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人时常吟唱《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每至最末两句,都是潸然泪下。他们与胡人杂居在一起,眼前所见、耳边所闻尽是陌生风物,从此故乡梦中近,穷愁百虑侵,如此情形之下,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自然格外打动人心了。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唐 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旁人注意力均在狄郊及宋希玉尸首上,未留意到王之涣这一古怪反应。
辛渐忙问道:“跟杀死武灵觉的是同一柄刀吗?”狄郊道:“不好说。”
他从怀中取出针包,拈出一根银针,来回往伤口处测量深浅宽度,随即起身走到木桌前,画出了凶器刀刃大致形状。
辛渐道:“这是典型的彩虹刀。”
狄郊又取出绘自武灵觉伤口的凶器图样比照。辛渐道:“这是鹿角刀。”
狄郊道:“那么就是不同的凶器、不同的凶手。杀死武灵觉的是鹿角刀,杀死宋希玉的是彩虹刀。”
王之涣一见之下,立即“啊”出声来。王翰道:“你一惊一乍做什么?”王之涣看了身旁郭子仪一眼,欲言又止。
辛渐忙道:“我与郭将军尊父惺惺相惜,算是知交,郭公之子不算是外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王之涣虽有些迂腐,却也是直率之人,便如实告道:“郡主那个红脸朋友,身上带的就是这样一柄彩虹刀。”
辛渐道:“之前你不是说是鹿角刀吗?”王之涣道:“我又不像你成天跟兵器打交道,哪里分得清楚?我以为彩虹刀像彩虹一样,哪知道形状也跟鹿角差不多。”
王翰、狄郊这才知道之前在芳甸撞见的窃贼竟是李弄玉的朋友。王翰道:“奇怪了,既然是郡主的朋友,见到人跑什么?还狠狠撞了我一下。”
辛渐歉然道:“大概不愿意被旁人撞破行迹吧。抱歉了,我替四娘向你赔礼。”
王翰道:“又不是你撞的我,赔什么礼!嘿,辛渐,我说你明明是郡主丈夫,怎么倒成了旁人了?”
辛渐道:“四娘行事如此,自有她的道理,无须向我交代。”王翰道:“你还真是个大度的丈夫。”
狄郊沉吟道:“郡主如此相护红脸男子,想来对他十分信任。既肯以性命担保,即便他身上有彩虹刀,也没什么可疑的。”
王翰虽然嘲讽辛渐对妻子言听计从,对此也没有异议。
郭子仪道:“那么可否借那红脸男子弯刀一看?”
辛渐道:“郭将军之前见过那红脸男子,他身上没有兵刃。四娘说即便他身上的弯刀是杀人凶器,多半是因为事先丢了。我信得过我妻子。”又道:“彩虹刀多为蕃人或西域胡人所佩,鹿角刀则是契丹人喜爱的短刀。河东一带,降胡不少,彩虹刀并不罕见,但鹿角刀相对就少多了,很少能见到。”
原来彩虹刀采用冷锻技术,用的是西域或藏地矿铁,刀刃颜色青黑,莹彻发亮。又以吐蕃人技高一筹,在藏地尚未统一时,冶炼技术便已达到了相当水准。在藏民口口传唱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对三柄稀世宝刀古司刀、阿司刀、木司变幻刀的用料、锻炼过程及成品后刀背、刀口、刀刃等细节均有形象描述。松赞干布统一青藏高原后,加强了对外交流与合作,积极向大唐求娶公主。太宗皇帝遂以宗室女文成公主出嫁吐蕃,开大唐和亲吐蕃之先河。文成公主入藏时,带去了大量工匠,其中即包括冶炼师和刀剑工匠,极大地促进藏地的金属冶炼和加工水平。吐蕃人擅长学习,由此大大改进武器装备,如藏刀即脱胎于唐刀,保持了直刃、单锋、刀尖刀背起脊线等特点。其所锻铁甲更是独具特色,铁甲片以麝皮绳穿在一起,柔薄而极具韧性,用强弩在五十步外射之不能入。由于冶炼中在铁中加入了少量的白银,铁甲经久不锈。如此高超的工艺,甚至超过了唐军的盔甲装备。
当今吐蕃王妃是大唐金城公主,名李奴奴,是李弄玉的亲侄女。她知道姑父辛渐是个铁匠,还特意托使者送给他一副藏刀、铁甲,迄今仍收藏在大风堂中。太原长官张说不信吐蕃铁甲能强过大唐军备,派了神射手来测试。倒是一箭贯穿,却是因为射在铁片之间的空隙处,且箭镞被铁片挂得卷刃。
玄宗皇帝即位后,吐蕃曾派人送数百具宝器,以恭贺新皇登基。这些宝器虽不是兵器,却一样“制冶诡殊”,工艺水平极高。玄宗特意“诏置提象门[1]示群臣”,众臣均赞叹不已。
鹿角刀则是镔铁所炼,工艺复杂,需要高超的技术。河东一带虽然也产镔铁,但用其所炼刀剑不及契丹锋利刚健,除了有所用镔铁矿石不同的因素外,工艺上亦有很大差别。“契丹”族名本意即“镔铁”,暗寓无坚不摧,族人擅长冶炼,在镔铁工艺上有独门秘方。大风堂以“百炼钢”工艺著名,以其所造兵刃吹毛立断,为天下第一利器,耐用度远在镔铁兵器之上,既有己之长,何必展我所短,因而大风堂极少炼制镔铁武器。
之前朔方道防御讨击大使兼巡边使王毛仲曾派人送来一柄鹿角刀,要求大风堂遵照样式打造出一模一样的刀具,便为辛渐婉拒,实是因为河东镔铁质量不如辽东所产,造出来的刀也不如契丹兵器锋锐。王毛仲实在喜欢鹿角刀,大可以直接派人到辽东购买。
辛渐大致介绍一番,王之涣应声道:“对,正因为鹿角刀少见,王毛仲杀人嫌疑更大了!”
郭子仪奇道:“王公说的王毛仲,是指朔方道防御讨击大使王相公吗?他为什么要杀宋参军?”
王之涣忙道:“不,不是眼前这个,我是说山道上那个。”
武灵觉是被鹿角刀所杀,之前众人已认定是武惠妃派人杀死灭口,王毛仲倒也确实符合疑凶特征,除了有鹿角刀一项外,他还是玄宗的心腹家奴。其实武惠妃根本不需要刻意培植自己的势力,只要玄宗全心全意宠爱她,那些想奉承皇帝的人自然会闻风而动,巴巴地奉承她。
郭子仪不明究竟,听得愈发晕了。但他毕竟曾经是禁宫将领,岳父又是宁王的心腹亲吏,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料想武灵觉有皇亲国戚身份,必是卷入了什么是非,才会令王皇后兄长王守一千里来寻,又令王之涣等人怀疑皇帝心腹家奴王毛仲是杀人凶手。好在他自己是天兵军军将,并非太原府官员,查案并非他职责范围,因而也不多问,只问道:“几位还需要我做什么?”
辛渐见狄郊已经四下看过,忙道:“郭将军和手下人已忙了一整天,不妨先去歇息,这里派一两个人守着就行了。等明日天明,派人进城禀报张相公,等他示下。”
郭子仪道:“也好。”命手下军士去村里寻了几间空屋休息,自己亲自带了一名军士,留在阙新院子中。旁人见他如此体恤下属、身体力行,均大为佩服。
王之涣颇为不安,招手叫道:“辛渐,你过来。”
辛渐见他神情鬼祟,忙走过去,问道:“做什么?”王之涣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嗯,那个……我适才进房找墨锭时,看到柜子里面藏了一个人。”
辛渐大吃一惊,道:“什么?你怎么……”王之涣道:“嘘,小点儿声,他还是个孩子。”
辛渐道:“难道是阎用之?”王之涣道:“我猜也是。”
之前辛渐和王之涣来到阙新故居,本就是为了寻找阎用之,然发现宋希玉尸首后,竟忘记再进屋查看,一是因为屋里漆黑一片,二来凶手杀人后定会立即离开命案现场,这是基本常识。适才王之涣独自举火进屋,见堂屋简陋,只有几张积满灰尘的案子,便径直进去里间。那房间里也没什么家具,一张床已经塌了半边,床头的两只箱子也砸坏了,只有西南立着一只松木柜子,尚属完好。他走过去拉开柜门,却见柜子里面蹲着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他吓了一跳,当即惊叫出声。那少年却甚是镇定,既没有逃走,也没有暴起攻击,而是从脚边拿出一块墨锭,默默递了过来。不知为何,王之涣忽然被打动了。彼时辛渐已冲到门口,王之涣便称是看到了黄鼠狼,接过墨锭,朝那少年点了点头,关好柜门,走了出来。
王之涣又道:“我不吭声,除了觉得那少年异常外,还有一番道理。之前郡主不是特意交代过你吗,找到阎用之,先不要交给官府,得问清楚情由再说。我若叫喊出声,他还能走得掉吗?”
辛渐道:“不错,四娘言外之意,对阎用之颇为回护,这也是我深感奇怪的一点。”又问道:“阎用之人还在里面吗?”
王之涣道:“这里只有一个门,我们这么多人守在庭院中,他哪里走得掉!目下要想个法子瞒过郭将军和他手下,将阎用之带回大风堂去。”
辛渐道:“不妨直接跟郭将军说一声。”
王之涣摇头道:“这不合适。阎用之跟宋希玉有仇,宋希玉人就死在他院子中,他人又被堵在屋里,是首要嫌犯。就算他跟这起杀人案无关,他还是违抗括户令的逃犯呢。郭将军虽是你晚辈,不会违背你的意思,但他毕竟食朝廷俸禄,有职责在身,若直接告诉他情由,不是令他为难吗?一旦朝廷知晓,必定追究他渎职私放逃犯之罪。”
辛渐道:“还是之涣你考虑得周到。”忙叫过王翰、狄郊,大致说了情由。
几人商议一番,决意由狄郊负责将郭子仪引开。狄郊遂称要在四周再看看,或许能找到凶器或其他线索。郭子仪便与军士举火,陪他往后墙外巡查。
等狄郊三人出去,辛渐忙奔进屋里,刚踏进房门,那少年已主动从柜子中钻了出来,果然是阎用之。
辛渐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阎用之冷然道:“辛叔叔这话问得好奇怪,这是我原先的居处,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辛渐道:“你人不是该在兰池州吗?”阎用之无言以对,遂紧闭双唇。
王之涣一眼望见阎用之腰间斜插着一柄短刀,忙抢夺了过来,就着灯火一看,不由惊呼一声,道:“这是鹿角刀……噢,不,是彩虹刀。”顺手拔出刀来,刃上血迹宛然,又忍不住骇然道:“果真是你杀了宋希玉。”
阎用之也不答话,只将头转到一边。
王翰本留在院外把风,见人半天不出来,忍不住催道:“老狄拖不了多久,先把人弄走,有话回大风堂再说。”
辛渐遂道:“我们走吧。”阎用之却是不动,问道:“去哪里?”
王之涣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大风堂了。你现下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被官府抓去,一条路是跟我们回去大风堂,老老实实把事情说清楚。你自己选。”
阎用之微一迟疑,即跟着辛渐走了出去。
辛渐和王之涣引着阎用之先行,王翰留下来等候狄郊。走不多远,阎用之转身欲逃,却被辛渐一把抓住,只觉得手腕上仿若戴了一道铁箍,挣扎不动分毫。
王之涣不无得意地道:“你小鬼头还想逃走,不知道辛渐曾是武探花吗?”
阎用之反抗不成,只得道:“辛叔叔请放手,我跟你回大风堂便是。”
辛渐便松了手。阎用之倒没有再耍花样。
一路回来大风堂,到大门外时,正好撞见管事周白告。周白告奔过来禀道:“堂主,在奉圣寺没有找到宋参军。我又提灯往河边寻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踪迹。”忽见到辛渐身后的阎用之,不由一愣,问道:“这……这不是制墨的小阎吗?”辛渐道:“嗯。”
周白告“呀”了一声,道:“小阎,才大半年不见,你可是瘦多了。你在边地过得还好吗?”阎用之道:“一般般吧。”
辛渐便让王之涣先带阎用之去饭堂,又道:“周管事不必再找宋参军了,我们不久前已经找到他人了。”
周白告道:“宋参军人到底去了哪里?可找得我好苦。”辛渐道:“他死了,就在后村。”
周白告骇然道:“宋参军死了?他是……”辛渐道:“先不要问,也不要管。大风堂里住有贵客,在明日官差到来之前,不要张扬。还有小阎回来大风村这件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周白告虽然困惑好奇不已,还是应道:“是。”又特意将辛渐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小阎他……他是逃回来的吗?那他……他……”
辛渐道:“我也才刚刚找到他,一切事情都还不清楚。”又问道:“王公的侍妾、侍女呢?”
