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又去边上添了两把椅子给今天的两位新观众,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显出一丝兴奋。

顾问骞和徐奔闲聊:“红日的患者都参加坦白局吗?”

徐奔似乎还对顾问骞强硬的态度介怀,不咸不淡道:“是啊,都参加。”

顾问骞点头,跟着去拿桶装水的祝离出去了,数杯子时问:“今天坦白局缺了几个人?”

“没缺,都到齐了,杯子拿一摞就行。昨天缺的四个人今天也来了,我们的坦白局很少有人缺席的。”

顾问骞沉默不语,人到齐了,但是没有一楼黑门里那个女生。红日的患者都参加坦白局,说明那个女生从来没有参加过坦白局,患者不在意她的不在场。只是看了一眼,快得跟幻觉似的,其实不该让顾问骞生出这么多关注,但那女生的目光反复出现在他脑海里。

顾问骞对危险有堪比野兽的直觉,可让他觉得危险的不是那女生的处境,而是她的目光。直到早上来时,他看到废弃游乐场的侧门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A6,他才确定这里有问题。

坦白局开始前,徐奔再次向众人介绍了新介入这个私密团体活动的两名陌生人,并强调如果觉得不适应,可以不进行坦白。

和司罕说的一样,坦白局走的是精神分析的路子,徐奔让大家每周都坦白一个自己刻意回避、不愿接受的,涉及重大创伤或道德层面罪恶的秘密,试着直面潜意识冲突,并承诺形成联盟,保护彼此的秘密。

所以这个团体的隐私性和排外性确实如徐奔说的那样极高,任何一个新成员的加入都会增加泄密风险,让患者没有足够的安全感进行秘密的挖掘。

心理外行的顾问骞对这种形式不太感冒,某些犯罪组织就是这么做的,拿捏彼此的把柄,形成稳固的犯罪联盟。

他问过司罕躯体形式障碍是不是必须这么治。司罕否定了,说精神病院基本都使用药物治疗和CBT,也就是认知行为疗法,改变患者的认知歪曲和不合逻辑的思考方式,通过让患者自己诱导出身体知觉,来辨别错误的症状知觉,认清身体没有问题,造成症状的是心理社会因素。精神分析在国内一直不怎么受欢迎。

然后他又懒洋洋地评价道:“不过CBT的预后就不好说了,它就像让这些患者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理解光这种东西。”

徐奔介绍完,参加坦白局的全员已经正襟危坐了。和刚进来时的亢奋状态不同,患者们出现了紧张和排斥的情绪,连祝离的神态都紧绷了些。这可能不是故意的。显然,多了两位大医院来的观众,是有不小压力的,她们不只在被审视,也在被审判,正是这种罕有的令人如芒在背的专业审判感,让她们既惶恐又迫切——迫切地想切开自己,给医生递上器官,看看好坏,又惶恐于那些器官万一被判刑,就不还给她们了。

司罕在徐奔的授意下,上前简短自我介绍了一番,话说得漂亮,患者们被安抚了些。

到顾问骞自我介绍时,他上去就道:“诸位可以放轻松,我们两个不是观众,而是参与者,既然进了坦白局,就会遵守规则,和你们短暂地成为一个共同体。按照规矩,我和他也会各自坦白一个秘密。”

一圈人顿时哗然,徐奔也愣了一下,这事之前没提啊!

司罕脸上的笑意停住了,他看向一脸淡然,好像什么话都没说的顾问骞。

顾问骞朝司罕伸手道:“司医师先来,以司医师的专业度,应该能好好打个样,坦白一个有价值的秘密。”

所有患者包括徐奔,顿时都看向了司罕,面露隐秘而难以置信的期待:他们也能审判医生了吗?

