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要趹追踪|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七章 要趹追踪

蒋大果然设法弄了满满一桌子早点,有酒楼厨子做的,也有现赶去市集买的,竟有十来种,一一端了上来,摆满案桌。花样名目也多,有暗装笼味、干炙满天星、花折鹅糕、千金碎香饼子、婆罗门轻高面、云头对炉饼、滑饼、曼陀样夹饼等,香气扑鼻。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唐 张九龄《望月怀远》

次日一早,辛渐早早起身,欲赶往城外官署,处理建桥事宜,下楼时才发现哥舒翰已经起床,正襟危坐在大堂中,不由得很是纳罕,问道:“哥舒公子这么早坐在这里做什么?”哥舒翰道:“随便坐坐。”

辛渐道:“随便坐坐?”忽想到王之涣昨晚提过哥舒翰来蒲州是为了公孙大娘,料想必是在等她,便点头道:“好,公子请随意。”

哥舒翰忽起身问道:“辛公真的相信公孙大娘跟劫囚事件毫无干系吗?”

辛渐微觉奇怪,反问道:“哥舒公子跟公孙大娘不是旧识吗,怎么,你反而不相信她?”

哥舒翰道:“不是不相信,我只是觉得奇怪,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又见辛渐着急出门,便道:“辛公先去忙吧。”

辛渐因事务繁重,便自牵了马,骑了出城去了。

店家蒋大正好打着哈欠出来,见哥舒翰已坐在大堂中,忙过来招呼。

哥舒翰一眼看到蒋大额头的大包,很是惊讶,问道:“蒋翁受伤了吗?”蒋大道:“昨晚不小心撞到了墙,没事。狄公也给看过了,说是过两日自会消下去。”

哥舒翰笑道:“蒋翁应该很感激我吧?”蒋大赔笑道:“那当然了。哥舒公子大手笔包下了整座逍遥楼,我和楼里的伙计不用再伺候那么多客人,赚的钱却是往日数倍,不感激公子感激谁?”

哥舒翰道:“那好,蒋翁去给我弄一桌精致早点来,就当是你的谢意了。如果贵客满意,我另外还有打赏。”蒋大道:“是,是。”又问道:“公子是在等待客人吗?”哥舒翰道:“嗯。”

话音刚落,何满子便怏怏进来。蒋大道:“哎呀,满子,你昨晚不在,咱们逍遥楼发生大事了。”

何满子一惊,问道:“什么大事?”蒋大道:“那边那位哥舒公子包了逍遥楼一个月,还将之前的住客全请了出去。所以目下基本上不用做什么,桑落酒的消耗量也没那么大,你正好可以得闲,爱上哪儿玩上哪儿玩去。”

哥舒翰招手叫过何满子,问道:“你昨晚不在逍遥楼吗?”何满子道:“不在。我去广场看舞剑了,散场后离开时,天黑看不清楚路,跟着人群乱走,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结果被巡城的军士捉了,押去府署盘问,才刚刚被放出来。”

哥舒翰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何满子不满地道:“怎么,我很好笑吗?”哥舒翰道:“不是你好笑。我只是想你看完昨晚那场剑舞后,一定目眩神迷,许久不能回过神来,所以才迷失了方向。”

何满子道:“嗯,我得去睡觉了。”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哥舒公子,谢谢你。”

哥舒翰笑道:“是谢我帮你放了一个月假吗?”何满子道:“不是,谢谢你引我进府署表演。若不是因为这个,我这会儿还被关在大狱呢。”

哥舒翰道:“你有这样出众的歌艺,埋没在民间可惜了。对了,你为什么不接受杨思勖提议,随他去京师?那样你就可以有机会加入梨园,成为皇帝声乐弟子了。”

何满子道:“我对那个不感兴趣。”又道:“对了,军士还捉了一个叫李白的人,他说他也住在逍遥楼。”

哥舒翰道:“李白?没听过。”

何满子遂自回房睡了。

蒋大果然设法弄了满满一桌子早点,有酒楼厨子做的,也有现赶去市集买的,竟有十来种,一一端了上来,摆满案桌。花样名目也多,有暗装笼味、干炙满天星、花折鹅糕、千金碎香饼子、婆罗门轻高面、云头对炉饼、滑饼、曼陀样夹饼等,香气扑鼻。

哥舒翰闻见便觉得食欲大开,他是胡人,先尝了一块曼陀样夹饼,即炉烤饼,登时赞不绝口,道:“好吃,油而不腻,比京师的夹饼地道。”

蒋大笑道:“这是正宗胡人做的,当然地道。最近蒲州新安置了不少降胡,不少靠卖饮食为生,味道大都不错。因为主顾喜欢,我们逍遥楼也经常购买他们做的饼面之类。”

哥舒翰刚要答话,转头见到公孙大娘引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进来,忙起身去迎,道:“大娘,你来得好早。我听说你要搬来这里住,特意给你预备了早点。”

公孙大娘道:“那几位呢?”哥舒翰道:“辛公一早出去修桥了,王公和狄公还没起床。”

公孙大娘便随哥舒翰到桌边坐了下来,指着身边的女孩儿道:“这是我徒弟李十娘。”

哥舒翰忙招呼道:“十娘你好。”随手褪下手腕上的珠钏,道:“拿去玩吧。”

那珠钏碧绿可爱,每粒都有葡萄般大小,由上好的于阗玉雕琢而成,即使在盛产好玉的于阗,亦是珍品。李十娘一见之下便很喜欢,想要却又不敢,只怯生生地去望师傅。

哥舒翰将珠钏塞到李十娘手中,道:“不过是件小孩子的玩意儿。”招手叫过蒋大,道:“这是公孙大娘和她的弟子,也要住进逍遥楼。快给她二人准备一套上房。”

公孙大娘道:“十娘,你先将行囊送去房中,将马匹安置好了。”李十娘应了一声,转身随蒋大去了。

哥舒翰道:“十娘既是大娘弟子,昨晚大娘与裴旻对剑,为何不带上她?那可是旷古奇遇。”

公孙大娘道:“十娘年纪还小,又一直随我隐居在乡野,怕见官员。”又问道:“昨晚府狱劫囚一案,王、狄二位可有什么线索?预备如何着手追查?”

哥舒翰不满地道:“大娘为何如此关心这件案子,是因为周皓吗?当年大娘待他便比待我要好,而今还是如此。”

公孙大娘道:“我以为这么多年不见,你也该长大了,不想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又叹道:“周皓是判了死刑的死囚,我关心他有什么用?我只是想尽快脱身而已。”

哥舒翰道:“什么脱身?王、狄二位不是已为大娘辩白了吗?”公孙大娘道:“你以为有那么容易吗?我刚到逍遥楼门口,便发觉有人在监视这里。”

哥舒翰一拍桌子,道:“什么?”霍然起身。公孙大娘忙叫道:“哥舒,坐下。”

哥舒翰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旁人这样叫他,颇为感慨,便顺从地坐了下来,道:“应该是杨思勖的手下。他不放心,派了人监视这里。”

正好王之涣、狄郊出来,哥舒翰便将外面有人暗中监视逍遥楼一事说了。王之涣道:“这不奇怪啊,不这么做,才不像杨思勖呢。”

公孙大娘问道:“我看二位神色从容,可是已有线索?”王之涣道:“线索没有,不过我昨晚和老狄商议了大半夜,有些想法,正好要向公孙娘子和哥舒公子讨教。”

公孙大娘道:“不敢当,王公但说无妨。”

王之涣道:“我们已经能够肯定劫囚者的目标是周皓,那么就要寻找跟周皓有关的人。他的人生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他在京城鬼混的日子;二是他逃亡开封又娶妻成家的日子;三则是他在太原大风堂的日子。营救周皓的人,一定在他这三段人生中出现过。既然辛渐和大风堂与此无干,那么第三阶段可以先行排除掉。第二阶段,周皓妻子与他不和,不会出面营救。于周皓有过大恩的周简老倒是颇为可疑,他是当地有名的豪侠,财力雄厚,又有本领,因而他可以列到嫌疑名单上。再就是第一阶段,你们二位都是这一阶段与周皓相交的人,可知道什么人嫌疑最大?”

哥舒翰道:“周皓为人豪阔,朋友可是不少。”狄郊道:“要重点找那些讲义气,或是周皓对其有过大恩的人。”

哥舒翰道:“那也不少。”又问道:“大娘可还记得有好些豪侠跟周皓交往?”公孙大娘道:“事隔多年,我可一时想不起来。我跟周皓其实交往不多,而且在他惹事前,我便已经离开了京师。”

哥舒翰道:“我倒是还记得一些人的名字,不过这名单可就长了。”

王之涣道:“哥舒公子先不用着急将这些人列出来。不管是谁,应该都来自外地,救了周皓,一时逃不出城,只能先藏身在城中,等风头过去再说。我们只需要将其藏身之处尽量缩小在一定范围内,便能发现蛛丝马迹。”

公孙大娘忙问道:“那么要如何做?”狄郊道:“暂时没有具体办法。不过我们这就要去府狱勘验现场,或许能发现线索。”

公孙大娘道:“好,我跟二位一道去。”

王之涣忙道:“娘子别急。昨晚裴府尹已经交代狱卒要保护好现场,线索不会长腿自己跑的,先坐下来吃点东西,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查案。”

公孙大娘道:“那好,几位请先用餐,我去跟我的弟子十娘交代一声。”

王之涣等她走入后堂,问道:“公孙大娘隐居数年,或许是出了什么变故,她遂来蒲州寻找裴旻将军对剑,以了生平夙愿,这倒是人之常情。可她这样的性子,对名利毫无兴趣,连皇帝都敢拒绝,如何对一桩劫囚案子这般热忱?”

哥舒翰道:“大娘自称是身负嫌疑,想要着急脱身。但我私下揣测,还因为她关心周皓。当年周皓也跟公孙大娘交往过几次,公孙大娘逃离梨园之前,还特意来找过周皓道别。他二人的交情,可想而知了。”

王之涣道:“你怀疑公孙大娘昨晚出现在府署,是怀有目的而来?”

