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探幽悬瓮者,通常由晋祠北面龙王头登山。上行三里许到望川亭,亦是全山最佳观景之处——仰瞻数峰拱立,翠壁横空,出烟霞缥缈间,殊可望而不可即;坐看千岩献秀,岚翠欲流,蔼蔼浮浮,极造化氤氲之妙;远眺太行横亘数百里,盘纡巍郁,苍翠迷茫;俯瞰晋溪所溉平田万顷,如绣如云,而汾流环绕如带,沿河村落历历在指掌间。
旧馆分江日,凄然望落晖。
相逢传旅食,临别换征衣。
昔记山川是,今伤人代非。
往来皆此路,生死不同归。
——唐 张说《还至端州驿前与高六[1]别处》
周朝时,年少的周成王与弟弟叔虞玩耍嬉戏时,顺手削取了一片桐叶,当做分封诸侯时的玉圭递给叔虞,假意道:“以此封若。”史佚[2]立即请择日封立叔虞。周成王吃了一惊,道:“吾与之戏耳。”史佚道:“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
周成王于是封叔虞于唐,地在河、汾[3]之东,方圆百里,叔虞遂号唐侯。叔虞之子燮父袭封后,因境内有晋水[4],改称晋侯,是为晋国之始祖。
春秋末年,晋国大卿赵简子家臣董安在晋水北岸、悬瓮山东侧修筑城池,周六里,号晋阳。秦灭晋后,在河、汾之地设太原郡,治所晋阳,晋阳自此又有了太原的别称。西汉时,汉武帝于天下设十三刺史部,太原始称并州,领太原、上党、西河、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九郡。东汉时,并州始治晋阳。
太原图
唐高祖李渊正式起兵前任太原留守,封唐国公,其爵号“唐”便是来自西周叔虞的封地名称,而唐高祖得天下后亦以“唐”为国号。对于大唐而言,太原是龙兴之地,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故有“龙城”之称。
一代女皇武则天亦是并州文水[5]人氏,她执掌大权后,为光耀故乡,下制以太原为北京,与西京长安、东京洛阳鼎足并立。时人云:“天王三京,北都其一。”真切地道出了太原在大唐的地位。
武则天被驱赶下台后,唐廷因人废事,废去了太原“北都”名号,但太原有“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之地利,依然是“雄藩巨镇,非贤莫居”。唐玄宗登基后,考虑到太原是大唐发祥之地,升并州为太原府,再度提高了太原的地位。
太原府府治太原,府城原本在汾水西面,即晋阳县,府级官署及晋阳县廨均位于县城之中。贞观年间,唐太宗派名将李勣出任并州长史,李勣又在汾水东面新建东城,称太原县,与西城晋阳县隔水相望。武则天执政时,以能吏崔神庆为并州长史,大肆营建北都。崔神庆“跨水联堞”,在汾河上筑起中城,连接东、西两城,由此形成东、西、中三体合一的新太原城。
西城虽是旧城,却是太原的政治经济中心,名胜极多,如晋阳宫[6]、兴国寺、中城飞阁等。然论及太原第一等名胜,首推城外的晋祠。晋祠始建于北魏年间,又称唐叔虞祠,为祭祀叔虞而建,位于悬瓮山山麓。郦道元在其名著《水经注》中记载道:“际山枕水,有唐叔虞祠,水侧有凉堂,结飞梁于水上。晋川之中,最为胜处。”北齐时,文宣帝高洋大肆扩建晋祠,“大起楼观,穿筑池塘”,规模愈大。
传说晋阳起兵前,李世民无法预测成败,曾亲到晋祠祭拜,祈求神灵庇护。他如愿当上皇帝,为答谢神恩,将不惜花费巨资再度扩建晋祠——楼台计峙,泉流潺绕,一派园林风韵。
贞观二十年(646年)正月,唐太宗李世民率领群臣到晋祠游览,并竖碑留念。皇帝亲自撰写了碑文《晋祠之铭并序》。唐太宗酷好书法,其人书法亦有相当造诣,骨格雄奇,气势不凡,俨然有开创规模。晋祠碑一出,立即广为流传。唐廷时常将其拓片作为礼物馈赠外国使者,悬瓮山晋祠也随之名扬四海。
古悬瓮山晋祠图
悬瓮山[7]古称龙山。山上林木葱郁、松柏茂密,有难老、善利二泉,为晋水发源地,是上佳的风水宝地。奇书《山海经》记载云:“悬瓮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其兽多闾麋,晋水出焉。”太原出产利器,有“并刀如水”之俗谚,悬瓮山既是活水源头,又多铜铁矿石,正是铁匠艺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圣地。大唐开国名将尉迟敬德本是铁匠出身,功成名就后,特意在悬瓮山边修建了一处豪华别墅,谢宾客不与通,整日躲在别墅中打铁炼丹,自娱自乐。尉迟敬德侄子尉迟洪道少年出家为僧,法名窥基[8],师从名僧玄奘。后尉迟敬德受其影响,有心向佛,遂自捐别墅为寺庙,即为今晋祠之南的十方奉圣禅寺,简称奉圣寺。
太原大风堂亦建在悬瓮山下,位于大风村最南面。这家铁匠铺本是民间自办,因其打造的刀剑锋锐耐用,大唐军队也多选用其兵器,由此变成了半官方性质。只是老堂主辛武始终拒绝接受朝廷官职,每年也只肯为军器监[9]提供定量的兵器。而今辛武将事务交给了独子辛渐,辛渐虽跟父亲一样,未在朝中挂职,却因娶了皇亲国戚为妻,兼之中过武进士,愈发令大风堂名扬四方。
稀奇的是,今日大风堂中没有传出惯常“当当”的锻炼打铁声,而是喜乐声连连。原来时逢老堂主辛武夫人贺英六十大寿,宾客如云,内中不乏名流权贵,甚至连契丹王[10]李娑固和奚王李大酺也各自派了使者南来道贺。
贺英原本姓李,是大贺氏部落酋长李楷固的亲姊姊,有契丹公主的身份,后因政治联姻,还做过一段时间唐高宗的妃子,地位尊贵。现任契丹王李娑固则是前契丹首领李尽忠堂弟,与贺英亦是血缘关系极近的堂兄妹,这次特派了牙官可突干南下道贺。
奚王李大酺娶了大唐固安公主辛悦仙,因贺英丈夫辛武亦姓辛,便命固安公主拜辛武为伯父,欲以中原惯用的联族来加强关系,以弥补昔日背叛契丹、大唐的旧过[11]。这次贺英大寿,李大酺最是积极,老早便开始积极张罗,派了妻子固安公主辛悦仙携带重礼赶来太原贺寿。
