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学校里的稻草人《精神病预后档案:从遗弃中诞生》|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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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预后档案:从遗弃中诞生》第一单元 洋葱游戏
03 学校里的稻草人

这边网络战打得火热,那边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昏迷已久的赵子明醒了。

司罕和顾问骞立刻准备赶往医院,刚出门,却撞上两个警察上门。

两个警察先是看了顾问骞一眼,而后转向司罕道:“请问是安乐精神病院的主任医师司罕吗?”

“我是。”

警察出示了证件。“现在怀疑你和立华二中自杀诱导游戏相关,请配合我们回去调查。”

这个发展谁都没预料到,司罕短暂地愣过后,笑着问:“我怎么就成嫌疑人了?”

“你是立华二中毕业的吧,和马晓明同届同班。”

“这又说明什么?”

警察道:“洋葱游戏的设计者跟马晓明关系匪浅,他的亲属只剩下他父亲,在他死后就返乡了,音信全无,而当年马晓明被烧死,你也是目击者之一,你又有心理学背景,是有能力和倾向设计洋葱测试这样的量表的。”

司罕点点头。“就因为这些?”

这态度让警察不太舒服,蹙眉道:“我们找到了马晓明当年的日记,他在日记本里提到只有你一个朋友。”

朋友?顾问骞看向司罕,这人对马晓明的态度始终模糊,他一直以为二人只是同学关系。

“算不上朋友吧。”

警察刚要说什么,却被打断了。“这本日记,是从立华二中教导主任杜先格那里得到的吗?”

警察稍一愣,严肃道:“证据来源不方便透露。”

司罕笑笑。“我知道了。”

警方把司罕带走了,目送警车开走后,顾问骞拨了一个电话,很快打通了,是个利落肃穆的男声:“顾队。”

“怎么回事?”

司罕从警局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审了二十八个小时,本来还要更久的,先崩溃的是审讯的警察小虎。

司罕每个问题都回答,但捞不出一句有用的,花里胡哨一通“魔法”攻击,反而把警方获得的信息套了个遍,他第一次见这种越审越清醒的人,自己到后来都有点精神不支了,司罕依旧是那副百毒不侵的笑模样,还反过来向他们授意调查方向。

他以这样一个理由为自己撇清嫌疑:“退一万步讲,真是我要做,手法不可能这么粗糙,信度这么低的社会测量量表,也过不了我的美学观啊,稳定的数据才有意义。”

小虎没明白什么叫稳定的数据才有意义。

司罕道:“我吧,对人类想象中的恶,也就是内化的道德底线,毫无要求,一个青春期的不稳定人格所释放的‘人性’,激不起我的兴趣。他不同,这个游戏设计者,显然对学生的性本恶充满热情和恶趣味,多幼稚,那是他强行诱导出来的恶,却要拉普世人性来垫背,行为心理学家都不玩这套了,就他还在过时的实验里扬扬得意。”

“驯兽师成功把动物鞭打得跳火圈时,就是这种得意。”司罕笑盈盈的目光里满是讽刺。

小虎让他讲人话。

“我有点渴了。”

小虎咬牙去给他接了杯茶,听他挑剔了一下茶叶和水温,而后慢条斯理地嘬着水,仿佛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不是隔夜的凉茶。

“青春期学生的特征,是人格的不稳定性,”司罕道,“你不能以他跳下去的那一刻归纳他的人格,也不能以他站在国旗旁宣读自己最高荣誉的那一刻归纳他的人格,这就是不稳定数据的无意义性。如果成年人的人格是一条有迹可循的线,那么青少年的人格,就是无数个跳跃变动的点,还没能连点成线,你不能抓住它某个偏离过远的点,就把他的人格按这个点划定,这是傻瓜做法。”

小虎闷了半晌,道:“那如果某个学生犯罪了,他过分偏离的那个点,就是他的底线啊,触犯了法律他就是可以被定罪的,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有不可逾越的线。”

司罕摆摆手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我们就说洋葱测试的前提条件,它把所有人弄去了大洋航行这样的极端情况,人又不是时刻都处于这种极端情况,不然我们构建文明做什么?构建文明的意义,是摆脱野蛮,而摆脱野蛮,首先摆脱的就是这种极端的环境和选择,没事干吗要去考验人性呢?他们本可以不在洋葱号上的呀。”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出现了,面对这个人,小虎总是拿不出十分的底气说些什么。

司罕又道:“当然,不排除个别同学已经连点成线,反社会得很明显,但即使要针对他们,也无须拉上全校陪葬,洋葱游戏的设计者针对的不是你所说的‘某个学生’,而是全体学生,换句话说,他针对的是学生的人性。”

“可我们中华本土田园式的学生,大部分连人都还不是呢,他要怎么从他们身上探究人性啊,好笑呢,他们的成人礼,在高考之外。”

小虎沉默了片刻,问:“那么马晓明呢,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同学关系。”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小虎蹙眉道:“可他在日记里写你是他唯一的朋友。”

司罕眉眼弯弯道:“我们总得允许人一厢情愿吧。”

顾问骞到警局,接到的是精神抖擞的司罕,任谁也看不出司罕被审了一夜,倒是那位审讯警察形容枯槁,好似丧失了生存意义。

他从电话里知道了大概情况,当对方倒抽着冷气问他这人到底是个什么鬼时,顾问骞道:“一个不睡觉的鬼。”

司罕拉开车门。“早上好。”

顾问骞望着后边看鬼一样目送他的小虎,问:“你干了什么?”

司罕挑眉道:“兄弟,不能这样主次颠倒吧,我可是被当成嫌疑人审了一天一夜呢。”

顾问骞把热乎的豆浆油条扔给他,堵上那张不着调的嘴,红色悍马朝立华二院飞驰而去。路上顾问骞接了个电话,脸色一变,车急刹停到了路边,司罕正吃着,豆浆溅了一脸。“怎么了?”

“赵子明又自杀了。”

到医院时,赵子明已经盖着白布了。他醒过来后,还没挨过一天。

司罕面色难看,因为接受审讯,司罕错过了二十八个小时,这二十八个小时也许可以对这孩子做紧急干预,把他救回来的。

赵子明的母亲晕厥了,听护士说,赵子明的父亲昨天在他醒了后来了一次医院,夫妻俩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早上,赵子明就自杀了。

看赵女士嘴角明显的青肿,两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生理学上的父亲,后来直到儿子死都没再出现。

赵女士醒来后,司罕表示希望她可以向外界,尤其是学校,对赵子明的死讯保密。赵女士浑浑噩噩,也不知听到了没,一言不发。学校在这时来电话了,是杜先格,听说赵子明醒了,来问情况。司罕紧张地注视着赵女士。

赵女士目无焦点,沉默了良久,淡淡地道:“他刚吃完饭,睡着呢。”

之后来了两个警察,司罕记得他们,之前在立华二中校门外见过。领头的那个姓姜,是刑警大队的,气质利落,目光精明,走路带风,教练、法官、行刑人——让人看一眼就会联想到这些职业,长着一张容易让人听话的脸。司罕被带去警局接受审讯时也看到过他,正在教训下属,口才厉害得很。

司罕和顾问骞被赶了出去,房门紧闭。约莫二十分钟后,警察才从病房出来。司罕提出希望警方对赵子明的死亡消息保密。

那位姜警官不知怎的,好像挺讨厌他的,严厉道:“这件案子已经移交警方了,你们无关人员就别瞎掺和了。”

“我们是报案者,不算无关人员。”

姜警官瞥了司罕一眼,没理会,从兜里掏出几张监控照片,照片上是顾问骞那辆拉风的红色悍马,还有他俩穿着安保服和白大褂靠在车边的照片。“这是你们吧?不管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这都增加了警方的工作量和干扰项,停止这种行为。”

司罕刚要解释,姜警官又道:“车主是你们中的谁?”

