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自跃开,合着音乐节拍舞了几招花剑,即欺身再上,翻翻滚滚地斗了起来,一时间场中人影闪动,身形飘忽,劲风鼓荡,金刃之声大作。一个兔起鹘落,如迅雷烈风;一个迅捷矫健,若鹰击长空。满场追逐飞舞,穿插来去,犹运剑不息。鼓声隆隆,愈紧愈密,如暴风骤雨,排山倒海,若雷电袭来,刚劲奔放。
秋窗昨夜秋风起,百感心成一寸灰。
千里雁来书未至,五更虫语梦初回。
地连洛汭浮云断,山接荥阳夕照开。
何日黄河航一苇,中条山顶望青台。
——唐 王翰《秋怀》
辽东及河曲局势一度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契丹大将可突干本无野心,只杀了阴谋害己的契丹王李娑固和奚王李大酺,便主动向唐廷请罪,松漠遂不战自平。
倒是降胡康待宾势大,反唐响应者云集。所幸突厥毗伽可汗并未如传说中那般出兵接应,降胡仍然处于孤立状态。唐廷调集朔方、河东、陇右精兵围剿,数月终平。降胡首领康待宾被俘后械送京师,被腰斩于长安西市。
然大唐边将也因争功而不能和睦,陇右节度大使郭知运从中作梗,导致朔方节度大使王晙被罢,而一月后郭知运自己也暴毙而亡。玄宗遂诏命张说为朔方节度大使,并授予代替天子巡边的节钺。
正当张说走马上任、巡视边防、处置兵马时,销声匿迹已久的康待宾之侄康愿子忽然再度举兵反叛,并自立为可汗,劫掠牧马,西渡黄河出塞。张说亲自率兵追讨,最终在木盘山生擒康愿子,俘虏了其部众。
康愿子之叛远不及之前康待宾声势浩大,并未对大唐造成实质威胁,却由此改变了张说本人的策略。他不再积极推行含育之道,而是将居住在河曲六州的五万余降户强行迁往中原的许、汝、唐、邓、仙、豫等州。朔方千里,空荡无人,尽成白地。此举标志着大唐的怀柔政策彻底失败,唐与少数民族部落关系[1]愈发恶化。
唐康待宾之乱示意图
虽然唐廷对待降胡采取了更加严厉的防范措施,但在内政施行上,还是针对前期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进行了改革。
以括户为例,之前因“天下户口逃亡,色役伪滥,朝廷深以为患”,唐玄宗曾下制书道:“政宽而慢法弊则穷,弛而张之,其可致理。……隐慝不作,人斯无怨,宽猛相挤,政是以和。”流露出括户之意。大宦官高力士揣摩皇帝心意,将其透露给监察御史宇文融。宇文融遂适时提出括户之策,玄宗欣然应允,不顾群臣反对,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括户,要求逃户百日内自首,只有准令式合附者,才能“所在附籍”,其余一律要“牒还故乡”,对于逾期者则予以逮捕流放。
由于朝廷政令强硬,官府催逼严急,遭到了广大逃户的抵制。玄宗透过特殊途径了解到民间真相后,深为震动,遂决意一改以严猛抚附户口的举措,转而采取相对宽松的方针,发布了著名的《置劝农使诏》。诏书先称“有国者必以人为本,固本者必以食为先”,又称自己“抚图御历,殆逾一纪,旰食宵衣,勤乎兆庶。故兢兢翼翼,不敢荒宁”,表明殚精竭虑,只为黎民百姓之意。又针对括户症结,重新制定了逃户自首的条件:“先是逋逃,并容自首。如能服勤垄亩,肆力耕耘,所在闲田,劝其开垦。”允许逃户就地附籍,不再提牒还故乡。
为了保证新括户令实施,唐玄宗再次任命宇文融兼充劝农使。宇文融选任劝农判官,分往全国各地,检括逃户和籍外田,对新附客户,免除他们六年的租调徭役,只收轻税。这次检括效果很大,诸道括得客户八十余万户及相应田亩。
至此,括户盛况空前,甚至涌现出许多史所罕见的感人肺腑的场面——
有离家四十年之逃户返回原籍,与邻里故人重遇,虽则容颜老去、鬓发全白,却依然一眼认出了对方,不胜唏嘘,泪水潸然。
亦有之前被遣送回乡的括户再度举家返回长期生活的所在。如近一半大风村村民重新回到了悬瓮山,村民们再度相聚,禁不住喜极而泣,热泪盈眶。
不过对普通人而言,天下大事远不及宫廷秘闻那般夺人眼球。在经过多年的酝酿和蠢蠢欲动后,玄宗皇帝终于还是下诏废除了结发妻子王氏的皇后位。
对于这一结果,朝野并不意外,但出于对王皇后的同情及对武惠妃的厌恶,迅即衍生出了丰富曲折的废后故事——
坊间盛传,玄宗皇帝迷恋武惠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枕头边郑重许诺,一定立她为皇后。次日醒来,玄宗也没有将诺言忘到脑后,而是正式开始了行动。为了名正言顺地废除原配王皇后,他派出心腹,秘密收集王皇后的罪证。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实证,只要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便能被加以利用。不想王皇后为人相当不错,在宫中深得人心,除了武惠妃之外,无论是有品级的嫔妃,还是普通宫女,都与其相处融洽。玄宗想罗织王皇后的过错,整个后宫竟然找不出一个人说她的坏话,即使有人想逢迎皇帝,也道不出来什么真正的不是。这使得玄宗相当惊讶,一时下不了废后的决心。
若是王皇后就此清静自守,不与风头正劲的武惠妃争锋,或许还能勉强保住地位,偏偏她自己坐不住了。据说在之前,她已经派人罗织武惠妃过错,甚至不惜令兄长王守一远赴太原。玄宗皇帝得知后很不高兴,这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不过因王皇后宽厚待下,未能称心如意而已。王皇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再催促兄长王守一想办法。
王守一见妹妹中宫地位动摇,心中亦很是不安。他认为妹妹失宠的根本在于没有子嗣,若是能为皇帝生下一个儿子,便可以避免被废的厄运。于是,他在自己家中秘密设坛祈神,为王皇后祈求子嗣。
就在王守一紧锣密鼓地拜神祭神之时,有好心人向王皇后推荐了崇圣寺僧人明悟,称其有魇胜[2]的本领。
崇圣寺是京城最著名的佛寺之一,位于崇德坊,原是隋朝秦王杨俊豪宅。寺有东门、西门,西门是济度尼寺,东门是道德尼寺。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去世,按照皇宫惯例,那些没有为他生育过子女的嫔妃必须出家做尼姑。于是唐廷改济度寺为感业寺,又名灵宝寺,尽度太宗嫔御为尼以处之,时名武媚的武才人亦在其列。改道德尼寺为崇圣宫,作为太宗别庙。永徽元年(650年),太宗周年忌的时候,高宗李治到太宗别庙上香,于感业寺再遇武媚。武媚充分把握住了机会,以涟涟泪水打动了高宗皇帝。高宗难忘旧情[3],竟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先帝唐太宗的才人相拥而泣,“武氏泣,上亦泣”。后高宗辗转将武氏接进宫中,这才有了日后武则天以女皇身份君临天下的一幕。武则天执政后,难忘昔日感业寺屈辱消沉的生活,将其与崇圣宫合并为崇圣僧寺[4]。
由于崇圣寺既曾是天后的屈居之地,又曾是太宗别庙,来历非凡,格外受人重视,新科进士樱桃宴即在崇圣寺佛牙阁上举行。
王皇后听说明悟是崇圣寺名僧、法力高强后,大喜过望,忙命兄长王守一去找明悟商议。
明悟作了一通法后,告道:“皇后若想求子,应先祭告祭南北斗,然后取一段霹雳木剖开,在里面刻上天地字以及当今皇帝的名讳,合而佩之,且祝曰:‘佩此有子,当与则天皇后为比。’便可得子。”
王守一不辨真伪,立即信以为真,进宫告诉了王皇后。王皇后求子心切,也不辨好歹,一切照办。谁知这事被武惠妃探知,立即向玄宗告发。
自汉代以来,历朝皇宫最忌行巫蛊之术。玄宗一听,马上跑到中宫王皇后居处亲自搜查,果然在王皇后身上搜到了证物。
王皇后分辨道:“此物实为求子所用,并非诅咒魇胜之物。”玄宗哪里肯听,他正愁找不到废后的把柄呢。
这事在旁人看来,给王皇后出主意的“好心人”及僧人明悟出现得恰到好处,格外蹊跷。而这件事后,明悟亦神秘消失,不知所终。因此有人推测,这僧人多半是受了武惠妃的指使,故意设好圈套,引诱王皇后、王守一兄妹上当。
然无论怎样,皇帝已铁了心要抛弃结发妻子,结局遂不可避免。玄宗亲手起草敕书,下制曰:“皇后王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又逼迫皇后兄长王守一与薛国公主离婚,将王守一左迁为柳州司马。
王守一行至蓝田驿时,使者追至,宣布皇帝赐死他的诏令,逼迫他自杀而死[5]。
薛国公主是睿宗之女,玄宗同父异母妹。玄宗处死了妹妹的丈夫,也颇觉内疚,又将薛国公主许配给了裴巽,即是著名的妻管严。如此,裴巽先娶宜城公主,为唐中宗驸马,再娶薛国公主,成为唐睿宗驸马、玄宗妹夫,荣耀无比。
而王氏弄巧成拙,丢了皇后位置不说,还害得兄长丧命,又懊悔又伤心,在冷宫恹恹成病,于当年十月便死了。有宫人暗中告道:“王庶人死因成谜。”于是又有风言风语流传,说是武惠妃与废后之死脱不了干系。
王氏善于抚下,在后宫极得人缘。后宫上下念及王氏的为人,大多为她不明不白的死悲痛流泪。玄宗听到发妻死讯,追忆往事,也有些后悔,下令以一品之礼将她安葬于长安无相寺,但仍然没有恢复王氏的皇后名号,也没有下令追查王氏死因。大概他心知肚明,知道追究起来,势必牵扯出武惠妃。
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玄宗很快将王氏之死抛到脑后,一心要册立心爱的武惠妃为皇后,封武惠妃的生母杨氏为郑国夫人,弟弟武忠、武信也分别越级提拔。
然皇帝立后不是家事,而是国家大事,即使身为皇帝,也不可能为所欲为。玄宗命群臣廷议,意外遭到了绝大多数大臣的反对。群臣虽不敢提及武则天是玄宗的杀母仇人,却从侧面攻击武惠妃是臭名昭著的武三思的侄女,绝不能立其为后。
这其中,御史潘好礼措辞最为激烈,称:“臣闻诸礼,父母仇不共天。《春秋》:‘子不复仇,不子也。’陛下欲以武惠妃为后,何以见天下士?妃再从叔祖非他,三思也;从父非他,延秀也。二人皆干纪礼常,天下共嫉。夫恶木垂荫,志士不息;盗泉飞溢,廉夫不饮。匹夫匹妇尚相择,况天子乎?愿慎选华族,以称神祇之心。今太子非惠妃所生,而妃因有子,若一俪宸极,则储位将不安,愿陛下详察之。”
大意是:武惠妃不是太子生母,如果立为皇后,她因自己有儿子,势必想法动摇储位,改立她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群情汹汹,众臣反对得十分激烈。玄宗亦知众怒难犯,见大臣们多不赞成,也不好逆流而上,只得将立后之事搁置起来。但他仍然下令在皇宫之内,武惠妃享有与皇后同等的服秩品级待遇。这样一来,武惠妃便成了不是皇后的皇后。
除了武惠妃外,引起朝野轰动的还有固安公主辛悦仙被废事件。
辛悦仙是玄宗从外甥女,以和亲公主身份出嫁奚王李大酺。辽东剧变、契丹可突干举兵时,辛悦仙人正在吐蕃。及其归来后,丈夫李大酺已死,她自己也面临抉择,要么再嫁新任奚王李鲁苏,要么归朝。辛悦仙选择了再嫁李鲁苏。玄宗很赞赏其深明大义,又因其远赴绝域、抚平金城公主有功,赏赐丰厚。
不久,奚族牙官塞默羯为给公主李彩儿报仇,预备杀害李鲁苏后,再携奚族部众逃亡突厥。辛悦仙得知后,不惜以自身为诱饵,引塞默羯上钩,再命侍从出其不意将其刺死,一场酝酿中的大变由此而定。
事后,唐玄宗亲下制书褒赞辛悦仙,赏赐钱帛珍玩等物,多不胜数。辛氏嫡母嫉妒固安公主的荣宠,上书称辛悦仙是庶出,生母地位卑贱,请求以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李鲁苏。唐玄宗大怒,命令固安公主与李鲁苏离婚,召其回朝,改封唐中宗第八女成安公主之女韦氏为东光公主,下嫁李鲁苏。
辛悦仙本不是宗室身份,因和亲才赐封公主,既然与奚王离婚,和亲使命结束,自然会被取消公主封号。然这件事引发的议论远比武惠妃争后更为激烈,后宫争宠历久不衰,武惠妃与王皇后争宠不过是当年武则天与高宗原配王皇后争斗的翻版,且武惠妃手段远不及武则天,玄宗也远比高宗英武,以至即便王皇后被废,武惠妃也未能当上皇后。辛悦仙被废一事,显然有更多看点——
第一,辛悦仙真的是庶出吗?果真是庶出,为何当初玄宗挑选和亲公主时,其父辛景初要以嫡女身份上报?是不是因为嫡母爱惜亲女,不舍得其远嫁,便改以庶女冒充,而后看到辛悦仙荣华富贵、恩宠无比,这才心中后悔,改变了主意?
第二,和亲公主事关国体,辛氏嫡母上书揭发固安公主身份卑微,不但令辛悦仙难看,还丢了大唐的面子。嫡母真以为皇帝还会以她的亲生女儿为公主,改嫁奚王李鲁苏吗?脑子如此蠢笨的嫡母,是怎么当的皇亲国戚?