哥舒翰点点头,道:“未必就是劫狱,可能会用另一种法子,比如劝说杨思勖给周皓一个痛快什么的。但我真的相信她跟府狱劫囚案无干。我一直在留意她,狱卒说出周皓的名字时,她特别惊讶。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我确实看到了。”

王之涣道:“这不对啊,大娘既关心周皓,应该庆幸他被人救走,设法暗中保护才对。为什么主动要求跟着我们查案呢?”

哥舒翰道:“或许大娘也不知道是谁救了周皓,她自己找不到人,便想利用二位的智慧。”

王之涣哈哈笑道:“你小子还真挺聪明。那么你跟着我们,是打算支持公孙大娘,还是打算从中破坏她的计划?”

哥舒翰道:“我……我不知道。我全听王公和狄公的。”王之涣道:“那好,不管公孙大娘做什么,你都不用管她。”

哥舒翰奇道:“为什么?万一大娘先找到线索呢?”王之涣道:“她能先发现线索,就不会来跟着我们了。”

哥舒翰道:“那外面监视的人呢?”王之涣道:“他们是杨思勖的人,又打发不走,由他去吧。”

哥舒翰道:“可万一被那些人发现公孙大娘另有所图怎么办?”王之涣道:“所以我才叫你不管公孙大娘做什么,你都不要管。”

哥舒翰只觉得对方心意高深莫测,但王之涣、狄郊二人昨晚当众推测的时候,他人就在旁边,已深服二人智谋,绝无疑虑,遂只点头答应。

杨思勖忽独自走了进来,径直走过来坐下,也不招呼,只道:“老夫昨夜一宿未睡,今早天不亮出城,找到郭子仪,问了那女犯梅雪的事。老夫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王之涣道:“不敢当,杨大将军请说。”

杨思勖道:“狄公昨日推理精妙,认为贼人是来营救周皓的,救走梅雪不过是顺带。可老夫听说梅雪曾与降胡勾结,还刺了周皓一刀,可有此事?”王之涣道:“有。”

杨思勖道:“那这件事不奇怪吗?周皓既与梅雪有仇,为何不在获救后杀了梅雪,反而还要求同伙带她走?多带一个人,多一分危险,更何况还是个裸体女人。”

哥舒翰不解地问道:“什么裸体女人?”杨思勖道:“梅雪没穿衣服啊。狱卒不是说了尸解吗?就是说周皓的囚衣和梅雪的衣服鞋子都还在原地。”

王之涣道:“周皓没穿衣服,因为那是囚衣,太过扎眼。救他的人可能事先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别的衣服,极可能是差役或是府兵的制衣,那样更容易掩人耳目。但梅雪是营救计划中的意外,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周皓杀了她,就算带她走,也不应该不穿上衣服啊。”

哥舒翰道:“周皓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梅雪不是他仇家吗?会不会是想将梅雪带走,好羞辱折磨啊?”

狄郊摇头道:“周皓被捕已久,从太原押到京师,又从京师到这里,受了不少苦。他刚脱大难,自己逃命不及,还不一定能逃脱追捕,哪里能想那么远。”

王之涣转头见到公孙大娘出来,忙叫道:“娘子来得正好。全亏杨大将军的提醒,昨晚的案子又出现了新的疑点,我们要立即上路,赶去府狱勘验现场。”

公孙大娘道:“杨大将军也要一道去吗?”

杨思勖尚不及回答,王之涣忙道:“杨大将军别嫌实话难听,府署内外人人怕你,您老人家还是安心回驿馆歇着,不然我们办事不方便。反正驿馆离逍遥楼不远,我们有线索,会及时禀报的。”

杨思勖哼了一声,倒也不坚持,起身自去了。

哥舒翰还欲带上侍从,王之涣道:“这又不是去游春,前呼后拥地干嘛?”

哥舒翰闻言,只得作罢。

王之涣一行人径直来到府狱。高墙内的院子中尚坐着不少昨晚抓到的在大街上游荡的男子,均反缚了双手,闷声坐在地上,等待讯问。

王之涣一眼看到内中竟有李白,且鼻青脸肿,似是被人暴打过,很是惊讶,忙过去跟看守的狱卒说了一声,放李白起来,问道:“你不是在逍遥楼睡觉吗?什么时候被绑到这里来了?难道昨晚哥舒公子赶人时,将你也赶了出去?”

李白道:“不是。我昨晚在睡梦中时,被外面的声音惊醒,店家说是府署方向传来的,而且已经闹了好一阵子,可能发生了大事,还说王公、狄公几位都去了府署,他很担心。我心中好奇,便往府署方向而来。走不多远,忽然掌声如雷,我便加快脚步。然那之后就没什么大的动静,我头一次到蒲州,不识得路,加上酒尚未完全醒,只能跌跌撞撞地朝着火光方向走。半途中,我迎头遇到一队人马,手里都提着灯,便上前打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那群人理也不理,领头的侍从将我粗暴推开,便护着一名骑马的男子走了。我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两名男子,又上前询问,却被一人推开。我一时生气,上前跟他扭打了起来。纠缠了好大一会儿,对方两人最终合力将我打倒,踢了我几脚,匆匆去了。我横躺在路上,动也动不了,有个小孩子从我身边过,好心扶了我一把,可他力气太小,只能将我扶到路边。再后来有巡逻军士过来,见到我的模样,就将我绑了,带到这里来了。”

狄郊见李白伤得不轻,便递给狱卒一吊钱,请他设法雇头牲口送他回逍遥楼。那狱卒认得狄郊,也知道府尹将案子交给了他和王之涣调查,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叫了一名同伴,扶了李白去了。

狱长廖禾闻声迎了出来,他昨晚不当值,以至错过了那场精彩的对剑,但也由此避免了因失囚而受罚。

王之涣问道:“现场还保持着原样吗?”廖禾道:“是,原样未动。请几位先进去狱厅,小的再引诸位去西墙。”

进来狱厅,果见刑格下丢弃着两套衣衫,一套是褐色囚衣,一套是女子外衫襦裙及鞋子。

廖禾道:“铁链是用利刃削断的。其他也没什么疑点。”

王之涣笑道:“你说没疑点不算,得老狄发话。他有一双火眼金睛,总能发现旁人看不到的线索。”

廖禾道:“是,是。”一双眼睛不断往公孙大娘身上瞟,也不知是爱其美色,还是因其名头。

狄郊先在刑格前后盘桓了一遍,又四下环顾一圈,问道:“昨晚有狱卒看到周皓和梅雪被吊在这里时,口中都塞了木丸,对吧?”

廖禾道:“是,这事全府署都传遍了,都说那个杨大将军有点……有点那个。”

王之涣道:“昨晚裴府尹和哥舒公子一唱一和嘲讽杨思勖的时候,他也没否认,表明确有其事了。”

狄郊道:“那么那两枚木丸呢?我刚才四下找过,没有看到。”

廖禾愣了一愣,答道:“不知道啊。这刑格和捆人的刑具都是杨大将军自己带来的,木丸应该也是。我们这里是大狱,木丸不是常备之物。”

王之涣道:“原来大狱中多不备木丸。”廖禾道:“是啊,木丸是专门给死囚用的,通常处决死囚,要先带去公事厅验明正身,之后才正式上绑,以木丸塞口,因而木丸都存在隔壁签押房中。不过听说事发后,杨大将军曾带人进来过,会不会是他手下人捡走了那两枚木丸?”

王之涣道:“杨思勖有病啊?不,他确实有病,还病得不轻。只是昨晚杨思勖气急败坏地跑进来看究竟,不会还惦记着两枚木丸。老狄,你果然一眼就看出了关键。”

公孙大娘不明所以,问道:“那两枚木丸不是阻止犯人开口说话的刑具吗,能是什么关键?”

王之涣道:“如果是公孙大娘你……我是说如果,你趁府狱空无一人之际来救人,你用无坚不摧的利刃斩断了铁铐,放下了周皓,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公孙大娘想了想,转头看到地上的囚衣,便道:“给他穿上我事先准备好的衣服。”

王之涣道:“对,这是娘子最先要做的事。但周皓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从口中挖出木丸,好跟娘子交谈,对不对?可目下木丸不见了,周皓不会留着它做纪念,杨思勖也不会想到要捡起证物,最大的可能是,木丸仍然在周皓口中。”

公孙大娘狐疑道:“那怎么可能呢?”王之涣道:“所以才说这是关键。周皓被解救后,应该立即挖出口中木丸,好开口跟营救者交流。而木丸既仍滞留其口,未能取出,表明他被外力阻止。也就是说,他被人从刑格上放下后,又立即被禁锢住。娘子刚才也说了,木丸是防止犯人开口的刑具,解救周皓的人救走他后又重新绑住了他,还有意不取出木丸,好令他继续缄默,表明……”

哥舒翰忽插口道:“难道劫走周皓的人其实不是来救他的?”

王之涣道:“也算是救吧,不然周皓不是还被吊在这里受那变态折磨吗?”

公孙大娘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狄郊道:“这样解释最为合理,也能解释梅雪同时被带走一事。若是营救者是周皓同伙,即使他不立即杀了梅雪报仇,也不会让同伙冒险带她走。”

王之涣道:“对,尤其在梅雪还裸着身子的情况下。”

公孙大娘道:“王公之前说过,劫囚是死罪,这些人冒这么大风险来营救周皓,难道只是为了将他绑起来带走?若是周皓仇家,任凭他落在杨思勖手中,受其折磨,不是更好吗?”

王之涣道:“这一点,我暂时也没想明白。”转头问道:“老狄,你怎么看?”

狄郊道:“劫狱者应该不是周皓仇家,他们救走周皓,或许是另有他用。”

哥舒翰道:“劫囚非但要掉脑袋,还得罪了杨思勖这样可怕的人物,他必定倾尽全力追捕。当真值得冒这么大风险吗?”

王之涣道:“已经有人这么做了,你说值不值得?”又沉吟道:“之前杨思勖手下还说周皓勾结降胡,暗示大风堂亦牵涉其中。会不会有人也这么想,预备利用周皓口供来对付大风堂?”