当今皇帝唐玄宗亦专门派了宦官杨思勖前来贺寿赐礼,不仅因为贺英身份及有国夫人封号,还因贺英儿媳李弄玉也是皇亲国戚,是唐高宗次子李贤之女、玄宗皇帝的堂妹,在高宗女孙辈中排行第一,地位极尊,封号长信郡主[12]。李弄玉兄长邠王李守礼、堂兄弟宁王李宪、申王李㧑、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堂姊妹薛国公主、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等也各自有使者奉来礼物。
除了朝廷及契丹等特使外,太原府少尹[13]兼天兵军[14]节度大使张说、司录参军[15]张均、兵曹参军宋希玉等一干地方长官亦如数到场。辛武以打铁为生,不善言辞,甚感局促。倒是大徒弟祝锋勤快踏实,其子祝锐更是精明强干,堂中管事周白告虽则年轻,来大风堂也才三四年时间,却极擅长交际,三人分工合作,将一众宾客招呼得妥妥帖帖。
辛武已过花甲之年,由于日日打铁不息,身体强健,满脸红光,气色极好。时逢妻子六十华诞,又是贵客满堂,老堂主心里却始终高兴不起来。这些远道而来的宾客,一大半是出乎他意料的,而他真心期待相聚的大风村村民们却已是十不存一,其余人要么被强行遣返原籍,要么被谪徙边州圈禁,这全因不久前唐廷开始在全国实行的“括户”政策。
括户是指官府派专员检查户口,将隐漏不报和逃亡人口搜括出来,遣送还乡或就地入籍。因所括人口多已客居于当地,所以又称括客[16]。此措施旨在清查浮客,解决百姓流亡及朝廷赋税不足的问题,自古有之。北朝时,东魏大臣高隆之锐意改革,任河北括户大使,检括人口,此为“括户”名之始。唐朝统一天下后,实行租庸调制[17]。与前代相比,租庸调制主要是改革了徭役制,“庸”规定每丁岁役二十天,较之之前的杂役大为减轻,并可以物代役,从而使人民能够安于生产,适应了当时生产力亟待恢复发展的局面。田租及户调的征收也有所节制,唐廷规定凡税敛数字,均须在县衙和村坊正式张榜公布,以防税吏随意加派勒索。正是得益于租庸调制,唐朝立国不久,经济逐步上升,户口逐年增多,很快就形成了“天下大治”的局面。
租庸调制度完全以人丁为本,一旦在籍编户大大减少,国家赋税收入自然相应减少。且租庸调必须有均田制的前提,即所谓“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一旦均田制破坏,租庸调制也无从实施。武则天执政以来,民间人口增加,王公贵族又不断兼并土地。对于新增人口,公家已无土地实行均田制。如此,男丁既然没有得到足够的土地,还要缴纳定额的租庸调,终为沉重赋役所逼,被迫弃家离乡,逃离原籍,沦为流民,即俗称的“浮人”——
有的逃入山林或到他乡开垦土地耕种;有的逃入城市充当雇佣;有的成为大地主、大庄园主的佃户;还有许多人制造伪勋和充当色役[18]以逃避徭役。
这些人口都不再为国家所控制,编户大大减少,甚至出现了“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的局面,严重影响了朝廷的财税收入。武则天晚年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凤阁舍人李峤[19]提出括户措施,“设禁令以防之,垂恩德以抚之,施权衡以御之,为制限以一之”,建议既防又抚、既御又一、宽严结合、恩威并施。武则天遂派遣十道使括天下逃户,然效果并不显著。
唐玄宗即位后,由于之前宫廷政变不断,政局动荡不安,百姓逃亡积弊持续恶化。监察御史宇文融在政治上精明而有眼光,上书玄宗皇帝,称“天下户口逃移,巧伪甚多,请加检括”,建议检查色役伪滥,搜括逃户。玄宗正为“邦赋不入,人伪斯甚”而困扰,宇文融上书正中下怀,即命其制定详细检括之法。十二天后,宇文融拟定的括户方针及具体办法被唐玄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颁行天下。
这纸制令首先谈了一番括户的必要性,称“户口岁增”而税赋不益的原因,而豪民与奸吏的欺压导致百姓离乡,致使流亡日益严重。为了解决“户口逃移,田籍错紊”的弊端,朝廷一方面御之恩抚,免除积欠,救济孤穷,另一方面需施之威服,设立法禁。只有以威济恩,以严纠宽,才能改变“国章或弛,氓伪实繁”的状况。
其次则是括户的具体措施:州县逃亡户口,限定百日之内到官府自首。按期自首的逃户自愿返归故籍,或系关辅、军府之地按令不符合附籍的,登记存档,暂不遣返,由官府通知原籍,待至秋后递还。如有百户以上集体返乡的,须由原籍派员带领,立即返归。免六年赋、调,即开元七年(719年)十二月以前,凡诸州勾征未纳的贷粮种子、地税,并宜放免。超过百日,过期不首,以违法论处,即加检括,递边远州县为百姓。家口随逃者,亦便同送。公私敢容庇者抵罪。
制书下后,宇文融出任推勾使,置劝农判官十人,皆摄御史,分巡天下,依据簿籍检括逃户。由于宇文融精明强干,雷厉风行,所选判官均为能吏,括户令在短期内收到了一定效果,括得户口八十余万,田数大致与此相等。宇文融由此得到玄宗赏识,自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擢升为从六品上的兵部员外郎。
然这八十万户口数目水分极大,以宇文融为首的判官急于立功,务为刻急,各自州县长官一心逢迎上司,以为括得越多越好,于是虚报数额,甚至以本地实户为新附括户,田地亩数亦是如此。再说逃户,虽然也遵循“乐住之制”原则,允准从宽乡、近处、役重处编户,然只有准令式合附者,才能地附籍,其余的一律要“牒还故乡”,因此受到逃户的大力抵制。官府为此不惜采取高压手段,派出兵马,专门追捕那些不肯自首、不愿归乡的逃户,再将这些人绳捆索绑,押解到北方偏远边塞居住。由于被贬谪西北边疆者极多,河东道[20]甚至专门辟出一县,以安置逃户。