“我。”顾问骞道。

“你跟我过来一下,例行问话。”

顾问骞跟着姜警官走了,司罕看着两人消失在医院安全出口的楼梯门后。走的是紧急通道口,姜警官在前,顾问骞在后。下了两层阶梯,姜警官用目光扫过楼梯每一处,确认这里没有摄像头,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一只防窃听器,朝四周仔细扫了扫,没反应,而后扔在消防栓上,等了一阵,波形一直平稳。他转头,先前那副严肃脸变了样,笑嘻嘻道:“顾队,我演得还行吧。”

顾问骞想了想,还是没告诉他,这其实没必要,司罕早猜到了,这会儿可能正在笑姜河那“行云流水”的演技。他伸出手,姜河立刻把照片递给他,顾问骞一张张看了起来。

姜河道:“视频已经摘出来了。”

“辛苦。”

姜河笑得有些流气,哪里有半点刑警大队队长平日里那副要吃人的凶相:“这点小事不算啥,不过顾队,你现在毕竟名字已经从警局画掉了,下次掺和这种事,还是注意点吧,你那车那么显眼,确实有点麻烦。”

“老欧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姜河摸了摸鼻子,“他就……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姜河清了清嗓子,摆好姿态,模仿道:“让那狗东西要么给我消失得干干净净,要么滚回来堂堂正正干活,再偷鸡摸狗的就逮进来关他个十天八天!”

楼梯间一时沉默。顾问骞道:“老东西中气还挺足。”

“别说,你一走,他那山崩地裂的脾气还挺久没发过了,局里都说他更年期过了。”姜河笑道,“顾队,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都两年了,而且你不是在安乐吗,怎么到外面掺和起案件来了?”

“我被赶出来了。”顾问骞道。

姜河一愣,表情立马严肃起来:“他们发现你了?”

“还不确定。”

“要跟上面报告吗?”

“先不说。”

姜河点头,眉头紧蹙:“这帮王八,真是属泥鳅的。”

顾问骞从兜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手电筒,手指大小,造型别致,光源一开,优越的聚光效果能立刻将它区别于其他手电筒,竟和司罕那支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司罕那支是粉色的,顾问骞这支是青灰色的。

顾问骞问:“产地查到了吗?”

姜河看到这东西,眼底闪过一丝惧意。“没有,它的材料太特殊了,国内外注册过的工厂都没有生产这种手电筒的,黑市也没消息。”

没得到回应,姜河又道:“这玩意儿是‘那里’的准入证,只有去过‘那里’的人才有,除了你之外,警方没有活着出来的人,只有这一支手电筒的线索,找起来确实是大海捞针,实在没头绪,技侦只好根据材料里的菌群,派了一个生物地理学家摸去非洲找火山了,到现在都没消息。”

顾问骞转着手上的小手电,“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姜河摸摸鼻子。“既然都被安乐赶出来了,不如就直接回来吧,顾队,总是耗着也不是办法,你,趁早节哀吧。”说完,姜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话两年前他说过一次,挨了一拳,之后就再没提过。

这次顾问骞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淡淡说了一句:“她没死。”

顾问骞和姜警官回来后,司罕再次争取,那个姜警官虽然态度依旧强硬,但言辞里的意思是,保密也是警方要做的安排。

傍晚,顾问骞跟着姜警官去拿车。那辆红色悍马被扣下了,司罕跟着赵女士回了家。家里没人,赵女士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司罕用赵子明的电脑登录了QQ,把所有社交软件的个性签名都改成“我重生了”。

赵子明的死讯被瞒着,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活着。

改完后,司罕用赵子明的账号登录了洋葱游戏,重新做了一次测试,获得了一份新报告,报告底部又出现了选择按钮:就此消失,还是成为管理者?

他这次点击了右边的“X”,选择成为管理者。系统迟迟没有反应。

司罕让周焦把赵子明家的IP挂到了他的手机上,离开了赵子明家。

他等了一天都没有动静。第二天半夜,一个联络人加了过来,备注是:恭喜你,成为洋葱号新的管理者。

联络人叫X27,他发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喜欢你的个性签名,你应该重生。

司罕:你是谁?

X27: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成了管理者,就是重生,你现在站在了洋葱号的上帝视角。

司罕:我不明白,成为管理者要做什么?

X27:你恨那些投票让你去死的学生吧,想知道他们是谁吗?只要你能成功拉到新同学来玩游戏,每拉来一个,我就给你一个名字,拉得越多,名字越多,直到把那些藏在游戏背后要你死的人全都揪出来。

司罕了然,这就是洋葱游戏的传播方式,管理者做任务赚人头。他原本以为这个联络人就是游戏设计者,看来不是,联络人也是学生玩家。

X27:如果你能成功引导一个选择消失的玩家自杀,你将一下子获得五个名字,但那个玩家必须死成了,没死成的话你只能获得一个名字。

看来教唆自杀也是管理者的任务,玩家一旦选择成为管理者,就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这个正和他聊着,给他发布任务的人,曾经可能也是个痛苦的被排斥者,好不容易活下来,却成了杀人游戏的帮凶,这根本是个无限恶性循环的游戏,还真符合那个游戏设计者的审美。

X27:给你个建议,现在玩家已经饱和了,再找新的比较难,不如把重点放在引导玩家重玩上,玩得越多戾气越重,越容易想不开,这也是上面给的建议。

司罕:上面?洋葱游戏的设计者吗?你们怎么联系的?

X27:没联系,我是从我的联络人那里知道的,只有最开始的X1才和那位有过接触。

司罕:X1是第1个,那你是第27个洋葱号管理者?

X27:是,再次恭喜你成为管理者,X34。

第34个,也就是说他前面有33个,就是这33个学生,运营起了这个庞大的杀人游戏。

X27发来一个压缩包,里面是介绍如何诱导自杀的教程和添加新管理者的细则,让他照着学,不懂再问。压缩包里还有一个虚拟IP软件,安装了就能隐藏IP,他们显然已经运营得很成熟了。

司罕:可是这样做不是在杀人吗?

X27:学生这么多,死几个有什么?你就当切白菜,刀还不在你手上。

他下线后,周焦发来一份档案,是X27的,他看了一眼名字,是先前自杀未遂的学生之一。

洋葱测试这几天被“404”了一回,第二天又恢复了,每次恢复都会在玩家中掀起一股热潮,像末日中的狂欢,倒是没再出现警网被攻击的情况,但显然仗还没打完,用周焦的话说,洋葱测试像网络里的蟑螂。

司罕想去跟警方申请封校停课,疏散学生。

顾问骞道:“动作这么大?马上期末考完就放假了。”

周焦道:“我可以去切了洋葱测试的服务器,但现在设备不行。”孩子的倒三角眼罩着顾问骞,话说得拐弯抹角,表情却一点也不含蓄,就差没直接说:把你背后的设备借我,我立马去杀个片甲不留。

顾问骞按着他的头转回了屏幕。

司罕道:“切了也没用,来不及了。管理者通过做任务,获得“票死”自己的学生的名字,一定是用来报复的。X27这两天不断教唆我去获得名单,渲染仇恨,还跟我商量报复的法子。游戏设计者急了,在放假前必须再死五个学生,如果自杀行不通,他会怎么做?”

顾问骞立刻明白过来:“教唆他杀?”