狄郊道:“有道理。对方知道杨思勖昨日抵达蒲州,而长官裴府尹必定会招待,也知道裴旻裴将军身为地方军事长官,必定会出席,而且极可能在筵席上舞剑,因之事先做了周密筹划和安排。”

王之涣道:“而且还熟悉府署地形。”

公孙大娘皱眉问道:“王公是在暗示劫囚者有官方背景吗?辛公不是很得皇帝信任吗?正受命重修蒲津浮桥。就算有人居心叵测,想针对大风堂,只要辛公得皇帝宠信,又能有什么作为?”

王之涣道:“那可不一样。若是这些人果真得到周皓口供,以其为重要人证对付大风堂,那可就是一个大大的把柄落在了皇帝手里。皇帝现下信任辛渐,是因为要利用他办事,等事情办完了,想什么时候办他就什么时候办,只要他稍不听话,或是看他不顺眼。”

公孙大娘居然点头赞同,道:“不错,当今圣上是这脾性。”

哥舒翰道:“也许跟朝廷或是官方无干。是另外有人想对付辛公,破坏修桥计划。”

王之涣道:“嘿,这个猜测好。请教哥舒公子,‘另外有人’,会是什么人?”

哥舒翰道:“有可能是降胡啊。梅雪不是降胡奸细吗?她被通缉追捕已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蒲州。或许本身就是降胡有什么阴谋,计划好了要利用周皓来对付大风堂和辛公。这些人事先拟定好了计划,昨晚赶来府狱营救,却意外发现梅雪人也关在这里,便顺带把她救走了。”

王之涣道:“哥舒公子想象力够丰富,快赶上老王我了。可是你想想看,是两枚木丸都不见了。如果这地上恰好有一枚木丸,就表明你的推测是对的。”

哥舒翰“啊”了一声,道:“梅雪也跟周皓一样,依旧以木丸塞口,被反绑起来带走了。”

王之涣点点头,道:“也就是说,劫狱者不会是梅雪那伙人了。”

狄郊道:“之涣这话倒提醒了我,梅雪被官府逮捕,又莫名从大狱失踪,她的同党也必定在找她。”哥舒翰道:“可我们不知道梅雪的同党是谁,都藏在哪里。”

狄郊道:“梅雪既被通缉,以自身之力难以立足,想必依然与康待宾余党在一起。蒲州安置有不少降户,这是她的同党唯一能利用的资源。”

哥舒翰道:“那么应该赶快请裴府尹派人到这些降户家中搜查,说不定能发现线索。”

狄郊摇头道:“未必所有降户都想作乱,请官府出马,必定闹得鸡飞狗跳。”

哥舒翰道:“那该怎么办?”王之涣道:“哥舒公子别管了,老狄自有妙策。走,我们再去西墙看看。”

狱长廖禾一直候在一旁,闻言忙引众人出来大狱,又告道:“府狱是个封闭的独立院落,算是衙门中的院中院,要进大狱,必须得先过大门,穿过庭院,再进狱厅。要去牢房还得经过两道栅栏。”

王之涣道:“我看到了,府狱围墙很高,基本不能靠人力翻越,上面还站有狱卒。”

廖禾道:“是,平日白天黑夜都有人在墙头瞭望台值守,那里可以居高监视府狱内外动静,包括贼人搭梯子翻越的西墙。瞭望台旁挂有铜锣,一旦有变,看守便可鸣锣示警。但昨晚那场比剑吸引了所有人,所以……”

王之涣道:“这也不能怪狱卒,昨晚那场对剑太精彩绝伦,换作我是看守,也一定把持不住,跑去广场看热闹了。”

廖禾忙赔笑道:“是,昨晚当值瞭望台的狱卒已被停职,在家中等待发落。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王公通情达理,可要帮忙在府尹面前美言几句。”

公孙大娘插口道:“王公可不能求这个情。这看守渎职是实,若他守的是边境国门,跑进来的可就是敌人了。”

廖禾遂不敢再吭声。

王之涣有意问道:“娘子昨晚来府署寻裴将军对剑,难道不是有意如此吗?”

公孙大娘道:“昨晚裴府尹和杨大将军怀疑我时,王公可是主动为我辩白了的。现下又说这话,王公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吗?”

王之涣道:“我昨晚为娘子辩解,是证明你跟劫狱无关。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跟周皓关系非同寻常,只是你当众自称绝无干系,我单从你为人和剑法判断你不会说谎。”

公孙大娘瞪了哥舒翰一眼,道:“那么王公现下又重新怀疑我了吗?适才在狱厅,王公和狄公推测周皓是被人绑走的。若果真如王公所想,我有意来府署找裴将军比剑,令府狱防守空虚,然后我的同党乘虚而入,劫走了周皓。可以我跟周皓的关系,为什么要将他绑起来带走呢?”

王之涣摇头道:“我没那么想。我只是猜测娘子想要的也许不是劫狱,还有别的目的,比如借机跟杨思勖套套近乎……”

公孙大娘道:“无稽之谈!对剑结束后,我本来要立即离开,是裴旻裴将军竭力劝说,又抬出辛公、王公、狄公三位的名头,我才勉强同意走过去跟几位打声招呼。”

王之涣从哥舒翰那里了解到公孙大娘后,本以为她来府署也是为了周皓,不过是想假道权贵求情,闻言大为意外,道:“果真是这样吗?”

公孙大娘道:“绝无虚言,王公可以自行找裴旻裴将军求证对质。”

王之涣忙道:“啊,实在对不起,是我多疑了。不过我这人性子就是这样,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公孙大娘道:“说清楚了就好。王公若是不多疑,就不可能一再破获奇案了。”王之涣笑道:“那倒是,我一直认为多疑是我的优点呢。”

哥舒翰知道王之涣起疑公孙大娘全因自己一番话,颇为内疚,忙道:“这事不怪王公,是我自己起了疑心,先跟王公提了。”公孙大娘道:“我知道是你。”

哥舒翰颇为难堪,不敢再开口。

来到西墙下,果见墙边搭着一具梯子。原梯大约两人高,是普通的家用梯子,劫囚者又在上面加绑了一架小梯子,如此刚好够西墙高度。再回头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府狱高墙上的瞭望台。也就是说,如果看守不擅自离开岗位,劫狱者断无可乘之机。

廖禾道:“这是墙内的梯子,墙外还有一具梯子。”

王之涣问道:“墙外是什么地方?”廖禾道:“是一条巷子,能过车马,因为通向市集,平日还算喧闹,来来往往人挺多的。”

狄郊查验过梯子后,登了上去,一直爬到墙头,却见外面那具梯子也如内墙梯子一般,是由普通梯子改造而成。外墙梯子边还张贴有官府告示,称梯子是重要证物不得擅动之类。

王之涣叫道:“有发现吗?”狄郊道:“有。”爬下梯子,展开手掌,露出一小片麻布来,道,“这是在墙头石缝中发现的。”

哥舒翰问道:“这是什么?”王之涣道:“这是粗麻布,孔多却很结实,民间多用作口袋。看来那些人没有为周皓准备衣服,而是准备了一个大口袋,愈发验证我们之前的猜测了。”

狄郊道:“内梯这道横梁的木刺上还有血迹,很新鲜,应该是昨晚留下的。”

王之涣道:“可能是劫狱者只为周皓而来,事先只准备了一条麻袋,因而不必为他穿上衣服,直接塞入麻袋了事。但他们出于某种目的,同时带走了梅雪,当时不及穿上衣鞋。梅雪被挟持着登梯,不慎刮伤了右脚,就是这处血迹。”

公孙大娘还是第一次亲眼观人办案,见狄郊和王之涣仅凭几处不为人注意的细节便推出了大致情形,极是佩服,忙问道:“既然梅雪伤了右脚,能不能从血迹追踪到这伙人?”

狄郊摇头道:“不能。梅雪只是被木刺刮了一下,受伤不重,她下地后被迫行走几步,灰尘便会将伤口堵住,不再流血。因而地上根本不会留下血迹,追踪不了。”

哥舒翰道:“虽则当时对剑吸引了所有人观看,但这些人出墙后总会遇到人吧?譬如听到消息晚了、临时赶来广场的百姓,若是有人正好穿过外面这条巷子,见到一个没穿衣服的裸体女人,难道不起疑吗?”

狄郊道:“哥舒公子说得极是。就算没有梅雪,这些人急于逃匿,也不会扛着一个大麻袋奔跑,一定事先准备了车马之类的交通工具。非但可以事后运人,事先还可以运送梯子,以免引人注意。”几步登上梯子,爬上墙头。

王之涣问道:“你在做什么?”狄郊道:“我要到巷子里好好检查,也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王之涣道:“那也不用翻墙啊,可以走大门出去啊。”

公孙大娘道:“走大门可就绕远了。”一扶梯子,两下便跃上墙头,再翩然跃下,敏捷之极。

哥舒翰道:“王公,你先请。”王之涣跺脚道:“居然还要翻一回府署的高墙,没有比这更奇怪了。喂,哥舒公子,你看着吧,万一我老人家不小心……”

哥舒翰道:“王公放心,我是习武之人,接得住你。”

王之涣道:“谁说我一定会掉下来?”赌气爬上梯子,居然也如狄郊一般轻松翻了过去。下地后,抹了一把额头,笑道:“挺容易的嘛。”

狄郊道:“这些人事先一定反复踩过点,这梯子也是特别设计的,长度刚刚好,普通人也能轻易翻越。”左右看了一番,又道:“从内外脚印来判断,劫狱者至少有五个人,都是男子,一个一直留在这里把风,一个守住内墙梯子,另外三个去狱厅救周皓。”

王之涣道:“五个人,五匹马?”狄郊道:“不,没有新鲜的马蹄印,只有一辆大车辙印。”

狱长廖禾也跟着哥舒翰身后爬了出来,一见车印便道:“这是板车留下的。”

板车是当地很流行的一种两轮车——造之以板,用以载货或载人;车架两边护栏高尺许,车架底部左右纵木方而粗,前延伸段渐朘稍圆,称为“车手”,车手前段略内向,以利挽拉。车底中部横一铁轴,左右各着一轮。单人便可拉行,但上坡或足重时需有一人从车旁助推。这种车子既能以人力拉动,也可以套以牲口,因为方便运物,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辆。