朝中大臣也多认为括户为扰民之举,然唐玄宗一意孤行,将反对宇文融的官员尽数贬出朝外。然高压手段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天下民情汹汹不已。那些被押到边远之地的逃户心中不平,传闻多有与降胡[21]勾结谋变者。唐玄宗又令心腹家奴王毛仲出任朔方道[22]防御讨击大使,令其与朔方大总管王晙、陇右节度使郭知运联兵,预备以武力解决逃户、降户问题。
太原多风,大风村更是位于风口,常年大风不息,本地人多不愿意居住于此。名将李勣任并州长史时,在汾水东面新建了一座城池,称太原县,并采取措施鼓励人们搬往新县居住,土生土长的大风村村民大多在那个时候搬去了新城,只剩下依赖于悬瓮山矿石、林木及水源的铁匠铺大风堂,大风村成了地地道道的铁匠村。高宗之后,陆续有雕刻、制墨艺人入村定居,又有诸多逃户来到这里靠开垦山田、砍柴打猎为生,数十年新旧交替、繁衍生息,这才重新形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热闹村落。朝廷括户令下达后,因太原是北方重镇,宇文融特从当地官吏中选拔出两人出任劝农判官,一是太原司录参军张均,另一是兵曹参军宋希玉,专门负责安缉户口、检责剩田。由于悬瓮山是逃户聚集地,遂成为清查重点。
辛武倒是本地人,大风堂中亦收留有不少逃户。然由于铁匠属工匠类[23],不入普通户籍,虽也有为朝廷服役的义务,但大风堂每年为军器监供应一定数量的兵器,以此折算成堂中男丁的色役,遂不必再另行分番服役,这算是大风堂利用其所产兵器精良锋锐天下无双而为堂中弟子谋取的一项福祉。如此,大风堂男丁既无须另行服役及缴纳赋税,所以不在括户之列。好几名大风堂弟子本是普通百姓,因走投无路、无力谋生而投奔大风堂中,反倒因此而逃过一劫。
只是其他村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逃户们被一一括检出来,由于均不符合所谓的准令式,遂被强行遣返还乡。这些人多是因为在家乡难以维持生活或是结下难解仇怨才被迫外逃,加上在大风村居住多年,更有子孙三代者,几乎人人都不愿意返乡。然官府因朝命在身,催逼不止,大风村一度哭声震天,闻之令人心酸。
更有亲人骨肉被迫分离的场面。村头的张大娶了村尾黄家的女儿,生下两个儿子,然两家均是逃户,张大来自河北,黄家来自关中,均需各回原籍。张大妻子黄氏户籍仍在关中,必须随娘亲返乡,张大则必须带着儿子归返河北,夫妻离散,母子分离,痛不欲生。
最惨的是制墨工匠阙新、阎用之,这对师徒新来大风村不到十年,取悬瓮山山上松树制墨,所制松烟[24]誉满晋阳,行家称其色彩光泽尚在潞州松墨[25]之上。然其师徒姓名均不在本地工匠户籍上,这次也被清查了出来。过了百日自首期后,阙新师徒见官府欲以武力强逼,便抢先逃入悬瓮山中。官府为杀一儆百,派兵进山追捕。阙新跌下山谷而死,阎用之被抓获,按照律法规定,递解到兰池州[26],与降胡杂居在一起。
经过一番括户折腾,大风村空了一大半,余下住户基本上都是大风堂的人,其他村民都被强行遣返回乡。这些村民中,许多都是辛武自小熟识、相交多年的老朋友,跟最晚入村定居的阙新也已有十年交情。阙新制作松墨一丝不苟,却又爱惜悬瓮山树木,不愿意滥砍滥伐,大风堂烧火打铁亦多燃用松木,他便常常带着小徒弟阎用之到堂中灶口集取松烟,不顾烟熏火燎。辛武很赞赏阙新认真的态度,因而尤觉其人死得可惜。而带兵追捕阙新的兵曹参军宋希玉现今就在他家堂上做客,这叫他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辛武微微叹了口气,招手叫过孙子辛稷,问道:“你爹人呢?”
辛稷十四五岁年纪,却是少年老成,答道:“爹爹一早出了门,到现在也没回来。稷儿已经问过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辛武皱了皱眉,道:“大概你爹也料不到今日会来这么多贵客。他身为大风堂堂主,人却不在堂中招呼客人,难成体统。”
辛稷道:“或许娘亲会知道爹爹下落。稷儿就去后堂找娘亲,请她设法寻爹爹回来。”辛武很满意孙子的聪明伶俐,点点头道:“嗯,就这么办。”
辛稷直往后堂而来。穿过中庭时,忽见妹妹辛秢与一名年轻下人正在树下嘀咕着什么,便叫了一声。辛秢倒是吓了一跳,忙推着那下人转身。那下人便急急转身往厨下去了。
辛稷微觉奇怪,问道:“那人是谁?”辛秢随口搪塞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反正是家里临时从奉圣寺请来打杂的帮手。”又问道:“哥哥不用在前院帮忙吗?”辛稷道:“我进来找娘亲。”
辛秢道:“我刚从后堂出来,娘亲不在那里。”辛稷不由一愣,问道:“娘亲去了哪里?”辛秢道:“我也不知道。”
辛稷一时难以相信母亲竟不在堂中陪伴公婆、招待固安公主等女宾,到后堂门口一瞟,当真不见母亲,只有辛武大徒弟祝锋妻子段氏引着儿媳以辛家人身份在帮忙前后张罗。
辛秢笑道:“我就说吧。不过今日有贵宾在此,娘亲不会离开太久,或许是方便去了。我帮哥哥找她。”
兄妹二人便转身来到辛渐、李弄玉夫妇居住的芳甸。这芳甸位于大风堂最南端,坐西朝东,背倚山峦,北为菜地,南面有一片园林,李弄玉闲暇时便在园子中摆弄花草。
辛秢先扬声叫道:“娘亲!”却没有人应。辛秢奇道:“居然不在这里?”辛稷道:“或许娘亲出去寻找爹爹了。”
正要离开,忽听到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弄玉肃然走了出来,问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辛秢欢呼一声,上前挽住母亲手臂,笑道:“原来娘亲人在里面呀。”李弄玉道:“娘亲发髻乱了,回房重新弄了下。”又问辛稷道:“你爹爹还没回来吗?”辛稷道:“是。阿翁说外面新来了许多贵客,让娘亲设法寻爹爹回来。”
李弄玉道:“你爹有重要事情要办,不过一定会在宴席开始前回来。你和阿翁先去招呼客人,设法拖些时刻。”
辛秢奇道:“且不说外面来了许多达官贵人,爹爹还能有什么事比祖母六十大寿还重要?”