周白告道:“按郡主吩咐,全部安置在后堂客房了,跟固安公主在同一个院子。”辛渐道:“那好,你先去后堂,叫郡主来前院饭堂找我。”
饭堂是大风堂铁匠平日吃饭用餐的地方。辛渐先进来点着灯火,让阎用之坐下。
王之涣早等得不耐烦,问道:“你千辛万苦逃离边地,却又冒着风险回来大风村,是不是想找宋希玉报仇?是不是你有意将他诱到你家中,然后结果了他?还有这柄彩虹刀,你是怎么得到的?”
阎用之只是一声不吭。
辛渐看着阎用之长大,知他平日话少,性格却甚是倔强,便温言问道:“你还没吃过饭吧?肚子该饿了。我先去厨下,看看能不能给你找点儿吃的。”
阎用之居然点了点头,道:“谢谢辛叔叔。”
王之涣十分不满,道:“你小子厚此薄彼,我问你你不答话,辛渐一说给你找吃的,你就说谢谢。”
阎用之道:“我自小就认得辛叔叔,可我不认得你。”
王之涣道:“哼,你不认得我,适才不还主动递给我一块上好的墨锭吗?”从怀中取出那块半月形墨锭,闻上一闻,掂了一掂,又手指轻弹,道,“嗯,墨香纯正,质地坚硬,声音清脆。”再凑到灯光下,墨锭泛出青紫光泽,不由叹道:“好久没见过墨色这么好的墨锭了。”
阎用之道:“先生竟然是个识货之人。”
王之涣道:“那是啊。我跟你辛叔叔一块长大,他好舞刀弄剑,我则好舞文弄墨。”
阎用之微一思忖,即道:“你是王之涣王先生吗?”
王之涣道:“你知道我?”阎用之道:“我在兰池州时,被贬居那里的汉人时常吟唱王先生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每至最末两句,都是潸然泪下。”
他所称“汉人”,自然是指跟他一样因违反朝廷括户令而被贬谪边州的中原百姓。他们与胡人杂居在一起,眼前所见、耳边所闻尽是陌生风物,却再不准归返中原,从此故乡梦中近,穷愁百虑侵,如此情形之下,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自然格外打动人心了。
王之涣曾在河西漫游过很长时间,深感边人愁苦之情,才写下《凉州词》,虽早已传遍海内,脍炙人口,但此刻从一名逃亡少年口中缓缓吟诵出来,还是极令人感动。
阎用之又道:“我知道辛叔叔有四位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狄公和王翰王公我都认识,另一位李蒙李公听说早已经过世了,唯有王之涣王公我没有见过,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凉州词》作者居然是这样一个……”
王之涣问道:“什么?”阎用之道:“跟书上写的那些一本正经的文人雅士完全不一样,王公你……倒像个老顽童。”
这时候,王翰和狄郊进来饭堂。王翰问道:“小阎说了事情经过吗?”王之涣道:“没有。他居然还说我是老顽童。”
王翰“咦”了一声,笑道:“很形象啊。”走到面前,道:“小阎,你也知道我们想问什么,不如省点事,你自己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就从你是怎么逃回来的开始。”
阎用之道:“我不想说。”王翰道:“为什么?”阎用之道:“因为没什么可说的。”
狄郊问道:“你说没什么可说,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抵赖不了,还是因为你根本不知情?”阎用之不答。
王之涣道:“看见了吧,聊别的话题,他挺能说的,说得头头是道。一聊到这个,他死也不开口。”
狄郊命道:“把手摊开。”
阎用之犹豫片刻,料想不能拒绝,还是老老实实伸出了双手,左手倒还干净,右手上则有一大块浓稠血迹。
王之涣道:“宋希玉死在你家院子中,你手上有血迹,身上又有凶器,铁证如山,倒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明日官差到了,你还是这般强硬的话,怕是要在堂上吃不少苦头。”
阎用之还是不答,正好辛渐取了饮食进来,他便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起来。
王翰道:“宋希玉的案子看样子没什么可疑的,凶手就是阎用之了。”
狄郊道:“不,还有两点疑问。辛渐,是你最先发现宋希玉尸首的,而且是在寿筵结束后,对不对?”
辛渐道:“对。当时我和之涣本来就想去阙新故居看阎用之在不在,却没想到推门就看到了宋希玉的尸首,随后我派人去叫郭将军,又留了军士守在院中,自己和之涣上山道去找你和阿翰了。”
王之涣道:“我们当时都没有想到阎用之这小子胆子真大,人就躲在黑漆漆的屋子中。幸好院子里有军士守着,他也跑不掉。要不是我后来临时想到里屋可能会有好墨,根本不会想到他人会藏在荒废已久的老屋中。”
狄郊道:“这就是疑点之一。你和辛渐是在半个时辰前发现宋希玉尸首的,可他死了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肯定是在寿筵结束前。这中间隔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阎用之还留在凶案现场,既没有处理尸首,人还被堵在了房中?”
王之涣道:“别问我啊,阎用之人就在这里,直接问他好了。”
众人便一齐望向阎用之,他刚刚往嘴里送了一大块肉,连连摆手,示意不会说明究竟。
辛渐问道:“老狄刚才说有两个疑点,另一个是什么?”
狄郊道:“宋希玉背心被刺,流了许多血。阎用之手上有血,但衣服上却没一点血迹,不大合情理。”
据现场情形来看,应该是阎用之躲在院门后,宋希玉推门进来,阎用之先用重物砸在宋氏后脑上,但宋希玉并没有立即倒下,还想转过身来。阎用之遂拔出凶器,上前一刀,自斜里刺中宋希玉背心。阎氏手上既有那么多血,按道理,也该有鲜血喷射而出,溅到他衣服上,但适才狄郊在灯下仔细观察,其外衣上并无一处血迹。
王之涣奇道:“我看到宋希玉后脑勺上好大一个包,可见第一记挨得不轻。老狄怎么知道他挨了那么重一下还没倒下呢?这不合常理啊。”
狄郊道:“常理是一回事,尸首和现场物证完全可以证明,宋希玉是站立时被刺的。”
阎用之右手有血,表明他右手持刀。平刺的话,虎口在刀身一方,朝向宋希玉,四指在刀柄一方。如果宋希玉已经倒地,阎用之必然要用扎的方式,虎口朝天,在刀柄一方,四指在刀身一方。这两种方式握刀,非但造成的死者伤口不尽相同,在阎用之手上留下的血迹也完全不一样——
前一种方式,虎口血迹最多;后一种方式,肯定是掌底血迹最多。从阎用之手上残留的血迹来看,当是前一种方式。
另外宋希玉身上的血迹也可以证明。他背上伤口以下衣衫血迹更为厚重,人遇刺时大出血,只有站立着,血迹因重量急速下坠,才会造成衣衫上的这般血迹。
阎用之听到狄郊的解释,“咦”了一声,很是惊异。
王之涣道:“我们老狄厉害吧?你不老实交代,他也能还原现场情形。”阎用之点点头,道:“厉害。”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辛渐道:“老狄可有找到击打宋希玉后脑的重物?”狄郊点点头,道:“是一块石头,就丢在离尸首不远的地方,我已经采集作为证据,交给郭将军手下了。”
辛渐忙道:“那么应该还有第三个疑点。先不管小阎是如何得到彩虹刀的,他既躲在门后预备伏击,来者又是朝思暮想的仇人,必然要奋力一击。按照常理,应该会选择最有威力的武器。阎用之为何不先拔出短刀,而是先用石头打宋希玉一下呢?”
一旁阎用之只是大快朵颐,丝毫不理睬旁人在说什么。
王之涣道:“那我这个老顽童来替小阎解释解释吧。宋希玉是他朝夕想要杀的人,当然不能一刀杀死了事,那样太便宜他人。动手杀他之前,必须得先好好羞辱一番。用石头先来那么一下,只是要让宋希玉只有听的份,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辛渐道:“如果这样的话,小阎应该站在宋希玉面前,当面数落仇人后,再挺刀杀人。如此,致命伤应该在胸口才对。”
王之涣道:“这个更好解释了。小阎数落了宋希玉一番,他听不下去了,可对方手里有刀,他没法抵挡,干脆决定转身逃走,只是还来不及抬脚,就被小阎一刀刺中了背心。”
狄郊道:“如果这样,宋希玉应该是头朝院门仆倒,但实际上,他是脚朝院门。”
王之涣愣了一愣,道:“那我不知道了。小阎,你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阎用之摇了摇头,道:“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翰道:“你杀了朝廷命官,还能坐在这里大吃大喝,当真是心宽。”阎用之道:“大仇得报的感觉,王公是不会明白的。”
王之涣道:“这些疑点,非得当事人自己才能解释清楚。辛渐,你跟阎用之最熟,得想个法子让他开口。”
辛渐道:“我虽看着阎用之长大,可他性情坚毅,不比普通少年……”
忽听到有脚步声,却是周白告陪着李弄玉走了进来。李弄玉扫了阎用之一眼,先过来问道:“事情弄清楚了吗?”
辛渐摇摇头,道:“小阎什么都不肯说。但目下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大致说了经过。
王之涣道:“郡主,你别怪我心直口快,你那个朋友古古怪怪,他身上那柄彩虹刀应该就是杀死宋希玉的凶器。”
李弄玉忙道:“兵器的事,我问过朋友,他说是翻墙时失落了,一时不及寻回。”
辛渐道:“那么就对得上了。应该是四娘的朋友失落了彩虹刀,结果被阎用之捡到,正好用作凶器杀人。”
王之涣问道:“郡主,你朋友身上如何会有彩虹刀?他是胡人吗?”李弄玉不答,只道:“辛郎,借一步说话。”
辛渐便随妻子走到一旁。李弄玉道:“彩虹刀我要带走,还给我的朋友。”
辛渐踌躇道:“这个怕是难办,那刀目下是凶器证物。不过四娘放心,等案子结了,我一定设法将彩虹刀取回,还给四娘的朋友。”
李弄玉道:“不行,那刀我现在就要带走。”辛渐为难地道:“就算我同意,阿翰他们也不会同意。”
李弄玉便招手叫王翰等三人,道:“我那个朋友,来自西域于阗国[2],名叫莫广。那柄彩虹刀,是他叔叔智上法师去吐蕃逻些[3]觐见赞普时,赤德祖赞赏赐的礼物,十分重要,遗失是杀头的重罪。”
王之涣好奇问道:“那么这莫广到底是于阗国使者,还是吐蕃国使者?”