司罕点头:“我怀疑X27没告诉我,管理者如果能成功教唆另一名管理者实施报复,也能获得更多名单,游戏设计者要借管理者的手去直接杀人。”

他们去了警局,半小时后,姜河又带人去了立华二中,顾问骞的车跟着。但校方态度强硬,贬斥警方小题大做影响学生,拒不同意停课要求。话是校长说的,他身后站着杜先格,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眼看僵持不下,顾问骞把车座下的红色警笛拍到了车顶,开始疯狂鸣笛,校方和警方都吓了一跳,司罕看着身边人那一脸无事发生般的淡定表情,愉快地笑了出来。

立华二中笼罩在一片鸣笛声中,尖锐的响声听得人发慌,上课的学生都心神不定,但没人敢探出头,也没人再能好好听课。

司罕刚想下车把事再闹大点,煽动家长逼迫校方停课,却先等来了姜警官的臭脸,说他们被告到教育局了,教育局通知了司法部门,上头勒令他们立刻撤人滚蛋,回去提交证据再走申请流程。

红色悍马车顶的红色警笛被摘掉了,所有人被迫离场,车驶离,这座危险的校园近在眼前,却没人能阻止里面正在酝酿的恐怖。

他们被带去做了笔录,还罚了款,折腾了半天才被放出来,封校不得不搁置。

两天后,全校沸腾。一名获得了保送名额的高三学生,在早晨做操时,拿刀捅死了两名高二的男生,然后自杀了。那名高三学生,是洋葱游戏的管理者之一,而那两名高二的男生,则是他得知的在游戏中“票死”他的人。

自此,这场校园内的人际测量游戏终于以惨烈的社会新闻面貌进入大众视野,家长们蜂拥而至,吵嚷声比那日的警笛还要尖锐,门卫呜呼哀哉地挤在人群里,唯恐一人一脚就把他踩死了。

是一声枪响镇压的暴动。

警方很快封锁了整所学校,空荡荡的校园的栅栏开始挂上一些瓜果烂皮,几个夜晚过去,门口的校训石上被泼了红油漆,地上有被踩碎的手机,碎裂的屏幕上的壁纸,是一个横画的紫色洋葱。

洋葱测试成了个鬼服,挂在那里,再无动静。几天的全面排查,还是没能找出那个策划一切的游戏设计者。

顾问骞道:“马晓明有可能没死吗?如果他还活着,跟你一样大吧。”

“不会,我看着他死的。”司罕道,“你知道人刚烧完的骨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顾问骞看着他。司罕笑了笑,指着自己左耳上的黑色耳钉。“这是他的骨灰,一颗人工钻石。我做的。”

再次被叫去警局,司罕走进审讯室,里面坐着杜先格。

这次审他们的是姜警官,让两人面对面坐着,审讯灯在中间,两人的脸都一半在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你们谁先说?”姜警官道。

没人回答,好一会儿,杜先格道:“当年的事,警方有档案吧。”

姜警官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当老师的不也翻来覆去教一本书嘛,有些东西,温故才知新。”

何为故,何为新,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不用白话了。

少顷,司罕先叫出了一个名字:“刘羽琦。”

杜先格的目光终于凝到司罕脸上,眼神不再像既往那般慈蔼,那副改过的眉骨,尽管突兀,也确实把软绵绵的好人相转了气质,真要扮起来,也真能是张京剧红脸。

司罕倒是面容柔和,一双笑眼恰好隐没在光影里。“是杜老师跟她说的吗,觉得她像马晓明?”

杜先格一顿,没说话。

司罕突然笑出了声:“女娲造人,大抵也是这个心态吧,泥点子一甩,看谁都是同类。杜老师真的觉得人和人的痛苦是相似的吗?”

“噢,你希望他们相似,像你改的眉骨一样,在一个新的泥点上,弥补旧的泥点。”

杜先格的唇色有些泛白,但面不改色,似乎司罕说的这些,他早都想过了。

司罕收起了笑面孔,轻声道:“杜老师是不是有过宿命感,觉得有的人,好像越努力,悲剧重复得越快?”

杜先格屈起的眉骨塌了,他深呼吸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悠远,眼前的司罕变回了少年模样,他缓缓道:“马晓明,是个好学生。”

十五年前,高考的两个月前,立华二中高三(1)班,在全年级都死气沉沉埋头苦读的关头,居然迎来了一节体育课。这节体育课,是当时高三(1)班的班主任杜先格费尽心思求来的,体育老师还不乐意,怕被教务找麻烦,前后折腾了三天才把这节课落实下来。

杜先格从办公室窗口看操场,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个身影,马晓明。他混在学生中玩篮球,一步两步,球进去了,漂亮的上篮。杜先格满意地笑笑,回去继续改作业了。

杜先格到教室准备下节课时,看到学生们脸上有汗,精气神好了点,颇觉欣慰,又下意识去找那个身影,不在座位上。

铃声响了,马晓明依然没回来,杜先格问起,全班没有人回答。直到下课,马晓明都没有回来,后来是在体育馆的器械仓库里找到的人。他被锁在了装器械的柜子里,柜子非常小,屈着身体才能勉强塞下。柜子不知被谁砸了一个手指宽的小孔,从小孔往里扔了几片撕碎的洋葱,像喂宠物那样。

杜先格看着被扒出来的马晓明,心头受到猛击。他不由得质问自己,是他多事了吗?这节体育课是他特意安排给马晓明的,一个月前的高考动员大会上,马晓明没有受到激励,反而出了洋相,他想用这节体育课给马晓明补一次动员,打篮球也是他建议的,他知道马晓明篮球打得好,想让他找回点信心。

马晓明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说,问是谁把他弄进去的,马晓明说是他自己进去的。回教室后,他翻出作业,闷头苦做,没什么遭罪后的反应。

杜先格看着,又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场高考动员大会。

立华二中是几十年的老学校,最早是所私塾,是一位烈士创办的,在校园的后方有座石碑,高四米宽一米,黑色的碑面上刻着金色的字,向天而立。这碑是纪念这位烈士的,从早年传到现在,经过几次校友赠送,碑越立越大,这块碑也是立华二中的地标和精神象征,碑上刻着“死得其所”,是这位烈士当年自己题的字。

烈士碑的后面,环着一小片林,是用来托这座碑的,也在校内,面积不大,铺着石子路,徒步绕一圈,两分钟就能走完。

每年学校都有扫墓活动,高考动员大会也在这里举行,学生们高喊着口号和想考的大学,绕着石碑,环林走五圈,让烈士碑做见证。

老师等在外面,看不到林子里的情况,只能看到学生们从一侧钻入林子,两分钟后再从另一侧钻出,经过烈士碑,算绕完了一圈,然后继续走第二圈。到第三圈时,一个学生不知怎的从队伍里脱离出来,不是从侧门出来的,而是从烈士碑后的小缝隙出来,直接趔趄到了烈士碑前。

十三个班级的学生继续绕圈跑,一下就又钻进门开始跑第四圈。这个学生回不到原来的班级队伍了,只能尴尬地杵在烈士碑前,等待所有学生跑完一圈,再次经过烈士碑时,回到自己的班级。

这个学生是马晓明。

烈日下,人群响亮地喊着口号,无数晦暗目光瞥向烈士碑前空地上的马晓明。

他尴尬地杵着,紧绷着脸,憋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平日里“隐身”功能良好的校服此刻失效了。学生就像校服里的衣架子,撑着校服,挂在满是“库存”的校园里,谁都长得一样;此刻,校服却有了脸,学生们第一次看清了马晓明,像从空荡荡的衣服里长出了一颗头,他感到一阵眩晕。

十多个老师都在底下看着,教导主任脸都黑了,这是个庄严的时刻,在学校里,烈士碑是不能被开玩笑的。

马晓明便硬着头皮在原地跑了起来,和其他学生一样,举手喊口号:“马晓明,考清华,马晓明,考清华。”

烈日炙烤着烈士碑上金色的“死得其所”,碑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红着脸费力地喊着,高举的手僵硬而执拗。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怎的,人群的口号声好像弱了下来,把马晓明一个人的声音衬得清晰了。

第一声笑,不知是谁发出来的。

到第四圈跑完,马晓明总算回到了自己的班级队伍,隐入了人群,再度钻进侧门,和众人一起跑第五圈,每个人又都共用起校服这张脸。

动员大会结束后,杜先格和教导主任问马晓明是怎么回事,谁把他推出来的?马晓明说是自己不小心跑错出来的,没有谁推他。杜先格不信,去问了班长,班长一头雾水,马晓明人高,排在后面,他作为领队一开始都没看到马晓明出队伍了。

怎么都问不出结果,林子在烈士碑后面,有墙挡住了视野,除了学生们自己,没有老师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响亮杂乱的口号。马晓明坚称是自己掉队的,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他被罚了写检讨。

杜先格没在意,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马晓明成绩很好,虽然总是独来独往,但从没见他和其他学生有过矛盾,应该没什么事。

高考前最后一次家长会临近,要讨论学生填报志愿问题,杜先格也没有心思管其他事。

家长会当天,教室里一如既往空出了两个位置,其中一个是马晓明的,高中三年,马晓明的家长都没来过。杜先格私下倒是见过马晓明的父亲,叫马冬军,也隐约明白他没来家长会的原因,马晓明不让他来。