李弄玉道:“自然是有的。”不愿意多说,只交代兄妹二人先去前院,便自往后堂去了。
辛秢道:“到底是什么事那么重要?娘亲明明知道,还不肯明说。”辛稷道:“或许爹爹跟王叔叔、狄叔叔他们有约。”“王叔叔”“狄叔叔”分指辛渐好友王翰、王之涣和狄郊。
辛秢道:“哥哥怎么会知道?”辛稷道:“王、狄三位叔叔跟爹爹最为要好,今日祖母寿宴,必定会到场,他们三位都还没到,想必是跟爹爹在一起。”
辛秢“啊”了一声,道:“一定是这样。”又笑道:“哥哥虽然比我先猜到,那只是因为你人在前堂,没有见到王、狄三位叔叔,不算你比我聪明。”
她与辛稷是双胞胎,只比兄长晚出生半个时辰,自懂事起便不服气,事事要与兄长争先。辛稷既为长兄,当然是让着妹妹,道:“当然不算。我们走吧。”
悬瓮山南北走向,主峰海拔三百余丈。方山踞其巅,巅又分三络,皆磊落有丈夫气概:北为风峪山,因群峰环抱耸峙,又名卧虎山。山上有洞,清幽虚玄,自然天造。每当大风来到,山穴吞吐风云,肃然有声,俗称风洞。地方官民每年三月都要到洞前祭祀风神,否则年内便会多风,为害当地;南为柳峪山,峰峦蜿蜒回绕,又名天龙。北齐曾在山上建天龙寺,更有著名的天龙山石窟;中络则是悬瓮山,连峰矗立,萦回累石。山石悬而起者,无论小大,皆酷似古瓮形。
自来探幽悬瓮者,通常由晋祠北面龙王头登山。沿途古木欹斜,巨石森立,映带参差如画。上行三里许,峰回路转,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宽敞平台。台上有望川亭,始建于北齐天保年间,乡人呼之“大亭台”。上倚层峰,层峦突兀;前临绝壁,险鞻可骇;壁下涧流注壑,叮叮咚咚,如弹古琴,如鸣环佩。
望川亭亦是悬瓮山最佳观景之处——仰瞻数峰拱立,翠壁横空,出烟霞缥缈间,殊可望而不可即;坐看千岩献秀,岚翠欲流,蔼蔼浮浮,极造化氤氲之妙;远眺太行横亘数百里,盘纡巍郁,苍翠迷茫;俯瞰晋溪所溉平田万顷,如绣如云,而汾流环绕如带,沿河村落历历在指掌间[27]。
春秋末年,晋国四大夫智伯、魏桓子、韩康子、赵襄子把持朝政,互相攻打,其中又以智伯实力最强。公元前455年,智伯联合魏桓子、韩康子进攻赵襄子,赵襄子退守晋阳,倚仗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智、魏、韩三军将晋阳团团围住,多次攻城,始终难以逾越城池一步。某日,烦恼的智伯登悬瓮山观察地形,忽见山中泉流万道,绕晋阳城滚滚望东而去。智伯由此得到提示,决意筑坝挖渠,引晋水灌城。水倒是灌进了晋阳,街道房屋尽被大水淹没。赵襄子情急之下,派门客悄悄出城,游说魏、韩两家反戈一击,许诺成功后平分智伯土地。魏、韩也一直被智伯欺凌,久有不平之心,居然答应了赵襄子的条件。两日后,赵襄子与魏桓子、韩康子共同行动,挖开蓄水堤坝,将晋水转而引入智伯大营中。智伯从梦中惊醒,慌忙涉水逃命,于乱军中被杀。此即为著名的“三家分晋”,被公认为划时代的历史事件,是春秋和战国的分水岭,赵襄子、魏桓子、韩康子三人亦各自成为赵、魏、韩三国之始祖。而智伯为水淹晋阳所挖渠道亦保留了下来,成为晋水的干渠,后人在旧渠基础上加以修浚,转变为灌溉田地的水渠,并取名为“智伯渠”。智伯登山观察敌情之处,即是今日望川亭所在。
大风堂堂主辛渐此刻人正在望川亭中,同座的还有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位好友。四人不顾贺英寿筵在即,来此相聚,只为完成二十年前的约定——
当年亦是这样的晴空朗日,几人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贺英寿筵之后乘着醉意登悬瓮山,落日观山,云霞千变,于望川亭拔剑高歌,又定下二十年后再度相聚于此的誓约。而今二十年期限已到,好友中却少了一人,李蒙已在数年前沉江而亡。
李蒙娶皇亲贵戚武灵觉为妻后,将家安置在京城。武灵觉是定王武攸暨之女,原有永年县主封号,然其嗣母[28]太平公主与玄宗皇帝争权失败后,不但太平公主被赐死,早死的武攸暨亦被刨坟抛骨,武攸暨与前妻所生之子、太平公主与前夫薛绍及后夫武攸暨所生诸子,除薛崇简一人因与玄宗皇帝关系匪浅外,其他均被处死。武灵觉身为叛逆之女,虽因已出嫁且素来痛恨太平公主而免受牵连,但其封号却被褫夺。李蒙生父李涤也受了牵连,被贬为外地小官。李蒙当日是为了营救父亲才与武灵觉交往,不想风云变幻,武氏与太平公主先后失势,加上世人均痛恨武氏一党,他的处境和生活一度相当艰难。
好在唐玄宗即位后不久,武灵觉堂妹武灵霜成为皇帝宠妃。武灵霜生父武攸止与武灵觉之父武攸暨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武攸止去世,正是武灵觉到文水接尚且年幼的武灵霜入宫,改由武则天亲自抚养,地位待遇堪比公主。然风光的日子并不长久,武则天一手创立的武周王朝垮台,武灵霜也变得一钱不值,无人理睬,由此沦落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到唐玄宗即位时,武灵霜已经长大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十五六岁年纪,芙蓉颜面,豆蔻年华,有着姣丽可人的容貌与流光溢彩的风情。最为人称道的是,她天生有种贵族气质,举手投足间有堂祖母武则天的风范,气度逼人,一下子就引起了玄宗皇帝的注意,由此得幸。武灵霜性情乖巧,善于逢迎,很快就博得了玄宗的欢心,逐渐变成专宠专房,日夜陪侍在左右,不久即赐号惠妃,宠冠后宫,位逾皇后。