他之所以如此问,实是因为两国立场大不相同:若是于阗一方,便是朋友;若是吐蕃一方,便是敌人。
李弄玉道:“莫广不是任何一国使者,而是我侄女的私人信使。”
王翰等人均吃了一惊。王翰问道:“郡主说的侄女,是出嫁吐蕃的金城公主吗?”李弄玉道:“是。”
唐太宗李世民在位时,不但取得了天下大治的局面,还出兵平定了东突厥,漠南一带尽归唐境,中国军功盛极一时,唐之国威远播四方,中亚诸国干脆用“唐家子”来称呼所有中国人。之后,“四夷大小君长争遣使入献见,道路不绝”。
唐太宗虽出兵征服了东突厥,却很注意各民族的关系,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他积极推行“偃武修文,中国即安,四夷自服”的民族政策,表现出大唐特有的开放和自信。自此“胡越一家,自古未有”,唐太宗本人被各少数民族部落首领尊称为“天可汗”。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吐蕃进入了大唐的视野。
贞观八年(634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久闻大唐威名,主动派遣使者入贡通好。当时唐朝正准备出兵征讨吐谷浑[4],吐蕃使者的到来无异于意外之喜,唐太宗非常重视,希望就此与吐蕃建立友好关系,以从侧翼牵制吐谷浑。唐廷积极作出了反应,派冯德遐为使者,带着国书、礼物出使吐蕃。
冯德遐到达逻些后,得到了吐蕃的隆重接待,唐朝使者的修养和风度更是令松赞干布大为倾倒。当时边疆少数民族首领争相向唐朝请求通婚,以大唐公主下嫁为非凡荣耀,松赞干布也决定要与大唐联姻,派使者跟随冯德遐入朝,“多赍金宝,以奉表求婚”。唐太宗经过慎重考虑,没有同意。
吐蕃使者回去后,盛赞唐朝国力强盛,都城长安繁华,松赞干布更加心仪仰慕。但吐蕃使者没有完成求婚的使命,不敢说是唐朝不许婚,怕伤了松赞干布的自尊。恰好吐蕃出使唐朝时,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也到长安朝见,吐蕃使者便编造谎言,把罪责推到诺曷钵可汗的头上,说他刚到唐朝时,唐朝待他甚厚,而且许婚,只是由于吐谷浑可汗到后,从中离间破坏,婚姻才未成。松赞干布大怒,立即发兵进攻吐谷浑。诺曷钵可汗莫名其妙地遭到一场兵灾,无力抵挡,逃到青海湖以北,其子民和牲口多为吐蕃所掠。
松赞干布觉得唐朝廷不肯下嫁公主,是因为不重视自己,为了炫耀武力,又发兵二十万大军攻打松州,唐都督韩威发兵抵抗,结果被松赞干布打败。松赞干布一时不可一世,派人威胁唐朝道:“如果不把公主嫁给我,我就带兵打到长安。”吐蕃大臣纷纷劝松赞干布罢兵回国,但松赞干布拒不接受,前后有八名大臣因气愤而自杀。
唐太宗见松赞干布来势汹汹,不得不再调兵遣将,调精兵五万人出击,终于大败吐蕃。松赞干布松州失利后,主动带兵撤退。
松赞干布退兵后,派大论禄东赞为使者,入唐谢罪。禄东赞性情明达严正,行兵有法,在吐蕃威望很高,是松赞干布最得力的臂膀。他带着嵌有朱砂宝石的金甲作为礼物献给唐太宗,再次表示求婚的诚意。唐太宗考虑到吐蕃是西陲强国,为了确保边境的安宁,没有计较松赞干布之前的侵犯,并答应考虑通婚的请求。
贞观十四年(640年)十月,松赞干布再次派遣禄东赞到长安,向唐太宗献黄金五千两,以及数百件珍宝做聘礼,请尚公主。唐太宗终于答应以宗室女文成公主出嫁吐蕃。
禄东赞逗留在长安期间,多次受到李世民召见。李世民见他聪明机智,很是喜欢,想将琅玡公主外孙女段氏许配给他为妻。当时来到长安的外番贵族、使者、商人均以能娶唐朝女子为荣,段氏又是皇亲国戚,更是难得的殊荣。不料禄东赞却上奏道:“国中已有妻室,不可遗弃,况且这次是为赞普迎亲,赞普还未会见公主,自己怎能先娶?”禄东赞的深明礼义反而赢得了李世民更大的信任。
贞观十五年(641年)初,文成公主在唐送亲使江夏王李道宗和吐蕃迎亲专使禄东赞伴随下,出长安前往吐蕃。一路车辚辚,马萧萧。到达青海吐谷浑境内时,文成公主一行受到了诺曷钵可汗和弘化公主的热烈欢迎,在此停留了一个月。之后,直到松赞干布死,吐蕃再未与吐谷浑兵刃相见。
终于娶到唐朝公主,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松赞干布十分高兴,亲自带人马出迎。他穿上唐王朝的衣冠,以女婿之礼见李道宗。文成公主娴静文雅的仪表和学识风度令松赞干布大为倾倒,欢天喜地地道:“我祖父未有通婚大国者,我今得尚大唐公主,当筑一城,以夸示后世。”
松赞干布后来果然守诺,特地按照唐朝建筑样式,为文成公主修建了城郭和宫室,这就是著名的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建成之时,共有一千间宫室,富丽壮观,气势磅礴。宫中有大量内容丰富的壁画,如唐太宗五难吐蕃婚使禄东赞的故事,文成公主进藏一路遇到的艰难险阻,以及抵达逻些时受到热烈欢迎的场面等。这些壁画构图精巧,人物栩栩如生,色彩鲜艳,成为活生生的历史见证。
松赞干布非常喜欢唐装,他脱掉毡裘,改穿绢绮,并仿效唐王朝建立了严格的等级服饰制度,并派大量吐蕃贵族子弟到长安读书。文成公主反感吐蕃用赭涂脸的习惯,松赞干布也下令禁止。文成公主入藏时,带去了大量工匠和书籍,涉及天文、算术、纺织、农牧、医药、星相、历法、建筑等方面,极大地促进了吐蕃文化和生产技术的发展。
除了文成公主外,松赞干布还娶了尼泊尔墀尊公主为妃。正是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入藏带动了藏地佛教的发展。唐朝佛教盛行时,藏地无佛,而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均是虔诚的佛教徒,入藏时携带了大量的佛像、经典、法器、僧侣等,并决意建寺弘佛。文成公主让山羊背土填卧塘,协助墀尊公主建成了大昭寺。大昭寺建成后,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亲自到庙门外栽插柳树,成为后世著名的“唐柳”,又称为“公主柳”。大殿正中供奉着的释迦牟尼像,正是墀尊公主从泥婆罗国带来的。后来,文成公主又修建了小昭寺,里面供奉着文成公主从长安带去的释迦牟尼像[5]。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五月,唐太宗病逝,太子李治即位,是为唐高宗。唐高宗任命松赞干布为驸马都尉,进封西海郡王。松赞干布听说唐太宗去世、新皇帝唐高宗懦弱难以服众时,立即派人送信给唐高宗道:“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赴国除讨。”并献上金银珠宝十五种,请求陈列于唐太宗昭陵玄阙下。唐高宗对松赞干布的这一举动非常赞赏,进封他为宾王,赐杂彩三千段。
永徽元年(650年)五月,唐太宗病逝后整整一年,松赞干布病死。因其嫡子早死,立其孙芒松芒赞为赞普。芒松芒赞幼弱,政事皆决于大论禄东赞。
难得的是,松赞干布去世后,文成公主并未要求回到唐朝,而是继续留在吐蕃生活。据说她经常到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于山顶东望长安,悠悠思乡之情昭然若现。她心中并非不思归故土,只是她深知自己的使命和责任。非常可惜的是,局势瞬息万变,形势往往比人强,自松赞干布去世,吐蕃朝政一直把持在禄东赞及其家族手中。文成公主虽然备受尊重,可也无力左右吐蕃政局,面临许多无奈的时刻。
唐高宗即位后,力图完成唐太宗的遗志,对外扩张,击败西突厥和高丽,大力经营西域。就当唐军逐渐取得了对西突厥和高丽决定性胜利的时候,唐朝与吐蕃的关系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松赞干布死后,吐蕃在禄东赞的主持下国势日强。由于当时藏地生产力水平不高,军事强大后必然要向外扩张以获取物资,吐蕃首先将目光投向了邻近的吐谷浑。两国互相攻伐,又因均曾娶过唐朝公主,各自派使者向唐朝申述,以女婿的身份要求援助。唐高宗本就不是有见识的君主,根本看不出吐蕃的潜在威胁,因此采取了一概不理的态度。不久后,吐谷浑大臣素和贵叛逃,将吐谷浑虚实详细告知吐蕃,吐蕃发兵大破吐谷浑。吐谷浑诺曷钵可汗与弘化公主不得不弃国逃走,仅率几千帐逃到凉州一带,向唐朝廷请求收留。建立三百余年的吐谷浑政权就此灭亡。
吐蕃攻灭吐谷浑对唐廷震动很大。因为吐谷浑故地青海一带均为吐蕃占领,吐蕃的领土便开始直接与唐朝领土相接。有这样一个虎视眈眈的强邻,大唐在西域、河西、陇右的利益受到严重威胁,唐朝廷不得不谋划以武力解决吐蕃和吐谷浑之争。唐高宗以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率领独孤卿云、辛文陵等分别屯驻在凉、鄯二州,防备吐蕃军。又以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度诸军,作为吐谷浑的后援。吐蕃禄东赞也不甘示弱,在青海屯兵,并派使节论仲琮到长安,一来陈述吐谷浑的罪过,二来要求与唐和亲。此时,唐高宗正打算扶助吐谷浑复国归故里,以作为唐朝屏障,当然拒绝了吐蕃和亲的要求,还封吐谷浑诺曷钵可汗为青海国王,以此来表示将要对付吐蕃、帮助吐谷浑复国的决心。
就在唐朝表现出要用武力解决此事的态度后,吐蕃禄东赞病死,其子钦陵继为大论,执掌国政。其人有雄才大略,极力主张走出雪域高原,扩大势力,而首要的目标就是唐朝治下的西域。咸亨元年(670年),吐蕃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个羁縻州。又与于阗联合攻陷龟兹拨换城[6]。当时唐朝在西域设安西都护府,下辖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军镇,治所在龟兹,龟兹既被吐蕃攻陷,唐朝不得不罢去安西四镇。西域鄯善、且末等国,也为吐蕃所据。从唐太宗一朝开始的对西域的苦心经营,至此全部化为流水。自此,吐蕃取代突厥,以强势姿态走上了历史舞台,一跃成为唐朝最大的劲敌,开始了与唐朝长达两百年的战火纷争。
唐高宗李治决定还以颜色,以军事还击,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奉命率领十余万人讨伐吐蕃。
薛仁贵名礼,字仁贵,是当时名将。铁勒九姓合众十余万人侵扰唐边时,薛仁贵奉命抵挡。铁勒先派出几十名勇士出来挑衅。薛仁贵白衣白马,亲自出阵,三箭射杀三人,当场惊骇住了敌人。铁勒部众一箭未发,便开始了大溃败。薛仁贵一路追击,大获全胜,这就是著名的“三箭定天山”。唐军胜利凯旋时,一路高唱道:“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薛仁贵由此威名远震。他出征突厥时,突厥骑兵一见到他,立即相顾失色,下马列拜后争相逃走。
薛仁贵进军吐蕃后,决定直捣其心脏逻些。但唐军孤军深入,辎重运输艰难,地形不熟,面临许多困难。薛仁贵便分成两队,自己率轻锐部队前进,副将郭待封率两万人及辎重屯驻在大非川[7]固守。薛仁贵一队倍道兼行,在乌海大败吐蕃。而另一队郭待封本该就此筑围栅保护辎重,但郭待封是名将郭孝恪次子,素来不服薛仁贵,为了争功,竟率辎重跟随薛仁贵而去。结果在半路遇到吐蕃大军二十余万人,郭待封大败,辎重也全部丢失。薛仁贵失去后援,被迫撤军。吐蕃大论钦陵亲率四十万大军追击,唐军死伤殆尽。最后还是薛仁贵主动与钦陵讲和,钦陵看在文成公主的面上,仅放薛仁贵、郭待封及另一员唐将阿史那道真三人返还,其余唐军尽成俘虏。
此战唐军全军覆没,不仅让大唐帮助吐谷浑复国的计划完全泡汤,吐蕃也由此一跃成为能够与唐帝国分庭抗礼的西域新霸主,给亚洲大陆的政治格局带来了重大变化。唐高宗不得不将吐谷浑内徙到鄯州浩亶水[8]之南。但是鄯州地狭,且邻近吐蕃,吐谷浑畏惧吐蕃来扰,不安其居,唐朝廷又徙吐谷浑于灵州鸣沙县,以其部落置安乐州,意为既安且乐。
吐蕃在西域称霸后,继续其扩张政策,不断出兵骚扰唐边境。唐高宗恼羞成怒,决意出兵大战吐蕃,力挫其锐,派中书令李敬玄为帅,并亲自于殿庭赐宴。但李敬玄非将帅之才,唐军再一次大败。唐军副总管王孝杰也被吐蕃俘虏,因为其相貌被认为酷似吐蕃赞普芒松芒赞的父亲,被送到吐蕃后得到了很高的礼遇。王孝杰颇有心计,了解到吐蕃的虚实后,想方设法逃归大唐,并在十多年后率唐军力战吐蕃,收复了西域,由此成为一代名将。
仪凤元年(676年),吐蕃赞普芒松芒赞病死。三年后,吐蕃立芒松芒赞之子杜松芒波杰为新赞普,杜松芒波杰时年八岁,依旧由大论钦陵主政。当时吐蕃国内尚有一股贵族势力,想立杜松芒波杰之弟为赞普,以此来与大论钦陵争权。