第三,玄宗的处置也够好笑。辛悦仙机智果断,处事得体,及时诛杀了牙官塞默羯,消除了隐患,赢得奚族上下的尊重。她先后嫁过两任奚王,在辽东日久,深孚众望,至于她是嫡出还是庶出又有什么关系?玄宗最明智的做法,显然是应该惩处辛氏嫡母,斥其胡言,坚持辛悦仙的嫡女身份。而皇帝却视婚姻如儿戏,随意令远嫁他乡的大唐公主与奚王离婚,再封一个公主嫁给奚王以为抚慰,多送了一个公主,多花了一份嫁妆,还未必合人家奚王心意。
河中府逍遥楼的酒客们也正热议辛悦仙事件,除了其事件本身夺人眼球外,还因为辛悦仙被召归朝,东光公主出嫁奚王,均经过了河中府。河中府即是蒲州,领河东、河西、临晋、猗氏、虞乡、宝、解、永乐等县,刚刚被当今玄宗皇帝升为中都,与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北都晋阳并为大唐四都。平民百姓虽未能一睹芳容,然想象着香车里面的公主情态——固安公主怏怏失意,楚楚可怜;东光公主忐忑不安,却又志得意满——颇为神往。
王之涣和狄郊懒洋洋地坐在角落一桌,默默听旁桌人高谈阔谈。
那桌坐着三名壮汉,分姓张、钱、谢。先还只是说固安公主有功于国家,因之而不满当今皇帝处置,随即将话题转到武惠妃身上。张姓男子谈到高昂处,拍案而起,大骂李三郎昏聩好色,竟为狐媚武氏废黜了原配皇后[6]。李三郎即是在位皇帝李隆基,因堂兄弟中排行第三,故称三郎[7]。
王之涣见那男子骂得唾沫横飞,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当年天后执政,朝野告密成风,因一句牢骚戏言[8]而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而今人们可以公然大骂李三郎,也没有人来管,足见今上还算开明。”
狄郊道:“嗯,别的不说,肯听平民百姓申述,将括户令由严改宽,便足见当今天子知错能改,有大度容人胸襟。”
王之涣道:“我们要不要去跟邻桌那几人辩论一番,告诉他们皇帝也还行,没那么多不是?”
狄郊摇头道:“我们都不认得他们三个,为什么要争论?”
王之涣叹道:“实在无聊得很。辛渐在忙着修桥,阿翰去了长安做官,郡主非要你我二人跟来蒲州,说是助辛渐一臂之力。可我们来蒲州已经好几日了,完全帮不上一点忙,成天无所事事。前几日还可以故地重游,但现在故地也都逛完了,没地方可去了,只能坐在这里干看着别人发酒疯。”一边说着,一边提衫欲起。
狄郊忙扯住好友衣袖,道:“别去。这里可是阿翰名下的酒楼,万一动起手来,打坏的都是自己人的东西。”
王之涣道:“我只是去争辩,不会动手。你让我去,我都好久没跟人吵架了。”
狄郊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三个人都是军人,孔武有力,脾气火爆,即便你不想动手,最终还是会打起来。”
忽有人重重一拍桌子,奔过来怒道:“你对武惠妃不满倒也罢了,如何敢辱骂今上、口出秽言?还不快些闭嘴,安安静静喝你的酒。”却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
张姓男子和同伴都是本地人,是驻守蒲州浮桥的驻军,俗称“水手”。他喝得半醉不醉,高谈阔论得正欢,如何肯买对方的账,道:“我们说我们的,碍你什么事?我说李三郎好色,皇帝、官府都不管,你个毛小子想管闲事吗?”
店家蒋大一旁望见,知道水手们力气大脾气也大,一般人都不敢惹,而那年轻男子长身玉立,华服锦衣,腰佩宝刀,也不是善茬儿,生怕双方打起来,忙命伙计道:“快,快叫何满子来。”
那年轻男子果然手抚刀柄,道:“我不是想管闲事,而是这事不叫闲事。来这里的都是仰慕逍遥楼美酒的酒客,你在这里大喊大叫,扰了大家喝酒的兴致。你要是对谁不满,非得大喊大叫才能发泄,出西门就是黄河,对着黄河喊去。”
王之涣听在耳中,觉得十分痛快,“哈哈”笑了两声。
张姓水手闻声转过头来,满面怒容,正待发作。忽听到牙板声响,有人扬声唱道:“半夜秋风凛凛高,长城侠客逞雄豪。手执钢刀利霜雪,腰间恒挂可吹毛。”中气十足,低沉雄壮。
王之涣听到歌声,立即动容道:“这一定是来自燕赵之地的豪迈人物。”
仔细留意柜台旁的歌者,却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身材瘦削,满脸风霜之气。他一曲歌毕,见大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缓和下来,便转身重入内堂去了。
王之涣见旁人亦为歌声打动,待在原地,忙上前充和事佬,道:“大家来这里都是为了喝酒。来,喝酒。”顺势将那年轻男子拉到了自己一桌。
年轻男子倒是神态磊落,颇识礼节,抱拳谢道:“多谢先生解围。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王之涣便报了自己和狄郊的名字。那年轻男子道:“二位先生的大名我都听过。”
王之涣很是意外,道:“我听你口音,应该是长安人,而我二人极少到关中,你如何会知道我们的名字?”
年轻男子道:“我虽长在长安,却也知道王公‘春风不度玉门关’之句,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至于狄公,既是名门之后,又有一身高明医术,更是无人不知的。”又报了自己姓名来历。
原来他名叫哥舒翰,虽生长在长安,其实是突厥族哥舒部人,父亲是安西将军哥舒道元,母亲则是于阗公主。他新来蒲州不久,因爱逍遥楼自酿的桑落酒[9]风味不同,日日要到这里来坐上一坐。
王之涣“呀”了一声,道:“我听过郎君的名字。你可还记得周皓?他说他跟你一起厮混过,还打赌追求过一名叫夜来的美妓。”
哥舒翰讶然道:“想不到王公竟然认得周皓。”王之涣道:“当然了。周皓之前是大风堂管事,我跟辛堂主可是至交。”又问道:“当年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哥舒翰露出愧色来,叹息道:“那时我才十四五岁,什么都不懂,不知怎生就为那夜来疯狂着迷,被她拒绝后,便去激周皓出马,因为他比我年长几岁,对付女人极有一套,没有女人不被他征服的。唉,若不是那件事,周皓大概也不会惹上官司,逃亡了这么多年。论起来,我才是始作俑者。”
忽有侍从急奔进来,附到哥舒翰耳边低语了几句。哥舒翰便起身道:“我有点急事,要先走了。有幸结识二公,三生有幸。”招手叫过店家蒋大,从身上取出一袋金砂,尽数抛在桌上,道:“这二位的酒钱、宿费全部记在我账上。”
蒋大还待说出王之涣和狄郊是东主王翰密友,在这里吃住都是不用花钱的,哥舒翰却已转身匆匆去了。
蒋大道:“这个……”王之涣笑道:“这是位出手豪阔的主儿,蒋翁就收起来吧。”又问道:“适才引吭高歌‘半夜秋风’的是谁?”
蒋大道:“是沧州来的歌者,名叫何满子。不久前投亲不成,盘缠用尽,流落在街头。我听他歌唱得不错,就叫他先来店里帮忙。他其实已经挣足了回家路费,不过贪恋逍遥楼的桑落酒,暂时不肯走,说要学会了酿酒的法子才走。”
王之涣道:“桑落酒靠的不是桑落泉泉水吗?他学会方法又有什么用。”
蒋大笑道:“泉水固然重要,配方及酿造工艺也重要,不然为何我逍遥楼的桑落酒能后来者居上,竟比芳酿监[10]还好?”
王之涣哈哈笑道:“也是因为阿翰好饮美酒,不惜财力,令蒋翁穷尽法子研究酿造之法吧。”又道:“沧州多慷慨悲歌之士,这何满子歌确实唱得不错,竟能以一支曲子劝架。”
蒋大笑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也是两帮客官吵嘴吵得快要打起来,何满子出来唱了一曲,两边也就罢手不打了。”
忽听到外面声音嘈杂,熙熙攘攘,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酒楼的酒客纷纷起身,赶出去看热闹。
蒋大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告道:“似是州府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王之涣正感无聊,忙道:“老狄,我们也去瞧瞧热闹。”
蒲州地处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晋阳“天下三都”之要会,控黄河、漕运总水陆形胜,“扼天下之吭”,战略地位极为重要。但唐玄宗忽然将其升为河中府、提到中都的地位,还是令人惊讶,因而民间一度盛传大唐将要对北方突厥用兵。
府治河东县古名蒲坂,又称舜城,即传说中尧舜建都的地方,号称“天下之中”。因被山带河,四邻多变,是天下之要地,为历代帝王所重视。秦始皇东巡郡县、封禅泰山时,路经蒲州,特意登蒲坂城以显“神威”。北魏时,蒲州已成为“巨防之地”,修建起三丈八尺高的城墙,城内甲宅连云,楼台崔巍。城外还开挖了护城河,即成目下的河东城池建制之规模。
王之涣、狄郊二人赶来府署时,衙门外的广场已聚集了不少人。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而是自京师押来一名重犯,要在蒲州示众五日。那囚犯身穿褐色囚衣,跪在一具粗大笨重的立枷前,脖子和双手都被枷板固定住,只能俯首帖耳地匍匐着,发髻半散,全然看不清面孔。
王之涣无法挤进人群,踮脚看了半天,忽道:“你觉得那犯人像不像周皓?”
狄郊没兴趣看热闹,只是跟在好友身后,并不曾留意犯人,闻言一愣,道:“是周皓吗?他早已经被押往京师受审,别说他有前案在身,仅杀死朝廷命官宋希玉一案,也该是死罪,如何又将他押到蒲州示众来了?”
王之涣熟悉律法,沉吟道:“之前周皓年少时因打伤人而逃亡,只因打的权贵高力士的义子,这才被官府严密搜捕,多年不止,然其罪并不足致死。宋希玉一案,他却逃不掉,属于‘十恶’中的‘不义’[11]之罪,一定会判斩首,大赦亦不能免。因为案情在太原发生,既可以在长安行刑,也有理由押回太原行刑,要看有司决定。大概高力士不忘前仇,特别向有司打了招呼,故意将周皓发遣回太原,好令其死前多受活罪和侮辱。”
他猜测的大致不差,另外还有一点:主管括户的大臣宇文融已升为御史中丞,宋希玉是他亲自选定的括户判官,却被周皓所杀,当然恨其入骨,因而特别交代法司,要将周皓押回太原行刑,且在沿途州县均要示众,大州五日,小邑三日,无非是要让百姓看到杀害括户官员的下场,以儆效尤,同时还能讨好高力士。
狄郊道:“我刚刚在人群中看到了哥舒翰。”王之涣道:“呀,适才在逍遥楼,哥舒翰提及周皓时,流露极重的内疚之心,他会不会是为救周皓而来?”
狄郊道:“你又想管闲事?”王之涣道:“我只是没事做啊。如果辛渐叫我去他那个临时官署打铁,我立即不管这里的事了。我其实蛮喜欢周皓这小子的,如果不是他,我们说不定现在还以为阎用之是杀死宋希玉的凶手呢,那样辛渐可就要少一个好女婿、好帮手了。”又问道,“小阎目下也在蒲州,要是他知道了周皓如此这般受苦,会怎么办?”
狄郊道:“还能怎么办?周皓是将死重囚,难道还想劫囚吗?你看那边。”
王之涣闻言转头,一大队禁军军士正绕开人群,朝府署中走去。领头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是之前曾代表皇帝到大风堂贺寿的大宦官杨思勖。
王之涣惊道:“难道押送周皓的竟是杨思勖?他已官拜辅国大将军,却要押送囚犯去太原,这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狄郊道:“这个人最好拷打俘虏和囚犯,以酷刑为乐事,手段残忍,比当年来俊臣等酷吏有过之而无不及。多半高力士请他出马,沿途折磨周皓,好报前仇。周皓受苦是免不了的,你我亦无能为力。走吧。”
二人径直出城,来到西门外的临时官署。说是官署,其实就是一座当地富人的大宅院,由于正好在大禹庙[12]旁边,又靠近渡口,遂被征用作了工匠铺及住所。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黄河是中国的母亲河,亘古以来,奔腾不息,从昆仑到黄海,万里迢迢,永无止歇。它由此被赋予了坚韧不拔、一往无前的精神,自然之外,更多了一层文化意蕴。
万里黄河上,大小渡口数以十计,河桥却仅有三座。蒲州蒲津桥即为其一,位于蒲津关,是黄河上最古老,亦是最重要的浮桥,春秋战国时期即是秦、晋两国之间的要道,所谓“秦晋之好[13]”,都须从这里经过,因而号称“天下第一桥”。
大唐龙兴于太原,南进长安时,蒲津浮桥亦是必经之路。唐太宗李世民有《赋得浮桥》诗云:“曲岸非千里,斜桥异七星。暂低逢辇渡,还高值浪惊。水摇文鹚动,缆转锦花萦。远近随影转,轻重应人行。”
只是由于黄河河水经常泛滥,不时毁坏冲垮浮桥的拉索,地方官府只能是修修补补,劳民伤财不说,交通也是时通时断。而今辛渐所主持浩大工程,是要建一座能牢固维系的新浮桥。他刚绘完固定浮桥缆索样式,正与阎用之商议,见王之涣、狄郊进来,便将图纸交给阎用之去黄河边实地勘验。王之涣等阎用之走远,才说了周皓之事。
辛渐皱眉道:“周皓犯法,自有国法制裁,该杀即杀,用得着故意这样整人吗?”