而唐玄宗即位前,宫廷政变不断,武氏一党多被诛杀,武灵觉成为硕果仅存的与武惠妃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武惠妃不忘旧情,得势后对堂姊武灵觉多方予以照顾,李蒙夫妇这才得以在持续不断的反武浪潮中渡过了难关。
开元五年(717年),李蒙进士及第。按照惯例,新科进士要举行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如座主[29]宴请进士的相识宴、进士亲朋好友道贺的烧尾宴等。最隆重者,要数进士自发组织的雁塔题名和关宴曲江。时人称:“唐人登科,燕集曲江,题名雁塔,一代之荣。”雁塔指慈恩寺大雁塔,曲江则是长安东南的游苑,周回七里,占地三十顷,本是汉乐游苑,隋代凿之为池,唐代以来成为京都著名游览胜地。
李蒙中进士后,亦与同年刘嶷、王泠然、裴士南、梁褒等人约好日期出游曲江。当日登上游船者,除了开元五年三十名新科进士外,还有两位不速之客,即开元四年进士张均和风流名士李稍云。张均是名臣张说长子,李稍云则是范阳[30]卢若虚女婿,是京师有名的花花公子,机智诙谐,诞率轻肆,最好纵酒聚饮,因擅长制作酒令,在民间名望极高[31]。他不独自己上船,还带了一帮名优娼妓前来助兴。李蒙等人自然求之不得,遂联袂泛舟曲江,大纵歌妓。
酒正酣时,众人推李蒙作文记录当日盛事。文章成时,正是日暮时分。众人已是半醉不醉,史翙最先站起,从李蒙手中取过文章,略略一读,便高声叫好。裴士南等十余人蜂拥过来,欲争看文章,游船骤然偏向一边,顷刻间即覆没于水中。只有张均、史翙、王泠然等少数人得救,李蒙、刘嶷、裴士南等新科进士及李稍云、歌妓、篙工尽皆溺死[32]。由于事发时曲江风平浪静,进士们所乘画舫为唐中宗之女宜城公主出借,是长安最大最好的游船,却在瞬间莫名倾覆于水中,遂成为当年哄传一时的奇事。
而在这之前,天下灾异连连——先是太上皇睿宗皇帝崩于百福殿,随之是突厥默啜可汗在得胜回朝途中为拔曳固散卒颉质略所杀;继之关中大旱,庄稼歉收,长安乏粮少食,唐玄宗不得不顾睿宗三年之丧未终,准备率群臣东行洛阳就食。尚未成行,太庙四室莫名损坏。玄宗大骇,衣素服,避正殿,以克谨天戒。
李蒙沉舟事件恰好在太庙损坏后、玄宗动身前往洛阳前,时人视为另一天警。然玄宗不顾群臣谏阻,坚持启程东行。结果到达洛阳当日,浓雾不散,咫尺之内难辨人形。玄宗心有所畏,宣布大赦天下。灾祸仍然如影随形,同年夏季,皇帝最爱之子李嗣一卒于东都。李嗣一是玄宗宠妃武惠妃所生长子,极得宠爱,玄宗甚至有意废除赵丽妃所生太子李瑛[33],改立李嗣一为太子,因其年幼尚未成行。李嗣一幼年而卒,被认为是老天爷对玄宗未服满父丧的惩罚。
于是,开元五年前后的这些悲剧事件,被涂上了重重的灵异神秘色彩。
死者已矣,生者戚戚。李蒙死后,其妻武灵觉放弃荣华富贵,在洛阳观德坊景福寺出家为尼,辛渐、王翰等人亦永远失去了一位至交好友。而今再度聚首,追忆往昔,不免唏嘘感慨。
年华如水,人事沧桑。众人亦由少年步入了中年,年近不惑,际遇却各不相同——辛渐自父亲手中接管了大风堂,又娶得娇妻长信郡主李弄玉,膝下更有一对双胞胎儿女。狄郊亦与钟爱的平民女子海印成亲,多年来行医于晋地,已是声望极高的名医。
王翰一直单身未婚,于景云元年(710年)中进士,与名臣张说、李邕交往酬唱,还在长安公然张榜,否定吏部铨曹铨叙注拟之等第,轰动京师,成为文坛大事。他如此大闹一番,视天下才子如无物,自然不为朝廷赏识,被罢黜在外。好在王翰家资富饶,既然做不了官,便长年闲居太原家中。不过终究还是因为才名远扬,前后被两任太原长官张嘉贞、张说器重,倚为心腹幕僚。他曾为张说往西北前线输送马匹与粮草等军需物资,于凉州[34]写下《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悲壮中不减豪情,意味无穷,一时传诵天下,成为千古名篇。
相比之下,王之涣是众好友中最不得志的一个,娶妻生子不久,妻子即一病而逝。他本人虽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诗文才华不在王翰之下,弱冠之年即有“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气象万千之名作,却未能考中进士。开元初,始以门荫步入仕途,调补冀州衡水县主簿,于任上娶李涤三女、李蒙幼妹为妻。因为人豪放不羁,常击剑悲歌,为同僚不满,遭众人诬陷,遂弃官而去。此后漫游各地,足迹遍及黄河南北。长期的游历生涯开阔了王之涣的视野,他游河西时作《凉州词》云:“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脍炙人口,可谓“皤发垂髫,皆能吟诵”,诗名不在王翰之下。只是游子终要归根,何况是有家有口的人。最近,他亦迁回晋阳定居。
王之涣经历最为坎坷,然乐观诙谐性情不改,见众人念及往事,情绪有些低落,便笑道:“大伙儿可还记得李蒙体胖、死活翻不过围墙的情形?”又将当年五个小伙伴偷入晋阳宫出糗的故事讲了一遍。
他讲得绘声绘色,辛渐等人回想起当年李蒙的窘样,不由得笑出声来。只有王翰一人板脸未笑。他为人最是张扬狂放,今日却总是沉默寡言,不免有些不同寻常。
王之涣不满地道:“阿翰,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话少不说,还总是摆出一副苦相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出来。”
王翰“嗯”了一声,踌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我新得到了一些李蒙沉江一案的线索。”