唐高宗听到消息后,想派人乘虚而入。正在谋划时,文成公主派使者到来,再次请求与唐廷和亲,建议以大唐公主出嫁吐蕃新赞普杜松芒波杰,来挽救唐朝与吐蕃日益恶化的关系。由于开国名将李勣等人陆续病死,唐高宗一度感慨再无名将可用,决定暂缓对吐蕃用兵,考虑用和平的方式来解决。
然而就在次年,文成公主病死,唐朝和吐蕃之间失去了最后的纽带,微弱的和谈希望也就此熄灭[9],双方依旧战火绵延,经久不息。
直到二十年后,圣历二年(699年),唐蕃关系才出现了新的转折。当时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已经长大成人,不满大论钦陵兄弟把持朝政,与近臣论岩密谋铲除钦陵兄弟。当时钦陵刚好有事外出,杜松芒波杰以打猎为名,突然派兵围杀钦陵亲信两千多人。钦陵自杀而死。其三弟赞婆无路可走,率一千多名部下投奔唐朝。
当时大唐最高执政者是女皇帝武则天,她大喜过望,派左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与河源军大使蒙令卿率大军将赞婆迎入唐境,封其为归德王。不久,钦陵之子弓仁担心遭受毒手,也率领其统辖的吐谷浑七千帐来投降唐朝,被封为酒泉郡公。
吐蕃内讧后,国内才勇之士大减,唐军也由此尽知吐蕃国内虚实。而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痛恨赞婆和弓仁归附唐朝,于久视元年(700年)派大将麴莽布支大举进攻唐凉州等州。当时儒生出身的唐休璟任陇右诸军大使,督军在洪源谷[10]与吐蕃军交战。吐蕃军队兵甲鲜艳华丽,唐军望而生畏。唐休璟告诫部下道:“吐蕃大论钦陵既死,麴莽布支新为将,不习军事,诸贵臣子弟皆从之。看起来兵甲鲜华,好像精锐,其实很易对付,请看我为你们一举击破之。”于是披甲上马,率先出阵。唐军由此士气大振,六战皆捷,吐蕃军溃败。
洪源谷大战后,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忙于压服国内局势,派大臣论弥萨来唐朝求和。武则天在大明宫麟德殿召见论弥萨,论弥萨对唐朝的音乐歌舞十分惊讶。就在论弥萨与唐朝议和的时候,不愿意服输的杜松芒波杰亲自率一万人马入寇茂州[11],但为唐都督陈大慈击退。一再的失败令杜松芒波杰沮丧不已,他终于开始考虑走曾祖父松赞干布的老路,想与唐朝通婚。
长安三年(703年)四月,吐蕃派使者向武则天献良马千匹,黄金两千两,求娶公主。武则天当即答应了下来。然而,就在这一年,吐蕃局势动荡,其南境附属国尼泊尔等均宣布脱离吐蕃统治。杜松芒波杰大怒,亲自率军前去讨伐,结果死于征途中,和亲一事因而就此作罢。
杜松芒波杰死后,吐蕃国内内讧再起,诸子争立赞普。争斗了很长一段时间,杜松芒波杰之子赤德祖赞被立为新赞普。赤德祖赞又名尺带珠丹,当年只有七岁,由祖母尺玛雷摄政。尺玛雷为了稳定吐蕃局势,为孙子向唐朝求娶公主。
当时大唐神龙革命后不久,唐中宗李显刚刚复位,也需要稳定内外局面,于是立即答应了吐蕃的和亲请求。由于中宗亲生女儿均已出嫁,膝下只有养女金城公主。且其年纪与赤德祖赞相仿,遂被选为和亲公主,将要远赴绝域,承担昔日文成公主的使命。
金城公主名李奴奴,是章怀太子李贤孙女、邠王李守礼之女,加上养父是中宗皇帝,地位身份比之前的文成公主要高很多。景龙四年(710年)春,吐蕃遣使迎娶金城公主。唐中宗李显派侍中纪处讷为使者,护送金城公主前往吐蕃。纪处讷娶武三思妻之姊,为人颇有远虑,料想吐蕃反复无常,必成后患,推辞不就。唐中宗又命中书侍郎赵彦昭护送金城公主,赵彦昭也坚决推辞。最后还是左骁卫大将军杨矩勉强充任了使者,杨矩因此而升任鄯州都督。唐中宗本人亲自送金城公主到始平县[12]。始平县也由此沐浴皇恩,赦死刑以下,百姓免赋一年,并改始平县为金城县[13]。
金城公主出嫁时还不到十四岁。唐中宗想到养女如此年幼,就要远嫁异乡,今生今世恐怕都再无机会相见,不由得悲泣歔欷。良久,才命身边的大臣赋诗饯别。金城公主虽不情愿,亦不得不在眼泪中上路。
金城公主及唐蕃使臣沿当年文成公主入蕃路线西行,吐蕃派专人为金城公主凿石通车,修筑“迎公主之道”。金城公主抵达吐蕃后,赞普赤德祖赞与其举行了盛大的完婚典礼。因为年龄尚小,金城公主没有与赞普一起居住在吐蕃都城逻些,而是单独筑一城居住。
但吐蕃和亲的政治目的十分明显,只是为了借助大唐声威来平息国内局势。金城公主出嫁后,吐蕃阴谋不断,又派人贿赂鄯州都督杨矩,要求以河西九曲之地[14]为金城公主汤沐邑[15],相当于索取河西九曲之地作为公主陪嫁。杨矩利欲熏心,收下吐蕃财物,一口答应了下来,上书为吐蕃请许。唐中宗懦弱无能,朝事均在皇后韦氏和武三思的掌握中,竟然同意了杨矩的请求。
“九曲者,水甘草良,宜畜牧”,吐蕃得了这块好地方后,立即迫不及待地筑洪济、大漠门等城坚守,其实就是作为日后侵唐的堡垒和跳板。
金城公主和亲后,唐朝局势发生重大变化——先是唐中宗李显中毒身亡,皇后韦氏专权;随即李隆基发动政变,杀死韦后,拥立相王李旦为唐睿宗;接着太平公主擅权,睿宗禅位给太子李隆基,是为玄宗皇帝;再是玄宗与太平公主争权不休,已经到了白热化地步,玄宗发兵杀死太平公主,这才正式执掌大权。
在这期间,唐朝与吐蕃边境战争不断,吐蕃对河西走廊地区、西域及剑南地区均构成了严重威胁。
开元二年(714年)五月,吐蕃大将坌达延突然派人送信给唐朝廷,要求唐廷派朔方大总管解琬[16]到河源,先正两国国界,然后结盟。当时解琬已经因年老辞官回乡,唐玄宗紧急召解琬为左散骑常侍,打算派其到河源。解琬常年与吐蕃交战,熟悉边事,对吐蕃人一贯伎俩一清二楚,告诉新皇帝道:“吐蕃表面要求结盟,暗中必然阴怀叛计。请预先在秦、渭等州屯兵,早做防备。”当时唐玄宗尚且不以为然。
到了八月,果如解琬之言,吐蕃大将坌达延率众十万攻打临洮,又进寇河西、陇右之地,大肆掳掠牛羊牧马。这是自金城公主出嫁后吐蕃首次大的寇边。消息传到长安,唐廷上下无不震惊失色。鄯州都督杨矩想不到吐蕃如此狼子野心,占据了河西九曲之地犹不知足,又惊又悔。
他料到朝廷必然追究责任,而他首当其罪,于是畏罪自杀。
唐玄宗对吐蕃的反复无常十分愤怒,甚至一度打算御驾亲征。但他初掌大权不久,国内局面尚不稳定,最终决定派大将薛讷以白衣[17]摄左羽林将军,为陇右防御使;以右骁卫将军郭知运为副使,与太仆少卿王晙率军抵挡击之吐蕃军。
当时吐蕃大将坌达延率十万大军屯驻在大来谷。薛讷和王晙事先约定,会击吐蕃。王晙选取七百勇士为前军,换上吐蕃人的衣服,乘夜色偷偷溜进吐蕃军营。又派后军在军营附近多置鼓角,前军一进吐蕃军营,便大声呼叫,后军则立即敲锣打鼓鸣号角响应。吐蕃以为唐大军赶到,惊惧不已,又被王晙前军扰乱,分不清敌我双方,自相残杀,死者万计。
当时薛讷大军屯在距大来谷二十里的武街,吐蕃军前有王晙,后有薛讷,进退不得。王晙再次派勇士伪装成吐蕃人夜袭军营,吐蕃军终于溃败。王晙与薛讷合军后,一路追击吐蕃军到洮水。吐蕃军无路可退,又回师反击。双方在长城堡大战,战事异常惨烈,唐先锋大将王海宾力战而死。薛讷赶到后,将吐蕃军分割包围,各个突击,最终取得了胜利。
此战吐蕃军几乎全军覆没,“相枕藉死,洮水为不流”。薛讷父亲薛仁贵昔日惨败于吐蕃,现总算报了一箭之仇。王海宾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王训,被唐玄宗拜为朝散大夫,收入宫中抚养,这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名将王忠嗣。不过,虽然此战唐军大胜,但亦付出了惨痛代价,未能一举收回河西九曲之地。吐蕃军势不衰,此后以九曲为跳板,依旧不断侵扰唐边。
唐蕃交战,天下最痛苦之人莫过于金城公主,她背负着和亲的使命,却跟丈夫赤德祖赞关系不睦,又因无力阻止两国交战,不为唐廷所重视。尤其可悲的是,她在吐蕃虽贵为王妃,一举一动亦在吐蕃人监视之下。
就在半年前,谢国国王葛达罗支颉利发誓屈尔派使者罗火拔入朝,带来箇失密国[18]国王真陁罗秘利转达给唐廷的重大讯息,这经两国秘密传递的消息并非干系两国国事,而是跟吐蕃王妃金城公主有关。
箇失密国地处印度,与西域于阗只隔了一座雪山,距离吐蕃金城公主居处七日路程。而谢国地处吐火罗[19]西南,距离箇失密国一千五百里,两国早于贞观年间便内附大唐。箇失密国更有《内附表》云:“如雪如珠,如云如月,洁白高远,是文夫枝,清凉一切,如须弥山,又如大海,威力自在,如那罗延,如日光明,大王中王,大汉国胜天子名流四海。”
去年五月时,金城公主秘密派汉使二人到箇失密国,向国王真陁罗秘利传话道:“久闻国王赤心向汉,我欲走出投奔你国,容受我否?”自从箇失密国以大唐为宗主后,无须再向邻近强国纳贡,国内百姓负担大为减轻,真陁罗秘利早有心报答大唐,见到金城公主肯向自己求助,觉得荣幸之至,也不请示唐廷,便私下答应了金城公主的要来,回答道:“公主但来,竭心以待。”
然金城公主使者离开后,真陁罗秘利有些后怕,毕竟吐蕃强大,一旦得知箇失密国暗结金城公主,必兴兵来犯,就算大唐出兵援救,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真陁罗秘利跟心腹大臣商议后,便派使者前往谢国,向国王发誓屈尔请求两国联兵抗击吐蕃,助金城公主一臂之力。发誓屈尔欣然应允,但觉得行事前还是要先行禀报大唐皇帝,于是派大臣罗火拔前往长安,听取唐玄宗旨意,即所谓“面取进止”。
唐玄宗得知前后缘由后惊讶异常,大概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侄女竟会有这样的胆量和举止。自汉代开公主和亲之风以来,还从来没有出塞公主因生活不如意而潜逃回本国的先例。玄宗皇帝城府极深,没有当着使者罗火拔的面表态,只说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厚赐了大批绢帛,就打发他回国去了。大唐天子不置可否的态度,令箇失密、谢两国联兵帮助金城公主逃离吐蕃一事就此搁置,最终不了了之[20]。
由于此事涉及三国机密,极少有人知道。之后唐玄宗倒是曾将金城公主欲假道他国逃归大唐一事晓谕了李守礼和李弄玉,命二人谨守大国礼仪,以朝廷利益为重。其用意不言而喻——
无非是因为李守礼是金城公主生父、李弄玉是她姑姑,是她在世上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她走投无路之下,极可能会向二人求助。
就李弄玉而言,不赞同侄女莽撞行事是一回事,但对玄宗模棱两可、置之不理的处理亦相当不满。她跟玄宗并不和睦,不认同皇帝的诸多做法。大唐能够匡复,完全依赖于当年的神龙革命,名相狄仁杰在世时,便积极开始谋划。当时由于武则天诸子诸孙均处于流放监禁中,宗室参与者除了流落民间的李弄玉外,另一主要人物是武则天亲女太平公主。然而玄宗皇帝即位后,非但不顾太上皇睿宗苦苦恳求,杀死亲姑姑太平公主,还对堂兄李守礼及亲兄弟李宪等人采取各种防范措施,中宗、睿宗两朝名相、名臣,甚至包括玄宗自己即位前的心腹幕僚,均被其设法构陷贬斥。自李唐立国以来,除女皇武则天之外,从未有为巩固皇位而如此不择手段者。除了之前唐室长久动荡不平外,自然还有玄宗夺位过程中阴谋重重、他自己又是庶子的因素。
不过玄宗皇帝倒真有几分料事如神的味道。金城公主既再也得不到箇失密国帮助,又知道已被唐廷婉转拒绝归国,便转而向亲人求助,派遣心腹到太原找亲姑姑李弄玉,诉说在蕃地日日处于危境,请求她伸出援助之手。
不寻李守礼而找李弄玉,自然是因为姑姑远比父亲能干。于阗国男子莫广便是金城公主选中的信使,因为她自己的官吏、侍从都处于监视中,难以逃出吐蕃国境,迫不得已,才舍弃亲信不用,转向其庇护供养的于阗高僧智上求助[21]。智上遂命其侄莫广充任信使。
莫广能听懂汉语,自己却只会讲简单的问候语。而且在这之前,他从未到过中原,这一路东来的艰辛可想而知。但他丝毫没有推托,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大唐公主,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他辗转取道丝绸之路,混在胡人商队中,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后,终于在今早寻到了大风堂,指名要找郡主李弄玉。
李弄玉看到大风堂弟子转交的信物后大吃一惊,因为那支步摇正是她当年送给侄女金城公主的嫁妆。她瞬间即猜到了究竟,忙命人将莫广从南门带入大风堂,亲自引他到芳甸书房。她是皇族中的佼佼者,会讲流利的突厥语,正好莫广也会说,二人便用突厥语交流,大致明白了经过。