司罕沉默片刻,不自觉地摸了下左耳的黑色耳钉,脚步缓慢地移到了台前,和顾问骞交换位置。当两人身体交错时,司罕压低声音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顾警官,挺狡猾啊。”

他还纳闷一向消极怠工的顾问骞,下午怎么这么积极地帮他游说再开坦白局,原来是图着把他架上这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啊。

顾问骞没回应,眼神都没给一个,错身回到了座位上,和人群混在一起,注视着司罕。

众人屏住呼吸,只见这位安乐来的“大督导”医师矗立片刻,笑盈盈地开口道:“基于我对自己有限的认知,本人应该不存在躯体形式障碍,所以我应该无法说出对你们的症状有启发的范例式秘密,它也对我没有治疗作用,而我哪怕随便编一个秘密,你们也无从分辨真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面每一个人,看着她们随着他的话语变换着微小而浅显的表情。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但基于我对你们的真诚,我可以保证无论这个秘密对治疗你们的症状有价值与否,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我随便坦白一个吧,一个到目前为止,我不为人知的秘密。”

尾音落下前,司罕环视众人的目光正好停在顾问骞的脸上,这使得他接下来的话仿佛是对着顾问骞一个人说的。

“我不是通过精卵结合诞生的。”

所有人皆是一愣,好半天没反应,有的人在理解这句话,理解了的人则面面相觑。什么意思?他在开玩笑吗?这算哪门子秘密。

片刻后大家又都淡定下来,精神病患者对此类异常言论的接受度相当高。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躯体形式障碍患者,而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个秘密甚至可以说是正中下怀的,会立马引出一大批同类患者。

徐奔也有些傻眼,目光却晦暗起来。

顾问骞遥遥与司罕对视,目光凝重,没泄露情绪——他没听明白。

司罕没管大家的探究,步履翩翩地下去了。“到你了,顾警官。”

顾问骞从座位上起身时,听到正往下坐的司罕轻声道:“‘炸’我一下吧,别太无趣哟。”

他稍一顿,往前走,站到司罕刚刚站着的位置,而司罕正坐在他刚刚坐着的位置,同样专注地看着他,两人的位置调换了。

顾问骞站定后只沉默了一秒,就开口了,显然是早就想好了。

“我怕黑。”

司罕:“……”

说完顾问骞便走下来,不管这短小敷衍的答案会给众人留下什么印象,径直坐回了司罕旁边,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众人先是沉默,而后窸窸窣窣有了几声零星的笑。逐渐笑声越来越多,祝离更是贴心地隔着人拍了拍顾问骞结实鼓胀的肩膀。“没事,不丢人!我也怕黑,男人怕黑也正常!”

本来泰然自若的顾问骞,脸不自在地绷紧了,嘴抿成一条线,不动声色地躲开祝离越拍越重的手,不得已朝司罕那边靠了靠,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你还能更赖皮一点吗,顾警官?我亏大了。”

顾问骞面不改色:“你没赖皮?只许你编故事?”

司罕轻叹一口气,然后笑出了声:“虽然你这次信用不良,但下次你还想跟我玩游戏的话,我还是会玩的。”

顾问骞一顿,朝他看去,却见司罕已经正襟危坐望着别处,等着坦白局开始了。

托顾问骞的福,患者们似乎被激励了,这么一个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随便抡抡手臂肌肉就能甩走三五个人的一米八几的高大壮汉,当着那么多陌生女人的面说自己怕黑,那得是克服了多大的羞耻心和自尊?祝离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母爱。

患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坦白心事,就坐在座位上,不用起身,保持绝对的松弛。每人讲三四分钟,有人重复讲昨天的内容,有人讲了新的,司罕大部分时候都安静地当听众,少数时候会在患者讲完后问一两个问题,引导她们发现事件和症状之间可能存在的不易察觉的关联。

轮到俞晓红了,她昨天没来,今天讲的秘密是新的。她没说话,而是当着众人的面掀开了腿上的毯子,把右腿下端空荡荡的裤腿卷到了腿根。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因为突然直面她的断肢,而是因为那断肢口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划痕,有几道已经流脓发黑,看得出上过药了,但被毯子闷了太久,伤口又发炎了。那些划痕什么方向的都有,大大小小,通通组成两个字:乐乐。

徐奔的目光骤然一紧:“晓红,这是你自己弄的?你疯了!”