王之涣很是不解,道:“阿翰这些年一直待在太原,怎么会有李蒙案线索?”王翰道:“是有人特意派信使从京师赶来告诉我的。”又道:“本来今日是贺大娘寿诞,我不想你们大家伙儿心里不痛快,想拖几日再说的。”
狄郊既是医者,最善察言观色,心思亦最为缜密,立即听出了端倪,问道:“如此说来,李蒙沉江一案不是因为众进士争看文章打翻了船,而是另有蹊跷?”王之涣道:“是,信使肯定地告诉我,当年游船沉江是人为造成,内中另有隐情。”
众人闻言均是一惊,眉头各见沉重之色。
辛渐迟疑问道:“这信使是什么来头?他的话可信吗?”王翰道:“当然可信,因为他是赵曼派来的。”
赵曼原是民间歌妓,色艺俱佳,当年王翰等人联袂游天下,在蒲州[35]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后赵曼无意中卷入变故,流落潞州,为外放到潞州任职的临淄王李隆基所钟情,纳为侍妾。而今赵曼已贵为唐玄宗后妃,封号丽妃,其爱子李瑛亦被立为太子,是大唐未来的皇帝。
辛渐等人听说是赵丽妃派人给王翰通风报信,遂不再质疑消息的真假性,只问道:“到底是什么隐情?”王翰道:“信使没有多说,只说害人者来头极大,你我所有人加起来都惹不起。”
王之涣愤愤道:“哼,惹不起也要惹!害了差不多满船的人,还想逍遥法外吗?”又狐疑问道,“李蒙过世已有好几年,为什么现在才提起这件事?”
王翰道:“赵曼也是最近无意中听到风声。她知道我们几个跟李蒙情同手足,不忍见他冤沉江底,便派人来太原告诉了我。”
王之涣道:“可这信使辛苦跑这一趟,没有实质性线索,等于什么都没告诉啊。”王翰道:“当日船沉,张均人也在场,是极少数幸存的当事人,我们不妨先从他身上下手。”
张均是太原少尹张说长子,本人亦官任太原司录参军,几人料想他既是地方长官,多半要出席贺英寿宴,便预备下山,回大风堂寻人。王翰侍妾瑶花带了梨云、梅雪、金壶、琼枝四名侍女远远候在一旁,见主人起身,忙过来侍奉,将石桌上的果子、酒水、食具等一一收进食盒。
瑶花原是胡女,为太原长官张说所赠,褐发碧眼,有绝世姿容,深为王翰宠爱。王之涣低声问道:“你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些女子吗?”王翰道:“没有她们,出门可是不方便。”王之涣朝辛渐、狄郊摇头,三人均是苦笑。
王翰深知好友嫌有侍女在旁侧说话不够自在方便,也颇觉有理,便吩咐道:“瑶花,你不必再留在这里,先带她们几个回大风堂,看郡主是否需要帮忙。”
王之涣早求之不得,忙道:“今日贺大娘六十大寿,想来女宾不会少,大风堂弟子虽多,却都是男子。瑶花五人去了,正好可以帮上郡主大忙。”
瑶花迟疑问道:“主人当真不留一人吗?可以让梅雪她们四个下山,奴家留下来侍奉主人。”王翰笑道:“你也去吧。不过将食盒留下来,兴许我们还要多坐一会儿。”
瑶花见主人坚持,便娇嗲着应了一声,一扭纤腰,径直引着侍女下山去了。
王之涣举起双臂,大大伸了一个懒腰,道:“没有她们站在身后,我舒坦多了。”
旁人听他说得有趣,均哈哈大笑起来。
王之涣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是真事!阿翰,你那个宝贝瑶花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像一汪潭水,每次她一看我,我就浑身不自在。”
王翰笑道:“我知道了,以后再有聚会,只要有你之涣在场,绝对不带侍妾。”
忽见一名灰衣僧人迅步爬上平台,往望川亭而来。几人以为是山下奉圣寺的和尚,也不在意。却不想那人走了过来,叫道:“几位郎君果然在这里。”不是和尚,而是一名相貌黑丑的女尼。
众人均是一愣,辛渐最先会过意来,问道:“你……你是武灵觉娘子吗?”那女尼双手合十道:“贫尼法号和上,武灵觉是贫尼出家前的名字。”
辛渐道:“法师是替李蒙来赴约的吗?”和上道:“嗯。李郎在世时,贫尼多次听他提过二十年之约。他还曾与贫尼约定,万一他因故不能回来太原,就要由贫尼代他赴约。”
王翰等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但见和上气喘吁吁,满面疲惫之色,显是为赶路而吃了不少风霜之苦,不由得面面相觑。
狄郊忙问道:“李蒙为什么说可能会回不来太原?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和上明显惊惧了一下,似是偷取糖果的孩子被大人当场抓了个现形。但她随即摇了摇头,颓然道:“贫尼也不知道。”又道:“贫尼既已完成李郎心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各位郎君若是有事,就请先去忙吧。”
辛渐便道:“法师千里赴约,不光李蒙,就连我们四个也深为感激。法师远道而来,路途劳累,不妨先随我们下山歇息。”
和上摇头道:“贫尼想在这里略坐一坐,看看李郎一再赞赏的晋阳风光到底是什么样子。”
辛渐道:“那也好。家母今日华诞,我等还要赶回去参加寿筵。稍后我再派人来接法师。法师既然来了太原,不妨多盘桓些时日。”
和上也不回应,只往亭边坐了,将目光投向远方。
王翰等人素来与她疏远,也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唯一的关系仅仅因为她是李蒙的妻子,见她如此态度冷淡,也不强求,遂自行下山。
四人进来大风堂,见宾客众多,堂内堂外挤满了人,连太原长官张说都到了,均大吃了一惊。辛渐既是堂主,少不得要立即过去应酬宾客。王翰跟张说等人简单打了声招呼,便迫不及待地将张均拖了出来。
张均见王之涣、狄郊已等在庭院中,似有大事发生,忙问道:“怎么了?”