狄郊道:“之涣已经抱怨了一路了。城门处张贴了告示,说要将周皓在府署前戴枷示众五日。我们担心小阎知道了,会起意去救人。”
辛渐道:“小阎可能对他有感激之意,但不至于做徵出劫囚之事。我会好好看着他。”
忽有弟子引着折冲都尉[14]裴旻进来。裴旻告道:“京城来了贵客,裴刺史今晚要在府中设宴款待,特命裴某来请辛公赴宴作陪。”
辛渐料想那贵客便是权宦杨思勖,正待推辞。王之涣忽大嚷一声,问道:“阁下可是裴旻裴将军?”裴旻道:“正是裴某。裴某失礼,还没有来得及请教这位先生大名。”
王之涣兴奋之极,也不及自报姓名,上前握住裴旻的手,道:“久仰裴将军剑法无双,剑舞脍炙人口。我生平最大憾事,并非未参科举,亦非仕途不顺,而是未能一日之中,获睹三绝。”
中国自古有“诗、书、画、剑、琴、棋”之说,剑既是权力地位的象征,又是文化素养的标志。而练剑不仅是人们强身健体的手段,还成为抒发感情、直抒胸臆的工具,所以古人有“舞以达欢”“舞以尽意”之说。剑舞源于干戚之舞[15],是一种助兴表演的乐舞。舞者手执长剑,风格近似武术,舞姿矫健,动作英武,具有搏击性和战斗性。
秦汉时,剑舞风行一时,最著名者当属鸿门宴上的项庄舞剑——觥筹交错中,项庄拔剑起舞,攻心扼吭,招招致命;项伯挺身对舞,以身翼蔽,步步为营。剑戟森森中,险象环生,惊危一线,无异于一场生死搏斗。
而项庄谋害刘邦不成,刘邦终成大器,反将项羽围困于垓下。项羽闻听四面楚歌,夜不能寐,对美姬虞妙弋悲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妙弋遂拔剑起舞,并以歌和之:“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以剑舞道别后,横剑自刎而死[16]。此即历史上著名典故霸王别姬之来历。
到了唐代,剑舞流行更为广泛,文将武相,儒道戏杂,莫不以习剑为能事,由此形成了璀璨夺目的剑舞文化,创作了《剑器[17]浑脱》《西河剑器》等剑舞。剑舞又有民间和军中两种路数。民间舞剑器者以公孙大娘最为著名,舞技独到,冠绝一时。军中舞剑的佼佼者则是裴旻,气势凛冽,气度森严。
裴旻原是幽州军将,武功高强,精于骑射,在唐军号称第一。幽州多虎,裴旻曾一日射虎三十一头,挽弓立于山下,四顾自矜,得意非凡。有当地老者走过来告诉他道:“被射死的这些都是彪,看似老虎,其实不是。将军若遇真虎,无能为也。”裴旻闻言很不服气,问道:“哪里有真虎?”老者道:“从这往北三十里,常常有虎出没。”裴旻遂催马往北而行,来到山凹,草木丛生。果然有一只老虎腾跳而出,状小而势猛,据地一吼,山石震裂。坐骑吓得连连倒退,裴旻也惊骇异常,弓矢皆坠,幸亏马逃得快,不然差一点儿被老虎吞食。自此裴旻惭惧,不复射虎,而是苦练剑术,终有大成。名臣张说在幽州出席军宴时,曾观赏裴旻舞剑,作《幽州夜饮》道:
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
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
军中宜剑舞,
塞上重笳音。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
足见裴旻舞姿矫健刚劲,气魄慷慨雄伟,不但达意尽兴,还在军中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
延和元年(712年)六月,幽州大都督孙佺想立功固宠,不顾天热,率军讨伐奚王李大酺。前锋兵败,孙佺怯懦,不敢救援,引兵急退。奚兵追击,唐兵大败,孙佺也被围困在冷陉山。奚兵攻击之时,裴旻舞刀立马上,轮刀雷发,飞矢四集,迎刃而断。奚人大惊失色,主动退去。后孙佺以谎言欺骗李大酺,称奉朝命前来抚慰奚兵,并搜集唐军绢帛共万余段作为赏金,加上他自己的紫袍、金带、鱼袋等,一并赠送李大酺。李大酺看穿伎俩,假意退兵,再掩兵自后袭杀,唐军大乱,孙佺被俘送突厥,为默啜可汗所杀。裴旻仗着精湛武艺,杀出重围逃归。因失军中主帅,裴旻一度遭贬,但其人在军前舞刀如飞之事却传扬了开去。
三年前,裴旻因丧母归居洛阳。正好内供奉吴道子人在东都。裴旻特意准备了厚礼,请吴氏在天宫寺画神鬼像数壁,为亡母超度,“以资冥助”。
吴道子少年时孤苦穷困,初为民间画工,曾随书法大家张旭、贺知章学习书法,未能成功。后发愤改攻绘画,由于刻苦好学,年未弱冠之时,已“穷丹青之妙”。擅画神鬼、人物、山水、鸟兽、草木、楼阁等,尤精于佛道、人物,长于壁画创作,冠于一时。他曾在长安、洛阳两地寺观中绘制壁画多达300余堵,奇踪怪状,无有雷同,其中尤以《地狱变相》闻名于时。市集屠夫鱼贩看了吴道子所画的十八层地狱,害怕下地狱后受到大刑伺候,再也不敢杀羊宰鱼。唐玄宗闻其大名,召入宫中,入内供奉,充任内教博士。此后吴道子一直为宫廷作画。时有剑器名家公孙大娘,居梨园[18]弟子第一位,任乐营将。吴道子通过观赏公孙大娘舞剑,体会用笔之道,受益匪浅。他曾在某大殿上画了五条龙,“麟甲飞动,每欲大雨,即生烟雾”,生龙活现,呼之欲出。
吴道子作画讲究一气呵成,与舞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受到裴旻邀请后,他回答说:“废画已久,若将军有意,为我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励,获通幽灵。”请裴旻舞剑一曲,以观豪壮气概,助己作画。
裴旻当场脱下孝服,如平时装束,走马如飞,剑在手中“左旋右抽”。蓦然将剑抛向空中,高射入云,达数十丈。落地时若电光下射,裴旻引手执鞘,剑透空而下,不偏不倚,不左不右,正好插入鞘内。观者数千人,无不哗然惊叹,吓出一身冷汗来。
王维后来写有一首《赠裴旻将军》诗:“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对裴旻的剑舞赞誉极高。吴道子观舞后奋笔作画,当即而成,有若神助,“飒然风起,为天下之壮观”。画面气势磅礴,人物飘飘欲举,为吴道子一生之杰作,“得意无出于此”。
大书法家张旭当日也在场。张旭为人洒脱不羁,豁达大度,卓尔不群,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常于酒酣之后,乘兴而书,一边挥毫一边大叫,有时竟以头发蘸墨纵情大书,时人称之“张颠”。他擅长草书,书法多以奇形怪状、粗细对比夸张以及充满情感的线条相连,变化无穷,意蕴深远,据闻其灵感来自观看公孙大娘练剑时的姿态[19]。
吴道子完成壁画后,又请张旭题字,张旭欣然应允,成为所谓“一日之中,获睹三绝[20]”的千古佳话。洛阳士庶,一时大饱眼福。王之涣所言“未能一日之中,获睹三绝”,即指当日未能亲临其事。
裴旻成名已久,早已见惯旁人为他名头雀跃欢呼,然听到王之涣将“三绝”与科举、仕途比拟,还是颇为感动,连声道:“雕虫小技,愧不敢当。”谦虚了几句。
辛渐忙为几人引见。裴旻道:“久仰王公、狄公大名,想不到今日能有机缘。”互相厮见一番。
裴旻遂盛情邀请道:“裴府尹最是好客,二位又是辛公好友,何不一道来参加今晚府署酒宴?”
王之涣不待辛渐回答,抢先应道:“求之不得。今晚我们三个必定准时赴宴。”
裴旻道:“那么裴某今晚在府署恭候几位大驾。”又问道,“郭将军人呢?扈从贵客的是左领军兵曹权楚璧,他自称曾是郭将军同僚,指名要见郭将军。”
郭将军即天兵军将郭子仪,之前曾在太原协助辛渐在太原调查命案,辛渐奉命重修蒲津桥,需要大量人手,他因河东一带已因降胡接连起兵反叛而遭受兵祸,不愿意再征发役夫,以增加民间疾苦。玄宗也表示同意,遂命天兵军将郭子仪率一千士兵跟随辛渐到蒲州,驻扎在城外,听其调遣。
辛渐道:“郭将军在鹳雀楼那边检视新船。”裴旻道:“那么我直接去找他便是。”拱了拱手,辞了出去。
辛渐道:“今晚主客是大宦官杨思勖,之涣明明反感他,为什么还要答应赴宴?”
王之涣道:“哎呀,主客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裴将军认为对方是贵客,必有舞剑表演,今晚必将是一场盛宴!我意只在裴将军舞剑,其他什么的都是浮云,浮云尔。”
辛渐、狄郊见他说得有趣,还不停搓着双手,显然对晚宴极是兴奋期待,一起笑了起来。辛渐本一直住在临时官署,因王、狄二人来了,才搬去逍遥楼,好晚上得闲与老友一聚,便道:“我这边还有事,你们先回逍遥楼。天黑时我来找你们,再一道赴宴。”
王之涣见边上已有数名军士等着禀事,便道:“好。”自与狄郊辞了出来。因不远处即是黄河,便顺便来到河边观赏风景。
黄河一进入山西境内,陡然由东向南,一路笔直飞流而下,经龙门、蒲州等地,到达风陵渡[21]时,为巨大山脉所阻,遂由南泄转而东流。蒲州位于风陵渡之上,“西阻大河,东倚太行,潼关在其南,龙门在其北”,恰好处于黄河的臂弯中,号称整处黄河流域最得天独厚之地。这一带黄河因位于平原地带,河床宽广,河流从容,比之上游峡谷的湍流直下及下游悬河[22]的危机四伏,完全是一副雍容壮阔的景象——“黄河北来,太华南倚,总水陆之形势,壮关河之气色”。
王之涣和狄郊到达黄河边时,阎用之正与数名大风堂弟子在岸边来回忙碌,那是在测算新桥固索的最佳位置。不远处渡口边,站着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衣男子,腰悬宝剑,俊朗洒脱,衣带迎风飘飘,大有凌空欲仙之态。王之涣一见之下,便为其气度倾倒,道:“此子不同寻常,有阿翰年轻时的风范。”
走得近些,却听见那年轻男子朗声吟诵道:“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王之涣暗暗称奇,他自己亦有吟诵黄河名句,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气势恢宏,又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境界雄浑,但竟比不上这“黄河落天”之句意象奇丽,奔放开阔,忙走过去行了一礼,道:“在下王之涣,敢问小郎君高姓大名。”
那男子“啊”了一声,忙回礼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白字。王公诗名远扬,小子后学晚进,倒在王公面前班门弄斧了。”
王之涣问道:“你刚才所诵‘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是你自己所作吗?”李白道:“小子还是第一次来到蒲州,一时心有所感,随口吟了出来。”
王之涣击掌道:“吟得好,有大气象,大气魄。”李白哈哈笑道:“王公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也不差。”
王之涣很喜欢对方的自信和豁达,忙招手叫过狄郊,为双方引见。彼时李白尚未成名,狄郊还是第一次听说李白的名字,见他为人豪放,不拘一格,确有几分王翰年轻时的风采,也很是高兴。
聊过一番后,王之涣才知李白来到蒲州是为向裴旻拜师学剑,忙问道:“拜师拜成了吗?”李白道:“我才刚到蒲州不久,尚未有机缘得见裴将军。”
王之涣本就有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呆子气,既欣赏李白才华,一心要与对方交朋友,也不等旁人同意,便自作主张地邀请道:“那么李郎今晚跟我们一道去河中府赴宴,定然有机会一睹裴将军舞剑风姿,至于拜不拜得了师,那就看你自己了。”
李白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三人遂一道回来逍遥楼,李白命伙计去城西客栈取了马匹、行囊,改搬到逍遥楼住下。李白好酒,一闻见桑落酒香气,便手舞足蹈、喜不自胜,竟连饮不停。
狄郊劝道:“这酒入口不烈,其实甘醇有力,后劲十足,李郎这般喝法,怕是等不到晚宴,便要先醉了。”
王之涣也道:“是啊,这桑落酒极其醉人,李郎没听过‘白堕春醪’[23]的故事吗?”
“白堕春醪”是说北魏末年,青州刺史毛鸿宾携带着许多桑落酒出行外地,半路遇到强盗,毛刺史及侍从尽被俘虏,酒也落入强盗手中。强盗得了这么多好酒,很是开行,遂开坛畅饮,结果个个酩酊大醉。随后赶到的官兵不费吹灰之力,即将这伙强盗全部捕获,救出了毛鸿宾等人。蒲州当地因而有俗谚称:“不畏张弓挟刀,唯畏白堕春醪。”
李白笑道:“我这人天性好酒,闻见酒就把持不住,不畏张弓挟刀,亦不畏白堕春醪。”贪恋好酒难得,又自恃酒量,竟一口气饮下一坛,终至醉去。
到傍晚时分,辛渐带着阎用之回来逍遥楼,约王之涣、狄郊同赴府署,李白也未醒来,只得就此作罢。
来到府署时,天色已然黑定,围观示众囚犯周皓的百姓早已散去,周皓也被带进了府狱关押。王之涣一眼看到折冲都尉裴旻正在大门前与一名佩刀男子交谈,那男子正是曾在逍遥楼见过的突厥男子哥舒翰,不禁“咦”了一声。
辛渐道:“怎么了?”王之涣道:“我就说吧,哥舒翰一定是为周皓而来。”忽意识到辛渐今晚尚带了阎用之赴宴,忙问道,“小阎已经知道周皓的事了?”辛渐点点头,道:“我都告诉他了。”
阎用之接口道:“王叔叔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因为私下感激周皓而作出鲁莽之事的。”王之涣道:“那就好。”
狄郊忽插口道:“如果有人要救周皓,你也不能插手。”
阎用之奇道:“有人要营救周皓?不是说是大宦官杨思勖亲自带禁军押送吗?谁那么大胆子?”狄郊道:“我是说如果,不一定真有其事。”
王之涣便大致说了哥舒翰之事。辛渐见裴旻已挥手迎了上来,便道:“不要再提这件事。也不要提周皓的名字。”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周皓被捕前是大风堂管事,一旦有事发生,难免会重新牵扯到大风堂。
裴旻上前打过招呼,又指着身后的哥舒翰道:“我来为几位引见,这位是裴府尹的朋友……”
王之涣笑道:“我们早就认识了。哥舒公子,又见面了。”哥舒翰抱拳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略微寒暄几句,裴旻便引众人进去府署。
王之涣有意扯着哥舒翰落在后头,问道:“你是不是想救周皓?”哥舒翰道:“什么?”王之涣道:“白天我在府署门前看到了你,那被示众的囚犯,不是你以前的好友周皓吗?”
哥舒翰怔了一怔,这才会意过来,忙道:“我到蒲州已有几月,之前尚不知周皓会押经此地。”
王之涣道:“当真?”哥舒翰道:“罢了,我与王公甚为投契,便实话告知。王公可有听过公孙大娘的名字?”王之涣道:“当然。”
哥舒翰道:“我还是少年时,曾随母亲参加宫廷宴会,观赏到公孙大娘的剑舞,那可真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从此我对她念念不忘。但她后来离开京师,数年杳无音信,直到最近才听到消息,说有人在洛阳附近见过她。我来这里,只是猜测公孙大娘会来蒲州。”
王之涣道:“为什么是蒲州呢?难道这里是公孙大娘故乡,抑或她有亲朋好友在本地?”