然凑巧今日是公婆六十大寿,李弄玉离开厅堂没多久,一双子女辛稷、辛秢便寻来了芳甸。她料想自己若不出去,还陆续会有人来找她,只得将莫广独自留在书房,自己先去应付宾客。后来王翰、王之涣等人跑来芳甸,预备借书房谈事,完全是凑巧赶上。寿筵开始前,李弄玉放心不下,打算先安置莫广,回来芳甸时,却听说闹了窃贼,料想莫广人已逃走,虽然担心,然料想不久后他自会再来寻找自己,遂回去了筵席。
不想莫广未能走出大风村,即被巡逻的郭子仪捉了。好在狄郊已猜出莫广不是窃贼、极可能是李弄玉的朋友,王之涣便出面救了他,却又因为他身上曾佩带过一柄弯刀而怀疑他是杀人凶手。李弄玉及时出现,带走了莫广。她之所以不肯说明究竟,实是因为玄宗皇帝为人阴深忌刻,最不愿意宗室干涉政事。金城公主虽然是她侄女,然因其和亲公主及吐蕃王妃的身份,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再是普通事件,被打上了深深的政治烙印。在她没有想出对策之前,除了她自己和莫广,实不愿意第三个人知道。
辛渐等人听了经过,惊愕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
狄郊默默取了那柄彩虹刀,递还给李弄玉。李弄玉道:“多谢。”
辛渐踌躇道:“那么四娘预备如何处置金城公主这件事?”李弄玉道:“我预备去一趟吐蕃,当面劝说奴奴。”
辛渐大惊失色,道:“四娘你……”李弄玉道:“奴奴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若是放任不管,怕是她冲动之下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成为千古笑柄。”
辛渐见妻子已经做出决定,料想无法劝转,便点头道:“那好,我陪你去。”
李弄玉道:“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时间,辛郎是大风堂堂主,怎能离开那么久?况且堂上还有父母,堂下有儿女。不过辛郎放心,有一个人会陪我去。”
辛渐道:“是谁?”李弄玉道:“固安公主。”
辛渐道:“原来是奚王王妃,她怎么会……”李弄玉道:“她跟奴奴一样的际遇,是劝说奴奴的最佳人选。”转头叫道:“羽仙,你进来吧。”
王翰听到“羽仙”二字,胸口如遭锤击,心“砰砰”乱跳起来,虽然又紧张又害怕,但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却不是日夜思念的故人王羽仙,而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少妇,雍容华贵,正是固安公主辛悦仙。
王翰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一时产生了错觉,误将“悦仙”听成是“羽仙”。又暗道:“是我糊涂了,羽仙早已在终南山出家做了女道士,哪里会来大风堂。”
辛悦仙一直待在后堂,尚未与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会过面,当即一一见过。
辛渐身为主人,当即谢道:“多谢公主深明大义,愿意陪四娘远赴绝域。”辛悦仙道:“我和金城公主同病相怜,我的话,她应该会听得进去。”
李弄玉又将丈夫拉到一边,单独告道:“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要动身。”
辛渐惊道:“这么快?”李弄玉点点头,道:“吐蕃西极之地,目下天气已然转冷,得赶在入冬之前到达。适才我已经跟公公、婆婆禀报过了。对外不妨说我送固安公主回了辽东。”
辛渐道:“我知道四娘能干,可远去吐蕃万里迢迢,一路凶险无比,更要耗费几月时间,我还是不放心。”
李弄玉道:“辛郎放心,我不会有事。”又笑道:“我自小便被天后手下人追杀,遭遇过无数凶险,还不是挺过来了?这一趟吐蕃之行,只是路途遥远,并无性命之虞。况且我已派人与裴伷先联络,他在西域很有势力,得他相助,万事无忧。”
辛渐听说裴伷先也会从旁协助,这才略略放了心。
李弄玉又转头看了一眼阎用之,道:“看样子确实是阎用之杀了宋希玉。这孩子,唉,可惜了。”
辛渐道:“四娘以前一直不喜欢阎用之,目下为何突然对他如此关切?是因为他遭遇可怜吗?”李弄玉道:“不是,是因为我们的女儿秢儿。”
辛渐一呆,不明所以,问道:“这跟秢儿有什么关系?”李弄玉道:“这件事,我本不想说出来的,可我马上就要离开太原,还是让辛郎知道的好。秢儿一直喜欢阎用之。”
辛渐道:“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弄玉道:“应该很早了。但我也是在大风村被括户后才慢慢发现的。秢儿以前总爱往外跑,自从阎用之走后,就有些神不守舍,总是窝在屋里。我劝她多去外面走走,去城里逛逛,交些新朋友。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吟诵起了南朝梁人何思澄的《拟古》,说什么‘故交不可忘,犹如兰桂芳’,又说‘新知虽可悦,不异茱萸香’。但我还是没有太当回事。直到后来我听说她向官府中人打听阎用之下落,我才恍然明白过来,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故交,就是阎用之。”
李弄玉今日在大风堂看到有人影很像阎用之,起初怀疑他是为宋希玉而来,便将情况告知辛渐。筵席结束后,她还是不放心,又召来爱子辛稷,问道:“最近你妹妹可有什么异常?”辛稷道:“没有异常啊,反而因为祖母大寿,比以前开心多了。”
李弄玉愈发起了疑心,便直接问道:“你可有见过秢儿跟阎用之在一起?”
辛稷尚莫名其妙,道:“阎用之不是被官府抓走了吗?”忽然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告道:“之前我看到妹妹跟一名下人在树下说话,我走过去时,下人急急走开了,我问妹妹他是谁,妹妹说不认识。现下想想,那下人打扮的人,很像是阎用之。”
李弄玉由此愈发肯定女儿在暗中与阎用之来往,忙出来寻找辛秢,却一时找不到。料想女儿若不是有意躲着自己,便是去找阎用之了。又见始终找不到括户判官宋希玉,料想其人已遭毒手,怀疑阎用之是在利用辛秢报仇,只是不知辛秢在其中卷入了多少,是以特意交代辛渐,找到阎用之,先不要交给官府,一定要问清楚情由再说。
辛渐这才明白经过,不由得埋怨道:“四娘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在那之后,我还看到了秢儿,说是要出去逛一逛,透透气。早知有这么多曲折,我就不准她出门了。”
李弄玉道:“我们自己女儿的私事,能当着那么多人说吗?你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懂得小女孩子的心事?女孩子最要颜面,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辛渐忙问道:“秢儿人呢?”李弄玉道:“我适才去过她房中,人还没回来。我本来打算自己来处理秢儿的事,可我目下急着离开,不得不将这件事告诉辛郎。”
辛渐忙道:“金城公主身系大唐、吐蕃邦交,四娘先去办正事要紧,秢儿的事,交给我来办。”
李弄玉踌躇道:“秢儿年纪还小……”辛渐道:“四娘放心,就算秢儿真的卷入了宋希玉一案,我也不会打骂她的。”
李弄玉道:“我知道辛郎不会打骂秢儿,只是希望辛郎能多体谅秢儿。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心里面没什么别的愿望,只想跟心爱的男子在一起。”
辛渐有些糊涂起来,问道:“四娘的意思是……”
李弄玉道:“不说了,辛郎日后自会明白。只希望辛郎记住,无论秢儿做了什么,她都是我们的女儿。”辛渐道:“那是当然。”
李弄玉转头见侍从已等在门口,便道:“我走了,辛郎多保重。”又招手叫道:“悦仙,我们该动身了。”辛悦仙应了一声。
王翰与辛悦仙谈得颇为投机,还颇感恋恋不舍,问道:“公主从吐蕃回来,不妨再顺道来太原玩玩,我一定好好作陪。”辛悦仙道:“一定。”
等李弄玉一行离开,辛渐便走到阎用之面前,问道:“吃饱了吗?”
阎用之道:“不但吃得很饱,而且吃得很好,谢谢辛叔叔。”又道:“不过辛叔叔最好不要问我任何关于宋希玉的事,我是不会回答的。”
辛渐道:“我不问宋希玉的事,我问你秢儿人在哪儿?”
阎用之怔了一怔,问道:“是郡主告诉辛叔叔的吗?”辛渐道:“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阎用之料想无法瞒过,答道:“我和秢儿约了今晚见面。适才我想逃走,就是想要赶去赴约,结果被辛叔叔拦住了。”
辛渐道:“你们约在哪里?”阎用之不答。
辛渐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之涣忙过来道:“别动手,他还是孩子。”又问道:“怎么了?”辛渐便大致说了经过。
王之涣道:“呀,这小子不得了,居然搞到我们秢儿头上了。快说,人在哪里?”阎用之还是闭口不言。
辛渐一时无奈,道:“我得去找秢儿。大半夜的,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王翰忙拉住他,道:“你又不知道秢儿人在哪里,上哪儿去找?要我说,根本不用去找,这小子在咱们手里,她等不到人,一定会回来的。”
狄郊也道:“还是先等等再说。秢儿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应该不会有事。”
辛渐便叫过管事周白告,道:“你把阎用之带去柴房关起来,找两个人看着他。如果他想要逃走,就把他绑起来。另外,如果见到秢儿,立即带她来见我。”
周白告应道:“是。”押着阎用之走了出去。
辛渐道:“大家都累了吧,不如回芳甸歇息。那边还空有几间厢房,可以暂且充作客房。”
王之涣道:“累是有点累,不过有人想睡吗?还是就在这里坐着吧。谁困了,往饭桌上一趴,最省事。”
王翰先笑了出来,道:“难道要在这种地方坐一夜?”王之涣道:“别人可以回房休息,你王翰一定要坐一夜。谁叫你花天酒地享受惯了,必须得体验一下别样生活。”
王翰道:“坐一夜也行,只是不能就这样干坐着。”又问道:“瑶花她们几个呢?”言外之意,是要叫侍妾、侍女过来侍奉。
辛渐道:“今天后堂宴席全靠她们几个,大概累坏了,已经安排在后堂客房歇下了。”
王之涣一想到瑶花那双像猫一样深邃神秘的眼睛,不由得后背发凉,忙道:“不是早先说好有我在场,就不叫你那群美人的吗?”
王翰一想也是,便道:“那好,我不叫人便是。辛渐,你身为地主,倒是叫人弄点吃的喝的来呀。”
辛渐粗疏惯了,从来不要人服侍,便自与狄郊到厨下取了些酒菜,拿回饭堂摆了一桌。王翰坐下来先饮了一杯,扫了一眼空荡简陋的大饭堂,道:“你别说,还真是别样体验。”
四人一边饮酒,一边聊起李弄玉远赴吐蕃安抚金城公主一事,颇为感怀。
王之涣叹道:“辛渐,你家郡主当真是女中豪杰,二话不说就上路了。我辈枉称男子汉大丈夫,怕是也没有这等当机立断的豪气。”辛渐道:“四娘自小生长于忧患中,经历不同一般。金城公主是四娘亲侄女,又身系国家安危,她的事是头等大事,当然要尽快处理。倒是固安公主事不关己,却能挺身而出,更令人钦佩。”
王翰道:“我也觉得固安公主人不错。可惜年纪轻轻嫁了奚王李大酺,那李大酺年纪都足以做她祖父了。”
王之涣道:“这有什么法子。和亲公主出嫁本就是政治联姻,都是为了朝廷利益,固安公主如此,金城公主如此。实在要怪,就怪她们不该生在皇亲贵族家里。”
狄郊道:“我适才将彩虹刀还给了郡主,明日官府到来,怕是不好交代。”辛渐道:“如果明说,金城公主私下求助四娘一事就露馅了。”
王之涣道:“可凶器不会无缘无故不见了,总得编个理由出来。”辛渐叹道:“这个理由还真不好编。”
狄郊问道:“秢儿回来后,你预备怎么办?”辛渐道:“当然要先问清楚。”
狄郊道:“如果秢儿真的牵涉其中呢?”辛渐踌躇不语。
王之涣熟悉律法,道:“就算秢儿跟宋希玉一案无关,可她暗中庇护逃犯,没有及时举报阎用之,被官府知道,也一样是要被抓的。”
狄郊道:“我倒有个法子,也许既能解决彩虹刀的问题,也能令秢儿置身事外。”
辛渐已大致猜到,问道:“老狄是要我故意放走阎用之?”狄郊点头道:“这应该也是唯一的解决法子。”
如果阎用之逃走,自然可以说凶器不见了,多半是阎用之偷走了凶器,官府无从对证,只要阎用之不被抓获,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而辛秢暗中与阎用之来往一事,也就此烟消云散。
辛渐皱眉道:“这等于纵凶逃走。宋希玉括户时手段是粗暴了些,但他也是朝命在身,罪不至死。”
王之涣道:“如果不放阎用之走,彩虹刀一事无从交代,势必要牵扯郡主和莫广来。郡主人才刚刚出发,你就想让她后院起火吗?”