看来她不是跌倒了,昨天去医院是去处理划伤的。司罕确定这些伤在安乐是不会有的,护士会检查身体,这些伤起码是她从安乐出来之后才开始有的。这才是她不肯拿走毯子的原因,裤子遮不住,一碰就有血印子。

徐奔从柜子里拿出药箱,急匆匆到俞晓红面前蹲下,颤抖着靠近那条断肢,目光专注:“乐乐不是痛吗?你为什么还伤害乐乐?”

俞晓红不自在地躲开徐奔给她消毒的手,她不习惯把这条腿这么近地暴露在医生之外的人眼里,但腿被徐奔抓住了,他似乎生气了,消毒的时候下手很重,手都在抖。俞晓红不再挣扎,轻拽住手腕上的小玻璃瓶,瓶里的白色晶体粉末来回晃动,像回流的羊水。她回答道:“乐乐有阵子不痛了。”

这个答案徐奔没想到,俞晓红自来红日时起,幻肢痛一直没好过,什么时候开始不痛的?他一直以为她在逞强。

徐奔专注清理着伤口。“这不是好事吗?说明你的病在好了。”

司罕忽然开口:“因为不痛了,所以你要伤害它让它痛?”

俞晓红没说话。徐奔一愣,手却没停下,看向俞晓红,以眼神询问,见她的样子像是默认了。

“每当我要忘记这种痛苦,就刻一个‘乐乐’,提醒一下自己。”

徐奔不解道:“为什么要这样?我们都知道乐乐存在了,我们认可它是活着的了,你没必要这么伤害自己啊。”

俞晓红目光转下,直勾勾地看向他。“不,他没有活着,他死了。我出车祸被截肢时,是我怀孕的第八个月。”

大家都愣住了,没人知道俞晓红有过孩子。坦白局上她从未提过,大家只知道她很早就离婚了,一直单身。

“孩子没保下来,我在那天同时失去了右小腿和孩子。车是从我身上碾过去的,医生说孩子剖出来就是个死胎。孩子的乳名很早就起好了,叫乐乐。”

一时之间没人讲话。俞晓红幻肢痛的原因至此也很明显了,乐乐是真实存在的,她把失去孩子的痛苦嫁接到了失去的腿上,孩子和腿是同时从她身上被剜去的,她一直喊的“乐乐好痛”,是她对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的感受。她在替乐乐痛。

顾问骞看向边上的司罕,发现他并无讶异,似乎早就知道了。司罕在安乐时就和这名患者有所接触,哪怕不是她的主治医生,以司罕的习惯,肯定也早就看过她详细病历里的个人经历了,猜到也不奇怪。

俞晓红其实知道自己的病因,她只是走不出来,被迫截肢成了残疾人的痛苦和失去即将诞生的胎儿的痛苦混为一体。这巨大的创伤让她产生幻觉,一直与那未出世的孩子共感着,赎罪般地非要把被车碾过死在腹中的胎儿的痛楚具象化,反映到幻肢上。

司罕在安乐时,曾经旁敲侧击地建议过,让她对故去的亲人做一下哀伤处理,可前一刻还在好好聊天的俞晓红瞬间变得面色狰狞,说听不懂司罕在说什么,她父母健在,哪儿来的故去的亲人?

那时候俞晓红是听不进去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之一就是否认,否认事情的发生,否认乐乐死了,所以她才会一直强调她的幻肢是活着的,会痛,会饿,要喂奶一样的豆浆,要人唱着歌哄。

众人无声间,只听司罕道:“看来红日把你治好了,你来对了地方,我很替你高兴。”

俞晓红垂目不语。

“如果我现在再建议你对乐乐做哀伤处理,你会答应吗?”

俞晓红愣了好一会儿,眼眶红了,低头望向腕上的玻璃瓶。“再等几天。”

司罕点头道:“尽快吧,乐乐也不想一直痛着,在你身上,他太痛了。你甚至拒绝让他不痛,你延长的并不是他的生命,而是他的痛苦。”

这话有点残忍,俞晓红差点就失控了,但她控制住了,手紧紧攥着裤腿,点了点头。

司罕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两天一直瞒着我,怎么现在愿意坦白了?”