王之涣叹道:“这些人还真是精心谋划了许久,选的运送工具都是随处可见的平民车子。”

几人便沿着车辙印前行,断断续续,竟一路来到市集。但到了这里,板车车印随处可见,便再也无可追寻。

狄郊沉吟道:“市集日暮即开始收市,深更半夜以板车运物,终归有些奇怪,应该有人会留意到。”

廖禾忙道:“不奇怪。市集白天人多车多,进出不便,有时候要耽误许久。因而一些大户人家或是官衙之类,多是事先预订了粮食,晚上再来运货。”

王之涣道:“那么劫狱者很可能是将周皓和梅雪藏在车上,再往二人身上覆盖上其他物品,当做粮食之类运去了什么地方。”叹了一声,道:“这里没什么线索了,老狄,该回去做苦活儿了。”

哥舒翰问道:“什么苦活儿?”王之涣道:“你刚刚不是见到府狱院子中有许多犯人吗?那都是裴将军手下昨晚抓回来的游民。不管这些人因为什么原因在大街上闲逛,但他们分布在全城……”

哥舒翰“啊”了一声,道:“一定有人见过那辆板车。”

王之涣道:“是啊,哥舒公子一点就透,可比我之前遇到的大多数突厥人都聪明。哎,我不是歧视突厥人啊,我只是说,你是突厥人中极聪明的一个。”

哥舒翰摇头道:“我读书不成,习武也只是半吊子,哪敢称‘极聪明’。倒是王公你,还有狄公,你们为什么那么聪明啊?连这个都想得到。要是换作旁人,早就束手无策了。”

王之涣“嘿嘿”两声,道:“我是爱瞎想,疑心重。老狄才厉害,他有所推测,都是基于实据。”

哥舒翰道:“狄公一眼便留意到了丢失的木丸,哥舒早佩服得五体投地。”又道:“大娘可以放心了,如果他们找不到线索,旁人也一定找不到。”

公孙大娘道:“那实在太好了。”又道:“几位要重回府署审问那些游民吗?我就不去了。十娘还小,又是第一次出门,留她一个人在逍遥楼,我实在不放心。”

王之涣道:“娘子请自便。一旦有线索,我会立即知会娘子。”

哥舒翰既想跟着公孙大娘,多些亲近佳人的机会,可又想看王之涣、狄郊破案的精彩全过程,权衡之下,还是咬咬牙跟回了府署。

狱长廖禾引着王之涣几人回来府署,找了间小厅,请三人坐下,又去取来一大沓犯人口供,告道:“裴将军正在亲自审问昨晚那些抓到的人,要不要告知他,几位最想要知道的板车下落?”

王之涣忙道:“当然不要。一旦有所暗示,犯人便会不由自主地往板车上联想,那么口供可信度就不高了。你告诉裴将军,只需要问两个问题,为什么大半夜在街上闲逛,闲逛时都看到了些什么。”

廖禾应了一声,自去大厅转告裴旻。

王之涣随意将口供分成三叠,道:“一人一堆,不看完不能吃午饭。”

哥舒翰道:“原来这就是王公口中所谓的苦活儿。”王之涣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难道是拉板车吗?”

哥舒翰道:“那为什么我这堆最高?”王之涣道:“你年轻力壮,最挨得住饿,所以你这一叠最厚。不服就出去。”

哥舒翰却舍不得走,道:“看就看。”

三人便开始一份一份地阅读口供。王之涣天资聪颖,自幼过目成诵,几眼便扫完一页,顺手翻了过去。哥舒翰见到,忍不住道:“王公这么快就看完一页了?认真读完了吗?”

王之涣将翻过的一页摆到哥舒翰面前,道:“来,随便说一行。”

哥舒翰道:“第三行。”王之涣道:“从青楼出来,遇到府兵,府兵拦住我盘问,我仗着酒疯语出不逊。哦,错了,‘不逊’二字已经到第四行了。”

哥舒翰目瞪口呆,这才深服其能,又道:“王公能一目十行,该多看一些才是。”王之涣道:“不行,人笨不是少做事的理由。”

哥舒翰很不服气,道:“之前王公不是还夸我极聪明吗?”

王之涣道:“嘿嘿,跟我比,跟老狄比,你还敢称极聪明?你自己说,你当得起吗?”哥舒翰道:“当不起。”

王之涣道:“这就对了,老老实实读口供去。”

过了两刻工夫,王之涣已将自己那一叠口供读完,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太可惜了,我这堆供状中没有任何线索。我的活儿做完了,得出去吃点东西了。”

哥舒翰忙问道:“我也饿了。王公去哪里吃东西?”言外之意,是希望王之涣自己吃完,还能捎带一些食物回来。

不料王之涣答道:“我要回去逍遥楼,还是那里酒菜最合我口味。哎,你得读完这堆才能出来啊。再有新口供来,就让裴将军派人送到逍遥楼去。”也不搭理哥舒翰恳求帮忙的眼神,自出去了。

哥舒翰才读了一小半,转头见到狄郊亦已读了大半,还标记出两份有线索的口供,只得继续埋头苦读。

王之涣离开府署后,并没有直接回去逍遥楼,而是先来到城外的临时官署,找到辛渐,先问道:“杨思勖有来找麻烦吗?”

辛渐道:“麻烦倒是没找。不过我一大早到官署时,杨思勖人已经在这里了,正向郭将军询问梅雪的事。”

王之涣道:“杨思勖也是着急想捉回周皓,不过他倒提醒了我们,我们再去府狱勘验现场,发现了许多新的线索。”大致说了经过。

辛渐听后十分震撼,道:“原来救走周皓的人并不是真心救他,而是另有图谋。”

王之涣道:“我和老狄私下分析过了,跟周皓有关联的人中,最有价值的就是你了。这图谋,多半是针对你的。这些人事先筹划缜密,行动时各有分工,背后主谋一定不简单。他虽捉了周皓,怕是计划不止于此,你千万要小心。”

辛渐道:“我知道了,我会交代郭将军多加提防的。”又问道:“你和老狄有把握能找到周皓吗?”

王之涣道:“这些人十分厉害,而且一定来历不凡,我们没有十足把握。”

辛渐道:“既然这些人是针对我,或许可以引蛇出洞。”王之涣道:“不行,你的全部精力要用在修桥上,不能分心。找人的事,就交给我和老狄吧。”

正好阎用之进来道:“目下生铁不足,需要奏报朝廷再行调拨。王监工还没到吗?奏报需要他核实后签字的。”

辛渐道:“是了,王监工本月还没来过,算起来也该到了。你再等两天。”

王之涣奇道:“皇帝还往你这里派了监工?”辛渐道:“嗯,那监工你也认得,就是皇帝心腹家奴王毛仲。他每月十五前后,都会来蒲州一趟。”

王之涣道:“之前你和阿翰因为谢瑶环一案联名参奏过王毛仲,皇帝明明知道,还特意派王毛仲来做监工?是好给他找碴儿整你吗?”

辛渐道:“还好,王毛仲还算尽职办事,并没有刻意刁难过我。”

王之涣道:“哈哈哈。”阎用之狐疑道:“王叔叔语气好怪,哈什么?对谁不满,是皇帝,还是王毛仲?”

王之涣又哈哈两声,道:“辛渐都不介意,我能有什么不满?”

郭子仪忽进来禀报道:“从今早开始,官署门外便一直有两个人来回转悠,我上前盘问,他们起初说是来观赏黄河风景,后来又说是仰慕辛公修桥造福苍生之举。我说要带他们进来见辛公时,他们却又不肯。现下人还在外头转悠呢,要怎么办?”

辛渐道:“或许是杨思勖的手下,他仍然怀疑我跟周皓被劫有关,所以派了人监视。”

郭子仪道:“杨大将军这次北上,带的是左领军卫的禁军,我以前在左卫任职,跟带兵将领权楚璧共过事,交情不错。果真是他奉命派人来监视,应该会知会我一声。”

王之涣忙道:“辛渐,你可得小心了。说不定这些人就是我说的那些要来对付你的人。”

辛渐踌躇片刻,道:“随他去吧。如你所言,我得将全部心思用在修桥上。”

王之涣见一旁尚有匠人等候禀事,便先与郭子仪辞了出去。

出来大门,郭子仪指着不远处两名佩刀男子道:“就是那两个人,已经在这里转悠大半天了。”

王之涣道:“我们怀疑昨晚的劫狱者另有阴谋,不是要救周皓性命,而是要利用他来对付辛渐和大风堂。这两人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一定不怀好意,既不是杨思勖手下,说不定跟劫狱者有关联。宁可错疑,也不能放过。”

郭子仪点点头,问道:“王公想要怎么做?要我叫人把他们抓起来送交官署拷问吗?”

王之涣道:“先不着急拿人。我和郭将军一道过去,好好问一问。若果真可疑,再抓不迟。”遂朝两名佩刀男子走去。

那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本待转身离去,王之涣叫道:“二位,这里风光这么好,何必着急离开?”

那两人便勉强留下来。其中一人拱手道:“鄙姓刘,我同伴姓邹。敢问先生有何见教?”

王之涣道:“你们把周皓藏在哪里了?”刘某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郭子仪见刘某反应异样,便拔出长剑,站在其侧。

邹某迅疾拔出刀来,意欲反抗。正好郭子仪手下一队人马巡视经过,见状立即发一声喊,各挺兵刃,围了上来。

刘某忙令同伴收了佩刀,拱手道:“误会,误会!”

王之涣道:“我问你把周皓藏在哪里,你回答误会,误会是个地名吗?”

刘某甚为尴尬,赔笑道:“不是,我是说这是一场误会,我们根本不知道周皓人在哪里。”

王之涣道:“那刚才我问你把周皓藏哪里了,你为什么一副吓得傻了的样子?”学了一下刘某的表情,续道:“这分明是说:‘哎呀,他怎么知道的!’”