哥舒翰道:“不是。因为蒲州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是裴旻,其人剑术号称‘三绝’之一。我曾听公孙大娘说过,生平所愿,就是要与裴旻一较剑舞高下。”
王之涣道:“所以哥舒公子来蒲州,是为了再见公孙大娘一面?”
哥舒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当今皇帝亦曾痴心爱慕公孙大娘,想将她纳为嫔妃,不过她不愿意受宫中拘束,这才离开了梨园。”
王之涣道:“这妇人敢拒绝皇帝,我倒想认识认识。”
哥舒翰道:“公孙大娘非但从不屈服于权势,也从不被荣华富贵诱惑,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
王之涣道:“那公孙大娘成名已久,想必年纪比你大许多吧。”
哥舒翰点点头,道:“当年公孙大娘拒绝我时,我还未成年,什么都不懂。而今我已长成男子汉大丈夫,只期待能再遇到她,请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就算她再次拒绝我,我也得了平生夙愿,再无遗憾。”
王之涣道:“好,人生在世,理该如此行事。哥舒公子,我再问你,你可是想救你的好朋友周皓?”
哥舒翰踌躇道:“周皓人在京城刑部大狱时,我曾去探望,他说不悔当年之事。我听了反而更加内疚。”顿了顿,又道:“要是我说不想救周皓,王公你也不会相信。我想不想救人是一回事,但有没有能力是另外一回事。押送周皓的可是大宦官杨思勖。”
王之涣道:“那怎么了?”哥舒翰道:“王公不知道这个人是皇帝心腹吗?”王之涣道:“皇帝心腹很多啊。”
哥舒翰道:“但杨思勖不同。他是阉人,本身就是皇帝最信任的那类人。兼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从不过问政治,从不结党营私,从不为谁说项,只爱打仗杀人。因此在所有心腹中,皇帝最喜欢他。”
王之涣道:“可救周皓跟这些没关系啊。”哥舒翰道:“有关系。杨思勖好虐杀俘囚,手段残忍,但皇帝从不过问,也不理睬御史弹劾。周皓因为杀死括户判官而被判死刑,皇帝命杨思勖押送,表明已默认他以残酷手段杀死周皓,大概是想以此警戒世人。救周皓就等于直接跟皇帝作对,逃不掉的。”又问道,“王公问起这个,是盼望我去救周皓吗?”
王之涣道:“我只是随意问问,哥舒公子就当我没问过好了。快走吧,我二人可是落后前面的太多了。”
宴席设在府署绿莎厅中。这处厅堂栋宇轩敞,既是官衙,又是河东著名雅所。蒲州有三大名胜,一为鹳雀楼,二为薰风楼,三为绿莎厅——
鹳雀楼位于西城外,始建于北周,号称河东第一胜境,与武昌黄鹤楼、洞庭湖畔岳阳楼、南昌滕王阁并称为“四大名楼”。王之涣名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即因登鹳雀楼而作。
薰风楼位于南城外,传闻舜帝曾在此处远眺百里盐湖[24],吟唱《南风歌》云:“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主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后人遂于此地建楼,纪念舜帝。楼柱刻有舜之名言:“天下一人饥则我饥,天下一人寒则我寒。”徜徉其间,思及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
绿莎厅仅为官署,却与鹳雀楼、薰风楼齐名,足见其独特之处——绿莎厅上,红药阶前,芳草被庭,缛翠可玩,环境极为雅致宜人。
到场者除了主人河中府尹裴伷先和负责迎客的折冲都尉裴旻外,本地官员还有少尹李崇简,即薛绍与太平公主李令月所生之子薛崇简。太平公主与玄宗皇帝争权失败后,本人赐死,宗属被族灭,唯薛崇简因与玄宗友善而免死,赐姓李,但贬谪出都,任为蒲州别驾。而今蒲州升为河中府,他亦由别驾变成了少尹。
李崇简四十岁出头,额头宽广,相貌酷似其母太平公主。但其人神态恹恹,兴致不高,显然对今晚这场宴会并无多大兴趣。跟辛渐等人只是微微点头招呼,唯独跟阎用之单独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盖因李崇简和阎用之堂兄阎则先是连襟,均娶了武三思之女为妻,他和阎用之亦算是姻亲。
王之涣盯着李崇简望了一会儿,道:“辛渐,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们来蒲州前,曾去大风堂向老堂主和贺大娘辞行,郡主送我们出来时,特意说了一句话,说薛崇简……不,是李崇简……李崇简是太平公主之子,却一直在蒲州任别驾。”
辛渐道:“那怎么了,薛氏是河东人氏,蒲州是他故乡。太平公主与今上争权之初,一度被赶出京师,安置之地也是蒲州,不也是因为其第一任丈夫薛绍是河东汾阴[25]人氏吗?四娘若是想暗示什么,为何不明说?”
王之涣歪着头想了想,道:“也对。那就当我疑心太重了。”
阎用之笑道:“岳母大人说过,王叔叔就是爱疑神疑鬼。”
王之涣道:“你小鬼头懂什么,这疑神疑鬼有时候可是美德,能救人命。”
辛渐上前与裴伷先、李崇简招呼。裴伷先早与辛渐相熟,只大大咧咧地点点头。李崇简则甚是冷漠,寡言少语。
裴旻又招手叫过一名三十来岁的武官,介绍道:“这位是左领军卫权楚璧权将军,这次扈从杨将军押送犯人到太原,他也是郭子仪郭将军的同僚。”
权楚璧向辛渐躬身行礼,不见郭子仪到来,问道:“郭兄人呢?”裴旻道:“郭将军派人来过,说临时遇到点事,会晚一点到。”
裴伷先道:“怕是还得劳烦诸公再等一会儿,贵客还没有到。”
王之涣问道:“贵客是杨思勖杨大将军吗?他人呢?”权楚璧忙道:“杨大将军正在府狱讯问犯人,稍后即到。”
裴伷先皱眉道:“我还以为杨大将军去办大事了,原来是在做这事。有什么了不起的犯人,值得辅国大将军亲自审问?”权楚璧道:“就是那名重犯周皓。”
裴伷先道:“周皓不是已经由法司判刑定罪了吗?”权楚璧道:“周皓被判死刑,只是因为他杀了括户判官。杨大将军说他在太原曾与降胡内外勾结,密谋反叛,还有许多机密大事尚未交代出来,所以要在到达太原行刑前严刑拷问。”
裴伷先意味深长地看了辛渐一眼,“哈哈”笑了两声,道:“周皓不过是个逃亡的纨绔子弟,能知道什么机密大事?”
权楚璧道:“那可未必,周皓之前是大风堂管事,一度勾结降胡,大风堂难保……”忽意识到眼前的辛渐正是大风堂堂主,忙住了口,神态极是尴尬。
王之涣不满地道:“权将军的意思是,周皓勾结降胡,因为他曾任大风堂管事,所以大风堂就有嫌疑?那么当日降胡密谋行刺契丹使者时,你的这位杨大将军人也在大风堂做客,难不成也与降胡勾结?”
权楚璧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伷先摆手道:“好了,权将军不是那个意思就好。来人,命厨房上菜。派人去府狱请杨大将军来入席。别惦记只拷问那些小角色,要是真怀疑大风堂暗通降胡,堂主辛公人就在这里,咱们来个酒宴上会审。”
适才权楚璧未及完全说出,裴伷先却明明白白说出杨思勖疑忌大风堂的话,还让其人直接对着辛渐来。旁人听在耳中,无不骇然。
王之涣却极是欣慰,上前拍了拍裴伷先肩膀,道:“我以前不大喜欢你,因为你曾派人抓了阿翰和辛渐,还差点儿要了他们的命。不过你刚才那番话,很合我心意,我很开心,哈哈哈……”刻意大笑了几声。
众人不知道的是,杨思勖对大风堂并无敌意,他只是享受折磨犯人的乐趣、要找个由头名正言顺地拷打周皓而已。这已经成了他每日的例行公事,不如此食因而不能香、睡不能眠。
自离开京城以来,周皓便陷入无穷无尽的苦楚中——押送途中还稍微好点,只是披枷带锁坐在囚车中,一旦到了州县,白天要被枷在衙门前示众,晚上则要被拖进大狱,用各种不见血的苦刑轮番折磨,且是由杨思勖亲自动手。甚至在杨思勖累了去休息时,他还要继续被绑在刑格上,灌下性情猛烈的春药,挣扎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药力方尽,他才在极度困乏中昏睡过去。但不久又即被解下,拖到衙门门前示众,周而复始。
今日也是如此。夜幕后,围观人群散去,周皓便被径直带到府狱中。杨思勖斥退狱卒,将里外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又因为今晚有酒宴,预备好好折磨周皓一番,好带着愉悦的心情赴宴。但他随即发现号称大州的河中府狱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刑具。原来现任府尹裴伷先原先也是酷吏政治的受害者,他上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律法之外的刑具销毁。杨思勖得知究竟后很是败兴,也很窝火,便命人往石缸里灌满水,亲手将周皓拖到缸边,狠狠将其头按入水里。周皓被反复按进水缸中,喝了一肚子水,几次窒息欲死,苦不堪言,忍不住出声求饶。杨思勖心肠刚硬,丝毫不肯放松。
一旁心腹牛仙童看到周皓已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忙上前提醒道:“大将军,别弄死了,弄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杨思勖松了手,将周皓掼在地上,道:“老子今晚不快活,完全不能尽兴。”
周皓吐了几大口水,勉力抬头,问道:“我跟杨大将军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般折磨我?是高力士交代你这么做的吗?”
杨思勖道:“你也知道老夫是谁,你打了高力士的儿子,不就是等于打了我侄子吗?不用高力士交代,老夫也不能让你小子舒舒服服。老夫年过六旬,官拜辅国大将军,已是尊贵之极,却主动讨这押送囚犯的差事,还不是要想在你身上讨点乐子?这还是轻的,等到太原执行死刑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只是死得痛苦些,最终还是会死的。也不用担心会难看,到时你已经变成一对碎骨加一堆皮肉,旁人决计认不出你是谁。”
打量周皓的反应,见他露出了恐惧的表情,这才微觉欣慰,登时又来了兴致,命道,“来人,把他扒干净了,吊起刑格上,我要好好想个法子炮制他。”
周皓被扒下囚衣,四肢张开,锁在刑格上。他久闻杨思勖残忍好杀,经常亲自用残忍手段处置囚犯,扒皮、剖脑等不一而足,想想便令人不寒而栗,然此刻完全是刀俎上的鱼肉,连自杀的机会也没有,只能由人宰割,心中悲苦,一时流下眼泪来。
杨思勖性情残酷,犯人愈是害怕,他愈是高兴,搓着手问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不到这河中府枉称中都,连件像样的刑具都没有。仙童,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牛仙童道:“适才小的看到外面有军士押解来一名女犯,不如给这小子灌下两倍春药,再将女犯带进来,扒了衣服绑在他对面。他所受煎熬,必定远胜往日。”
杨思勖大为满意,道:“好主意。那女犯在哪里?”牛仙童道:“大将军不是不让狱卒靠近狱厅吗?女犯还没入监,人绑在院子里,有狱卒看着。”
杨思勖连声道:“带她进来,带她进来。”
周皓哀告道:“杨大将军,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一刀杀了我算了。”
杨思勖冷笑道:“哪有那么便宜你。”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两粒春药,塞入周皓嘴中,强迫他吞服下去。命手下取了木丸,勒在他口中,以防他药力发作时高声喊叫。又催道,“女犯呢?快点带来!”
狱厅中的几人都是杨思勖心腹太监,禁军军士都留在门外,牛仙童走过去开了门,命军士带女犯过来。等女犯进门,又斥退军士,重新掩好大门,亲自拖了女犯过来。那女犯见灯下挂着一名赤身裸体的男子,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杨思勖捏住她下巴,迫她仰头,道:“呀,还是个年轻美貌的美人儿。正好。”又好言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们这些人都已经不能再行人道,我只是要用你的裸体来折磨这囚犯,不会有其他事。”
女犯惊叫道:“不要……”话音未落,口中即被塞入了木丸,用绳索固紧在脑后。她双手被缚身后,无力反抗,只得默默低下头去。
忽听到铁链“哗哗”剧烈作响,却是刑格上的周皓在大力挣扎,脸色通红,双眼死死瞪着女犯不放。
杨思勖大喜过望,道:“此计果然大妙。”命手下人将女犯手上绑索解开,扒光衣服,双手高举吊在周皓面前。
周皓药力发作,阳物挺得老高,目光在女犯双乳和下体间反复游离,眼睛都快喷出火来,恨不得即刻扑上去,却始终挣脱不开镣铐的束缚。但他为药力驱使,不断挣动,浑身大汗淋漓,像是初出沐浴一番。
杨思勖见到周皓丑态毕露,女犯则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不敢抬眼,只觉得趣味盎然、乐不可支,心理上获得了极大满足,连声道:“这刑罚好,这刑罚好。以后日日要这么用。”
忽听到外面有人叫道:“大将军,裴府尹派人来请大将军赴宴。”
杨思勖已是通体舒畅、愉悦无比,道:“就来。”又转头命道,“仙童跟我去赴宴,你们几个留在这里看着他们两个,等我喝完酒回来再作处置。”
杨思勖来到绿莎厅,见宾主已然到齐,独缺他一人,便抱拳道:“老夫来晚了,抱歉劳各位久等。”
王之涣问道:“听说杨大将军夜审犯人,可有什么结果?”
杨思勖曾在太原见过他几面,算是认识,点点头,道:“当然有所斩获。不过咱们今晚不谈公事,只求一醉。”
裴伷先道:“那好,就如杨大将军所言,不谈公事,一醉方休。来人,上酒。”
他家财万贯,家中养有乐班,又命乐人、歌舞助兴。
这场晚宴从一开始就颇为无趣。酒过一巡,王之涣正要提出请裴旻舞剑一曲,哥舒翰忽起身笑道:“我在裴尹君家作客,意外赶上这场酒宴。特备了一点小礼物,给各位助兴。”
拍了拍手,乐人引着一名男子出来,却是暂住在逍遥楼的何满子。原来今日哥舒翰在逍遥楼听到何满子的歌声后,极感惊艳,等到得知裴伷先今晚要宴请蒲州的特使杨思勖后,便起了要请何满子来府署表演的想法。
裴伷先笑道:“怎么,我家里这么多乐人、舞姬,你哥舒公子没一个看得上眼?”