俞晓红抬眸看向他,与他对视。这需要勇气,从前便是如此,她总觉得在司罕眼里自己无所遁形,什么都瞒不住。她深吸口气,无奈道:“我知道,您不弄清楚我的真实情况,是不会离开的,我不想耽误你们的工作。”

顾问骞一挑眉,这么急着赶他们走?不惜勉强把伤痛都剖出来,换取两人的离开,她在怕什么?

司罕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众人纷纷安慰俞晓红,赞许她把这些创伤坦白出来,坦白局的氛围在沉重中走向了一种静谧的热烈。这种活动就是如此,一个人坦白了重大事件,会让更多人愿意袒露自己,形成良性刺激。

轮到祝离时,这种良性刺激到达了巅峰。祝离一反常态,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只平静诉说了一件掩藏了许久的事,她说这个秘密快把她压垮了。

“我曾经帮我前夫,隐瞒了一项犯罪。”

顾问骞的目光锁定了祝离,其他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徐奔看了眼司罕和顾问骞,谨慎地问道:“是什么犯罪?”

祝离沉默片刻,道:“我还在当护士时,帮他删除了医院的一段监控视频,那里面有他的犯罪过程。我当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删除前把那段监控视频录下来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夫妻关系就已经很紧张了,离婚这么久,我偶尔想起他,觉得可恨时,总想把当年录下的视频发出去报复他。”

徐奔道:“你想去报警?小祝你冷静点,报警的话你自己也会牵扯进去的……那个视频现在在哪儿?”

祝离没回答,用沉默表示她今日的坦白到此为止了。

倒是司罕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失去过孩子吗?”

祝离一愣:“没有,我没怀过孕。”

司罕点头,没再出声。

坦白局继续往下进行,尽管祝离说出了一个灰色地带的秘密,但其他患者好像并不为此焦虑或被影响,似乎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顾问骞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脸色有点沉。

最后一个坦白的是孙海华。

孙海华是所有人里最少坦白心事的,她周六有时候要上班,当她不在间歇性失语期时,她是不会来红日的,发病了才来,所以她参加坦白局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而当她发病时,她是讲不出话的,尽管徐奔会替她做手语翻译,但表达上还是存在不方便,所以她很少坦白。

司罕对她是好奇的,王朵传来的病历里没有她的,总院和分院都没有孙海华的记录,说明她没在本市的精神病院就过医,她的症状不轻,甚至挺严重的,很损害社会功能,而她又那么需要工作,为什么不去正规医院治疗,而只是加入了一个互助小组?

今天可能是被两个好友刺激了,孙海华也坦白了一个从没说过的秘密,用手语,徐奔翻译。

“我失去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在六个月的时候胎停育了,小空是第二胎,取了第一胎的名字。”

坦白局结束,众人沉默地离开。有人有了收获,对坦白的秘密和身体症状的关联有了猜测;有人坦白了也依旧毫无收获,这是常态。

俞晓红找到了幻肢痛的缘由,祝离的全职患者状态和她隐瞒的前夫犯罪有什么联系还看不出来,孙海华的间歇性失语和她失去过第一个孩子有什么关联也没有眉目,也许都无关。三个女人的情绪都很低落,她们彼此依偎着,缓缓走出坦白室。

司罕看着这三人结伴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顾问骞问:“怎么了?”

“你知道人身上最诚实的地方是哪里吗?”

“哪里?”

“肢体末梢,比如手指。”

远处,三个女人的手,一个搭在另一个的肩上,轻轻地,像是不敢触碰太过,却又彼此缠结,像悬空组合在一起的连体雕塑。

司罕和顾问骞也从坦白室离开,走在红日的复杂通道里,满眼都是水泥地水泥墙,以及仅有红白黑三种色彩的门,让人有种没有尽头的循环迷宫感。

顾问骞道:“你说俞晓红出院时幻肢痛依然严重,怎么到红日半年就好了?”