刘某知道不说明情由,万难脱身,忙道:“我知道昨晚重犯周皓被人从府狱劫走,先生突然问了那样一个问题,大概是怀疑我是劫狱者,我当然吓坏了。其实我是自己人。”从怀中取出腰牌,递了过来。

那邹某也学同伴,出示了腰牌。王之涣道:“呀,原来你们是左武卫的禁军。”

郭子仪很是意外,问道:“这么说,你们是王大将军的手下?”

王之涣忙问道:“王大将军是谁?王毛仲吗?”郭子仪道:“是,王大将军是左武卫长官。目下他也兼任监工,每月都会来一趟蒲州。”

刘某忙道:“本月王大将军也将到蒲州例行巡视,他老人家因公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又怕辛公这边有需要,所以先派我二人来看看。”

郭子仪狐疑道:“之前我已盘问过二位一次,二位当时为何不说实话?”

刘某道:“王大将军有过交代,不要给辛公造成不便,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想打扰辛公。”

郭子仪对这一套说辞虽然半信半疑,然那腰牌却是真的,便命手下人退开。又将王之涣拉到一旁,低声问道:“王公相信这姓刘的武官吗?”

王之涣道:“嗯,这二人的身份不会有假。多半是王毛仲忌恨辛渐参奏他酷刑拷打谢瑶环致死,暗中派了这两人监视,寻找过错,日后好给辛渐小鞋穿。”

郭子仪道:“我也是这么想。王公放心,我一定会特别留意。”

王之涣道:“好,那就多谢郭将军了。”看了刘、邹二人一眼,自拱手辞去。

回来逍遥楼途中时,正好遇到狄郊,王之涣招呼了一声,尚不及询问是否从游民口供中发现了线索,便远远见到逍遥楼大门前有数名男子厮打了起来。店家蒋大从楼里出来劝架,却被一人大力一推,跌坐到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

王之涣大惊失色,忙赶过来扶起蒋大退到一旁,问道:“蒋翁有没有受伤?”蒋大道:“没事。”

王之涣问道:“这些打架的男子是什么人?是酒客吗?”蒋大道:“不是。这几个人今日一直在逍遥楼外转悠,但从没有进来过。”

王之涣道:“那他们为什么打架?”蒋大道:“小老儿也不知道。”

王之涣忙招手叫过伙计,命他扶蒋大进去,自己还欲上前拉架。狄郊道:“等一下!这些人虽都是便服,却不是普通的街头无赖,全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王之涣蓦然醒悟,道:“一派应该是杨思勖的手下,特意换上便服好监视逍遥楼。另一派又是谁?是裴旻裴将军手下,还是辛渐手下的边兵,或是看管浮桥的水手?”

狄郊尚不及回答,便有一队禁军军士手持尖枪奔跑过来。河东驿馆距离逍遥楼不远,应该是驿馆中的杨思勖听到动静,派人赶来支援。另一派见对方来了大援,随即作鸟兽散。

领头禁军赶到后,见到王之涣、狄郊二人站在楼前,不愿意多生事,便欲掉头回去。忽然听到北面“哗啦”一声,烟尘大起,似有千军万马赶来,领头禁军还以为是逃走的打架者喊来了救兵,登时惊然色变,忙命道:“快派人回驿馆禀报杨大将军,请他再派人手来。”一边派人赶回,一边命余下军士亮出兵器,严阵以待。

北面街道口迅疾出现了一大群人,领头的竟是公孙大娘及弟子李十娘。王之涣不由得目瞪口呆,道:“这是怎么回事?”

却见公孙大娘加快脚步,甩开人群,急跑到王之涣面前,道:“王公,快拦住这些人。”王之涣道:“他们是……”

一语未毕,公孙大娘已拉着李十娘奔进逍遥楼中,还飞快地将楼门关上闩死。

人群很快追了过来,竟对剑拔弩张的禁军军士熟视无睹,一窝蜂地奔到逍遥楼门口,拍门的拍门,敲窗的敲窗,乱哄哄一片,争相喊道:“公孙大娘,公孙大娘,再表演一曲剑舞!”

王之涣等旁观者这才明白究竟——原来公孙大娘在街上被人认了出来,众人激动不已,纷纷请她表演剑舞,不惜追踪到逍遥楼,结果一路人越汇越多,遂成目下人潮如流的局面。

驿馆杨思勖得知外面有变,亲自提大刀赶来,预备杀个尸横遍地,过过杀人瘾,听到手下人禀报后,大失所望。正待悻悻离去,王之涣过来道:“杨大将军,你不派人驱散人群吗?这么闹下去,逍遥楼怕是要出大事。”

杨思勖摇头道:“这些人全是来找乐子的,老夫可管不着。”

狄郊忽问道:“那么适才跟杨大将军手下打架的人是谁?”

杨思勖道:“这老夫手下人也不知道,只晓得这几个人天不亮就在逍遥楼外来回转悠。后来竟跟老夫手下争起地盘,争执之下就动了手。狄公子,看来盯着逍遥楼的人不少,你可得小心了。”诡异地怪笑一声,收了大刀,拂袖而去,竟半句不问周皓案情进展。

王之涣道:“奇怪了,怎么半个字不提周皓了?”又道:“跟杨思勖派来监视逍遥楼的人打架的,多半是王毛仲的手下。”

狄郊不明所以,问道:“王毛仲怎么也卷入进来了?”

王之涣便说了适才在城外辛渐官属所发生之事。

狄郊皱眉道:“王毛仲来这一手,未免有点太阴险了。”

话音刚落,逍遥楼楼门已被撞开,人们高呼着公孙大娘的名字,争相涌入。更多的人挤不进去,只得留在门外吵闹。王之涣虽有心阻止,却连楼门都无法靠近,只得退开,与狄郊相视苦笑。

虽然民众不断呼叫公孙大娘,她却始终未曾露面,人群寻遍逍遥楼,仍不见人影,便渐渐散去。也有趁机偷取酒楼食物酒水的不法之徒。事后,店家蒋大和伙计们在酒窖、厨下清点失物,竟丢失了一大半藏品。蒋大连连跺脚叹息,忙找了一块木牌,写上“公孙大娘已搬离”几个大字,高挂到逍遥楼门口。路过之人无不掩嘴窃笑。

王之涣、狄郊进来大堂时,只见遍地狼藉,如过暴风骤雨。又见到何满子背着行囊出来,王之涣颇为奇怪,问道:“你这是要离开蒲州吗?”

何满子道:“嗯。多蒙店家蒋翁照顾,我其实早存够了路费。而今逍遥楼被哥舒公子包了,我闲着无事,心想不如启程返回沧州家乡去。”又特意解释道:“逍遥楼被大闹了一场,我本该留下帮忙清理打扫的,只是事先已经雇好了船只,怕船家久等。”

王之涣对其歌艺印象极深,想到怕是日后再也难以听到他唱歌,颇觉惋惜,笑道:“适才那么乱,蒋翁怎么没有请你出来高歌一曲。”

何满子摇头道:“我刚才被人流挤在楼道角落,动都动不了。”回想适才人群失控情形,颇为惊心。

王之涣道:“我是开玩笑的。何君,祝你一路顺风。你自己多保重,有机会再见。”

何满子道:“是。王公、狄公二位也请多保重。”欠身行了一礼,自辞了出去。

王之涣这才寻了最角落的桌子,扶正案桌和坐凳,与狄郊坐下。又招手叫伙计准备几个酒菜来。

伙计道:“后院储备物品刚刚被抢掠得差不多了,一时不及置办,怕是二位吃不到爱吃的菜。”

王之涣道:“随便来几个菜填饱肚子就行,我是真饿了。”

伙计应了一声,忙去交代厨下准备。

王之涣道:“哥舒翰呢?”狄郊道:“你分给他的供状最多,他还没有看完。不过我这边有两份口供,里面或多或少有一些线索。”

一名三十岁的杨姓男子供述说:他是趁夜色去偷会相好,途中听到府署方向声音惊天动地,似是发生了大事,遂改往西行。过了市集,预备穿过西巷去广场。但到巷中时,有一辆板车横在那里,因为黑漆漆看不清楚,他还被撞了一下,当即大骂出声,道:“哪个兔崽子不长眼,把板车停在这里?”却无人应声。他因为着急赶路,便从车子上跳过去了。走出巷子,才发现鞋子上沾了一片菜叶,料想是拜板车所赐。他本来很生气,还想回去将那板车砸了,可广场人欢呼声、叫好声、掌声此起彼伏,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便先赶去看热闹了。

王之涣道:“这板车,就是我们在找劫囚者的运输工具了。”

狄郊点头道:“这杨姓男子其实是意外捡了一条命,我猜当时一定有人蹲在梯子旁。若不是杨姓男子赶着去广场看热闹,多滞留一刻,便会被杀了灭口,尸体也会用板车一道运走。”

这份供状还有后话:对剑结束后,广场上的观众久久不肯散去,杨姓男子也等了很久,直到府尹等官员都进了官署,他才转身离开。但他心中还惦记着适才见过的板车,便又折返回来,却见原处板车不见了,只在墙上搭有一架木梯。之前他匆匆赶路,只看到路上的板车,竟未留意墙角还有梯子。他一时好奇,便登上梯子,想看看究竟,还未及登上墙头,便被赶来的军士扯下,绑了起来。

王之涣笑道:“这份口供很详细,证实了我们之前的推测,这杨姓男子也算是个关键证人。”

另一份口供是:一名江姓男子因为跟家人吵架,出来散心解闷。走不多远,便被硬物撞了一下,回过头去,却是一名男子挽着板车,车板上横着两架梯子,因为太长,伸出来的一截正好顶了他一下。江某本就一肚子怨气,不由得大怒,还待上前争辩,却见走在前面的几名男子又掉身回来,问道:“想做什么?”明显跟挽板车的是一伙儿。江某见对方人多势众,腰间还佩着刀,便有些胆怯,自行退开。后来他心有不甘,料想这些人是去市集运货,便一路跟来,半途听到府署广场上有动静,便改往另一边去了。江某之所以被捕,是因为他看完对剑后不想回家,一直在广场上乱晃,结果被军士捉了。

王之涣忙道:“江某是在什么地方遇到那些人的?”狄郊道:“十字大街以东。但那边岔路甚多,难以判断到底从哪个方向来的。”

王之涣道:“十字大街以东,那板车一定来自东城,至少可以缩小一半范围了。”

狄郊道:“这些线索只是证明了我们之前的推测,但对寻找板车并无帮助。”

王之涣道:“也许哥舒翰那边会有所发现。”又道,“他看得太慢,怕是还得等上好一阵子。”

正好李白从外面散心回来,见大堂内案倒凳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颇为惊异。

王之涣招手叫道:“酒菜刚上来,我们正要吃午饭呢。来,一起凑一桌。”

李白离开府狱后,已从狱卒口中了解了原委,问道:“昨晚府狱劫囚案,二位可有什么发现吗?”