哥舒翰摇头道:“不是尹君家的乐人不好,而是这个何满子实在厉害。”向何满子使了个眼色。
何满子跟乐工交代了几句,乐曲一响,便和着拍子唱道:“君不见魏武草创争天禄,群雄睚眦相驰逐。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都邑缭绕西山阳,桑榆汗漫漳河曲。城郭为虚人代改,但有西园明月在。邺旁高冢多贵臣,娥眉睌睩共灰尘。试上铜台歌舞处,唯有秋风愁杀人。”
豪放而不粗疏,表现出鲜明的英雄性格和倜傥意气,正是当今宰相张说最著名的代表作为《邺都引》。
他歌喉一展,众人便即惊住。裴伷先鼓掌道:“好,唱得好。哥舒公子到底是王子出身,果然有眼光。”又请何满子再来一曲。
何满子也不推辞,扬声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
正是王之涣的《凉州词》。歌声沉厚激越,抑扬顿挫,极有黄河滔滔、东流不尽的气象。
一曲歌毕,王之涣先起立鼓掌,道:“多谢何君演唱我的诗作,王某不胜荣幸。”
何满子这才知道《凉州词》作者也在座,“啊”了一声,道:“小的只因蒲州地处黄河岸边,胡乱选了一支跟黄河有关的曲子,不想冒犯了王公。”
王之涣道:“有什么冒犯的,何君这歌喉,只会为这《凉州词》锦上添花。来,我敬你一杯。”当真走下宴席,敬了何满子一杯。
伶人歌伎虽受官民欢迎,却还是处于玩物娱乐性质,地位卑微,何满子得诗作原主亲自敬酒,受宠若惊,深为感动。
杨思勖经常参加宫廷宴会,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觉得何满子歌艺相当不凡,道:“哥舒公子到底是王子出身,果然有眼光。”特意询问了何满子姓名,道:“今上最好音乐,你这等才艺,该入梨园才是。不如你随老夫一道返京,老夫郑重将你荐给皇帝[26]。”
平常人若得此机缘,无不欣喜若狂,不想那何满子神色甚为淡然,只道:“小的来自乡野,没见过世面,不懂礼仪,怕是辜负了大将军好意。”
杨思勖当众碰了软钉子,下不来台,面色不豫,正待发作,忽有军士进来禀报道:“衙门外有人求见裴将军。”
裴旻问道:“是郭将军手下吗?”军士道:“不是,是名女子。她说她名叫公孙大娘,裴将军听了她的名字自会明白。”
裴旻一愣,不及回答,哥舒翰已霍然起身,道:“你说什么?是公孙大娘到了吗?”见军士点了点头,便自行弃座,奔了出去。
旁人不免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只有王之涣知道哥舒翰与公孙大娘原是旧识,嘴角不禁露出笑意来,心道:“哥舒翰这小子运气不错,苦等几月,居然心想事成。”
杨思勖忽阴恻恻地笑道:“公孙大娘到访,指名要找裴将军,还能有别的什么?一个是剑器大师,一个是剑法名家,她必定是来找裴将军比剑的。风云际会,恰逢其时。今晚必定将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比剑,在座各位,你我都要大开眼界了。”
公孙大娘复姓公孙,名燕,因堂姊妹中行大,故称大娘。其人原是宫廷艺人,在玄宗即位之初已是名满天下的剑术大家。其人剑舞当世第一,动则矫健迅捷,如群仙乘龙飞翔;静则稳健沉毅,如湖海凝聚青光[27]。玄宗皇帝设梨园,命数百名有才艺的宫女为梨园弟子,公孙大娘位居第一。然其人性格奔放,难受宫廷约束,最终离开了梨园,销声匿迹于江湖间,剑舞沉寂,已有数年。不想今晚竟忽然出现在河中府署,倒叫人意外之极了。
公孙大娘名气实在太大,连裴伷先也道:“裴将军,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贵客进来!”
裴旻闻言,忙亲自出迎。却见哥舒翰正扯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似是在争辩什么。那妇人英俊秀丽,玉貌锦衣,却不大理睬哥舒翰,轻轻一抖衣袖,便将其甩开。
哥舒翰还欲上前,听到裴旻出声招呼,便束手站在一旁,虎着脸,似乎老大不高兴。
裴旻上前道:“敢问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孙大娘吗?裴旻不知大娘造访蒲州,有失远迎。”
公孙大娘也学男子模样,抱拳行了一礼,举止潇洒,道:“裴将军,我久闻你剑法高明,举世无双,号称‘三绝’之一。今日我凑巧经过蒲州,特来一会。”
裴旻道:“张旭张公书法、吴道子吴先生画作倒当得起二绝,裴某微末之计,哪敢与他二位并称‘三绝’,更何况是在公孙大娘面前。”
他这话倒非谦逊,而是出自真心实意。张旭、吴道子均是各自领域的顶尖高手,却均以公孙大娘为师,二人从不讳言笔意、画法均领略自公孙大娘剑舞,因而堪称是公孙大娘的弟子。裴旻虽然年长公孙大娘许多,但他既与其弟子并列,便只能自甘其下了。
公孙大娘正色道:“我今日登门,绝非有意挑衅将军。公孙生平所愿,即是得与将军对舞一场。将军表面谦逊有礼,但你心中未必没有要与我一较高下的想法。”
裴旻既是剑术大有所成,当然曾多次幻想过能与公孙大娘这样公认的绝世高手对决,既是被对方窥破心意,当即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公孙大娘是世间第一剑术高手,凡是习剑之人,无不与你较量,非独裴某而已。”
公孙大娘道:“人生无常,今日若不把握机会,怕是再见无期。”
哥舒翰在一旁听见,忍不住道:“你二位都是刚毅果决之人,婆婆妈妈说这么多做什么?这就进去府署,为大伙儿表演一场对舞吧。”
公孙大娘道:“裴将军是当世绝顶高手,与他对决,非得有宽阔之地,方才能舞展得开。”
裴旻道:“娘子是说要在这片广场舞剑吗?”公孙大娘道:“正是。”
裴旻微一沉吟,即道:“也好。娘子可曾带剑?”公孙大娘道:“当然。”微一侧身,从右肘后露出一柄青锋来。
裴旻道:“裴某因为参加晚宴,为饮酒方便,解了佩剑。”招手叫过一名府兵,命道,“进去取我的佩剑来。”
哥舒翰道:“顺便告诉官署内所有人,包括裴府尹、杨大将军,就说裴将军要和公孙大娘在广场上比剑了。再请乐工带着乐器出来伴奏。”
那府兵闻言,转身即奔进府衙,一边小跑,一边高声喊道:“裴将军和公孙大娘比剑啦!裴将军和公孙大娘比剑啦!”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不一会儿,府署开始骚动起来,先有警戒的府兵跑了出来,接着又有当值官吏、差役等涌了出来,之后才是在后衙参加晚宴的主宾们,几乎是倾府而出。
王之涣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先赶到公孙大娘面前,道:“你就是公孙大娘吗?久仰了。今日得见娘子和裴将军对舞,死亦无恨。”
公孙大娘微微一笑,道:“请将军命人点灯。”
王之涣退到一旁,低声问道:“怎样?”
哥舒翰摇了摇头,神色甚为沮丧。王之涣便不再多言。
正好巡夜打更的更夫经过,过来问明究竟,立即“咚咚”敲起了梆子,往街巷中喊道:“裴将军和公孙大娘比剑啦!”
他生怕错过精彩场面,舍不得跑远,喊了两声,便折返回来广场。附近居民有听见梆子的,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失火或是出了强盗,忙呼喊着奔出来。明白了原委,便飞跑回去叫人。府署附近民居瞬间沸腾起来,人们不顾天黑,争相涌出家门。
军士们已四下围成一个大圈子,各自高举火把,照得广场亮如白昼。公孙大娘见乐工已在一旁安置好乐器,便脱下外衣,露出一身戎衣劲装[28]来,随即点点头道:“我们开始吧。”拔出长剑,挽了个剑花,“裴将军,你先请!”
裴旻道:“娘子远道而来,是贵客,理当先请。”
公孙大娘遂不再推辞,做了个手势,鼓声陡起。她长剑平胸,“刷”的一声直刺裴旻。裴旻退后一步,长袖一甩,手中多了一柄精光四射的宝剑,架开了公孙大娘一刺。兵刃相交,火光迸射,宛如黑夜繁星。
剑舞既是表演,较之实用剑击之术,多了些花式,更讲究韵律和韵味。二人各自跃开,合着鼓乐节拍舞了几招花剑。鼓三尺之莹莹,云间闪电;横七星之凉凉,掌上生风。
公孙大娘一边起舞,一边朗声吟诵道:“皇帝持刀强,一一上秦王。闻贼勇勇勇,拟欲向前汤。心手三五个,万人谁敢当?从家缘业重,终日事三郎[29]。”声之融曳,舞态飘摇。
裴旻应道:“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率率不离手,恒日在阵前。譬如鹘打雁,左右悉皆穿。”
一旁乐工齐声唱道:“排备白旗舞,先自有由来。合如花焰秀,散若电光开。喊声天地裂。腾踏山岳摧。剑器呈多少,浑脱向前来。”
二人即欺身再上,翻翻滚滚地斗了起来。一时间,场中人影闪动,身形飘忽,劲风鼓荡,金刃之声大作。旁人看得眼花缭乱,开始还能从服饰、身材辨别谁是谁,后来交手双方运剑如风,以快打快,只看见火光中两条人影倏地一起,倏地分开,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两剑相交之时,光芒四射,铿锵有声。一旁乐工则以“打铃”乐曲伴奏,并与剑声相谐。
裴旻蓦然急速退开,公孙大娘挺身追上。一个兔起鹘落,如迅雷烈风;一个迅捷矫健,若鹰击长空。满场追逐飞舞,穿插来去,龙形虎步,游龙戏凤,犹运剑不息,势将飞去。一圈下来,二人重新回到圈中,距离五丈站定,凝神不动。二人“行剑”时如长虹游龙,潇洒英武,又如行云流水,首尾相继,一旦“站剑”,肃穆庄重,稳如泰山,极富有雕塑美感。
鼓声隆隆,愈紧愈密——如暴风骤雨,排山倒海;又若雷电袭来,刚劲奔放。满场观众均知道双方正蓄势待发,紧张得秉住了呼吸。
忽“铿”一声,鼓声骤然止歇。原来擂鼓者观赏对剑目不转睛,手上丝毫不停,由于情绪越来越紧张,劲道也越来越大,竟一槌将鼓面击破。
恰在此时,公孙大娘、裴旻手中长剑各自脱手而出,直射对方面门。剑势如虹,疾若流星,二人均手无兵刃,已无力抵挡。正在众人为之色变、惊呼声起时,二人各交剑鞘到右手,举鞘相承,剑精准入鞘,不差分毫!
原来二人在交手时已悄悄换了剑鞘,由于速度太快,竟无人发觉。然这各自一掷亦是惊险之极,观众看着如山失色,神怡目眩。鼓声一震,豁然而止。广场上先是鸦雀无声,片刻后才欢声雷动,经久不息。
王之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只觉足下发麻,手上发软,心中仍是怦怦直跳。这一曲剑舞淋漓顿挫,紧张激烈,竟让他有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之感,忍不住叹道:“佳人舞,动四方,何等恣意,何等潇洒。彪悍剑器舞,雄浑大唐风,竟由一个灵秀女子舞出了神韵。”
公孙大娘一抹额头汗水,将长剑递还给裴旻,微笑道:“多谢裴将军舍命陪舞。”
裴旻亦归还长剑,肃色道:“裴旻今日得与娘子对舞,不枉此生。”
一名差役奔过来叫道:“裴府尹有请公孙娘子和裴将军过去一叙。”
公孙大娘微一沉吟,即道:“不必了,我是特意来会裴将军,既已了心愿,不能再多作逗留。”
差役迟疑着不敢走开,只拿眼睛去看裴旻。裴旻遂劝道:“裴府尹是个极有趣的人,他本是好意,娘子何必拒绝?况且那边不只是裴府尹,还有辛渐辛公及他的几位朋友。”
公孙大娘道:“是受命重修蒲津桥的大风堂堂主辛渐吗?那位开场来跟我说话的是谁?”裴旻道:“那是王之涣王公,他左手那位是狄郊狄公,狄国老的侄子。”
公孙大娘道:“原来是他们几位。”裴旻道:“娘子实在不喜欢应酬,过去打声招呼也好。”
公孙大娘听了,便随裴旻走过来,与众人一一见礼。
杨思勖道:“公孙大娘,这么多年不见,你可是一点也不见老。”
公孙大娘道:“好些年不见,杨大将军倒是老多了,不过官位也升了,相得益彰。”
杨思勖哈哈大笑,也不介意。
裴伷先道:“难得公孙大娘大驾光临,正好后衙备了薄酒,这就请娘子入府一叙。”公孙大娘道:“我女流之辈,实不善应酬,怕是要扫尹君的兴了。”
忽有狱卒奔过来禀报道:“启禀尹君,不好了,狱中有两名囚犯尸解[30]了。”
裴伷先皱眉问道:“什么尸解?”狱卒道:“就是只见囚犯衣服,不见人影。”
裴伷先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狱卒慌忙跪下道:“小的不敢胡说,府狱中有两名囚犯不见了,只见到衣服。”
裴伷先问道:“哪两名囚犯不见了?”狱卒道:“一个是杨大将军带来的重犯周皓。另一个是郭将军派人送来女犯梅雪。”
狱卒禀报府狱中有囚犯尸解时,杨思勖开始尚不以为意,听到周皓也在不见的囚犯中,这才大惊失色,忙转过头去,却见自己留下看守和女犯的心腹都挤在人群中,争睹公孙大娘风采,本该留守的军士也是如此,“哎哟”一声,忙掉头往府署中赶去。走出几步,又回身吼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权楚璧忙招了手下,跟了上去。
公孙大娘还欲就此告辞,狄郊叫道:“娘子请留步,府狱出了变故,等事情弄清楚再走不迟。”
公孙大娘料想对方对自己有所怀疑,本就强行一走了之,但尊重对方是狄仁杰亲侄,又是天下名医,遂点点头,束手站在一边。哥舒翰目光一直不离她身上,几度欲上前搭讪,却又有所犹豫。
王之涣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一名女犯,名叫梅雪?”狱卒道:“是,是天黑时郭将军手下送来的,说是降胡的奸细,太原府已通缉她很久了。”转头见到郭子仪正从人群挤过来,忙叫道,“郭将军!”