司罕好一会儿没出声,头顶间隔的白炽灯投下惨淡的光,在他脸上落下移动的阴影。“可能遇到对的人了吧,精神分析总说精神病是关系的疾病,关系能毁掉一个人,也就能治愈一个人,社会关系的支持,对任何精神病的治疗都相当重要,她在这里遇到了这种关系。”

顾问骞没接茬,转而问:“你刚才为什么问祝离有没有失去过孩子?”

“栉水母,银杏,海龟,牛膝。”司罕朝前走着,没回头。

顾问骞一愣:“什么东西?”

“祝离给自己的部分症状起的名字。”她那时和徐奔斗嘴,报出了给身上各个“患病”部位取的名字。

司罕道:“栉水母,雌雄同体,会吃掉自己的后代;银杏,裸子植物,只有种子没有果实;海龟,生下孩子后会将之抛弃;牛膝,中药里一种打胎药的成分。”

听着这些象征性明显的名字,顾问骞沉思不语。

司罕忽然问:“她说没怀过孕,撒谎了吗?”

“没有。”顾问骞肯定道。

从红日出来已经八点了,顾问骞让司罕先去车边等着,他忙点事,要是等不及就自己打车走。

“要等多久啊?我腿酸,夜里还冷。”司罕直接把自己打车这个选项去掉了。

顾问骞听得脑门青筋起来了,这人在红日基本是坐了一天,腿酸?入夏了,夜里冷?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顾问骞把车钥匙扔给了他。“车里等。”

司罕双手接住钥匙,出神地盯了好一会儿,没声了。

见司罕还不走,顾问骞叮嘱了一句:“别乱开。”

司罕道:“我不会开车。”

只是想撂下一句话让人赶紧滚蛋的顾问骞没想得到回答,更别提是这么个离谱的回答。

“你长这么大不会开车?”顾问骞这才想到,司罕在安乐时好像就没有车,两人一起搭档工作后,司罕也都是在蹭他的车。

“听说过刹车冲动控制障碍吗?”司罕道,“就是不会踩刹车,对油门有偏执性冲动,越危险越要踩油门,无法刹车,我有这个毛病,为了世界和平,我不能开车。”

顾问骞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编的吧。”

司罕笑了:“你怎么不上当?其他人都很相信的,朵朵还专门去查了这个病,结果没查到。啧,顾警官的耳朵真是,好无趣啊。”

顾问骞想说不是听出来的,是基于对你这个浑不论的家伙的了解,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声警告他别再用白痴玩笑浪费时间。

司罕被看得举手投降,转身往停车的方向走,手上摇着那把车钥匙,背影看着有种少年郎的嘚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你快点啊。”

直到司罕走得没影了,顾问骞才迈步,走向另一个方向,废弃游乐场的侧门。那辆奥迪A6还停着,顾问骞上前敲车窗,车窗立刻降了下来,飘出一股香肠味,车里两个人明显是猴急地往嘴里塞了吃的还没来得及嚼完,连声道:“顾队!”

“我已经不是队长了,别这么叫。”

驾驶座上的人局促地说:“那不行,姜队说的,您永远是我们申城市局刑大的队长。”

顾问骞没接茬。“你们在红日蹲什么?”

车里的两人面面相觑,没开口,顾问骞现在确实不在市局刑警大队了,对相关案子是没有知情权的。

“早上看到我了吧,报给你们姜队了吗?”顾问骞问。

副驾驶座上的人心虚道:“是姜队的命令,出入红日的人都要上报,我们不知道您在这儿……”

“那么我也是涉案人员了,你们更得对我保密了。”

车里两人有些尴尬,眼观鼻鼻观心,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错。

顾问骞又道:“那现在涉案人员自己上门交代情况了,你们不审我吗?”

两人一愣,顿时正襟危坐,不自在起来。驾驶座上的人憋了半晌,叹口气道:“算了顾队,我跟您说了吧,姜队说实在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配合您。我们接到红日的报案了。”

“报案人叫祝离吗?”

两人疑惑摇头。“不是,我们接到了红日的两个报案,报案人都不是祝离。”

顾问骞的眉头皱了起来:“两个报案?涉及人口失踪吗?”坦白局结束后,顾问骞发现一楼上锁的黑色房门前的棒棒糖不见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被关在里面的女生拿走了,她真的能自由活动?