王之涣道:“没有。我们正一份份筛选昨晚抓获的游民的口供,希望能发现线索。”又问道:“李公子昨晚也是在大街上被官兵抓到的,你可见过一辆板车?”

李白问道:“板车是什么?”听王之涣解释后,连连摇头道:“没有。我昨晚只是遇到了一队人马,其中一名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想手下人很没有礼貌,蛮横地将我推到了一边。我还质问了几句,不过也没人理我,看起来是急着赶路。”

狄郊心念一动,问道:“那中年男子什么模样?”李白道:“嗯,方额头,宽下巴……”王之涣道:“呀,似乎是李崇简。”

李白道:“李崇简?是太平公主唯一在世的儿子吗?我早听说他一直在蒲州任佐官,想不到昨晚竟然遇上了。”

狄郊道:“李公子是赶往府署方向,所以是向西行,既迎面遇到李崇简,就表示他在往东行了。”

王之涣道:“不对啊,我听说李崇简私宅在府署西面。老狄,你还记不记得昨晚之事?”狄郊道:“当然记得。”

昨晚府尹裴伷先会意过来有人劫狱后,第一句就说:“李少尹,快,你快去看看。”旁人都以为是让李崇简到府狱处理事宜,结果他拔脚就走了。而裴伷先也不奇怪,又接着对裴旻裴将军下搜城的命令。如此看来,裴伷先所指“看”,既不是府狱,也不是李崇简私宅,而是另有所指。

李白道:“会不会是因为发生了劫狱事件,裴府尹担心某处重要地方有失,所以派李崇简去察看?”

狄郊道:“然蒲州官署均在西城,包括粮仓、军营、武库等,李崇简身为地方长官副手,职位不低,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亲自赶去察看呢?”

王之涣道:“那板车是自东城来,李崇简又是往东城去,会不会……”本想说“来处”和“去处”是同一处,可又觉得不可能。

李白道:“对了,我刚刚想起来,昨晚跟我打架的那两个人,我在逍遥楼见过。”

王之涣忙问道:“是酒客吗?”李白道:“不是,是住客。昨日我初到逍遥楼,与二位对饮,中间曾起身去过一趟茅房,在庭院中遇到过那两人,只是不知姓名。”

王之涣笑道:“这个不难,我来帮李公子找到他们。”

李白道:“听说逍遥楼被人包了,住客多已离开,那两人想必也是如此。就算在柜台登记过姓名,可住客那么多,要怎么找?”

王之涣道:“我自有办法。”叫过蒋大,问道:“昨日外面动静消停后,可有客人回来?”

蒋大道:“客人们听到声音,虽然好奇,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只在楼前张望,只有李公子一人出门了。后来声音没了,客人们便都回房睡觉了。再后来,哥舒公子侍从到来,将住客们都赶了出去。客人虽不愿意,但有金钱赔偿,而且数目不低,倒也就此离开了。那以后,除了王公几位和哥舒公子外,再没人进来。”

王之涣道:“金钱赔偿是按人头算的吧?有没有名字在登记簿上,人却不在房间中的?”蒋大道:“还真有。就是那个……”

王之涣道:“那个什么,蒋翁怎么也吞吞吐吐起来了?”

蒋大遂道:“有一位梁山梁小公子,包了两套上房,一套住着他自己,一套住着一位姓李的公子,另外还有两名侍从。昨晚清房时,才发现李公子和他的侍从不在房中。梁小公子开始坚决不肯退房,后来哥舒公子手下搬出了裴府尹的名头,那梁小公子改口说要先等李公子回来,哥舒公子手下扔不同意,梁小公子大怒,上前要打,小老儿忙上前阻拦,结果被侍从大力推开。那侍从气极大,小老儿一下子撞到墙上,额头撞出一个大包来。那侍从见伤了人,有些慌了,忙上前拉住主人,劝了几句。梁小公子强忍愤怒,收拾东西走了。”

但这件事还没有就此结束。到半夜时,蒋大忽听到有人拍大门,忙出来查看,却是李公子带着侍从回来了,忙告道:“梁小公子搬走了,李公子的行囊都在他那里。”李公子很是惊异,问道:“搬去哪里了?”蒋大道:“不晓得。实在抱歉,全是小店的不是。”李公子倒没有发火,自带着侍从走了。

李白听了经过,道:“如此说来,那位李公子及侍从应该就是打我的那两个人了。呀,王公是怎么想到的?”

王之涣道:“嘿嘿,李公子在路上遇到那两人,他们行色匆匆,表明有事要赶着去办,打你是因为你碍了他们的事。虽然不知他们事情办得如何,但大街上到处是军士,得处处小心闪避,不可能那么快回来。所以我推测昨晚逍遥楼清房时,他二人应该不在房中。”

李白闻言极是佩服,道:“王公可否帮我找到昨晚扶过我的小孩子,我想好好谢谢他。”

王之涣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办得到?不过既是小孩子,谅来是趁大人不注意,偷跑出来玩的,不会离家太远。李公子可以到你昨晚打架的地方转转,打听……”忽听到李白“咦”了一声,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忙转过头去,正好见到公孙大娘引着女弟子李十娘自内堂出来。

李白道:“她是……”王之涣起身道:“来,我为李公子介绍,这位就是公孙大娘。”

李白立即起身离座,抱拳道:“李白久闻大娘大名,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公孙大娘早已见惯世人听到她名字时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道李白是谁,只道:“公子客气了。”

王之涣道:“公孙大娘,适才那些人为了看你舞剑,都快要把逍遥楼拆了,你倒是镇定,一直躲着不肯出来。”

公孙大娘道:“逍遥楼损坏的财物,我自会设法赔偿。”又问道:“昨晚的案子,可有什么新线索?”

王之涣便大致说了进展,道:“目下线索只到这里,其他要等哥舒翰看完供状才能知道。”

公孙大娘道:“那好,有劳王公、狄公继续追查,我要带着十娘出门一趟,可能会晚些回来。”

王之涣道:“娘子昨晚在广场公开表演过,许多人都认得你。适才逍遥楼都闹成那样了,娘子还敢再出门?”

公孙大娘道:“我会小心些。”随手取出一顶胡帽戴上,压得老低,盖住了大半边脸,自转身去了。

李白生平最好诗、酒、剑三样,为学精湛剑术,不惜赶来蒲州向裴旻拜师,忽见到与裴旻齐名的公孙大娘,喜不自胜,只是不及表达敬慕之意,对方便已离去,甚至未多留意到自己,不禁怅然有失。他因见王之涣、狄郊尚有案子要办,不好叨扰,便叫了几样菜肴,外加一坛桑落酒,自回房中痛饮。

蒋大迟疑道:“小老儿适才听了半天,虽未完全明白,但王公特别问了人不在酒楼的,是不是认为昨晚不在的人都有嫌疑?”

王之涣道:“是啊,难道除了李公子及侍从外,还有别人?”

蒋大道:“满子昨晚也不在。哥舒公子侍从到时,小老儿特意去叫他出来帮忙,发现他人不在房中,床上被褥也是整整齐齐。后来他一早回来,说是昨晚去府署表演,后来又在广场看舞剑,再后来莫名就被官兵抓了。今早有官吏认出他昨晚在酒宴上唱过歌,这才放了他。”

王之涣道:“哥舒翰邀请何满子去了府署酒宴,这我知道。不过他后来为什么被官兵抓啊?我没看到何满子的口供。”

狄郊道:“我那叠也没看到。你将最上面的口供分给了哥舒翰,也就是说,你我看的供状笔录时间比他早。何满子一早就被释放,笔录应该是最早的一批,既然我二人都没看到,多半没有做笔录。”

王之涣道:“嗯,肯定官吏见过何满子在宴会上唱歌,认为他没嫌疑,未经讯问,就将他释放了。”又问道:“何满子人呢?总得问问他做了什么事,才会被官兵逮去。”

蒋大道:“满子已经离开酒楼,回乡去了。”

王之涣一拍脑门儿,道:“哎哟,我忘了,我刚刚见到他离开,还打过招呼。”既然人走了,也无法可想,只得作罢。忽然又想到一事,道:“适才李白说,裴伷先是派李崇简赶往某处重要地方查看,那么这姓李的和他侍从会不会跟在身后,也想去这个地方?”

狄郊道:“你说得对。但前提是,李某想去那处地方,却不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才会跟在李崇简一行人后面。”又沉吟道:“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重要地方,能让裴伷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

或许梁山、李公子跟劫狱者就是一伙儿,劫走周皓本意就是为了打草惊蛇,促使府尹裴伷先立即派人去查看那处地方。而李公子早事先躲在府署外监视,遂一路尾随李崇简。住在逍遥楼的梁山大概是个居中联络者,因李公子尚未回来、事情不明,不愿意搬走。而后来梁山之所以屈服,大概也是哥舒翰手下搬出了河中府尹裴伷先的名头,他怕惹上官府,暴露意图,所以避让为上。

但劫狱者策划周详,必定已事先为周皓安排好了关押之所。既能在蒲州当地有如此力量,梁山和李公子为何不跟这些人待在一起,而是要住在酒楼这样的公开之地呢?

如此推测,劫狱者和梁山应该是不同的两伙人,当然也有不同的目的。劫狱者不必再说,梁山这些人到底要找什么地方呢?那地方有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能令少尹李崇简立即动身前去察看,又能令梁山一伙垂涎?

两人议论一回,也无定论。王之涣道:“要不然我们直接去问裴伷先?”