辛渐仍下不了决心。众人年轻时素以王翰为首,狄郊和王之涣便一齐望向他。王翰重重一拍桌子,道:“行,就按老狄的法子做。”
辛渐道:“你们……”王之涣道:“三比一,你一边儿歇着去。”
狄郊道:“要做就得今晚。”王翰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刚一起身,便听见外面有人喊叫。
四人奔出饭堂,闻声寻去,正好遇到大风堂弟子祝锐。
辛渐问道:“出了什么事?”祝锐道:“不知道啊。我刚躺下,听到外面有人喊,就赶出来了。”
王翰忙道:“人似乎往北边去了。辛渐,你和弟子过去看看。我们三个去看阎用之有没有事。”
辛渐微一迟疑,即引着祝锐往北面追去。
王翰三人赶来却见柴房门大开,进去举灯一照,周白告人歪在边上,阎用之却不见了。狄郊忙蹲下检视周白告,背心挨了一刀,人还有气,只是已相当微弱,他忙撕下一片衣襟,按在伤口上,又道:“快去打热水来。”
王之涣道:“是叫我吗?”狄郊道:“这里没别人,只能你去打热水了。灶上的瓮缸就有现成的热水。”
一时没有止血药,便往厨下掏了一把灶灰,盛在碗里,再寻了些蜜糖倒进去。再回来时,王之涣已经用衣襟当做毛巾,擦干净了周白告伤口。
狄郊道:“咦,你还挺娴熟。”王之涣颇为得意,道:“那是啊,我亲眼见你做过很多次,完全可以出师了。”
王翰一直举灯站在旁侧照亮,忽道:“老狄,你先别忙着和药了,快看周白告背心的伤口跟武灵觉身上的是不是完全一样。”
狄郊闻言,忙将碗放到地上,凑上前一看,登时大为震惊——
果然如王翰所言,周白告为弯刀所伤,伤口形状跟武灵觉背心十分近似。他为了进一步确认,又取出银针,测量了伤口长度及深浅。
王之涣忙问道:“怎样?”狄郊道:“还真是完全一样。周白告也是为鹿角刀所伤。”
王之涣道:“呀,辛渐不是说鹿角刀很少见,通常只有契丹人佩带吗?大风堂里现今就住有契丹人。”
这契丹人自然是指临时借宿在大风堂的契丹使者可突干及其侍从了。
王翰道:“也未必。你之前不还怀疑过王毛仲吗?他也有鹿角刀。”
王之涣道:“我是怀疑王毛仲杀了武灵觉,因为他有杀人动机。但他堂堂朔方道最高长官,执掌数万军队,为什么要杀周白告、救走阎用之呢?再说了,大风堂虽不是朝堂重地,可到底是生产兵器的地方,还有‘百炼钢’独门秘技,也不是谁都能轻易进出的。只有住在大风堂里面的契丹人,才方便下手。”
忽听到有人问道:“契丹人怎么了?”却是辛渐到了。背后除了祝锐和几名大风堂弟子外,居然还跟着契丹使者可突干。
辛渐进来后才看到地上的周白告,大吃一惊,问道:“周白告怎么了?”
狄郊道:“他被人刺了一刀,好在略微有点偏,还有得救,不过也相当危险。我先帮他止住了血,等天亮后,再回城抓些药。”
辛渐道:“那阎用之人呢?”王之涣道:“逃走了啊。”
辛渐狐疑道:“你……你们……”王之涣忙道:“跟我们没有半点干系,我们到这里时,周白告倒在地上,阎用之人已经不见了。”
可突干道:“会不会是贼人所为?我看到两个贼人,一高一矮,高个子的似乎很年轻,不过因为天太黑,我也没太看清楚。”
辛渐道:“这么说,是有人闯进大风堂,刺伤周白告,救走了阎用之?”又问道:“没有留其他人在这里看守吗?”
祝锐忙道:“我歇下前,遇到过周管事押着阎用之,还问他要不要帮手。周管事说大家忙了一天都累了,今晚就由他亲自看守。”
王之涣将辛渐拉到一旁,低声告道:“周白告是为鹿角刀所伤。”
辛渐果然即刻怀疑到可突干头上,转头看了一眼他腰间别着的弯刀,随即歉然道:“不好意思,今日大风堂太不平静,一再惊扰了可兄。”
可突干道:“不碍事,可惜没有能帮辛堂主抓到贼人。”
辛渐道:“祝锐,快些送可兄回房歇息。再派一些人,前后院加强巡查。”祝锐道:“是。”
可突干便拱了拱手,跟着祝锐走了。
辛渐又命弟子寻来担架,抬了周白告,安置在芳甸厢房中,方便狄郊及时诊治。安顿好了周白告,众人这才到书房坐下。辛渐问道:“周白告果真是被鹿角刀所伤吗?”狄郊道:“是。”
辛渐道:“可否画出图样来?”狄郊道:“直接用武灵觉这份就行,几乎没什么分别。”辛渐道:“那么凶器跟可突干腰间弯刀是一样的了。”
狄郊道:“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辛渐道:“因为与可突干初见时,他送了我一柄鹿角刀做礼物,跟他身上那柄一模一样。除此之外,契丹所产鹿角刀形制一样,大小长短都差不多。举个例子,可突干自己佩带的鹿角刀,和他送我的那柄是一模一样的。还有王毛仲送来的那柄鹿角样刀,刀刃跟我那柄也是完全一样的。若说区别,也只是体现在刀柄、刀鞘上,有人换成了廛丝刀柄,有人往刀鞘上镶了宝石等,都是出于个人爱好,但刀本身并无差别。”
狄郊道:“这么说,凡是契丹所产鹿角刀,都能造成这种伤口?”辛渐点点头,道:“是这样。这就是契丹匠人粗中有细、精益求精的体现。”
王之涣道:“你自己身上有一半契丹血统,所以总为契丹人说好话。”又问道:“刚才契丹使者提到贼人,是怎么回事?”
辛渐道:“可突干说他不习惯睡床,今晚一直难以入眠,便干脆披衣起床,打算出门走走。他还说他曾见到饭堂有灯光,曾寻声走到门口,一度想进来,但见到我们几个交谈甚欢,又觉得不便打扰,便转身离开。瞎逛了一圈后,忽然见到有人在墙根底下走,行为鬼祟可疑,便叫了一声。不想对方拔腿就跑,他急忙发喊去追,但因为不熟悉道路,给追丢了。”
王之涣道:“这只是契丹使者的一面之词。他有城中驿馆不住,偏要留宿在大风堂,又正好在贼人出现的晚上睡不着觉,还逛到柴房附近,然后受害者身上的刃伤跟他腰间鹿角刀一致。他是契丹著名猛将,一身武艺,还没追上贼人。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可疑吗?”
王翰道:“可突干确实嫌疑最大。”
王之涣道:“要我说,可突干就是那个贼人,贼喊捉贼。他和手下人来到柴房,刺伤周白告,救出阎用之。他一名手下带着阎用之逃走,他自己则假意喊叫,以掩饰行踪。”顿了顿,又道:“适才我说刺伤周白告的凶器是鹿角刀时,辛渐第一个怀疑的不也是可突干吗?”
辛渐道:“我那只是本能的直觉反应。可冷静下来后,实在想不出可突干有什么动机。如果仅从拥有鹿角刀和人在大风堂中来判断是否有嫌疑的话,那么我也该在嫌犯之列。”
王之涣摇头道:“没有人怀疑你。但人的第一直觉往往最灵敏、最准确。”
辛渐道:“那么之涣你之前在阙新废屋中见到阎用之,当时宋希玉就横尸在外面庭院中,你又知道阎用之曾发誓要杀宋希玉一事,他是第一嫌犯,虽然你不认得他,但除了他,谁还能躲在那里。你不是也没喊叫吗?”
王之涣怔了一怔,道:“我……我看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之前郡主不是特意交代过吗,找到阎用之,先不要交给官府。”
一旁狄郊道:“不,跟辛渐一样,那是之涣你的第一直觉。”
王之涣道:“不可能,我现在还坚定地认为是阎用之杀了宋希玉呢。”狄郊道:“可能是当时你看到他年纪小,直觉上判断他不是凶手。”
王之涣还要争辩,王翰道:“好了,不要争了,就算辛渐认为可突干不是贼人,之涣的直觉认为阎用之不是凶手,这直觉未必就准吧。”
王之涣嘟囔道:“谁说我的直觉不准,我的第一直觉真不是认为阎用之没有杀人。”
王翰也不理睬,问道:“这个可突干认得阎用之吗?”辛渐道:“不认识,可突干还是第一次来到太原。”
王翰道:“那就奇怪了,可突干为什么要冒险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呢?”
王之涣道:“一定有他的理由,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而已。就像郡主之前一再庇护那个素不相识的于阗人莫广,令人莫名其妙,后来不也讲出了一番令人信服的道理吗?”
辛渐道:“莫广是于阗人,四娘信任他,是因为金城公主,毕竟有中间人作纽带。可突干和阎用之可是没半点干系。”
王之涣道:“或许也有一条半条纽带,只是你我还不知道。”他只是性好抬杠,顺口一接,话一出口,登时愣住。
辛渐道:“怎么了?”王之涣道:“可突干和阎用之之间可能还真有点干系。阎用之之前不是被强行安置在兰池州吗?我前两年漫游时曾到过那里,那地方靠近朔方道治所灵州,水草肥美,号称塞上江南,是杂胡聚居地,首领名叫康待宾。”
王翰道:“既是姓康,当是粟特人了。”
王之涣道:“不错,跟你家那位美妾瑶花同族,都是出自昭武九姓[22]。康待宾和他的部属是在突厥默啜可汗死后,跟契丹、奚族等一起归顺大唐的。我曾跟当地胡人聊过,据说在突厥治下时,默啜待他们族人十分苛刻,首领康待宾不堪虐待,曾跟契丹、奚族联络,预备联合反抗突厥,不想后来默啜可汗离奇被杀,突厥自乱而衰,他们未发一兵一卒,便获得了解脱。由此可见,康待宾跟契丹王、奚王的私交都是相当不错的。可惜固安公主早走一步,不然可以当面向她证实这一点。”
辛渐道:“如果说康待宾跟王毛仲有干系,这我还相信,毕竟一个是胡人首领,一个是新上任的朔方道防御讨击大使。阎用之跟康待宾又能有什么交汇之处呢?一个是被贬谪的汉人少年,一个是降胡首领,扯不上任何干系。”
王之涣也想不出究竟来,仍然强辩道:“或许有干系,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要不然阎用之怎能从严防中逃出边地?说不定正是康待宾从旁协助。”
辛渐摇头道:“降胡只尊重有名望、有技艺的汉人。阎用之既非名门子弟,虽然也有一技之长,却是不为胡人看重的制墨手艺。他在兰池州一定生活得极为艰难,所以才想方设法逃走。”蓦然想到一事,心道:“阎用之逃走的消息一旦为官府知道,大风村必然是追兵最先搜捕的重点区域,他明知道这一点,却甘冒奇险回来,仅仅是为了找宋希玉报仇,还是有秢儿的因素在里面?”
王翰道:“辛渐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也许康待宾看重的技艺,不是阎用之本人的制墨手艺,而是你大风堂的打铁秘技呢?”