车里的两人越发茫然了,怎么他们得到的信息和顾问骞说的都对不上?“不是,没有人报失踪案。”

顾问骞一愣,蹙眉道:“那两个报案人是谁?”

“一个叫俞晓红,报的是六年前的案子,涉案人员现在在红日。”

“另一个叫樊秋水,报的是现在的案子。”

顾问骞听完两人的交代,面色更沉了,两个案子没有一个是祝离前夫的案子。这小小一个精神互助中心,已经起码聚集三个案子了。

司罕上了红色悍马,等了好一会儿顾问骞都没回来,他打算听会儿电台打发时间,便去捣鼓车载系统。顾问骞这辆破得不成样的老古董悍马,配的车载系统也很旧,一个很小的屏幕,什么按钮都没有,平常顾问骞也不用,都用手机导航。

司罕刚触了下屏幕,系统就启动了,屏幕上是一个旋转的像DNA双螺旋结构的模型,螺旋转动时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好。”是个女声,温和沉静,比较成熟,司罕心道,原来顾问骞喜欢御姐型的。

研究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屏幕上不存在任何触屏键后,司罕确定这是个完全的智能声控系统,这破悍马的车载系统还挺高级。

司罕试着发出指令:“随便调个频。”

那螺旋转动了一会儿,发声道:“你不是车主。”

司罕哑然,明白可能是专门录入过顾问骞的声纹,外人无法使用这个车载系统。司罕道:“抱歉,关了吧。”

屏幕里的螺旋继续转动,没有关闭,司罕连忙补了一句:“车主让我在车上等他,我没有恶意,你别报警,他马上就回来了。”

司罕不确定顾问骞的车载系统有没有鸣笛警告之类的设置,那家伙还挺宝贝这辆破车的。

系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也没关闭,螺旋缓慢而稳定地转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观察着司罕。良久,它道:“你好,我叫安琪,我记得你的声音。”

司罕没再出声,怕多说多错,还好他蹭顾问骞的车有一阵子了,这车载系统还能自动记录乘客的声音,真挺智能的。半分钟后,没得到回应的车载系统终于关闭了,屏幕暗了下去,司罕刚松口气,却听啪嗒一声,车前顶突然下翻了一个格子。那里居然是个抽屉,从里面掉下一沓信封。

司罕捡起那些信封,发现都是空信封,他叹口气,看向头顶那个抽屉。不会坏了吧?要挨骂了,但这也不是他弄的呀,真是辆破车,车载系统再高级也还是辆破车。他查看了一下抽屉,确认没坏,刚要把信封塞回去合上,目光却停滞在那些信封表面的字迹上。

他愣了好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小巧的底部刻有“Goat”的粉色手电筒,光打在信封表面的字上,聚光功能优越,那些被照亮了的落款字迹,熟悉到让司罕心悸。

顾问骞回到车上时,司罕在副驾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不是晚上不睡觉吗?顾问骞想着,刚坐进去,身体一僵,不动声色地四下环顾起来,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他看了会儿副驾驶座上熟睡的司罕,发动了车。

车在司罕小区门口停下了,蹭车人哈欠连天地醒了过来,惯常对顾问骞表达了不走心的谢意,并叮嘱他明早继续来接,下车时闲聊般问了一句:“你这车怎么不换啊?都这么旧了。”

顾问骞没回答,他这态度通常也约等于回答了——关你屁事。

看着司罕摇摇晃晃进了小区,顾问骞开口道:“安琪。”

车载系统立刻亮了起来,螺旋结构缓缓转动:“在。”

“车上有东西被碰过吗?”

螺旋结构平稳转动着:“没有。”

远处司罕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顾问骞沉默了片刻,道:“安琪,你会对我撒谎吗?”

屏幕里的螺旋转了一会儿,温和成熟的女声响起:“你知道的,我无法对你撒谎,你听得出来。”

车内不再有对话,片刻后,红色悍马驶离了司罕的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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