狄郊道:“裴伷先精明又老练,能说的早说了,不能说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

忽见一名军士搀扶着哥舒翰进来。其人伤痕累累,鼻子破了,嘴角也在流血,额头还有一大块青淤。

王之涣忙迎去帮忙,扶哥舒翰坐下,问道:“你这是被谁打了?”

哥舒翰气咻咻地说不出来话。狄郊忙道:“公子别动,让我好好为你检视伤口。”

还是那军士道:“小的本是奉裴将军之命来给二位送供状,半途看到有人倒在小巷子里,爬不起身来,头上还套了个麻布袋子,系得死死的。小的忙拔刀隔断系绳,解开麻袋,这才发现是哥舒公子。他说要来逍遥楼,小的就扶了他过来。”

王之涣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哥舒翰很是不满,道:“有那么好笑吗?”

王之涣先打发走军士,这才笑道:“当然好笑了。哥舒公子,这可是你自找的。”

哥舒翰愤而起身,又因伤痛颓然坐下,愤愤道:“我是真心拿王公当朋友。目下我被人群殴,打成这样,王公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狄郊插口道:“之涣没有说风凉话,他知道是谁打了哥舒公子。”

哥舒翰极为惊异,道:“王公的本领我是见识过了,可你能有这么神吗?你人又不在场,怎么知道是谁打了我?”

王之涣道:“这随便一想就能猜到啊,要不就是昨晚被哥舒公子侍从赶出楼的住客,要不就是平日常来喝酒的酒客。起因是你包下了逍遥楼,你这可不是自找的吗?”又说了蒋大也是因为他,额头才撞起了大包。

哥舒翰这才明白究竟,道:“原来蒋翁是因为我才受伤,实在抱歉了。”

王之涣道:“你这顿打是自找的,也不说了。你看的供状可有线索?”哥舒翰点点头,道:“有个姓宋的说他看到了一辆板车。”

王之涣忙问道:“那份供状呢?”哥舒翰道:“被打我的人抢走了,连同我那柄价值千金的佩刀。”又问道:“会不会是劫狱的那些人怕被我们查到,所以半路拦劫、抢走供状、想销毁证据啊?”

王之涣道:“要销毁证据,就不是打你一顿那么简单,直接杀你灭口。或是将你绑去什么秘密地方,如杨思勖对待周皓那般对待你,你还不是将案情什么的都招出来了。”

哥舒翰道:“那可未必。”又踌躇道:“如此,应该还是住客或酒客打了我。嗯,多半是那些每日要来逍遥楼饮酒的水手。我坏了他们酒兴,他们就来阴的,打我一顿出气。”

狄郊道:“我倒觉得不会是水手,打哥舒公子的跟昨晚殴打李白的是同一伙人,至少有一人是共同的。哥舒公子,你腰间这伤是包铁尖靴造成的。这种靴子很少见,你和李白腰间都有好几处。”

哥舒翰道:“我记得我被放倒在地后,几个人围着踢打我,有一人下脚特别重,踢得特别痛,原来是穿了包铁的靴子。”

王之涣道:“有点意思了。哥舒公子,你到底是怎么被人打的?讲述得越详细越好。”

哥舒翰遂讲了经过:他看完全部供状后,已饿得两眼发昏,便急忙将其他供状送还书吏,自己携了宋某的供状赶来逍遥楼。走到布坊一带时,忽有一人拦住去路,问道:“你是哥舒翰?公孙大娘有话带给你。”哥舒翰又惊又喜,忙问道:“阁下是公孙大娘的朋友吗?她有什么话?”那人道:“就是她约你今晚……”声音渐低。哥舒翰道:“什么……”一语未毕,便觉得脑后风声飒然。他情知不妙,急忙去拔刀,却被面前男子捉住双手。尚不及反抗,一条麻袋套上头来,顿觉眼前一黑。面前那男子又抬膝直击他腹部,接连几下,他还想抬腿反击,背上又重重挨了一记刀背,头晕眼花,终于失去了反抗能力,倒在地上。那些人将麻袋系死,拖着他行了一段,到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中,这才开始暴揍,直到他动也不动,这才扬长而去。

狄郊道:“哥舒公子,你近身与他们搏击过,感觉应该最准确,对方有几个人?”

哥舒翰道:“似乎是三个。有两个人都很厉害,出手是行家里手,另一个人就弱得多了,像是没吃饱饭一样。”

王之涣道:“极可能就是梁山和那两名侍从。”哥舒翰惊异地道:“王公竟然连对方名字都猜到了?”

王之涣也不理他,续道:“其中一名侍从穿着包铁尖靴,昨晚跟随李公子出去办事,今日又跟随梁山来打哥舒公子。那梁山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气力不足,所以哥舒公子觉得他力弱。”

狄郊道:“还有那人以公孙大娘的名义诱骗哥舒公子,令你丧失警惕,也极是可疑。”

王之涣道:“是啊,哥舒公子,对方知道你和公孙大娘关系亲近,所以有意利用她的名头来套你。”

哥舒翰道:“可我暗恋公孙大娘一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的。除了裴府尹和你们几位外,我从未跟旁人提过。”王之涣皱眉道:“裴府尹又出现了。”

哥舒翰道:“王公怀疑裴府尹吗?这不可能,他是家父至交好友,视我若亲生之子一般,决计不会派人打我。”

王之涣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总称呼他裴府尹,而不是世叔、伯父之类?”哥舒翰道:“裴府尹不愿意我这样叫他,说表现得太过亲密,容易被外人利用。”

王之涣道:“哈,老狄说得不错,这裴府尹又精明又老练。”

哥舒翰问道:“二位为什么怀疑他?”狄郊忙道:“不是怀疑裴府尹,而是觉得有关联。昨晚裴府尹派了李少尹出去察看什么,有人在后面跟踪李少尹,李白无意间介入,跟跟踪者大打了一架。其中一名跟踪者,刚好就是殴打公子的人之一。”

哥舒翰“哎哟”一声,道:“对了,昨晚为什么那么奇怪,裴府尹叫李崇简去府狱看看,他抬脚就走了,完全不将裴府尹放在眼里!是仗着他自己是皇亲国戚吗?可惜他这皇亲国戚早就不值钱了。”

王之涣道:“哥舒公子也不知道真正原因吗?”哥舒翰道:“什么真正原因?”

王之涣道:“裴府尹并没有明确指示李崇简去看府狱,只是要他去看看,李崇简离开,表明要看的另有他处。”

哥舒翰道:“劫狱发生在府署,为什么要赶去看别的地方?”

王之涣道:“我们也很奇怪,原以为哥舒公子会知道原因。”哥舒翰道:“那好,我去问裴府尹。”

狄郊道:“公子先随我回房,上过药后再去府署不迟。”王之涣道:“太好了,你们都走了,我总算可以好好吃顿饭了。”

哥舒翰回头道:“给我留一点儿,我很饿。”

王之涣道:“给你留?门儿都没有,自己叫吧。你哥舒公子都包下逍遥楼了,还来跟我穷书生争食?”

正好有一名中年男子进来,叫道:“店家,住店。”

蒋大忙迎上去告道:“小店目下不接客……”忽认出对方来,道:“你是袁华袁公对吧?”袁华道:“正是。数年不见,难得蒋翁还记得我。”

王之涣忙将口中的豆腐两口吞下,奔过来叫道:“袁华兄,你人可还好?”

袁华道:“还好。王公如何也在这里?”王之涣道:“说来话长。蒋翁,快给袁兄准备一间上房。袁兄,过来坐。”

袁华妻子谢瑶环是武则天心腹爱臣谢佑之女。武则天执政后,大肆屠戮李氏皇族,谢佑亦奉密令杀害了唐太宗之子曹王李明。后谢佑遭人刺杀,首级失踪[1]。武则天怒不可遏,下令调查,却始终没有找到凶手,遂收养了谢佑孤女谢瑶环。谢瑶环自小在宫中长大,成人后成为武则天心腹,一度以制使身份巡按天下,威风无比。

神龙革命后,武则天被幽禁于深宫中,身边只有女官谢瑶环陪伴,无比凄凉。武则天临死前,要求谢瑶环回太原文水守卫武氏家庙。谢瑶环上书中宗皇帝后获得准许,遂与丈夫袁华一道移居太原文水。

之前降胡康待宾谋变前,河东盛传突厥将大举南下,且有奸细作内应。时玄宗心腹家奴王毛仲任朔方道防御讨击大使兼巡边使,下令大肆逮捕可疑人等拷问。昔日袁华父亲曾因得罪武承嗣而惨遭陷害,家破人亡,袁华自身也遭受了异常残酷的刑罚,在中原无处容身,不得不逃去突厥避难,曾一度担任过突厥官职。王毛仲收到密告,称袁华一直暗中与突厥来往,遂派人前去捉拿,不想袁华已带着一双子女逃走,家中只有谢瑶环一人。王毛仲遂下令将谢瑶环捕来,施以严刑。

谢瑶环虽是女子之身,却死也不肯承认丈夫跟突厥有勾结,但又无法解释袁华和儿女无故失踪一事。王毛仲恼怒其人轻视自己,一边派人四出搜捕,一边日夜拷问。袁华尚未捕获,谢瑶环却因经受不住酷刑死在了堂上。

不久后,袁华竟自己来到太原府投案自首,并详细讲述了失踪情由——

原来之前突厥确实派人来找过他,说毗伽可汗想请他往突厥一见。袁华当即拒绝,并警告若再找他,将会向官府告发。突厥人也颇强硬,旋即绑架了他的一子一女。袁华顾念儿女性命,只得屈服,因已为突厥人挟持,离开太原时,尚来不及告知妻子谢瑶环。他和儿女被挟持到突厥后,才知道毗伽可汗根本无南侵之心,兴风作浪的都是默啜可汗旧部和想脱离唐境的降胡。毗伽可汗知道袁华之前在突厥任过官职,曾为两方息兵止戈一事来回奔走,而他妻子也曾是中枢女官,所以想请他夫妇出面,向唐廷转达和睦相处之意。袁华听了,认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欣然应允。毗伽可汗便派了使者,跟袁华一道返回唐境。袁华因自己失踪经月,怕妻子担心,先携儿女回来太原,到家后才知妻子已被官府逮去拷打致死,尸首由王翰等人出资收敛,暂时安顿在晋阳奉圣寺,尚未下葬。他了解到详细原委后,悲愤不已,将儿女安顿好后,便赶来太原府自首。

与其说是投案,倒不如说是控诉,袁华在堂前怒斥,称王毛仲滥用刑罚、草菅人命。太原长官张说虽同情他遭遇,但还是不敢得罪王毛仲,想将此案强行按下来。不想王翰、辛渐等人联名写了奏表,送往朝廷。玄宗得知后颇为震怒,遂将王毛仲召回朝中,但也只是免除其官职,并未予以惩处。对于袁华,朝廷表示愿意授予其五品官职,作为补偿,但为袁氏拒绝,自行携了谢瑶环灵柩回文水下葬。

此刻在逍遥楼乍遇袁华,王之涣意外之极,先道:“尊夫人之事,十分抱歉。阿翰和我们几个得到消息时,已经太晚了。”

袁华摇头道:“几位已经为袁某做得够多了,多谢。”

王之涣道:“袁兄缘何来到蒲州?是要去京城吗?”