辛渐不解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王翰道:“你可还记得几年前的张知运兵仗事件?”辛渐道:“当然。”
当年突厥默啜可汗意外被杀,突厥贵族争立可汗,陷入内乱,默啜诸子均在内讧中被杀,相当一部分突厥人先后投降了唐朝。单于副都护[23]张知运前去接收突厥降户时,担心突厥军士骁勇难驯,强行没收了所有降户的兵器,再将他们安置在河曲一带。由于突厥是游牧民族,族人习以打猎放牧为生,不善耕种,失去兵刃后,生活十分困难,降户怨怒不止。正好御史中丞姜晦时任巡边使,代天子巡边,到达河曲一带时,降户争相告状,诉说手无弓矢,不得射猎为生[24]。姜晦是玄宗皇帝心腹姜皎的亲弟弟,当时姜皎尚未失宠,姜晦自恃受天子宠爱,强令张知运将兵仗归还降户。
然当时大唐已经不再是“胡越一家”“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的形象[25],降户觉得唐廷终不会善待自己,又听说突厥已立左贤王默棘连为可汗,号毗伽可汗,宽厚仁爱,国人谓之“小杀”,便生叛离之意,想要逃归突厥本部。张知运出兵阻截,反为降户生擒。降户未当场杀他,欲送突厥交给新可汗毗伽处置。唐大将郭知运率朔方精骑追击,这些降户本无斗志,仅是因为在唐朝不得志而想逃返故国,刚一交接,便大溃而逃,还主动释放了张知运。玄宗得知后很是气愤,以张知运丧师辱国,将其斩首示众。
在这之前,并州长史王晙曾上言道:“这批降户只因本国内乱,才相继款塞降附,一旦国安,必然叛去。未叛去者,留作间谍,窥边间隙,突厥入侵,必为内应。建议今冬以前,将这批人迁往内地,二十年后,渐变旧俗,皆为劲兵,可为我用。因此,处理突厥降户,只有三策:迁往内地,才是上策;多屯兵马,就地监督,乃是中策;仍于今日,不加防范,最为下策。”
疏入后,朝廷不理。不久,降户陕跌思泰、阿悉烂等听闻突厥国中已立毗伽可汗,便率部自河曲逃归突厥。玄宗觉得很丢面子,命朔方大总管薛讷发兵追讨,王晙引并州兵西渡黄河,昼夜追击,斩获三千人。
由于并州长史王晙事先有所预料,又追击降户有功,为玄宗所赏识,很快升为兵部尚书,复充朔方军大总管。之后唐廷也陆续对降户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如设立天兵军军镇、增加戍兵、禁止与降户进行兵器交易等。
但自毗伽为突厥新可汗后,以弟阙特勤[26]治军旅,以妻父暾欲谷为谋主。暾欲谷年已七十余,深沉有谋,老而益智,被大唐名臣张说称为“李靖、李勣之流”。突厥声势有所恢复后,毗伽便欲南下侵扰大唐。暾欲谷劝阻道:“唐主英武,人和年丰,未有空隙,不可以攻。我众新集,须休养生息三数年,始可观变而动。”
毗伽又欲修筑城堡,多建寺观。暾欲谷道:“不可。突厥人众稀少,之所以能抗拒唐朝、与唐为敌,正因逐水草而迁,居无常处,射猎为业,人皆习武,强则进兵,弱则窜伏山林,唐兵虽多,无所施用。若筑城定居,变更旧俗,一旦失利,必将为唐所灭。佛、老之道,教人仁弱,亦非用武争胜之术,不可崇也。”
毗伽大悟,依计而行,息养士马,不事寇掠,罢修城池寺观,采取休养生息、清静无为的政策,几年之内,突厥日益强盛起来,之前投降于唐的降户陆续有归顺者。
河曲是降胡聚居处,置有鲁、丽、塞、含、伊、契六个羁縻州,号称“六胡州”。这一带草原辽阔,植被丰厚。名臣李峤有《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尔而作》云:“驱车登崇墉,顾眄凌大荒。千里何萧条,草木自悲凉……马牛被路隅,锋镝销战场。”由于是丰旷之野,自然条件优越,畜牧业极为发达[27]。正因为如此,唐廷也盯上了这块肥地,在所有降户中,只有六胡州降胡需要向唐廷缴纳贡赋,并服兵役与徭役。
风格强硬、歧视胡人的王晙上任朔方大总管后,不断以高压手段压制河曲降户,横征暴敛,赋役极重,已弄得怨声载道。新上任的朔方道防御讨击大使王毛仲更加重了危机,导致降户对唐廷的离心力越来越大。王毛仲本是皇帝家奴,以擅长养马而被玄宗委以重任,领内外闲厩使,负责唐军军用马匹的供应。开元初,国马益耗,玄宗又下诏:“天下之有马者,州县皆先以邮递军旅之役,定户复缘以升之。”百姓畏苦,多不畜马,民间骑射之士锐减。这一沉重的负担又被王毛仲转嫁到擅长游牧的六胡州降户身上,不但大肆掠夺降胡所蓄良马,还将大批善射丁壮驱入兵伍,对待不满不平者,则采取严厉手段镇压。
按王翰推测,降胡首领康待宾大概不堪唐廷多层催逼压迫,有意反抗。可唐廷对胡人聚居之地禁运兵仗多年,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器冲破唐军防御。或许康待宾得知了阎用之来历,知道他之前常常出入大风堂,便设法说服他,要他再回大风堂盗取百炼钢秘技。阎用之也想利用降胡势力报仇,遂欣然应允,于是在其帮助下逃回太原。
众人听了,均觉王翰联想太过离奇,但倒也有头有尾,能自圆其说。
王之涣想了想,道:“最近确实有听到突厥毗伽可汗有意南下侵唐,招降归唐降胡的传闻,加上因括户被贬的汉人多生不满之心,从中煽风点火,康待宾倒真可能起心反叛。但这还是不对。按照阿翰的说法,康待宾需要兵器,所以才私纵阎用之逃走,令他混入大风堂盗取冶炼秘技。可康待宾与契丹王、奚王俱是故交,契丹也出产兵器,为什么他不直接向契丹王求助,而要如此大费周折呢?况且就算他得到百炼钢配方,没有高明的工匠,一样冶炼不出像模像样的兵器。辛渐,你说是不是?”
辛渐道:“后面半句是对的,但前面半句我不能赞同。契丹、奚族均已归顺大唐,且各守故地,各娶大唐公主为妻,比康待宾那些降胡荣耀多了。康待宾果真叛离大唐,他们只会袖手旁观,决不会施以援手。”
狄郊道:“我认同辛渐的说法,契丹和降胡立场不同,不会因逃归突厥这件事结盟。就算没有逃归突厥这件事,大风堂跟契丹关系匪浅,降胡有针对大风堂的阴谋,契丹也不会任其作为。但这跟我们之前的前提矛盾,果真是康待宾派了人暗中协助阎用之,就不会牵涉进契丹使者可突干。大风堂虽然地处偏僻,毕竟不是等闲之地,外人不大可能在大门紧闭后随意混进来,又救了人从容离去。当然,我也不是说一定是可突干派人救走了阎用之,但他今晚自己要求留宿在大风堂,又有种种巧合之处,确实令人起疑。”
其余三人一时愣住。王翰道:“你这意思,到底是降胡康待宾救走了阎用之,还是契丹可突干救了人?”狄郊道:“两种可能性都有。”
王之涣道:“我大概明白老狄的意思了。如果是降胡康待宾救了阎用之,事情就跟契丹使者可突干无关,但大风堂中一定有内应。如果是可突干所为,事情就跟康待宾无关。是这个意思吧?”狄郊道:“是。”
王之涣道:“从动机上来说,前一种可能性显然更大,但这个内应又是谁?辛渐,大风堂弟子中可有胡人?”
辛渐闻言很是不悦,道:“胡人就有嫌疑吗?我自己就是半个契丹人,算不算胡人?”
王翰也道:“要说胡人有嫌疑,瑶花也是胡人,今晚也凑巧留宿在大风堂中,她是不是也有嫌疑?”
王之涣赌气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又不是有意要针对你们两个。比较起来,胡人为降胡做内应的可能性本来就更大,你们自己说是不是?”
狄郊忙道:“这些都只是推测,依据的前提其实是阿翰天马行空的想象,跟康待宾有没有关系都尚未确认。就现场种种情形来看,契丹可突干嫌疑最大,我们不妨先想法证明这一点。”
王翰道:“这点不难证明,可突干不是说看见有两个贼人吗?除了阎用之外,另一个应该是他手下。不如现在就去清点他手下侍从人数,如果少了一个,那不用多说,贼喊捉贼的就是他可突干了。如果一个不少……”
王之涣抢着道:“其实也很可疑,可突干大可以亲自救了阎用之,送其出门后再折返回来。”
王翰道:“但我们可以将可突干和他侍从的鹿角刀全部收集起来,一一检查刀上是否有刺人后留下的血迹。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辛渐道:“这个……”王之涣道:“你怕得罪使者吗?那我去。”
辛渐料想无法避免,只得道:“我和你一起去吧。烦请老狄和阿翰再去看看周白告,若是他醒来,说清楚经过,事情就好办多了。”
王翰和狄郊来到客房,周白告仍昏迷未醒。狄郊把了把脉,道:“他伤得很重,能不能醒来还很难说。”
王翰道:“看来周白告的证词是指望不上了。”
狄郊道:“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周白告是大风堂管事,主动留在柴房看守阎用之,这倒也说得通。可柴房内外没有拖曳痕迹,表明他是在柴房被刺的。当时他应该背朝木门,跟阎用之面对面而站,二人正在说着什么。”
王翰道:“那么凶手进来时,阎用之一定先看见了,他却没有声张,任凭凶手一刀刺中周白告。如此说来,不是表明康待宾一方嫌疑更大吗?只有他才跟阎有之有交汇,有可能会认识。而阎用之跟可突干八竿子打不着,阎用之从未去过辽东,可突干之前也从未到过太原。”
狄郊道:“可康待宾手下要悄无声息地进入大风堂救人,必须得有人自内接应。他人远在兰池州,似乎难以将手伸入大风堂中。比较起来,我仍然认为可突干嫌疑更大。或许他因为什么机缘跟阎用之认识了也说不准,还是等辛渐他们回来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公鸡打鸣天快亮时,辛渐和王之涣踏进房中,面色极为难看。
狄郊道:“怎么了,证实是可突干所为吗?”
王之涣摇头道:“契丹使者一行没有嫌疑,不但所有人都在,而且兵器干干净净,最近都没有染过血迹。”又叹道:“这一点,可以完全确定。因为契丹人用的兵器全是镔铁所造,工艺独特,刀身并不像我中原刀剑刃身那般光滑如镜,而是遍布细腻花纹,只要沾染了血,是很难完全清洗掉的。”
王翰道:“那辛渐该长舒一口气才对,你们为何还这副神色?”王之涣道:“因为刚刚发现了另一个人有重大嫌疑。”
狄郊奇道:“难道你们找到了大风堂中的内应?”
既然契丹使者可突干的嫌疑已经排除,那么康待宾手下就成了最大嫌犯了。但降胡要潜入大风堂,必须得有人接应。之前王之涣曾询问大风堂弟子有无胡人,其实是指弟子中有降胡内应,却惹得辛渐不快。料想辛渐目下板起一张黑脸,多半已经证实了王之涣的猜测,大风堂弟子中确有降胡的内应。
王之涣的回答比狄郊想象的还要令人瞠目结舌,道:“不是内应,没有内应,人就是她自己救走的,辛秢。”
原来契丹使者可突干送了一柄鹿角刀给辛渐,被辛秢看见,很是喜欢,恳求爹爹转送给自己。大唐风尚崇武,辛氏兄妹自小跟随辛渐学习武艺,功夫还算不错。辛渐拗不过女儿,便同意将刀暂时交给女儿保管。
适才确认契丹使者可突干及其侍从没有嫌疑后,王之涣又提王毛仲也有鹿角刀一事,称既然鹿角刀是花纹刀面,若是他新杀了武灵觉,一定还留有血迹,不如设法借其刀一看。
辛渐道:“王毛仲位高权重,之前我将他送来的鹿角样刀退回,这次再向他借刀,必引他起疑。”王之涣道:“这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就用可突干送你的那柄刀引他上当。”
辛渐陡然想起妻子临行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心中隐约有所预感,忙奔去女儿房中。辛氏兄妹不跟父母同住,而是跟辛武、贺英夫妇住在后堂。辛渐进女儿房中后,遍寻鹿角刀不得,倒是在箱子里发现了收拾好的行囊包袱,竟是辛秢将要离家出走的情形。
王之涣瞬间会意过来,道:“契丹使者说他看到了两个贼人,一高一矮,难道高个子的是阎用之,矮一些的则是辛秢?”