王翰与张均之父张说既有师徒情分,又是忘年交,平日与张均亦称兄道弟,毫不客气,道:“我来问张兄,当年曲江沉船事件,内中可是有什么隐情?”
张均大吃一惊,张大的嘴巴一时合不拢,怔了好半晌,才问道:“王兄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王之涣道:“这么说,沉船事件当真另有隐情了!”
张均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听到了风声,还是只在干咋呼,想从自己这里套话,便支支吾吾地道:“事隔多年,我早记不大清楚了。”
王翰道:“张兄,你该知道李蒙跟我们几个的关系,就算他人不在了,这份情谊还是一如往昔。你再不将实话说出,可是不够仗义。”
张均踌躇片刻,勉强答道:“到底有没有隐情,我也不能确定。其实你们最该去问一个人。”王之涣忙问道:“是谁?”张均道:“李蒙夫人武灵觉。”
王翰与同伴交换一下眼色,忙问道:“为什么该问武灵觉?”张均道:“她是李蒙的妻子。果真有隐情的话,她最应该知道啊。”
王之涣摇头道:“不对,这不是一个好理由。张参军这话吞吞吐吐的,没有完全说明白。”
张均迟疑道:“这个……”王翰厉声道:“今日张兄不把话说明白,决计走不出这个门。就算张兄要跟王翰绝交,我也在所不惜。”
张均见王翰动了真格儿,加上他妻儿多病,还有许多要求助狄郊的地方,忙道:“好了好了,我将我所知告诉几位便是。”左右看了一眼,又道:“这里人来人往,还有不少朝廷来的特使,实不是说话的地方。”王之涣道:“不如去辛渐书房。”
王翰几人与辛渐自小一起长大,出入大风堂惯了,遥见辛渐被围在人群中难以脱身,也不跟他招呼,径直往芳甸而来。芳甸距离大风堂主院甚远,中间还隔有一大片菜地,相对清静多了。
王之涣率先推开院门,道:“我们反客为主,自己跑进芳甸,郡主会不会怪罪?”
王翰抢白道:“郡主怪罪,你就不进去了吗?”王之涣嘻嘻一笑,道:“照进不误啊,谁叫郡主嫁给姓辛的呢。”
刚到阶下,便见到书房窗后人影闪动。王之涣道:“咦,里面有人呢。该不会是郡主吧?哎呀,我刚才那句玩笑话,一定被她听到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青年男子开门从书房出来。王之涣见他面生,问道:“你是……”
那人低下头,也不理会,只与他擦肩而来。
狄郊和张均落在后头。刚走进院门,狄郊一眼见到那男子形迹可疑,腰间斜插着一柄短刀,忙叫道:“之涣,阿翰,小心了!”
王之涣狐疑道:“难不成是窃贼?喂,你站住!”
那男子见行踪已然暴露,拔腿就跑。王翰忙叫道:“好你个窃贼!往哪里逃!”挺身上前阻拦。
那男子极有力气,直冲过来,侧身用肩头一顶,竟将王翰撞得连退几步,一跤跌坐在地上。又见院门被狄郊、张均二人堵住,干脆疾步奔到墙边,挺身一跃,攀上墙头,迅速翻了过去。等到狄郊等人扶起王翰,追出院时,那人早跑得远了。
王之涣道:“这窃贼好大胆子,竟敢来大风堂行窃。”推测窃贼必定是听说今日老堂主夫人寿诞,料想芳甸无人,想进来捞点儿好处。
张均是太原府长官,官位仅次于少尹,治下却发生了大白天入室行窃一事,且就在自己眼前,不免脸上无光。
王翰自忖己方四名男子,竟挡不住一名窃贼,还让他翻墙逃走,亦觉得难堪,摆手道:“算了,人已经跑了,先问话要紧。”
几人进来书房坐下。张均也不待旁人催促,道:“你们可知道武灵觉为什么出家?”王翰道:“听说是因为裴伷先。”
裴伷先是名相裴炎之侄,几度受武则天迫害,幸运未死,还娶了突厥公主为妻。他积聚了大量财物后,大肆招揽门客,成为民间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王翰等人壮游蒲州时,曾与裴伷先发生过一段不算太友好的故事。而狄仁杰与李弄玉联合反武时,亦曾借助裴伷先的势力。后中宗复位,不肯为裴炎恢复名誉[36],李弄玉为此愤而拒绝恢复皇族身份。睿宗即位后,追复裴炎官爵,彻底为裴氏平反,召裴伷先入朝为官。并追赠兄长李贤为皇太子,谥章怀,史称章怀太子,李弄玉这才接受朝廷郡主封号。
裴伷先身居高位后,仇家武氏已在历次宫变中被铲除殆尽,但还剩一个仇家——武灵觉。当年武灵觉过蒲州蒲津浮桥时,倚仗权势,不肯下马步行,纵马冲过浮桥,导致浮桥上人群骚动,裴伷先伯母被挤下浮桥,被滔滔黄河淹没。裴伷先曾发誓报仇,但自李蒙娶武灵觉为妻后,李弄玉曾出面劝说,裴伷先遂答应看在辛渐等人与李蒙的情谊上暂时放弃报仇。然李蒙一死,这协议便失效了。武灵觉办完李蒙丧事后次日,时任广州都督的裴伷先便派人找上门,重提当年蒲津浮桥惨案,表示此仇不报非君子。武灵觉又惊又愧,几日后便往洛阳景福寺出了家。
唐玄宗从宠妃武惠妃处得知事情经过后,勃然大怒,下诏逮捕裴伷先议罪。宰相张嘉贞为逢迎皇帝,奏请杖责后流配。彼时张说在朝,立即上书反对道:“自古刑不上大夫,因其接近君主,所以才说‘士可杀而不可辱’。裴伷先官任三州都督,对朝廷也有功劳,如果犯罪,应死即杀,应放即流,不应该在朝堂受辱决杖,且律法八议[37],勋贵在列,切不可再行杖刑了。”
唐玄宗认为有理,便只将裴伷先罢官了事,但不久后又起用他为蒲州刺史,蒲州正是当年裴伷先与武灵觉结下怨仇的地方,颇具讽刺意味。裴伷先听说武灵觉已经出家,且心中多悔恨之意,遂就此作罢。这桩多年前结下的梁子,这才算揭过了。
王之涣听张均别的不说,先提武灵觉出家缘由,忙问道:“莫非武灵觉出家不是因为裴伷先派人上门寻仇?”