袁华摇头道:“不是,我已经从京师回来了。”重重叹了口气,道,“我这次是单身赴京师告状,不想法司还是一力包庇王毛仲,根本不予受理。可怜我妻子只能枉死。”

王之涣见他怨气极重,也不好安慰,便问道:“袁兄儿女呢?”袁华道:“还在文水,交给朋友照顾了。”转头见到桌案上一堆供状,问道:“这是什么?”王之涣道:“嗨,一件莫名其妙的案子。”大致说了事件经过。

袁华道:“周皓的案子我听过,我到长安的时候,他正被押解出京。梅雪又是什么人,名字怎么这么熟?”

王之涣道:“她以前是王翰的侍女,后来不知怎么跟降胡勾结上了,缉捕她的图像告示贴满太原各县,袁兄肯定见过,所以会有印象。”

袁华道:“原来如此。”心情似乎不大好,起身告辞道:“我刚刚进城,疲累得很,先去歇息了。王公也是住在逍遥楼吧,有空我再来找你。”

王之涣道:“好。”忙招手命蒋大引袁华去客房。

送走袁华,王之涣便一边吃饭,一边翻看军士新送来的供状。等到饭吃完,供状也翻完了,却是没有任何有用线索,不由得颇为失望。

狄郊送了哥舒翰自侧门出去,进来大堂,告道:“哥舒翰转述了那份供状的内容,有个姓宋的男子家住在东城,听到外面喊声如潮,跑出来一看,只见西边府署一带灯火映天,以为发生了火灾,便朝西赶来,途中遇到一伙人,其中一人拉着一辆板车,两人各在左右助推,车后还跟着两人。宋某微觉奇怪,心道现世人怎么都这么金贵,拉一辆板车还得出动五名壮汉,但也未及多想,只上前问道:‘几位从市集过来吧,是官署发生火灾了吗?’有一人答道:‘是。’他便赶来官署。因为道远,天黑路也不好走,等他到时,对剑早已结束,广场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他觉得奇怪,便向军士打听是不是官署失火了,军士觉得他可疑,就将他抓起来了。”

王之涣道:“五个人,人数对得上。宋某是在什么地方见到板车的?”狄郊道:“峨嵋岭。”

王之涣道:“啊,那是当年发生秦锦命案的地方。普救寺也在那一片,我们几个还曾将羽仙送去寺里躲藏。”回忆往事,感慨无限。

狄郊道:“我适才问过蒋翁,他说东城一带多是贫苦百姓,最近又安置了许多降胡,乱得很。”

王之涣道:“但我们之前已经排除了降胡啊。哦,之前扯进降胡,是因为梅雪。”

之前狄郊亦推测梅雪必依附降胡康待宾余党才能生存,来蒲州也极可能投奔降户。哥舒翰建议由官府派人挨家挨户搜查降户,狄郊知道之前降胡谋反也有唐朝官吏压榨欺凌的因素,不愿意就此扰乱降户民心,以免再度生变,便暗中托了逍遥楼店家蒋大暗中打探。因酒楼不少主顾爱吃胡食,蒋大常派伙计大批量从胡商那里买进食物,胡商也常爱喝桑落酒,由此交情相当不错,以私人身份出面,自然方便得多。

狄郊道:“蒋翁已经亲自去打听过了,最近没有什么陌生降胡来到蒲州,降户也很安定。或许梅雪同党知道官府会监视降户,又怕被人告发,所以有意避开了。”

王之涣沉吟道:“宋某的证词中有一条值得注意,他说他看到板车时,第一反应是‘现世人怎么都这么金贵,拉一辆板车还得出动五名壮汉’。”

狄郊道:“但这一条不能作为线索,因为东城居民大多贫苦,一户人家不可能有五个劳力,五人拉一辆板车本身就很可疑,所以宋某觉得奇怪也很正常。”

王之涣道:“但也有可能宋某暗含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是五名壮汉拉两辆或是更多辆车子呢?如果这样,就表明他曾见过多人拉多辆车子,他遇到五人拉两辆车或更多车时,一点也不会奇怪,但忽尔见到只一辆板车,就感慨人变得金贵了。”

狄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总觉得有点牵强。也许就是聚集在一起的五个坏人,随便找了一辆板车,将周皓和梅雪从府狱运到东城藏身,跟宋某见没见过多人拉粮车没什么关系。宋某起疑也好,不起疑也好,都没有妨碍他们达成目的。”

王之涣想了想,道:“你说得对,这条确实不能作为线索。”

狄郊道:“不过我也留意到这句证词,刚才特意问蒋翁,问东城一带谁最可能同时派出数人数车去市集拉货,蒋翁说只有普救寺。”

王之涣道:“啊,又是普救寺!当年武灵觉曾将裴昭先藏在普救寺,我们也曾将羽仙藏在那里,寺庙还真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狄郊道:“而且寺庙僧人众多,平日还会对外救济穷苦百姓,多进几车粮食、几车菜果,丝毫不会令人起疑。”

王之涣道:“你不会不认同我关于板车的看法吧?”

狄郊道:“是不认同。但既然宋某是在峨嵋岭见到板车,普救寺嫌疑也不小。你我就去普救寺走一趟,或许能发现新线索。”

王之涣道:“也好,正好可以故地重游一番。”

二人取了马匹,来到城东峨嵋岭普救寺。普救寺是武则天登基为帝后由内府财敕建,本地人习称为“则天娘娘功德院”,曾号称“天宫上光景,赛他不过”,又称“普天之下,更没两座”,足见其风光体面。

这座名寺已比王之涣和狄郊十余年前来时陈旧了许多。二人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王之涣道:“我记得以前寺后有个梨花院,幽静清雅,怎么没见到了?”

狄郊道:“都多少年了,估计已经拆除了吧。”忽觉得身后有异样,却并不回头,只蹙紧眉头。

王之涣看到同伴神情,立即转身,喝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树后闪出一名男子,手抚佩刀,似是十分紧张。而最奇特的是,王之涣竟然认得那人,正是城外大禹庙附近见过的左武卫武官刘某。

王之涣登时气打不出一处来,怒道:“你们王大将军可是做到家了,派人在辛渐官署外监视,又派人在逍遥楼外监视,还跟杨思勖手下打架。现下又寸步不离地跟到普救寺来了!请问刘将军,你跟了我们二人这么久,可有找到不法之事?”

刘某愣了一愣,慌忙赔笑道:“误会,误会!不打扰二位游览。”自转身去了。

王之涣摇头道:“王毛仲这些手下真是阴魂不散。”

狄郊道:“也许是这些人得知周皓被劫,怀疑跟辛渐和我们有关,所以暗中跟踪监视,想抓住把柄,好报当日辛渐和阿翰参奏他之仇。”

王之涣愤然道:“那也能叫仇?难道王毛仲滥用酷刑害死谢瑶环不是事实吗?而且就算辛渐和阿翰奏了他一本,皇帝不也没把他怎么样吗?”

狄郊道:“但皇帝却撤销了王毛仲的边帅职务。听说他本来希冀立下边功,求得兵部尚书的职位。被召回朝后,如意算盘便不能如意,全算在我们头上了。”

王之涣道:“王毛仲来对付我们,倒无所谓。可辛渐目下重修浮桥,无暇分身,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得逞。今晚等辛渐回来,我们一起商议个法子,好好整一下这位王大将军。”

又逛了逛,见已是日暮,住持要带领僧人们到大殿做晚课,寺门也将要关闭,便辞了出来。

刚进逍遥楼,便见到哥舒翰在大堂里走来走去,似是在等人。王之涣道:“咦,哥舒公子伤这么快就好了。”

哥舒翰忙迎上来问道:“二位从哪里回来?”王之涣道:“东城啊。怎么了,你神色这么紧张古怪,莫非已经知道李崇简昨晚去了什么地方了?”

哥舒翰道:“不是……”

裴旻忽带军士走了进来,叫道:“王公、狄公,请二位借一步说话。”

王之涣、狄郊便跟着裴旻出来逍遥楼。王之涣问道:“裴将军脸色这么严肃,发生了什么大事?”裴旻道:“狱长廖禾,二位还记得吧?”

王之涣道:“记得啊,我们今日在府署办案,廖狱长帮了不少忙。”裴旻道:“廖禾和他父亲廖充都被人杀了。”

王之涣闻言大为意外,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裴旻道:“廖氏父子应该是日暮时分遇害的。因为那时候有狱卒去廖家找廖禾,进去时发现父子二人都死了。狱卒大着胆子探过尸首,还是热的,地上的血也还未完全凝结。”又道:“河东县怀疑廖氏父子被杀跟昨晚府狱劫囚有关,不敢接这案子,上报到府署,裴府尹也怀疑这不是一件单纯的命案,所以仍然想请二位来调查这件案子,我自会从旁协助。”

一行人遂摸黑前往城西廖家。

注释


[1]武则天当上皇帝后,派人杀光李明家眷,抄家时搜到了被漆为尿壶的谢佑头颅,这才知道当年谢佑之死是李明后人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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