辛渐也是一样的想法,心中沮丧无比,不仅因为女儿预备跟阎用之私奔,还因为她为了救走情郎,竟然出刀刺了周白告。那刀锋锐无比,深入背心,若不是刀锋稍微偏了一点,又有狄郊及时施救,怕是周白告早已一命呜呼了。
狄郊听了经过,道:“如此,倒能解释周白告被刺时的情形。”大致说了周白告是站在柴房跟阎用之说话时,被人自后偷袭。
王翰道:“本来我还奇怪阎用之那性子,怎么会跟周白告面对面地说话。看来他是知道辛秢会去救他,有意引诱周白告进去,令其背朝大门,好制造机会。”
王之涣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辛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四娘走时,跟我说了一番话,我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她早猜到秢儿会为了救阎用之铤而走险。唉,四娘她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好让我有所防备。”
王之涣道:“郡主的用意很明白,就是想放阎用之一马,让秢儿救走他,再一道远走高飞。辛渐,你也别难过,女大不中留,走了就走了。”
辛渐道:“可秢儿连行囊都来不及带上,也不知道她会和阎用之逃去哪里。”
狄郊见外面天光已亮,便道:“我得进城为周白告抓药。”
王翰道:“我跟你一道回城,换身衣裳。之涣,你就留在这里陪着辛渐,我顺便替你跟你家人说一声。”又皱眉道:“瑶花这小妮子怎么还不来,一晚上都不来问一声需不需要伺候,天快亮了居然还在蒙头大睡。”
话音刚落,瑶花便急急忙忙进来,秀发披散,还未来得及梳理,忙下拜道:“奴家昨日贪杯,多喝了几杯,睡得太死,竟然现在才醒来。梅雪她们四个也是,都还未起身。”
王翰很是不满,道:“去叫醒她们,准备好车马,我们先回城去。”
狄郊和王翰刚走不久,便有弟子来报道:“郭将军求见堂主。”
辛渐只得出来,王之涣生怕辛渐伤心辛秢之事,处事不周,便也跟了出来。
到前堂时,却见郭子仪抚剑站在堂前,身后军士押着一名男子,双手反缚,正是阎用之。
注释
[1]提象门:东都洛阳上阳宫宫门,因是正门,所以常被作为上阳宫的代名词。上阳宫:唐高宗时建于洛阳。在禁苑之东,东接皇城之西南隅,唐高宗、武则天之季常居以听政。神龙革命后,武则天即被囚禁于上阳宫,后亦死于此宫中。
[2]于阗:又称和田,《大唐西域记》中称瞿萨旦那国,玄奘认为“瞿萨旦那”是雅称,“和田”和“于阗”则是俗称,在今新疆和田一带。在西域所有绿洲国家中,于阗国的人种最为特别。根据《北史·西域传》中记载:“自高昌以西诸国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国,貌不甚胡,颇类华夏。”其实,于阗人身材低矮,鼻子扁平,毛发乌黑,瞳孔又黑又亮,倒像是汉族和藏族的特征,因此有人认为于阗人有可能是汉藏民族结合的后裔。据敦煌出土的古藏文《于阗教法史》记载:于阗人由东土帝子和印度王子分别率领的两部分人组成。如果东土帝子率领的是内地汉族,那么印度王子率领的就是藏族人。又,于阗佛法昌盛,是中国真正的佛教发祥地。
[3]逻些(读作luó suò):藏语音译,又作逻娑,吐蕃都城,今西藏拉萨。因吐蕃历史已在同系列小说《敦煌》中讲过,本书只讲与情节相关的唐蕃关系史。
[4]吐谷浑原本是人名,为辽东鲜卑慕容氏单于涉归庶长子。涉归死后,嫡子若洛环继为单于,大力排挤吐谷浑。吐谷浑率部西迁,到佨罕(今甘肃临夏桴罕山,即大力加山)定居,竟然由此成为强部。吐谷浑作为开创者,名字被命名为族名。吐谷浑之后的历代单于(后称可汗)均雄才大略,当时中原正值十六国割据混乱,吐谷浑留意吸收士人、儒生,实力大增,占据甘肃、青海全境,成为雄霸一方的强部。隋朝统一中国后,先后两次征战吐谷浑,并在吐谷浑地区设河源、西海、鄯善、且末四郡。隋朝末年,吐谷浑乘中原烽火连绵,逐渐收复故地。吐谷浑世伏可汗还娶到了隋朝光化公主为妻。世伏可汗死后,弟伏允继立,依照风俗仍以光化公主为妻。唐朝立国后,吐谷浑累为边患,烦不胜烦。武德六年(623年)四月,吐谷浑接连进犯唐芳州、洮州(今甘肃临潭西)、岷州(今甘肃岷县)等地,芳州刺史房当树逃奔松州(今四川松潘)。唐高祖派岐州刺史柴绍(李渊女婿,娶李渊第三女平阳公主。平阳公主手下“娘子军”威名远播)前去救援岷州。柴绍出师不利,刚与吐谷浑交战就被吐谷浑大批军队包围。当时吐谷浑占据了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引弓射杀唐军。箭如雨下,唐军将士纷纷倒下,死伤惨重。就在危急时刻,柴绍突然让人弹起了琵琶,命军中的两名女子翩翩起舞。吐谷浑士兵大感惊讶,纷纷停止射箭,好奇地观看。柴绍乘其松懈,派精锐骑兵绕到吐谷浑背后,突然发动进攻,由此大败吐谷浑。唐太宗即位后不久,一举铲除了东突厥,伏允可汗慑于唐军军威,派遣使节向唐进贡,并请求和亲。唐太宗答允,但征伏允入朝时,伏允以病为借口不到,又继续进犯唐边。唐太宗大怒,下诏大举征讨吐谷浑。出征吐谷浑的唐军以名将李靖为统帅,旗下名将如云,由此可见唐太宗势在必得之心。贞观九年(635年)闰四月,李靖将军队分为南北两路,分击进军,各路均大败吐谷浑。唐将契苾何力(铁勒人)仅率一千骑兵突袭伏允可汗的牙帐,斩杀吐谷浑几千人,伏允可汗逃走,其妻子均被俘虏。唐诗人王昌龄有《从军行》诗描写该战役:“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后伏允可汗在逃往于阗的途中被部下杀死。从此,吐谷浑分裂成东西二部:西部由伏允之子达延芒结波率领,居鄯善,后来投降吐蕃;东部由伏允另一个儿子慕容顺率领,归附唐朝,李世民封其为西平郡王和趉故吕乌甘豆可汗。慕容顺死后,其子诺曷钵继位。唐朝封其为河源郡王,号乌地也拔勒豆可汗。贞观十四年(640年),李世民将弘化公主嫁给诺曷钵为妻,加封青海国王。诺曷钵的两个儿子后又各自娶唐朝的金城县主和金明县主为妻。
[5]据说松赞干布死后,吐蕃盛传唐朝要派兵入藏,迎回文成公主所带入藏的佛像,于是吐蕃将佛像从小昭寺移到大昭寺明鉴南门藏佛洞暗室中,用泥封门,门上绘一文殊像,因汉地为文殊化地,汉皇帝为文殊之化身,故唐兵不敢毁坏文殊像。一直到六十年后,唐中宗养女金城公主李奴奴出嫁吐蕃,提到当年文成公主带入藏地的佛像,吐蕃才将佛像从密室中迎出,供奉在大昭寺中央。墀尊公主带来的佛像则被迎到小昭寺供养。
[6]拨换城:今新疆温宿。龟兹、于阗、焉耆、疏勒是当时塔里木盆地缘边的四个位置最重要的绿洲国家。
[7]大非川:今青海共和县西南切吉旷原。
[8]鄯州:今青海乐都。浩亶水:今青海大通河。
[9]尽管吐蕃与大唐交恶,但这并不影响文成公主的声名。她在吐蕃生活了近四十年,一直备受礼遇,深得吐蕃人民的爱戴。她逝世时,吐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仪式,并记载在吐蕃史书中,这是吐蕃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事。直到今天,藏族的传统八大藏戏中,第一出就是《文成公主》。对于藏族民众而言,文成公主就是天女神的化身。唐朝公主出塞和亲对历史影响深远,将“和亲”用作两国间王室通婚的专词,也自唐代始。唐人陈陶在《陇西行》诗中说:“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
[10]洪源谷:今甘肃古浪。
[11]茂州:今四川茂汶羌族自治县。
[12]始平:今陕西兴平。
[13]当时金城即今甘肃兰州,距吐蕃境甚近,故以始平拟之。
[14]河西九曲之地:今青海一带。
[15]汤:古人称沐浴温水为“汤”。沐:濯发也。古人称“沐”为洗头,“洗”为洗脚,“盥”为洗手,“浴”为洁身,但一般而言言其一即为全部,可以等同。邑:封地。“汤沐邑”源于周制,是指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赐以王畿以内的、供住宿和斋戒沐浴的封邑。后指国君、皇后、公主等受封者收取赋税的私邑。
[16]先天二年(713年)十月十三日,唐玄宗在骊山之下讲武,征兵二十万,旌旗连亘五十余里。因新平太平公主一党不久,唐玄宗想借机立威,以军容不整为理由,要杀兵部尚书郭元振。宰相刘幽求、张说深知唐玄宗心意,均跪在皇帝前求情,谏道:“郭元振有大功于社稷,不可杀。”于是改为流放新州(今广州新兴县境)。唐玄宗又以制军礼不肃为由,要斩给事中、知礼仪事唐绍。这其实是唐玄宗的权术,他并无杀唐绍之意,不过以此来威慑众军。不料金吾卫将军李邈为了讨好皇帝,竟急忙宣敕斩了唐绍。唐玄宗深为后悔,李邈由此被罢官,终身不得起用。当时两名重臣得罪,诸军多震惧失序,只有左军节度薛讷(薛仁贵之子)、朔方道大总管解琬二军岿然不动。唐玄宗大为惊讶,派轻骑召薛讷、解琬,使者竟然不得入其阵。唐玄宗深为赞叹,从此对二将刮目相看。
[17]白衣指平民。开元二年(714年)七月,薛讷主动上书请求出击契丹。群臣纷纷反对,但唐玄宗不听。薛讷大军到达滦水山峡中时,契丹伏兵阻其前后,从山上居高临下地进攻。唐兵大败,死者十之八九。仅薛讷与数十骑突围逃生。当时人嘲笑薛讷为“薛婆”(老怯如婆)。薛讷将战败责任归罪于定州刺史崔宣道及胡将李思敬等八人,唐玄宗命斩这些人于幽州。薛讷被特赦免死,但削官为平民,所以唐玄宗派他出击吐蕃时才有“白衣摄”一说。
[18]箇(gè)失密国:梵语Kasm ira,常见翻译是迦湿弥罗,又作羯湿弭罗国、迦叶弥罗国。位于西北印度犍陀罗地方的东北、喜马拉雅山山麓的古国,故都在今克什米尔印度控制区之斯利那加。中国汉朝时称为罽宾,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称为迦湿弥罗,到隋唐时代改称为迦毕试。迦湿弥罗一度是佛教的中心,传说迦腻色迦国王召集的第四次佛教大“结集”就是迦湿弥罗举行。这里还是小乘佛教的发祥地。中国自两晋到宋元嘉年间,国外译家绝大多数来自这里,包括僧伽提婆、佛陀耶舍等。在中国传播佛教的名僧如佛图澄、鸠摩罗什、昙无谶、佛驮跋陀罗等,也都到这里留过学。中国西行求法者,这里也是必游之地,玄奘曾在这里停留一年多,专心研习经论和梵文。本小说中处称箇失密国据《资治通鉴》。
[19]吐火罗:中亚古国。本是民族名,中世纪转为地名,相当于今阿富汗北部地区。此地在历史上一直是中国西域与伊朗、印度等地交通往来必经之处。
[20]关于金城公主意图借道箇失密国逃离吐蕃一节,为历史真事。世人只称颂和亲公主对加强两国交流的巨大贡献,但极少记载其私人生活,绝大多数公主都是在悲伤和绝望中度过。
[21]吐蕃早期以苯教为国教,即使有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的崇佛,佛教并未盛行。苯教徒对佛教僧人深怀敌意,不准其在藏地传法。赞普赤德祖赞(金城公主丈夫)对佛法极有兴趣,曾派遣大臣分赴印度和大唐五台山学习佛法,但亦遭受到反佛派大臣极力反对,进行得并不顺利(佛教在藏地发展经历了许多坎坷,详见同系列小说《敦煌》)。金城公主本人信佛,庇护了不少于阗僧人,这点也成为吐蕃贵族攻击她的理由,称由于她收留僧人才导致吐蕃国内政争、瘟疫频频爆发。
[22]昭武九姓:亦称九姓胡(此九姓并不同等于回鹘九姓),中国南北朝、隋唐时期对西域锡尔河以南至阿姆河流域的粟特民族和国家及其来华后裔之统称。即康、史、安、曹、石、米、何、火寻(花剌子模)和戊地九姓。《隋书》载,九姓祖先是月氏人,原居祁连山昭武城(今甘肃张掖)(“张掖”即“昭武”转音),为匈奴所破,迁居葱岭,分为多个小国,其王均以昭武为姓。
[23]单于副都护:治所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后郭子仪崛起,也曾担任此职。
[24]姜晦曾任吏部侍郎,掌管诠选事宜,由于眼不识字,手不解书,往往对选人不加甄别即随意录用。选人不满,作歌讽刺他道:“今年选数恰相当,都由座主无文章。案后一腔冻猪肉,所以名为姜侍郎。”
[25]贞观四年(630年),唐军征服了劲邻突厥,针对如何安置十余万东突厥降众,唐廷展开了一场大辩论。绝大多数朝臣主张“分其种落,俘之河南兖豫之地,散居州县,各使耕织,百万胡虏可得化为百姓”,即强制迁徙内地、实行汉化政策。魏徵认为“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尤不可处以河南也”,主张将突厥“遣发河北,居其旧土”,即将安置在唐境之外。仆射温彦博则主张依东汉光武帝时处置南匈奴于五原塞下例,将突厥降户安置在河南地区(指今内蒙古河套地区),“河南、河北,任情居住”。如此,“全其部落,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俗,因而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是含育之道也”。温彦博曾被突厥俘虏流放,吃了许多苦,但他能抛开个人恩怨,表现出了宽广的胸怀。唐太宗“改变前法,欲中国久安”,遂力排众议,采纳了温彦博的主张,推行怀柔政策,“诸部落首领采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下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但同时,唐太宗又要求突厥首领“依国法齐整所部,如违当获重罪”,后部分突厥降户不能忍受,在京师发动叛乱,由此再次引发如何对待降户的争论。唐太宗终于采纳魏徵意见,集合“突厥及胡在诸州安置者,业令渡河,还其旧部”,又让突厥与邻近的薛延陀部相互残杀,即实行所谓“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分势弱,易为羁制,常为藩臣”的分而治之政策。后突厥默啜可汗积极复国,突厥旧部及其他各部积极响应,突厥势力迅猛扩张,再度成为大唐劲敌,与这一政策有重大干系。
[26]特勤:史籍中记作“特勒”者,实为讹误。《周书 突厥传》谓:“大官有叶护,次设,次特勒(勤)……凡二十八等,皆世为之。”掌内典机要,处理邦交,奉命名谈判军国大事。1889年,俄罗斯考古学家雅德林采夫在外蒙古鄂尔浑河旧河道发现毗伽可汗碑、阙特勤碑和暾欲谷碑,被称为突厥历史上三大碑。
[27]永隆二年(681年)七月,河曲降胡首领安元寿向唐高宗奏称:“从调露元年(679年)九月以后,至本年二月五日前,死失马一十八万四千九百匹、牛一万一千六百头。”数目如此巨大的牲畜损失,也从侧面表明六胡州畜牧业之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