公孙大娘和裴旻舞剑时,郭子仪人已经到了,挤在围观人群中。然舞剑结束,非但原先观众围在广场、不肯散去,仍有更多民众闻讯赶来,人反而越来越多,他不得不努力通过。
王之涣忙迎上去问道:“郭将军当真抓到了阿翰以前的侍女梅雪?”
郭子仪道:“是,我入城时,她正在看告示,我忽然留意到她的面容很像通缉告示中的梅雪,便从后面叫了一声‘梅雪’,结果她回了头,见到我后,转身就跑。我追出去好大一截,才将她逮住。又见她频频朝鹳雀楼张望,担心她在那里还有同党,所以派人将她先行押回府狱关押,我自带兵行到鹳雀楼调查,没有发现可疑,便又去搜查了西门一带的客栈,可惜也未能找到线索。”
裴伷先忙问狱卒道:“那你说的尸解是怎么回事?”狱卒道:“就是人不见了,只剩下衣服。之前我还看见过那一男一女,一丝不挂地吊在狱厅里。”
裴伷先皱眉道:“你夹杂不清的,到底在说什么?”
狱卒便重头说了原委,道:“天黑时,杨大将军带人押着那名叫周皓的重犯来到府狱,说要借用狱厅讯问犯人,要小的们都退了出来。狱厅外安排的都是禁军看守。小的们今晚当值,也不敢离开,就都聚集在庭院中。也就是那时候,郭将军几名手下押了一名五花大绑的女犯进来,说她叫梅雪,是重要犯人,先上了枷锁单独收监。小的们应了,可收监要先进狱厅,杨大将军又正用着,小的们不敢进去,便让梅雪先坐在院子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有人开了门,吩咐禁军带女犯进去。小的说这是郭将军送来的重要犯人,禁军军士不由分说,就将女犯拉走了。”
裴伷先道:“后来呢?”狱卒道:“后来就听到里面有铁链哗哗响的声音,似是杨大将军在对犯人用刑,但又听不到惨叫声,挺奇怪的。不久有人来请杨大将军赴宴,杨大将军就带着一名心腹走了,留了几个人在厅里,厅外仍然有禁军把守。不过杨大将军手下人送他出来时,隔了好大一会儿才关上厅们,小的趁机朝里面偷窥了一眼,见到有两个人被吊绑着,而且都没穿衣服。”
裴伷先一怔,随即会意过来,脸上明显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来,不耐烦地道:“那就是杨大将军有独特的嗜好,将两名犯人扒光了衣服讯问呗。”
狱卒道:“不,也没有讯问,犯人口中都塞着木丸呢。那男犯周皓不知道被施了什么刑罚,嗷嗷地喊着,不停地扭动,似乎十分痛苦,可手脚又被铁链锁住,很是可怜的样子。那女犯……”
裴伷先打断道:“你倒是快说什么叫尸解?”
狱卒忙道:“犯人是真的不见了,可他二人都被铁链绑着,不可能挣脱,不是尸解是什么?”见旁人都以嘲讽的目光看着他,似不相信他的话,便详细说了经过,“适才人人都跑出来看裴将军和公孙大娘舞剑,小的心想反正狱厅有禁军把守,其他犯人都押在牢房里,跑不出来,便也跟着出来看热闹。不过到中间时,小的看到禁军和杨大将军手下小太监都跑出来了,小的心想狱厅不是没人看守了吗,正好可以回去看看。”
王之涣难以相信,问道:“你宁可看犯人,也不看裴将军、公孙大娘舞剑?”
狱卒嗫嚅道:“那可是光着身子的犯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大美人儿,不是时时都能看到的。”
王之涣道:“嗨,你个呆鸟……你这辈子再也看不到裴将军和公孙大娘对剑了!”
裴伷先瞪了王之涣一眼,道:“你继续说。”
狱卒道:“所以小的没看完舞剑,先回来大狱,里里外外一个看守都没有,只听见牢房里的犯人在吵吵嚷嚷,但他们都被关在里面,大概是听到外面有动静,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吞了吞口水,续道:“小的见狱厅门大开,料想杨大将军手下走得仓促,来不及关门,不过料想那两名犯人都被吊着,也跑不了,忙奔上台阶,一眼便看见架子上空空如也,犯人都不见了。”
狱卒发现周皓和梅雪人不在狱厅,起初以为是杨思勖手下将二人关进了牢房,可转念想到监狱钥匙都在自己身上,那些人如何能打开牢门?但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奔进牢房,挨间查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周皓、梅雪。询问最外间牢房的犯人,均说一直没有人进来过。他便重新回来狱厅,忽一眼看到刑架下散落着周皓、梅雪的衣服,忽然想到二人也许是尸解了,不然如何能挣脱绑缚逃走?
裴伷先听了经过,嚷道:“哎唷,有人劫狱了!”忙转头对少尹李崇简道,“李少尹,快,你快去看看。”
李崇简应了一声,招手叫了侍从,离开了府署。
旁人看在眼中不免奇怪,裴伷先明明叫李崇简去看看,他却抬脚就走了。而裴伷先也未说什么,又接连下命道:“裴将军,立即调派府兵,在城中加强巡视,将在大街上游荡的闲人都带回府署盘问,不过不要惊扰了百姓。再交代各处城门守军,进城无所谓,出城一定要严密搜查,保不齐在哪筐菜中就能觅到一个大活人。”
裴旻尚未应声,王之涣即插口道:“裴府尹,你这道命令有些奇怪,什么叫大街上游荡的闲人,你看广场上聚集了这么多人,是不是都是大街上游荡的闲人?”
裴伷先道:“哎呀,王公提醒得极是。那么,裴将军你自己看着办吧。”裴旻应道:“是。”招手叫过军士,命他们先劝广场上的民众散去。
郭子仪道:“既有人敢来府署劫囚,想必事情不简单,怕是蒲州最近难得安宁。不如我先带人回去官署,以防有人趁机捣乱。”辛渐道:“是,郭将军想得很周到。”命阎用之先随郭子仪回去。
裴伷先转身走到公孙大娘面前,上下审视她一番,这才问道,“公孙大娘,这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
公孙大娘道:“什么?”裴伷先道:“娘子一手策划了劫狱救人啊。今晚娘子特意来府署寻裴旻比剑,还刻意选在了门前广场,不但吸引了目光,也将府署中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引了出来……”
王之涣忙插口道:“不是所有人都出来了,牢房里面还有许多囚犯。”
裴伷先愤恨道:“本府这可是在办正事,劳烦王公不要打断。”甩了一下衣袖,又道,“娘子自己充当转移视线的角色,你的同伙则趁机潜进府狱,从容救走了犯人,对不对?”
公孙大娘道:“劫囚是死罪……”
王之涣道:“不一定是死罪,也要看劫的是什么人。律法规定:诸劫囚者,流三千里。伤人及劫死囚者,绞。杀人者,皆斩。”
公孙大娘道:“周皓不是死囚吗?”
裴伷先“哈”了一声,道:“我就猜到公孙大娘认识周皓?娘子真正想救的是他,梅雪不过是顺带,因为她看见了你同伙的脸,对不对?”
一旁哥舒翰抗声辩道:“认得周皓就是牵连劫狱吗?我也认得周皓,而且还曾是好朋友,尹君是知道的。”
裴伷先与哥舒翰生父哥舒道元交好,当即以长辈身份斥道:“你也在本府怀疑名单上,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一会儿自会盘问你。”
公孙大娘道:“尹君先入为主,已认定我跟劫狱有关,我再多辩解也是无用。不过我大唐有反坐之法[31],尹君诬陷我劫囚,我该判……”一时不知会,便转头去看王之涣。
王之涣忙道:“要看有没有为劫囚杀人,杀了人就是斩首,只伤了人没死则是绞刑。”
公孙大娘道:“不都是死刑吗,有什么分别?”
王之涣道:“大有分别。譬如娘子遭人诬陷,因劫囚罪名判了斩首,依反坐之法,诬陷者因是虚犯,罪减一等,便是绞刑。如果娘子判了绞刑,反坐过来,诬陷者便不会被处死,只是远流三千里。”
公孙大娘道:“原来如此。王公精通律法,好生叫人佩服。”
王之涣喜滋滋地道:“不敢当。能得公孙大娘一语褒赞,之涣还是倍觉荣幸。”又解释道,“不过在本朝,反坐之法不时会有例外。天后当政时滥用刑罚[32]就不提了,之前曾有人告张嘉贞张相公谋反,查之无据。告密者本该反坐,张相公认为告发边将不该反坐,否则会断绝天下人上表言事之路,遂为皇帝采纳[33]。”
公孙大娘微微一笑,道:“王公已然解释得很清楚。”随即收敛笑容,肃色道:“裴府尹,你若有证据,大可逮捕我。你若只是凭空胡言乱语,意图将罪名加到我身上,我定会上告到御史台。”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裴伷先忙叫道:“来人,留下公孙大娘!”
差役得令,忙上前挡住。公孙大娘一扬手中长剑,喝道:“谁敢拦我?想动手吗?”
别说她威名显赫于当世,适才展露的剑舞英姿也足以惊世骇俗,差役被她一喝,竟不由自主地退了开去。
狄郊忙上前劝道:“公孙大娘,你是当世高人,何必意气用事。府狱中有重囚被劫,非同小可,娘子出现的时机又太过巧合,裴府尹怀疑你也是有理由的。娘子既问心无愧,何不留下来说个清楚?按照惯例,至少要做个供述笔录。”
公孙大娘道:“不是我不信任他们那些做官的,只是失去钦犯,责任重大,杨思勖无法向上头交代,必然要找替罪羊,我可不想成为这只羊。”
裴伷先道:“本府可以向娘子保证,绝不会冤枉好人。就算杨大将军有这个心思……”
公孙大娘冷冷道:“难道裴府尹会出面阻止杨思勖找替罪羊吗?”
裴伷先道:“本府可能阻止不了杨大将军作为。不过本府会竭尽全力找出真相,以真凶向杨大将军交代。重犯被劫走,总是有人做的吧。”
公孙大娘想了想,道:“那好,我可以留下来,甚至还愿意协助调查。但我有一个条件,这个案子,得由王公和狄公负责。”
裴伷先愕然道:“王、狄二位都不是官府中人,为何要扯上他们?”
公孙大娘道:“因为我听过他们的名字。辛堂主就不说了,他肩负重修浮桥的责任,忙得不可开交,这位王公不独是个大诗人,这位狄公也不独是当世名医,他们之前破过不少案子。”
裴伷先道:“不错,当年蒲州就出过好几起怪案,都是王、狄他们几位侦破的。我那时人也在蒲州,可以做证。”
一旁从吏忙低声提醒道:“尹君既疑心公孙大娘,怎么反过来为她做证?”
裴伷先道:“噢,不是,我是说公孙大娘所提的这个条件,是有一定依据的,本府可以考虑。但所丢犯人中,最重要的那个周皓归杨大将军管辖,所以到底要怎么做,要由他来决定。娘子不妨先随本府进去,听听杨大将军意下如何。”
公孙大娘道:“也好,我就相信裴府尹一回。”
辛渐有意落在后面,问道:“老狄也觉得公孙大娘可疑吗?”
狄郊道:“她销声匿迹多年,今晚忽然出现在府署,然后便发生了劫囚事件,说不可疑,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王之涣道:“可公孙大娘剑法坦荡,其为人也是如此,她既然说跟今晚之事无干,我相信她。”
狄郊道:“辛渐,官府果真让我查案,你同意吗?”辛渐踌躇道:“这个……”
王之涣道:“我知道,你不想杨思勖抓回周皓,当然也不希望我们从旁协助官府。”
辛渐遂直言道:“周皓犯了王法,自该接受处罚。可我听到狱卒说的那番话,杨思勖竟那般惨无人道地折磨他,还是忍不住同情他,希望他能就此逃脱。”
王之涣道:“那正好我们来接管这件案子,从中捣乱,杨思勖就抓不到周皓了。不过我也知道,老狄一定不同意。”
狄郊道:“我什么都还没说。”王之涣道:“但我知道你这么想,你是宁可不接,接了就要认真办事的那种人。”
辛渐道:“周皓之前是大风堂管事,目下他被人救走,如果证明公孙大娘清白的话,杨思勖一定会转而怀疑我。你二位是我至交好友,杨思勖应该不会同意将案子交给你们调查。”
王之涣道:“那可未必。杨思勖想的只是要尽快抓回周皓,他自己搞不清楚案情的时候,自然会转而求助比他厉害的人。”
辛渐道:“我们先进去再说。”
进来府署绿莎厅,尚未坐下,杨思勖便虎着脸进来,道:“有人在西墙内外搭了梯子,从府狱救走了周皓。”
裴伷先讶然道:“贼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居然公然往府衙高墙上搭梯子?”
杨思勖怒道:“正是!梯子现下还在,各位可以自己去看。裴府尹,你这府尹当得可真够称职,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搭梯子闯进衙门来,劫走了重要囚犯。老夫奉命将周皓押到太原斩首,眼下人丢了,你要老夫如何向朝廷交代?”
裴伷先道:“哎唷,杨大将军是在对本府发脾气吗?杨大将军息怒!来,这边坐下,您大人大量,消消火气。”将杨思勖拉到凳子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现下咱们来说本府称不称职的问题。杨大将军,你带了两百禁军押送一名犯人来到蒲州,本府待你如上宾,要什么就有什么。你说要张贴告示,要将周皓枷在府署门前示众,本府都立即照办了。而后是你自己将我府狱中的狱卒赶了出来,里里外外换上了你自己的人,说是要讯问犯人。讯问就讯问吧,没准儿杨大将军运气好,能从犯人口中掏出什么大机密。可本府听说杨大将军非但将犯人剥得精光,还往其口中塞了木丸。朝廷制度,只有将死囚押赴刑场处决时才使用木丸刑具。本府就好奇了,杨大将军一面称周皓勾结降胡,知晓重大机密,一面又往他口中塞了木丸,令其无法出声,这是怎么个讯问法?”
杨思勖一时语塞,答不出话来。
裴伷先又道:“目下犯人丢了是事实,由于里外守卫都是杨大将军的手下,这责任当然要算在杨大将军头上。关键是,杨大将军弄丢了自己的犯人不说,还把我们郭将军新抓获的降胡奸细梅雪也给丢了。”
杨思勖吃了一惊,问道:“那女犯是降胡奸细吗?”