杜先格头一次坐三个小时的车到乡下见到马先生时,并没能立刻把他和干净周正的马晓明联系起来。马冬军正挑着一担牛粪往田里走,露着膀子和腿,鞋头都是破的。苍蝇绕着他,走近能闻到一股味道。他明明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却已经很沧桑了。

马先生压根不知道还有家长会这种事,马晓明从没跟他提过,以前的老师不知道是怎么被马晓明糊弄过去的。

马晓明的父母都是农民,母亲早年患肺癌过世了,父亲独自攒钱供马晓明到城里读书,除了寒暑假,几乎不见面。马晓明也争气,中考考上了立华二中,住校,还拿奖学金,每半月一次的放假也从不回去。

马冬军听杜先格讲了家长会的事,沉默地抽了一晚上的毛烟,整个屋子都烟雾缭绕,他一边抽一边咳。

之后,他卖掉了乡下的房子,跟着马晓明去了城里打工,但依然没来过家长会。杜先格不知道这对父子有没有沟通,如果有,是怎么沟通的。马晓明说自己能决定学业上的一切事,不需要父亲来,杜先格破例同意了。

后来,他在马晓明的日记里看到过解释:人的卑微是通过比较产生的,而窘迫,是被人明示了这种卑微,我已经习惯了窘迫,爸爸不需要,他不用去见其他家长,麦子不会比较。

另一个没有到场的是司罕的家长。

司罕。杜先格看着那个空座,一时走神。这是个古怪的孩子,高中三年,从没见他笑过,班里的同学似乎都怕他。要说他不开心,好像也不准确,看着这孩子时,他总会想到一个不合时宜的画面,闭眼的乐山大佛。

二〇〇〇年,他去毕业旅行,看到了那时沸沸扬扬的灵异事件,乐山大佛又闭眼流泪了。历史上乐山大佛一共闭眼了四次,每次人间都有大事发生,饥荒、地震、跨世纪,于是被传成佛像显灵,为灾难悲悯,但其实那只是佛像被酸雨污染发生的酸性沉降。

旅行回来后,杜先格去改了眉骨。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乐山大佛,也是唯一一次,于是在他的印象里,大佛本来就是闭眼的,之后看到网上正常的大佛照片,他反倒不适应,像是大佛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才是显灵。

司罕总让他想到初见的闭眼乐山大佛。他和英语老师交流过这种奇特的联想,英语老师不信这些,只是笑了一声说,什么睁眼闭眼的,不都是个人造的壳子,真的佛又不在里面。

杜先格听后,没被说动,反而沉默了,他觉得改过的眉骨在隐隐作痛。之后每次看司罕,他总有眉骨在痛的错觉。

从没有人来给司罕开过家长会,他没有父母。

杜先格第一次意识到马晓明在被欺负,就是这次家长会后填志愿的时候,马晓明的志愿表填了三个二本,备选里填的甚至是专科,杜先格很惊讶,他以为马晓明是顾虑家里的经济情况,但以马晓明的成绩考清华的提前批,申请全额奖学金是很有机会的。

杜先格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马冬军,马冬军知道后气得人差点厥过去,他不可能让马晓明这么糟蹋自己。

第二天,马晓明来找杜先格,说这张上交的志愿表不是他写的,他填的就是清华,没有第二志愿,如果杜先格没有来问他,他根本不知道志愿被改了。

事情性质一下就严重了,更改别人的志愿表,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会毁了一个学生的一生。杜先格很生气,要去班里彻查这件事,可马晓明希望他别这么做,还剩不到两个月,他想安安分分毕业。

杜先格问他:“是不是有人欺负你?”马晓明说:“没有。”

杜先格终究还是在班会课提了这件事,没有指名道姓,只希望做了这件事的同学自己心里明白轻重。

但那之后,情况没有变好,马晓明的皮肤上开始出现一些红疹,面积大大小小,铺满手臂,有一天他上课上到一半昏倒了,呼吸困难,身体有抽搐的迹象,但很快恢复了过来,说只是没睡好。

教室里偶尔会出现一股若有若无的洋葱味。

直到高考前体检,杜先格才知道马晓明对洋葱过敏,而且非常严重,过度食入甚至会引起休克死亡。联想到班里的情况,杜先格大为震惊,把马晓明叫到办公室盘问:“谁逼你吃洋葱了?”

“没有。”

“你课桌里为什么会有洋葱?”

“我自己放的。”

杜先格隐约意识到,这可能跟他把改志愿的事提出来了有关,他心里焦灼愧疚,但马晓明始终态度一致,问什么都说是自己的问题,还希望他不要再管了。这话挫伤了杜先格——马晓明是怪他那天在班会课上多事了吗?

离高考不到两个月,杜先格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仔细回忆着马晓明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他想起了那次在烈士碑旁举行的动员大会,那是马晓明第一次表现出被欺负了。马晓明成绩好,长得也周正,没有任何劣迹,只是不太和同学在一块玩,此前其他学生对他就算不感冒,也还是客气的。

杜先格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那天烈士碑后的小树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只有学生在,这是属于高三全体学生的秘密。

之后,杜先格希望用一节体育课给马晓明打打气,结果在体育馆的器械柜子里找到了他。

杜先格不敢再自作聪明,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他站在讲台上,朝下看去,每个学生都有嫌疑,细看又那么无辜,他分不清了,直到撞上司罕的眼睛,眉骨又开始痛了。

之后,马晓明的处境愈发艰难,教导主任也发现了,高考将至,教导主任非常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私下找了马晓明谈话。

那天谈话回来,马晓明有了变化,他不再否认被欺负这件事,写了封道歉信,在升旗仪式上,向全校师生宣读。而这一读,将他彻底推入深渊。

高考前最后一日,学生依然在校复习,但已经没有老师盯着了。下午第一节课,安静的高三教学楼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那叫声钻入人心,十分恐怖。杜先格火急火燎冲到四楼男厕时,先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味道,像是蒜味,看到往厕所外冒的烟,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白磷燃烧的味道。

那阵撕心裂肺的叫声越来越弱了,烟却越来越大,都溢到走廊里了,杜先格连忙捂住鼻子。五氧化二磷有毒,再扩散下去,这一层教学楼都得疏散了。他心惊肉跳地在一瞬间做了无数个选择,最后打算咬牙往里进时,被一只手拦住了。杜先格这才发现,厕所门口原来一直站着一个人,是司罕。司罕知道自己的同学在被烧,就这么在门口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无动于衷。

司罕拦住他后,把他拉到了楼梯口的消防栓前,听不出语气地道:“你来砸。”

杜先格当时是真的愣住了,可能是太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向这个比他小了快二十岁的学生露出了求救的眼神。

他听到司罕说:“如果你必须做点什么的话。”

震耳欲聋的消防铃声,混着厕所里的惨叫声和全校逐渐慌张的沸腾声,把眼前司罕平静的脸衬托得极其恐怖。此后,每当那日的噩梦来临,杜先格在梦里最恐惧的,不是那场火和被烧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的马晓明的身体,而是那片成了永恒秘密的烈士碑小树林,以及司罕穿着校服,站在火光和白烟中,对他说出这句话时的平静脸色。

消防员和警察是一起来的,那时人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们灭完火查过现场后,判定是马晓明自己放的火,厕所最后一间隔间的门锁坏了,马晓明是徒手拉住了门把,防止外面的人进来,在里面独自忍受燃烧。

被白磷烧很痛苦,它燃点低,极其易燃,沾上了灭不掉,还会到处沾染。如果他后悔了想灭火,手碰上去,手被沾染,脚碰上去,脚被沾染,他会在灭火的渴望中,被“细嚼慢咽”地烧完整具身体,这是多狠心,才会对自己用白磷?