裴伷先道:“正是。杨大将军,你倒是说说,你占了狱厅,自个儿在里面拷问周皓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将梅雪弄进来扒光衣服吊起来?你手下那么多人看守,弄丢了犯人,还怪到本府头上,说本府不称职,咱们是不是要到圣上面前评评理?”
杨思勖知道裴伷先不同一般官员,不但能耐极大,且是极难缠的主儿,关键是皇帝也欣赏其人无所顾忌的性子,加上他自己理亏,便软了下来,闷声道:“老夫不该责怪裴府尹。抓回逃犯要紧,请府尹立即调发府兵,封锁全城,挨家挨户搜索。”
裴伷先道:“杨大将军少安毋躁,本府已经派裴将军去办事了。”
杨思勖起身走到公孙大娘面前,道:“娘子还在梨园时,老夫就看出你是个不一般的女子。当年娘子私自离开宫廷,圣上大度不曾追究。可想不到你今日竟与朝廷为敌,伙同贼人劫走重囚。”
公孙大娘正色道:“杨大将军,我跟今晚劫囚一事毫无干系。我主动跟裴府尹进来,是相信官府会公正断事。”
杨思勖道:“娘子莫名出现,要与裴将军比剑,吸引了所有人赶去广场观看,导致大狱无人值守,贼人这才乘虚而入,救走重囚。娘子还敢说跟你无干?老夫念你女流之辈,又曾是圣上看重的梨园弟子,才没有立即下令拿你。娘子还是老老实实招出同伙藏身之处,免得受皮肉之苦。”见对方不应,便命道:“来人,拿下公孙大娘,押到府狱严刑拷问。”
王之涣忙道:“先别着急,容我一言。裴府尹、杨大将军,你二人都怀疑公孙大娘涉入劫囚一事,无非是因为她主动约裴将军比剑,吸引了众多人观看,包括府狱的狱卒、禁军看守等。可是如果公孙大娘今晚不来,我老王也要请裴将军起舞一曲,这是我今晚赴宴的目的。裴将军剑法名动天下,名气不在公孙大娘之下。诸位试想一下,如果裴将军如我所请,肯当众舞剑一曲,是不是一样会吸引很多人,包括府狱的狱卒、看守呢?”
裴伷先道:“呀,还真是这个道理。裴将军自来蒲州上任,虽然恳求见识他剑术的人不少,但他从未在公开场合舞剑,若果真有此表演,府署中所有人一定会闻风而至的。”
杨思勖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听了王之涣一番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又问道:“裴府尹刚刚说梅雪是降胡奸细,河中、河东安置有不少降胡,会不会是有人来救梅雪、顺带救走了周皓?”
狄郊道:“决计不会。贼人得以顺利救走囚犯,契机全在府狱无人值守。当然,公孙大娘与此无干,也没有人事先料得到她会来。假若没有公孙大娘这件事,正如之涣所言,裴将军舞剑将会成为另一引人瞩目的事件,府狱同样会出现无人值守的场面,为贼人从容利用。由此可见,贼人一定早先知道今晚府署会有宴会……”
裴伷先忙解释道:“其实今晚宴会是为杨大将军接风洗尘。我二人虽无私交,然杨大将军首抵蒲州,于公也是要设宴接待的,这是惯例。”
狄郊道:“而且由于杨大将军这等贵客到场,裴将军必定会表演剑舞,因而做了周密准备,如预备了翻越高墙的梯子等物。而梅雪傍晚时才被捕,随即被押来府署。那时候宴会差不多已经快开始了,她的同伙根本来不及筹划救她。”
王之涣道:“不错,贼人的目标一定是周皓,梅雪只是顺带。”
杨思勖听得晕晕乎乎,回味了好大一会儿,又回头询问了心腹太监牛仙童几句,这才勉强反应过来,连声道:“厉害,厉害。狄公不愧是狄国老的侄子,办案推理都是一流好手。”
公孙大娘便转头去看裴伷先。裴伷先忙道:“杨大将军,既然你的犯人周皓才是贼人的真正目标,那么这案子理当以你为主。不过本府有个建议,不如请王之涣王公和狄郊狄公来帮忙调查这件案子。他二位的能耐,杨大将军适才也见识过了。”
杨思勖摇头道:“不好。不是王、狄二位能耐不足,而是他二人都是辛公的好友。辛公,你别怪老夫怀疑你。周皓之前是你大风堂管事,还救过你女婿阎用之,你心怀感激,这老夫能理解。可周皓犯了国法,辛公目下已是朝廷命官,怎可因私人情感败坏国体?”
裴伷先道:“呀,杨大将军如何怀疑起辛公来了?”
杨思勖道:“辛公早知道今晚府署会有宴会,还带了王、狄二位赴宴——这二位口才,适才大伙儿都见识过了——目的无非是确保裴旻将军在宴会上舞剑。辛公既有救人动机,又有救人的能力和手段,为何不能怀疑他?难道因为他是皇亲国戚吗?
辛渐正色道:“杨大将军确实有理由怀疑我,也不必因为我的身份而有所顾忌。”
杨思勖道:“难得辛公如此深明大义,那老夫就不客气了。来人!”
权楚璧应声上前道:“大将军有何吩咐?”杨思勖道:“立即带人去搜查辛公官署和住处,还有王、狄的住处也要一并搜查。”又问道:“辛公女婿阎用之呢?”
辛渐道:“他刚随郭将军回去了临时官署。”杨思勖道:“逮捕阎用之,带来府署拷问。”
裴伷先道:“杨大将军,你这就不对了,小阎一直在本府身边,从没有离开过半步。”
辛渐也道:“杨大将军,阎用之不光是我女婿,还是新浮桥的设计者。他是阎立德阎公后人,天生有机巧之能。你若就此逮捕他,势必耽误浮桥进程。我辛渐以大风堂的名义向你保证,我和阎用之决计与今晚劫囚一事无干。”
杨思勖道:“不是老夫信不过辛公,而是口说无凭……”
王之涣忍无可忍,上前道:“杨大将军,你指控辛渐劫囚不也是捕风捉影、口说无凭吗?你怀疑辛渐,是因为他与周皓相识,又事先知晓府署会有宴会,可符合这两点的人多了,公孙大娘、哥舒翰,等等。还有,辛渐如果真的卷入其中,我刚才就不会极力为公孙大娘洗脱,老狄也不会告诉你贼人目标是周皓而不是梅雪了。”
杨思勖一时噎住,不知该如何回辩。
裴伷先道:“这样如何,就将这件案子交给王、狄二公,由他二位负责给杨大将军一个交代。杨大将军若不满意,再逮捕辛渐,逮捕阎用之,逮捕公孙大娘,逮捕哥舒翰,想逮捕谁就逮捕谁,一一拷问,总可以吧?”
哥舒翰忽冷冷插口道:“不知我会不会也跟周皓一样,被剥了衣衫、口中塞上木丸,吊在那里示众?”
裴伷先骂道:“你小子搞不清楚状况,胡乱插什么嘴!不是示众,是给杨大将军一个人看,你比周皓健壮,光着身子一定比他好看。况且若是再抓个梅雪那样姿色的女犯,也剥光衣服,挂你旁边,你小子不正好大饱眼福吗?还敢抱怨?”
旁人听了,忍俊不禁,勉强忍住笑,唯独王之涣哈哈大笑起来。
杨思勖见裴伷先也公然站在辛渐一方,自己明显处于孤立状态,只得悻悻道:“就按裴府尹说的办。老夫给你们三天时间。”自引人回驿馆歇息去了。
裴伷先拍手笑道:“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了。辛公,你有重任在身,请自回去忙你的大事。若是杨思勖敢上门找碴儿,你手下兵将人数比他带的禁军多,就直接跟他火拼。”辛渐忙道:“裴府尹就爱开玩笑。”
裴伷先道:“劫囚这件案子,就有劳王、狄二公了。二位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又拍了一下哥舒翰,道:“你小子也别闲着,带上你的侍从跟着王公、狄公,当个跑腿传话的。”
哥舒翰讶然道:“我吗?”裴伷先道:“怎么,你以为你是突厥王子,就不能跑腿传话?”
公孙大娘忽道:“多谢王、狄二公适才为我辩白,我愿意助二位一臂之力。”裴伷先道:“太好了!本府正等着娘子这句话呢。”
公孙大娘道:“我知道,我还是有嫌疑,府尹怕我跑了。”裴伷先笑道:“明白人好办事。来人,送几位出去。”
出来府署,公孙大娘告道:“我住在城西客栈,还有一名女弟子等在那里。今日已经太晚,我先回去歇下,明日一早再来寻二位。”
王之涣道:“甚好。我们住在逍遥楼,那里地方大,娘子不妨带着弟子搬来住,也好方便照应。”
公孙大娘应允了,自拱手辞去。
王之涣问道:“你今晚是跟我们一起,还是回去官署?”辛渐踌躇道:“我虽有出城令牌,还是不要麻烦守城军士。回逍遥楼吧。”
刚走几步,便听到背后有人叫喊,却是哥舒翰带着侍从追了出来。
辛渐道:“哥舒公子,你不是裴府尹的客人吗?跟出来做什么?”
王之涣笑道:“莫非哥舒公子真要当我们的跑腿?哈,裴府尹那是开玩笑呢。”
哥舒翰道:“你们几位住在逍遥楼是吧,我也要搬去那里住。”招手叫过一名侍从,道:“立即去逍遥楼,把整座楼都包下来,除了我们几个和公孙大娘外,不准他人入住。”
辛渐惊道:“哥舒公子这是做什么?楼里还有其他住客怎么办?”哥舒翰道:“住客每人赔一千钱,请他们另外找地方住。”
辛渐尚不及阻止,侍从已应命飞快而去,只得摇头苦笑。
王之涣笑道:“这小子,原来心中还是放不下公孙大娘。”又提议道:“哥舒翰派侍从去逍遥楼赶人,肯定闹得鸡飞狗跳。我们不如先去西门夜市找处热闹的宵夜摊子,吃点东西再回去。今晚虽然赴了酒宴,可肚子里还是空空如也。”辛渐道:“甚好。说实话,我还真饿了。”
狄郊也无异议。三人遂自往夜市赶去。
今晚夜市格外热闹,人人都在兴奋地议论裴旻和公孙大娘的那场对剑,没看到的捶胸顿足,后悔莫及,看到的手舞足蹈,三生有幸,一片沸腾景象。辛渐几人找了一圈,才勉强在汤饼摊子找到空位,坐下来吃了一大碗汤面,这才回去逍遥楼。
辛渐一眼看到店家蒋大额头上起了个大包,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蒋大道:“没事,是小老儿刚才不小心,自己撞的。”
王之涣道:“自己撞的能这么厉害?”转头去看狄郊。
狄郊摇头道:“不能。这是有人自侧面大力推了蒋翁一下,蒋翁俯低头撞上墙角,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势。”上前看了看,安慰道:“不碍事,只是肿胀,过两天就会自己消下来。”
辛渐道:“是不是有客人不愿意搬出去,气愤之下推了蒋翁?”