马晓明的骨头都被烧穿了,留下一个一个小窟窿,燃烧产生的五氧化二磷有毒,他在里面待了太久,心肺等脏器都有严重腐蚀。

法医说马晓明死前有过休克迹象,可能是过敏,现场找到了几个烧过的洋葱,马晓明可能吃了,但直接死因还是燃烧,死前他还撞过墙,头骨有碎裂的迹象,可能是因为燃烧太过痛苦想一了百了。白磷能引发的火势很小,厕所隔间的火势之所以大,是因为还加了氯酸钾——氧化剂,这被认定是二次自杀行为,他是硬生生把自己烧死在里面的。

这些东西学校的化学教室都有。所有证据都指向这场火是马晓明独自完成的。

杜先格不明白,如果铁了心想死,为什么要用白磷,经受这么痛苦又漫长的折磨?这就像用一把剪刀去杀死一头大象,不停地捅、剪、划,最后不一定是烧死的,也有可能是痛死的。一开始就用氧化剂放大火,不是结束得更快吗?

警方没能给他答案,但厕所有过打斗痕迹,杜先格立刻想到了先前站在厕所外观看的司罕,回头去找,哪里还有什么人,司罕早走了。第二天要高考,教导主任让杜先格不要多事,管住嘴。杜先格什么都没说,他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学生,不想因为凭空怀疑再失去另一个。

高考前一天学校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学生们多少受到影响。成绩出来后,果然这一届的波动很大,只有司罕发挥如常,顺利考上第一志愿。学校为马晓明举行默哀礼,司罕也没有到场。

就这样,一场火,把所有人送毕业了,而一个人永远留在了这个学校。

杜先格讲完,审讯室陷入短暂的沉默。他看向司罕道:“你那天为什么站在厕所门口?”

姜警官也看过去,这么听下来,司罕的嫌疑不小。

“当年小树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杜先格目光如炬,继续逼问。

“不知道。”司罕道。

杜先格的眉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几乎顾不上保持修养:“你就在里面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马晓明是为什么被推出来了?”

司罕还是那副悠哉的表情:“我不知道,是因为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杜先格一愣:“什么都没发生?”

司罕笑了笑,这笑又让杜先格不可遏制地回忆起站在消防栓前的那个孩子,那双冷静的、看透一切的撒旦般的眼睛。“杜老师,为什么时至今日,您还觉得欺负一个人需要理由呢?”

故事,要重新说过。

高考动员大会过去不久,高三开了讨论学生填报志愿的家长会。

司罕在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围栏处站着两个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现在已经闭校了,灯都熄了,仅凭月光,能看到站在里面的是个学生,穿着校服,站在外面的是个成人。

那学生显然也发现了他,回头时有些惊慌,手里的东西掉了,是个饭盒,里面滚出了两个馒头,还有烧卖。是学校的早点。那学生手忙脚乱地捡起,重新塞回饭盒里,朝外递,而后低声催促了什么,外面那人犹豫片刻,接过饭盒快步走了,频频回头,似是担心,身形有些佝偻。

只剩了那学生和司罕,月光下,学生瘦削高挑的影子拉得很长,拖到了司罕的脚底,和他的影子连在一起,头顶翘起的呆毛恰好落在他的脚踝上,挠痒似的。司罕这会儿已经认出来了,是同班的马晓明。

马晓明紧张地看着他,司罕面无表情地与之对视,他大约知道,自己这么盯着人时,还蛮瘆人的。

十来秒后,司罕转头离开了。马晓明跟了上去,两人始终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回了宿舍,一句话都没说。

第二天,两人依然没有联系,目光都没碰上。第三、第四天依旧。到第五天,司罕去食堂天台午休,马晓明也爬了上来,腿有点抖,可能是恐高。马晓明坐到司罕旁边,触及他那双不像在看活物的眼睛,马晓明又紧张了。两人高中三年都是同班,但马晓明从没有和司罕讲过一句话。大部分同学都没有和司罕讲过话。

坐了一中午,谁都没出声,直到午休结束铃响,马晓明才憋出一句:“那天那人是我爸爸。”

司罕没回应。

“谢谢。”马晓明道。

司罕开口了:“学校有规定餐食不能往外带吗?”

马晓明一顿,低头僵硬地道:“没有,但总归,被知道还是不太好,谢谢你保密。”

见司罕没反应,马晓明又涨红了脸,起身离开,怎么爬上来的,又怎么颤颤巍巍地下去。

那天之后,马晓明频繁出现在食堂天台。这个地方本来只有司罕一个人,立华二中的学生都忙得很,没空开辟新世界。马晓明的腿抖得没那么厉害了。食堂边上就是校外,有一大片稻田,马晓明不太喜欢看,他从小到大见够了农田,这些对城里的小孩或许有吸引力,对他没有,他反而有点厌恶。

他说不清自己怎么又上来了,起先躲上来,是觉得这个地方能帮他避开一些麻烦,细想又不只是这么回事,可能是因为被撞破了秘密,他苦心守了三年的秘密,安全感的崩塌和建立都在一个人身上完成了,难免会产生亲近感。可也只是一厢情愿,司罕并不怎么搭理他,马晓明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负担,他也不打算在这最后的两个月和谁建立联系,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带着父亲脱贫,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天午休,马晓明走向食堂后面通往天台的生锈楼梯。他半路被堵住了,那几个学生嘴里不干净,质问他这几天溜哪儿去了。推搡间,他又被?在地上,他不打算起来,越反抗那帮人越兴奋。

准备好了扛,预想中的脚却没有落下来,抬头一看,那几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后上方,显出了犹豫,没有上前。马晓明回头,锈迹斑斑、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天台楼梯上,站着司罕,那双不像看活物的眼睛正对着他们。

那几人张望了一会儿,朝马晓明啐了口痰,还是走了。马晓明从地上起来,再回头,楼梯上已经没人了。

他清理了痰,上天台找司罕,坐下后,看着一如既往不搭理他的司罕,突然就没忍住,说:“嘿,你知道吗?欺负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高考动员大会前一天晚上,马晓明复习到很晚,几乎没睡觉,第二天就有些迷瞪,绕着烈士碑林跑圈时,溜号了,喊出的口号像是从脑子里溢出来的,这样的口号,就算没有动员大会,也在他心里全天不断地滚动。跑完第三圈出林子侧门时,要侧转,他因为低头溜号,笔直跑了,脱出了队伍。等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烈士碑前了。他只得原地小跑起来,继续喊口号,等待他的班级队伍再一次经过他。

这只是那天的一个小乌龙,他回到队伍跑第五圈时,旁边的同学都在笑他,气氛有些狎昵,但是并不坏。马晓明的尴尬在这种狎昵中很快消失了些。跑完第五圈,又到林子侧门,后边的男生还朝他拱胳膊,差点又把他拱出去,他吓了一跳,立马缩回来,又惹来一阵狎昵的笑。这是玩笑式的推搡,力道很轻,马晓明也明白,这是在和他互动。

不知怎的,马晓明自己也笑了。

那天虽然闹了点笑话,但马晓明感觉并不坏。高中三年,他和班里的同学都不亲近,他怕露怯。

藏拙最好的办法是远离目光。他不知道要怎么和那些天生就会快活的人交往,有时他会怀疑,人类不全是同一个物种,地球编年史有种说法否认了达尔文进化论,认为人类是受外星人点拨凭空出现的,并给出了许多古老文明的证据。他觉得他的同学们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有一种生存的轻盈,不考虑来处和去处,像女娲落下的泥点子,说成人就成人了,儿戏一样。

而他不是,他是通过物种进化来的那种人类,从单细胞到多细胞到极其复杂的神经网络,他这种人很沉重,很谨慎,满身都是心眼,永远在观察、衡量、思考和嫉妒,他觉得自己皮肤上的绒毛都比他们多了一些思考的孔洞,没必要的、冗余的、痛苦的,像银杏那庞大而无用的基因组一样,通过囫囵囤积垃圾场似的基因,来取得微小而低效的进化率。

他的同学们这种人的存在,始终在向他这种人展示何为得天独厚,他只能像受刑一样地看着他们,然后躲起来,阴暗生长。

饶是如此,他没棱没角,很低调,在班里独来独往还算舒坦。

班里另一个独来独往者,司罕,处境就比马晓明微妙多了。这是个古怪的人,没人见他笑过,智商奇高,寡言少语,看人时,那双眼睛总让人感觉不像在看活人,狗、椅子、牛虻、马晓明,在他眼里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马晓明觉得司罕哪种人类都不属于,不沉重,不轻盈,不像泥点子,也不像银杏,有时他疲于去做这么复杂的理解,就偷懒和其他同学保持同样的恶意与肤浅——司罕只是瞧不上班里所有人,这人连看老师都是这样的。

恶大莫过于浮浅,王尔德是对的。

这样偷懒时,马晓明会有隐秘的快乐,好像他和同学们站在一起了,短暂地变成了泥点子,变成了儿戏,变成了得天独厚的人。

动员大会这场小乌龙,拉近了一点马晓明与同学们的距离。学生间的关注来得轻易,一个出头一场笑话,就能打破一个学生不合群的印象,被笑着接纳进小团体,不是坏事,马晓明想,也快毕业了,就当攒点青春回忆。

他下意识想把自己和司罕区分开来。所以之后,再有男生跟他推搡,马晓明也没在意,就当个互动。他逐渐发现这种互动变多了,高中三年都没怎么参与过的男生间的游戏,在这一周内骤增。

他开始和同学一起吃饭,做一些随手就来的没意义的群体互动,比如在食堂比赛“光盘”,餐盘里有洋葱,但众人气氛融洽,马晓明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洋葱吃下去了,光盘,之后过敏有点发作,但问题不大,同学还关心了一下。他也开始参与群体吐槽,在男生们吐槽司罕时,也会跟着说两嘴,好像跟他们一样讨厌这个人。

第一次察觉不对劲,是在某堂数学课。他踩着铃声进教室,最后一排的男生照例把胳膊撞过来和他互动,他迎了一下,只想赶紧把这形式走完回座位,但那一下直接把他撞翻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洒在他的裤裆上,非常烫。

马晓明蒙了,平常互动从来没有这个力道的。全班都看了过来,把他的狼狈样尽收眼底,笑声像田里的虻一样传出,数学老师皱眉,马晓明的脸又涨红了。那名把他撞翻的男生连忙把他扶起来,道了歉。但马晓明觉得自己的感觉没错,这个男生也在笑,恶意地。

之后,这样的“互动”变多了,马晓明自己都想不明白是在哪一刻发生的质变,直到他第一次在抽屉里摸到两个洋葱,才明确地跟自己承认,这不是互动,这是欺负。

第一个人开始欺负他,他的形象就变了,逐渐面目可憎,然后是第二个人欺负他,第三个,第四个,谁也不知道马晓明是怎么一步步变成众人眼里被排斥的那个人的。

他原来一点都不招人烦,只是那天在动员大会冒了个头,就被盯住了。他至今无法捋清,动员大会那天,班里狎昵的良好气氛,是不是他的错觉。一开始的玩笑,也许真的是玩笑,但现在玩笑变质了。

马晓明的话停在这里,天台重归静默。司罕没什么反应。

两人望着天台外的一大片稻田。城市的稻田颜色不鲜亮,可能是霾吸多了,金黄蒙了层雾,不太真实,更像设置成灰调的画像,风一吹,摇曳得像马赛克。稻田里竖着一个稻草人,孤零零的,给了这幅画一个视线焦点。它披着雨衣,双臂撑开,像在拥抱什么,姿势亘古不变,好像即便末日来了,也会这么敞开怀抱接住海啸和地震,站在稻田里特别扎眼。

“你知道稻草人是用来做什么的吗?”马晓明突然问。

原以为又会石沉大海,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保护粮食。”

马晓明一愣,笑了笑,又问:“是啊。那……学校里的稻草人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这次没有回答了。

马晓明自问自答道:“他们总要找出像我这样的稻草人,高高举起,当作靶子。有了稻草人,稻苗就安全了;他们把我举上去,他们就安全了。”

稻草人被攻击时,整片地的稻苗都袖手旁观。这是稻苗们喜闻乐见的,霸凌者总要释放施虐欲,总得有人被挂在上面牺牲掉,下面的学生才是安全的。为了促成这一点,他们甚至会主动参与其中。谁冒了头,谁出了洋相,谁具备成为靶子的潜质,当第一个人开始欺负他,那些猛禽就接收到信号:靶子在这里。

稻草人的存在,维系着稻苗与猛禽的和谐关系,校园里的小社会就处在这样畸形的生态系统中。

天下起了雨,雨打在那个稻草人身上。它依然双臂撑开,面朝大地,用它单薄的身躯,不自量力地庇护着身下的土地。没有人知道它的表情是悲是喜,它必须立在那儿。

马晓明也是最近才意识到,司罕也曾是个靶子,他那么特立独行,那么不讨喜。但司罕是个疯子,没有人会去招惹一个疯子。

关于司罕的传言很多。据说有个校霸去堵过司罕,被司罕关在了化学实验室里。第二天,校霸惨叫着要退学,说自己的头骨被凿穿了,说自己已经死了,可他明明完完整整的,一点伤都没有受。别人问他司罕对他做了什么,他说司罕朝他滴水。

滴水有什么可怕的?那校霸不到两周就转学了。在那之后,没人敢去招惹司罕。马晓明当时跟风查了一下滴水刑,也不吱声了。

司罕是个疯子,没有人会去招惹一个疯子。马晓明不一样,他是个软柿子。马晓明空洞地看着眼前吸了霾的稻田,良久,轻声道:“我也想做个疯子。”

铃响了,司罕起身道:“不要羡慕我。”

之后,马晓明受到的欺负,终于引起了杜先格和教导主任的注意。

教导主任姓吴,给马晓明做思想工作,语重心长道:“你想想,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大家讨厌你的事?”

“没有。”

教导主任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大家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一个?”

马晓明不说话了。之后,直到死之前,他都在努力寻找自己身上那条缝。他宁愿有那条缝。

教导主任还说:“你做错了什么?要不给大家道个歉?”

“我什么都没做。”

教导主任蹙眉:“你这孩子怎么冥顽不灵呢,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要高考了,孰轻孰重分不清啊?”

“我什么都没做。”

教导主任轻哼了一声,泡了壶茶,似是看透了这个学生死性不改的本质:“所以说,不是毫无缘由的,大家针对你,肯定是因为你有问题。”

教导主任想了个法子,给了马晓明一次和同学重新建立良好关系的机会,让他在升旗仪式上宣读一封道歉信。

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事道歉的马晓明,还是照做了。

他站在主席台上,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脸都认不清的学生。这样看,这些淹没在校服里的人群也是灰调的,像假的一样,像马赛克,他们一根根的,成群的,让他想到了那片稻田,想到了烈士碑。这天的光景和那天多么相似,又是他独自一人高高地站在主席台上,像一根从苗群里支起的稻草人。

他打开那张空白的道歉信,按照教导主任说的,向台下鞠躬。“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为我被你们欺负,向你们道歉。”

教导主任本还笑眯眯的脸沉了下去,甩袖子离开。

这封郑重其事的道歉信有用吗?没有,它让马晓明在学校彻底沦为一个笑柄,一个明晃晃的眼中钉,稻草人。

马晓明去天台的次数少了,高考将至,他没时间浪费了,他的人生,十八年的赌博,在此一役。

高考两周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不知道谁把他抽屉里的饭盒翻出来了,里面是食堂的肉包,是他要带去给父亲的。包子上插了一根白色蜡烛,放在他桌上。

马晓明回到座位,僵在那儿没有动。老师还没来,不知是谁吹了记口哨,班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生日快乐歌的口哨声。

椅子上被用白粉笔写了四个字:农民专用。马晓明僵了好一会儿,擦掉那四个字,坐好,把桌上的肉包和蜡烛塞进了课桌。

那天是他父亲的生日。

之后,教导主任又找他谈了一次,言辞间让他注意行为规范,不要偷学校的食物往外送。

“我没有偷,我是买的。”

教导主任又语重心长道:“学生们都不太喜欢这种行为,难免失了分寸,小打小闹你别太放在心上,还是备考重要。”

马晓明沉默了很久,轻声道:“不是小打小闹。”

“什么?”教导主任没听清。

马晓明没再说第二次。

高考一周前,马晓明最后一次去天台见司罕。两人沉默地坐着,马晓明突然冲到天台边缘,张开双臂,站上了台阶,速度之迅猛,任谁看了都要心惊肉跳。可他回头一看,司罕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马晓明无奈道:“是不是就算我跳下去,你也不会来拉我?”