蒋大不愿意惹事,忙道:“没事,对方只是顺手推了一下,而且人已经走了。”
王之涣道:“这都要怪哥舒翰。他人呢?”蒋大道:“哥舒公子已带着侍从住进楼里了,不过小老儿没见到,是伙计引进去的。”
王之涣还待去找哥舒翰理论,辛渐忙阻拦道:“算啦,太晚了,明日再说吧。”当下各自回房歇息。
注释
[1]天宝末年,安禄山、史思明(均为九姓胡人)发动安史之乱,不可胜数的降户争相加入其中,导致战争长达八年、大唐国运急剧衰退,根源即在于此。然在当时格局下,历史人物始终有其局限性,即便是有远见如唐太宗者,亦不能完全做到“天下一家”,最后还是不得不走上了“分而治之”的老路。
[2]魇胜:用巫术妨碍或役使别人。
[3]早在武则天为唐太宗才人时,便已与太子李治眉目传情、暗通款曲。武则天困在感业寺时,曾作《如意娘》诗给高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情真意切,极写相思愁苦之感。
[4]尼寺即尼姑所住之所。僧寺为僧人修行及住所。崇圣寺内多名胜,西面佛殿有隋画家董伯仁绘画,东面佛殿有隋画家展子虔绘画,西北面墙上则是隋画家郑德文的绘画。另有徐贤妃妆殿。徐贤妃名徐惠,唐太宗立为才人。当时太宗数次调兵讨伐高丽,并征人筑治宫室,百姓劳怨,她上书力谏:“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伎巧为丧国斧斤。珠玉为荡心鸩毒,侈丽纤美,不可以不遏。志骄于业泰,体逸于时安。”太宗善其言,进为贤妃。
[5]对于罪不至死、皇帝又想要他死的大臣,玄宗多采用刑杖后流放烟瘴之地,如因反对废后的姜皎等。像王守一这样知晓众多宫廷机密、又是武惠妃立后绊脚石的大臣,也是非死不可,但玄宗通常都是选择先将其贬斥出京,再于半路派人追杀。本书中还有一位重要配角也是如此命运,后面再叙。
[6]唐玄宗废后不符合正统礼教思想,朝野普遍持不满态度。如李白有《古风》诗:“蟾蜍薄太清,蚀此瑶台月。圆光亏中天,金魄遂沦没。蝃蝀入紫微,大明夷朝晖。浮云隔两曜,万象昏阴霏。萧萧长门宫,昔是今已非。桂蠹花不实,天霜下严威。沉叹终永夕,感我涕沾衣。”“萧萧长门宫”指汉武帝皇后陈阿娇被废后居长门宫。“桂蠹花不实”指王皇后因无子而遭废。李白在诗中对王皇后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基本上可以代表当时士人的态度。
[7]唐玄宗有时对臣民亦自称“三郎”,据《类说》引古本《教坊记》:“开元十一年(723年),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上亲加策励曰:好好作,莫辱三郎。”臣民甚至可以当面直呼皇帝“三郎”,据《酉阳杂俎》:“(玄宗)又与罗公远同在便殿,罗时反手搔背,不空曰:‘借尊师如意。’殿上花石莹滑,遂激搴至其前,罗再三取之不得,上欲取之,不空曰:‘三郎勿起,此影耳。’因举手示罗如意。”又据《旧唐书·卷一百零五·韦坚传》,天宝年间,在长安东郊广运潭(南方租赋漕运总码头)落成典礼上,江淮租庸转运使韦坚(太子李亨内兄,妻子是姜皎之女)特意为到场的玄宗安排了歌舞节目。一百多人齐声唱道:“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玄宗闻之大悦。
[8]嗣圣元年(684年)正月,中宗欲授韦皇后生父韦玄贞侍中及乳母子五品官,中书令裴炎坚持不可。中宗怒道:“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裴炎转告武则天。二月六日,武则天召集百官于乾元殿,废中宗皇帝位。中宗不服,问道:“我何罪?”武则天道:“你欲以天下与韦玄贞,何得无罪!”废中宗为庐陵王。当晚,参与宫变的十余名羽林军来到坊曲饮酒,一人醉后发牢骚道:“早知道入宫废皇上无勋赏,还不如事奉庐陵王呢。”酒席未散,缇骑已经赶到酒肆,将十余人逮捕,发牢骚者以谋反罪名斩首示众,余人则因知反不告尽数绞死。
[9]桑落酒为河东名酒,要在每年的六月六日桑葚熟落之后制曲,九月九日桑叶落时用曲和水酿酒。酿成后封存,经过叶落枝枯之秋冬,到来年桑葚成熟时再开封,故此有“悬食同枯枝之年,挪干桑落之辰”的说法。又据《永济县志》:“蒲州城外东南五里土龟原后土祠有桑落泉,因‘桑落酒’得名,酿酒最佳。”又据李肇《国史补》:“河中桑洛坊有井,酿酒甚佳。”泉、坊、井皆以桑落酒而得名,足见此酒源远流长。又名索郎酒(索郎为桑的反切字),北魏权贵流行以桑落酒互赠,即为“索郎相顾”之典故。到唐代时,桑落酒愈发成为珍品,“远相尝馈,逾于千里”,享有极高的声誉。
[10]因为桑落酒为著名佳酿,唐朝立国后,专门在蒲州设“芳酿监”,专司烧制桑落酒。唐著名诗人白居易有诗道:“桑落气熏珠翠暖,柏枝声引莞弦高。”到宋代时,桑落酒更是名扬神州。据宋人朱弁(朱熹叔祖,其事迹见同系列小说《宋慈洗冤录》)《曲洧旧闻》记载:宋太祖赵匡胤未当皇帝前,曾饮过桑落酒,饮罢甚喜,数日余香在口,回味无穷。登基为帝后,宋太祖便下旨让蒲州定期进贡桑落酒,桑落酒由此成为宋宫御酒。至今仍在上演的历史传统戏曲《斩黄袍》讲的就是宋太祖被西宫娘娘用桑落酒灌醉后、错斩了忠臣郑子明的故事。宋诗人陆游亦有诗称赞桑落酒:“忽忽流年恨,悠悠独夜情,向人灯欲语,远舍露如倾。梦再轻千里,悉偏劫五更,殷勤桑落酒,好为解除醒。”明人王世贞在《酒史续编》中称:“桑落酒……名最古,色白,鲜旨殊甚,味宛转舌端不穷。以甘,均不可多饮。”另有诗道:“银瓶初泻玉生香,风味由来擅索郎。若比美人何所以,太真柔赋出兰汤。”“索郎”即是桑落酒的别名。称喝了桑落酒后涤心荡肺,犹如杨贵妃出浴般舒坦欲仙。自清初起,由于桑落泉干涸,加上当地酒税极重,发生了“抗酒税”起义,最终被清廷残酷镇压,曾在历史上风靡一时的桑落酒逐渐失传。今世间已无桑落酒。
[11]据唐律,不义,“谓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见受业师,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及闻夫丧,匿不举哀,若作乐,释服从吉,及改嫁”。
[12]大禹善于治水,中国古代大江大河边通常都立其祠庙祭祀,信仰类似于土地庙。
[13]秦晋之好:春秋时,秦、晋两国不止一代互相婚嫁。后泛指两家联姻。当时的秦国地处今陕西、甘肃和四川的一部分地区,晋国地处今山西南部,是两个相邻的强国,而蒲州是必经要道。
[14]唐初实行府兵制,地方州府设折冲府统领府兵,最高长官为折冲都尉。州府刺史并不统领折冲府,但点兵、发兵需下符契,必须得刺史与折冲都尉同时勘契,使地方行政长官与军事长官互相牵制。
[15]据《山海经》:“刑天至此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干为盾,戚为大斧)以舞。”“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在远古,干戚之舞还是进行德教治国的手段,据《韩非子》:“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16]项羽、虞妙弋故事参见同系列小说《大汉公主》。
[17]剑器:古武舞曲名,属于健舞(与软舞相对),有刚烈之气,充满战斗气氛和生命活性。关于剑器,有人考据为仪仗礼器,然据《乐书》:“劒(同剑)器,劒器之舞,衣五色绣罗襦,折上巾交,脚綘绣靴,仗劒执械,唐开元中有公孙大娘善舞劒器,能为邻里感激。”明确指出舞者“仗劒执械”。又据记录唐末十国的史书《十国春秋》:“文武坚,善舞劒器,时号为文大劒。”既称善舞剑器者为大剑,足见剑器其实也是一种利剑。宋代之后,剑器才成为与蟒衣、玺书并列的仪仗礼器,据《辽史》:“封悊郡开国公,赐玺书、劒器。”又据《明史》:“启视,则上赐蟒衣、劒噐也。”
[18]梨园:唐代训练乐工的机构,位于皇宫禁苑中,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和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内外教坊鼎足而三。唐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曾选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子弟”。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后世遂将戏曲界习称为梨园界或梨园行,戏曲演员称为梨园弟子。乐营将:乐工和官妓的领班。
[19]张旭书艺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唐人正书无能出其右者”。另一书法名家颜真卿甚至两度辞官,专门向他请教笔法。张旭曾对人说:当初看到公主与一位挑夫在路上相遇争道,悟出了笔法上的争让之理;后来又见到公孙大娘舞剑,这才让他彻底领悟到草书的神韵。杜甫《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序中说:“昔有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唐人沉亚之《叙草书送山人王传乂》序:“昔张旭善草书,出见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鼓吹既作,言能使孤蓬自振,惊砂坐飞;而旭归为之书,则非常矣。”
[20]唐文宗时,下诏以李白诗歌、张旭草书、裴旻剑舞为三绝,世人称他们三人分别为“诗仙”“草圣”“剑圣”。张旭曾任苏州常熟县尉上任后十多天,一位老者递上状纸告状。张旭在状纸上批示判去。不几日,老者复来。张旭大怒道:“敢以闲事,屡扰公门。”老者答道:“我其实不是来论事,而是因为少府(唐朝对县尉的称呼)笔迹奇妙,珍贵无比,可为箧笥之珍。”张旭问老者为什么喜爱书法。老者回答说:“先父受书,兼有著述。”并将父亲遗书给张旭看,书法亦是相当精妙。
[21]风陵渡:今山西芮城风陵渡镇,距离东北方的芮城县约30公里。以女娲陵墓命名,因女娲为风姓,故称风陵。又传说黄帝大战蚩尤时(详见吴蔚小说《楼兰》),重臣风后(又称风伯)在作战中阵亡,埋葬于此,后建有风后陵。风陵渡是古代黄河上最大的渡口,也是山西、陕西、河南三省的交界点。金人赵子贞《题风陵渡》云:“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金庸先生名著《神雕侠侣》中,杨过与郭襄初遇,即在风陵渡。
[22]悬河:河床高出两岸地面的河,又称“地上河”。流域来沙量很大的河流,在河谷开阔、比降平缓下游,泥沙大量堆积,河床不断抬高,水位相应上升。为了防止水害,两岸大堤随之不断加高,年长日久,河床高出两岸地面,成为“悬河”。黄河下游是世界上著名悬河,河床滩面高出背河地面一般3~5米,部分堤段达10米。
[23]春醪(láo):春酒,春季酿制的或春季酿成的酒。也指民间习俗,春节时宴请亲友叫吃春酒。晋陶潜《拟挽歌辞》之二:“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亦做酒的代称。
[24]指今运城盐湖,位于今山西运城以南,中条山北麓,是山西省最大的湖泊,也是世界第三大硫酸钠型内陆湖泊,今面积为132平方公里。盐湖南依苍翠高峻的中条山,北靠峨嵋鸣条岗,东连涑水瑶台,西接黄河古渡。湖内银泊万顷,浩淼广阔,芦苇湿地环绕,水禽候鸟族聚。此地在古代为解县和解州之地,故又名解池,也称“河东盐池”。唐人阎伯屿有《盐池赋》云:“盐之池漭沆兮,划开于郇瑕之侧。廓平陆而无际,浸长天之一色。前对条山,照峰峦之嶻嶨。却邻安邑,对城楼之嶷岌。其出形盐也,状雄虎之蹲于长野,攫拿兮布滢。其吐精光也,如白日之升呖谷,照烂兮煽施。既似乎镜湖之不远,又似乎渤澥之在即。”运城盐湖自古以产盐著名,所产之盐称“解盐”、“潞盐”或“河东盐”。舜帝所唱《南风歌》,即指盐湖所独有的经济价值。
[25]汾阴:今山西万荣西南,汉武帝时曾于此得宝鼎,唐时属蒲州管辖。其地“背汾带河”(在汾水之南、黄河东岸),地势开阔,是后土祠所在地。后土俗称地母娘娘、后土圣母等,是统辖阴阳生育、万物之美与大地山河之秀的神祇。自从周代始,历代帝王均以后土为社神祭祀,祈求人寿年丰,国泰民安。宋时,尊后土为“天下地神之宗,土地最尊之神”。汾阴后土祠为国家级祠庙(今万荣县城西南40公里宝鼎乡庙前村),非前文中所提蒲州后土祠(蒲州城外东南五里土龟原后土祠有桑落泉),具体将在后面情节中介绍。
[26]唐玄宗李隆基多才多艺,能书法,谙熟音律,善击羯鼓。曾创作《霓裳羽衣曲》,用以咏唱众仙女翩翩起舞的意境,其舞、其乐、其服饰都着力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形象,为唐玄宗生平得意巨作,也是唐代最出色的大型乐舞和著名的法曲。
[27]开元三年(715年),年仅四岁的杜甫在郾城亲自见到公孙大娘《西河剑器》,印象极为深刻。当时大书法家张旭也在场,其“草书长进,豪荡感激”,也是在看了公孙大娘矫捷的剑舞后从中受到启发。大历二年(767年),已是花甲之年的杜甫观看公孙大娘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观舞生情,抚今追昔,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激动感怀,怆然涕下,写下了《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的著名诗篇:“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称颂公孙大娘剑舞“淋漓顿挫,独出冠时”。像杜甫这样给以公孙大娘极高赞誉的,当时还大有人在。直到晚唐,公孙大娘仍为众多诗人赞叹,如郑踽《津阳门诗》有“公孙剑伎方神奇”之句。到了南宋,有舞剧《剑舞》演鸿门宴故事,一男一女上场对舞,男角扮汉时项伯,女角却扮唐时公孙大娘。有辞曰:“项伯有功扶帝业,大娘驰誉满文场。合兹二妙甚奇特,欲使嘉宾斛一觞。”汉唐两人合场,却演汉事,自然荒诞乖戾,但文人如此安排,且称赞“大娘驰誉满文场”,却也说明公孙大娘的地位及对后世影响之深远。
[28]唐时风尚,舞剑器的女子多穿军装。唐末人司空图有诗云:“楼下公孙昔擅场,空叫女子爱军装。”足见这种风尚影响很广。
[29]舞剑时通常要伴唱,此器词(又称曲词)中“三郎”即指唐玄宗李隆基。书中三首曲词均取自敦煌文书S.6537,在形式上实为今存唯一的《剑器》曲词。前二首咏勇士,所咏实当为戎装武舞者,第三首咏剑器舞的姿容。又,唐宪宗朝大臣姚合(玄宗朝宰相姚崇曾侄孙)有《剑器词》三首,诗中所描写的剑器舞已由公孙大娘的单人舞演变为多人跳的男子群舞,由舞者执剑而舞演变为旗帜、火炬等作队列表演。伴奏乐则用军乐的鼓、角,显示出雄壮的军威。
[30]尸解:道教认为道士得道后,可遗弃肉体而仙去,或不留遗体,只假托一物(如衣服、杖、剑)遗世而升天,谓之尸解。也可以说那些失去骸骨或仅留骨或衣者,称为尸解。尸解术是早期道教信奉的成仙术,多遭世人非议,王充《论衡·道虚篇》即称之为“虚妄”之术。一些道士也在逐渐改变看法,隋唐道士已经视之为成仙之下品,金元全真道更在基本否定肉体成仙的基础上,彻底加以摒弃。
[31]反坐:中国古代法律用语,因诬告他人犯罪而得之坐。坐,即定罪。中国古代法律对诬告的一般处罚原则是,诬告他人犯罪者,即以其所诬告的罪承担罪责,例如,诬告杀人,即按杀人罪反坐,以此来杜绝诬告。《唐律疏议·名例》则规定:诬告人者各反坐。称反坐者,止坐其罪,所谓止坐其罪,毕竟不同真犯。例如,甲诬告乙谋杀尊长,既是反坐,就按谋杀尊长科刑,谋杀尊长应判斩刑,但甲非谋杀尊长真犯,而是虚犯,按“死者止绞而已”,甲反坐只科绞刑。
[32]武则天执政时施行恐怖政治,以严刑峻法铲除异己。她在朝堂上公然设置铜匦,接受告密文书,奖励告密。各地告密者不论贵贱,都可以亲赴京城,沿途受五品官待遇,到京后武则天亲自接见。告密核实,封官赐爵;告密失实,并不反坐。于是,唐宗室贵族大臣多被告发,而不少告密者则成为飞黄腾达的新贵。武则天还重用武三思、武承嗣、周兴、来俊臣等一批酷吏,搜罗了数百名无赖之徒,专以告密为能事。相继诛杀唐宗室数百人,文武大臣数百家,地方将吏数千人。其中,绝大多数是无辜受害者。
[33]张嘉贞任并州长史、天平军节度使时,有告其反者,鞫之无状,玄宗将罪告事者。张嘉贞谏道:“准法:告事不实,虽有反坐,此则不然。天下无虞,重兵利器,皆委边将。若告事者一不当,随而罪之,臣恐握兵者生心,为他日之患。且臣备陛下腹心,不宜为臣以绝言事之路。”张嘉贞由此得到玄宗赏识,不久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