又没得到回应,也是,多明知故问,多幼稚,马晓明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可能跟具尸体也没什么两样,活着还是死去,区别不过就是会不会上来烦他。

他下来了,腿有点发软。他瘫到地上就开始笑,小声笑变成大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累了,他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司罕,看了好久,这是他第一次敢直视司罕的眼睛这么久。司罕的眼睛很好看,好看却空洞,浩瀚的空洞,他突然觉得这样一双眼睛,也许不是故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不是闭塞,反而可能是眼里的世界太大了,宇宙无法为一棵稻草瞩目,它忙于酝酿浩劫。

“看什么?”

马晓明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刚刚迷迷糊糊间,他竟想从这双眼睛里寻到奇点。

他转过头看向稻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虽然不知道你背负着什么秘密,但我明白这种状态,你身后,有很可怕的深渊吧。”

司罕稍微一顿,认真地看向马晓明。

“高考完,要去看电影吗?”马晓明突然问。

依旧没得到回答。

马晓明爬起来,走上前,朝他伸出一根小指。“高考完,去看电影吧。”

高考前一天,学校不上课,学生都在教室里自习,可以去找老师答疑。整个高三年级都很安静,有一丝压抑,只有学生从教室出去进来的动静。

那日的太阳猛烈,气温极高,学校的蝉叫声响成一片,盖过了学生的谈话声。

老校舍的供水系统又出了问题,厕所断水了,排泄物没法冲,极少有学生去上厕所,大家都憋着回宿舍去上,不远处的操场是施工修水管的声音,让高三的学生听得更为浮躁。

马晓明被堵在男厕所,趴在地上,疯狂地抠着食道,地上是刚呕出来的洋葱,他嘴边已经有一圈红肿了。

男生们观赏着议论:“注意着点量,别真的弄死了。”

“这么点吃不死的,我查过的,别再喂了就行。”

“只要不死,就没什么麻烦。”

领头的男生像逗动物那样,蹲下身,用洋葱挠他的下巴,发出“嘬嘬”的声音:“哎,你们说他这样,明天考试会不会被赶出来?不知道的还当他有传染病。”

“那就完喽,他那农民爹不还指着他一飞冲天呢?”

笑声断断续续。一直不反抗的马晓明忽然张嘴咬住了逗弄他的男生的手指。那男生痛呼一声,好半天才掰开他的嘴,手指已经被咬出血了。领头男生脸色立刻不对了,对着马晓明猛踹了起来,下脚完全不顾轻重。

“别真弄坏了。”其他人紧张起来。

领头男生打红了眼,呼吸急促,眼周充血,眼神里是猩红的兴奋。他凶狠地盯着地上的人,视觉一变再变,恍惚觉得那是个人,又是条狗,还是个粉色的玩具。他解了裤子,迫不及待地尿了对方一身。

尿完似乎舒坦了,领头男生的粗喘平息下来,他站稳因过于兴奋而战栗的脚,理了一下因踹动而乱了的头发,恢复了平日的漫不经心,仿佛刚刚那一刹那出现的,只是个从身体里越狱的怪物,和他没关系。“死不了。”

领头男生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血擦干净,只剩两个小小的牙印血洞。他看了一会儿,蹲下身问马晓明:“哎,你说我是不是得去打狂犬病疫苗?你没病吧?”

马晓明的意识已经模糊,他全身都痛,尿臊味混着洋葱味,让他觉得身体像块馊掉的奶酪,被脚踢出了很多孔。他听着这些人的议论和笑声,声音是混沌的,身上起的痒痛让他又想到那片稻田,他好像被成堆的稻苗扎着。

只要再忍过一天,只要再忍过一天……

食堂天台蓦然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了自己冲到天台边时的感觉,想起了从高处看到的那片稻田,他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如果,稻草人,也会飞呢……

男生们正笑着,却见本来蠕动着对洋葱避之不及的马晓明,突然伸手抓起地上的洋葱,疯狂地啃咽了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马晓明身上开始出现更多红疹,他呼吸困难,模样恐怖,一边抠着自己的脖子一边狂吞,跟疯了一样。

男生们大骂,连忙上前抢他嘴里的洋葱。马晓明却激烈躲避,继续往嘴里塞,被连踹好几脚后,才把洋葱吐了出来。

“你要死还想拖我们下水?”

推搡间,领头男生的身上掉出了一个塑料瓶,里面是用水储存的白磷。

领头男生一僵,连忙将那东西拾起,但已经被看到了。所有人都不敢动了,学生们知道他身上大概还有其他氧化剂,他们见过他烧掉学校外的稻田,他有纵火癖,这会儿要是真搞出什么,可不是闹着玩的。今天温度极高,手上握着白磷很危险。

领头男生戾气难抑,干脆拿白磷去吓马晓明:“不是想死吗?”

马晓明果然不敢动了。

这时,厕所的光暗了一分,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挡住了光源。

是司罕。

那双不像看活人的眼睛正盯着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只是单纯地观赏。

男生们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被虐待的马晓明和白磷都被看到了,如果是其他学生,早就跑了,这间厕所是他们的地盘,一般识趣的学生都不会过来。可司罕却无所顾忌地站在那儿看着,谁也不知道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来。

领头男生还在暴怒,情绪不稳,冲动至极,他手上又握着绝对的制胜武器,一时恶向胆边生,喊道:“不能让他跑了!抓进来!”

男生们对视了一下,咬咬牙集体朝司罕走去。马晓明猛地挣脱踩着自己的脚,爬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马晓明扑向那些男生,与他们缠斗起来,喊着让司罕走。他像被逼入绝境的兽类,死死缠住那领头男生往隔间拖。

兵荒马乱间,那瓶白磷被打开了,水和白磷一起倒了出来。这天气温极高,又在打斗摩擦,其中一颗白磷立刻燃烧起来。

厕所响起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有人被烧到了。夏天,胳膊和脖颈都露着,校服面料又薄,这是直接烧到皮肤上了。

所有人立刻弹开,司罕这才看清,被烧的人是马晓明。

厕所内接连响起慌乱的抽气声。事情闹大了。明天还要高考呢,他们怎么能摊上人命?男生们慌不择路去找水,可今天断水,哪儿来的水?他们又拿湿拖把去扑他身上的火,但白磷火扑不得,越扑白磷越沾染,沾得到处都是。马晓明的痛呼声更大了。

领头男生扒了厕所外施工的沙土朝他盖去,马晓明却卷起从男生身上摸来的氧化剂,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最后一间隔间,关上门,把沙土挡在门外。他已被烧得面目狰狞,隔间里却传出了哭一般的笑声,那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门锁是坏的,几人却拉不开。门被从里面牢牢拽住了。白磷燃烧产生的白烟开始充斥厕所,地上其他几颗白磷也接连燃了起来,几人捂住鼻子往外逃。

他们挤开门口的司罕时,面色惊恐,嘴里不住念叨:“是他,是他开了白磷往自己身上扔的,他是疯子,是疯子!”

司罕蒙着口鼻进去,大蒜的臭味和白烟立刻席卷了他,浓度渐高,他感到呼吸道不适,伴随眩晕感。没走几步,他听到马晓明艰难的吼声:“走!别进来!走!”马晓明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声音里满是慌张。

司罕去拽隔间门,发现拽不动,门后的力道出奇地大,难以想象这是凭着什么样的意志力,在那么巨大的痛苦下死守着门。司罕开始踹门,一声比先前更惨烈的,分不清是吼叫还是说话的声音响起,勉强能拼凑出一个“走”字,像是悲鸣,又像哀求,那叫声里又有难以磨灭的决心。

司罕不再踹门,说:“去看电影吗?”

一瞬间,周围燃烧的动静和凄厉的叫声似乎停滞了。司罕去拉门,门依然纹丝不动,那停滞显然是错觉,但感受强烈,像一个人要远航前回头看的那一眼。

马晓明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具体的内容了,他叫了一声、一声又一声。

这次司罕听懂了。

马晓明没救了,他也不要人救。他终于做了一回疯子,要用自己的死,给立华二中放一把火,把这些霸凌者,把他们的有恃无恐,把这片肮脏的稻田,全部烧出来——你们是凶手。

凄厉的惨叫和火光白烟的背景中,那个稻草人终于飞起来了。

结果并不如马晓明所愿,警方最终的判定是自杀,那几个霸凌者并没有被牵扯其中,他们被教导主任保护了起来,去了好的大学,长成了大人。

他付出了一条命,却什么都没换来。

当年警方问过司罕:“你当时为什么站在那儿?”

司罕说:“守着门,他要是出来了,就把他推回去。”

警方觉得他的意思是不让白磷火被带出厕所,危及其他学生。但这孩子是天性冷漠吗?那种情况下还能顾及这些。这可是他同学在他面前烧死了。

审讯室又陷入了沉默。杜先格面色发白,他一直觉得马晓明是被害死的,从没想过马晓明真是自杀的。

姜河盯着司罕,目光锐利:“那个领头男生为什么带着白磷?”

司罕道:“大部分反社会人格者都有纵火倾向,霸凌者随身带着白磷不奇怪,那东西从学校的化学实验室就能偷到。他们对危险和刺激,有食欲一般的追求。”

“当年为什么不和警方说清楚?”

司罕笑了:“说什么,他被霸凌?我有这个义务吗?”

姜河眉头蹙起,刚要说什么,又被轻飘飘地堵了回来:“立华二中当年有1364个学生、153个老师,你怎么不问他们为什么不说?喏,坐在你面前的这个教导主任,当年的班主任,他为什么不说?”

杜先格的脸又白了几分,几乎要坐不住,他呼吸不畅:“他为什么……”

话没有往下说,杜先格像失了魂。

司罕轻轻一笑:“杜老师是不是觉得马晓明烧死自己的行为很蠢?”

“他可不是在烧死自己,他本身就是个助燃剂,要在这片稻田扬起火来,扬得越大越好,被人看到,放火在心理学上也是一种吸引目光的信号,他要学校乃至社会,循着燃烧的自己,循着他这个火种,正视那片稻田的畸形,教导主任的轻描淡写让他知道,除非是这么惨烈的无可逃避的信号,他的处境、所有和他处境一样的人,才有可能被正视,他们不是有缝的蛋。也有点以死明志的意思吧,学校烈士碑上的‘死得其所’,被他内化到骨子里了,一个轮回,他事发于‘死得其所’,也终结于‘死得其所’。”

“杜老师该高兴不是吗,还有比马晓明更贯彻立华二中校园精神的人吗?这一点上,你们老师真是无比成功,我们当年那位教导主任,当时说不定对此有着歌舞升平的隐秘快乐呢,烈士碑上,不该多个马晓明的名字吗?”

杜先格已经无声息了,对所有嘲讽恍若未闻。

姜河蹙眉,觉得司罕这人真是恶劣,还在落井下石,刚想制止这人再多废话,却见这笑面虎似乎是欣赏够了杜先格凄惨的模样,话锋一转,道:“为什么到死都不跟你说是吧,没有人会想走到这一步,他已经习惯忍耐,直到最后一刻来临之前,他可能还是想息事宁人。冲动是不讲道理的,道理太滞后了,权衡利益也是,他可能还没长成一个聪明的大人吧。”

杜先格一动,捏紧了腿上的裤子。

司罕轻轻道:“哪吒情结,我们国家的孩子,骨子里常有这种情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他可能把这种情结也投射给学校了,从学校拿到的,全都还给学校,他不是在烧毁那片稻田,而是在保护那片稻田,保护和他一样从过去到未来会被从土地里拔起的稻草人,呼吁一个健康的校园生态,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只是化作春泥了,哪怕这件事没有如他所愿,他也依然守在这所学校的土地里,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哪怕是以鬼故事的形式。”

杜先格眼中含泪,低下了头去。

姜河看了两人一会儿,把审讯的氛围拉回来,冷笑道:“春泥,现在是有人利用这春泥作恶了,洋葱游戏里的洋葱,出处应该就是马晓明被霸凌的事,游戏设计者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洋葱事件。”

两人没吭声,这事他们知道,当年霸凌马晓明的人也知道,以此为线索推测,凶手应该就在这些知情者之中。

“你们有什么推测吗?”姜河问。

杜先格紧抿着嘴,眉骨又屈了起来。

司罕问:“马晓明的父亲回乡了?”

“嗯,马晓明死后他就回乡了,一直没音信,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

姜河动了动耳麦,给了他一支笔。“当年那几个霸凌者,你给我个名单。”

出了审讯室,杜先格步履蹒跚,像是一下子又老了许多岁。从听完故事起,他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面部紧绷,注意力涣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还是沉默地离开了警局。

司罕问他:“杜老师还好吗?要不要送您回去?”

杜先格停下脚步,看向身边的人。他需要仰视司罕,司罕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这孩子长得很挺拔。这一幕很熟悉,当年,司罕把他拉到消防栓前让他砸开时,也是这样面对面,他也是这样仰视司罕的。

那时的司罕,看穿了他未来岌岌可危的心态,直白地喂了他安慰剂,让他做点什么,好在未来被间接害死马晓明的念头击垮时,能兜一点底,但因为太直白了,直白得让人无法接受,杜先格感到恐怖又屈辱,那只是个高中生。

杜先格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恨了司罕很多年。

如今,透过这张长大了的脸,他看到了很多人。他看到了马晓明,看到了刘羽琦,他们不会长大了。

知道刘羽琦的事的时候,杜先格真的以为自己能弥补当年的过失。他不再是任人摆布的老师,他当上了教导主任,能干预和保护了,却依然将那孩子推入了深渊。他崩溃地在四楼男厕所发现满身是血的刘羽琦时,突兀地想起了司罕,原来那孩子当时站在厕所门口,是这种感觉。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杜先格的目光里有沉重的坍塌。司罕说得对,他真的就是无能,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是加速悲剧发生,他这一辈子,帮助什么,都是错的。

他再认真地看一眼司罕,这张脸上没有别人了,乐山大佛又回来了。他确认了一下,他的大佛是睁眼的。

杜先格摇了摇头,没有承司罕的情,只是问他:“马晓明,确实是一厢情愿吗?”

司罕稍一顿,没说话,给了他一个招牌的招财笑。

顾问骞关掉手机上的审讯录屏,耳机里是姜河的声音:“顾队,听出什么问题了吗?”

顾问骞看着远远从警局出来的司罕,道:“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听到的只能算故事,不是真相。去找一下那几个霸凌者。当时在厕所见到白磷的,只有马晓明、霸凌者、司罕三方,现在马晓明死了,霸凌者不知所终,而白磷究竟是怎么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河应了一声,道:“不过老大,事情过去这么久,就算找到了霸凌者,那些人也不可能会认了,多半也是糊弄过去。”

司罕拉开车门坐进去,顾问骞什么也没问,兀自开车,他也没报告什么审讯内容,车里很安静,有种各怀鬼胎的默契。

司罕不自觉摸上了左耳的黑色耳钉,那场火似乎又烧到了他眼前,鼻中是那难以弥散的蒜味。

马晓明死亡当晚,司罕没有回家,夜里翻墙进了学校,到了四楼厕所。尽管经过消防处理,厕所里依然残留着一股很重的白磷燃烧后的蒜味。司罕进了最后一间隔间,在里面待了一晚上。

“我要是没挨住出来了,请把我推回去”,是他从马晓明的哀求里领会的,所以他那时一直站在门口。

天亮时,司罕起身,脚已经完全麻了,一时没能站起来,摔了回去。这一摔,让他借着晨光,看到了下水管后面一小块黑色的东西。司罕扒出来一看,很小,黑黑的,是一块烧焦的东西。他立刻明白,这是马晓明烧焦的骨头,警方遗漏了。

这么细小,像是一根小指指骨。拉钩用的小指。

耳边又响起少年的声音:“高考完,去看电影吧。”

那天在天台上,他没有去拉那个钩。

司罕将这根指骨带走了。他从学校直接去了考场。马晓明的指骨被放在一支空笔壳里,和他一起进了考场。高考结束后的第五天,司罕打了一个耳洞,一颗缩小了四五倍的骨灰钻石,出现在了他的左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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