张均道:“当年事发我人在船上,事发后也在京师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去参加了李蒙的葬礼。”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听人说过另外一个故事,不过不一定是真的。”
王翰连声催道:“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张均道:“听说当年李蒙与同科进士约好日子同游曲江,早上出发时,却被夫人拦住,坚决不准他去。这夫人,就是武灵觉了。”
王翰道:“新科进士游览曲江,早成惯例,为什么要阻拦?”
张均道:“谁说不是呢。武灵觉说不出理由,只是蛮横地不准丈夫出门,李蒙当然不依,夫妇二人争吵了起来。武灵觉便下令仆人动手,强行将李蒙锁入房中,还在门外一再强调,不准他出去是为他好。”
王之涣耸然动容,道:“莫非武灵觉早知当日要出事?”
张均不答,续道:“李蒙不明所以,心中焦虑异常,最后竟然翻窗越墙而出。几位与李蒙亲近,该知道以他肥硕的身材,竟然能翻出高墙,足见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道:“这只是我听来的故事,不知真假。不过当日雁塔题名时,李蒙人确实不在,在曲江是游船临出发前才匆匆赶到。大伙儿还问他为什么耽误了,居然连雁塔题名都没参加,他只是抹汗傻笑。我亲眼见到李蒙外衣非但有土,衣角还被什么东西挂破了一大块。好在众人着急出游,也没有在意。后来众推由他写文章记事,其实就是对他迟到的惩罚。”
王翰登时醒悟过来,道:“张兄认为是武灵觉事先知道游船会出事,但她未将原委告诉丈夫,导致李蒙执意翻墙赴约,最终沉水而死。武灵觉心中愧疚,所以才出家为尼,对吗?”
张均道:“这是王兄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承认了。
武灵觉果真事先知晓沉船内幕的话,倒能解释她为何在出家多年之后还念念不忘替丈夫赴二十年之约,足见李蒙意外之死对她打击极大,即使跳出红尘之外,心中仍然不能平静。尽管这事听起来异峰突起,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好在武灵觉人来了太原,不难证实,可以当面向她问个明白。
王翰道:“当年我曾问过张兄当日沉船情形,武灵觉阻夫赴约这一节,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张均道:“武灵觉曾干涉李蒙出游这件事,我是听闲人暗中议论,当时以为只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谣言,因为世人都不喜欢武灵觉,又兼之她在李蒙死后出了家,无聊之人便刻意附会出一些故事,作为谈资解闷。”
王之涣道:“张参军当日亲眼看到李蒙外衣破了,后来又听到李蒙翻墙赴约的故事,难道没有将这两者联系起来吗?”
张均摇头道:“完全没有。时人都说曲江沉船是天祸,我也一直如此认为。谣传的武灵觉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当过一点儿真,甚至都不屑跟人提起。直到不久前……”他及时顿住了话头,露出警觉的神情来,不肯再说下去。
狄郊一直在旁边静静聆听,忽然插口问道:“张参军莫怪我多问一句,敢问当年张参军为什么要上那艘游船?”
这话问得并不唐突。唐人极度重视同年,然李蒙等人是开元五年新科进士,张均则是早一年的进士,跟李蒙等人并无干系,他贸然插入进去,多少有些煞风景的意思。
张均眉头紧蹙,迟疑着不答,似在顾虑什么。
王翰道:“怎么,连这也不能说?难道张兄上船这件事,内中也另有隐情?”张均仍是默不作声。
王之涣道:“若果真沉船事件是人为造成的、京兆府立案调查的话,张参军可是头号嫌疑犯。”
张均愕然道:“这话怎么说?”王之涣道:“张参军是开元四年进士,莫名跑到开元五年进士聚会的船上,显然有不明动机。而事后一船人差不多全死了,张参军又是极少数获救的人之一,极可能是早有准备。你没有嫌疑,谁有嫌疑?”
张均想了一想,确实如此,只得道:“我将实情告诉三位便是。”
原来当年张均不请自去、冒昧踏上李蒙等人乘坐的游船,是因为听说新科进士刘嶷之前曾跟人打赌,若能高中皇榜,便将其叔叔刘知几所撰《史通》一书偷出来供大家观阅。
刘知几是本朝著名史官,历任著作佐郎、中书舍人、著作郎,又撰起居注,兼修国史二十余年,参与编撰《高宗实录》《则天皇后实录》《中宗实录》《睿宗实录》等,因排行第五,时称“刘五”。他主张史家必须具备“才、学、识”三长,尤以史识最为重要,强调直笔,提倡史家不掩恶,不虚美,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然自唐太宗设立史馆以来,为控制史官,特命宰相大臣监修史书,刘知几感到权贵多所干预,以致史官无著述自由,凡事皆需仰承监修旨意,不能直书其言,一度辞去官职,从事私人修史工作。并立志撰写一本辉煌巨著,以一家独创之学,对史馆垄断史学表示抗议。由于其人名气太大,他辞官不久,朝廷又请他回中央任职,继续担任史官。
唐玄宗即位后,名臣张说以宰相身份参与监修国史,发现刘知几所撰《则天实录》中记录了自己曾依附武则天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一事,心中很不是滋味,道:“刘五太不能容人了!”暗中要求另一史官著作郎吴兢改动几个字,却被吴兢断然拒绝。
而《则天实录》是宰相能干预的监修官方史书,所以当张说后来听说刘知几辞职在家中修撰《史通》一书后,非常紧张,不知道刘知几会下笔将自己写成什么样子。然刘知几其人,素来不畏权势,刚正不阿,只认“秉笔直书”四字,威逼利诱亦难改其志。张说自知无力改变什么,唯一心愿只是想看看《史通》到底写了些什么。
王翰听到这里,这才恍然大悟,道:“张兄上船,是为了观阅刘嶷偷出来的《史通》,好替尊父达成心愿。”
张均点点头,道:“但刘嶷那小子是个大话精,他根本没有偷到《史通》,只带来了一卷刘知几的手札。还大言不惭地称《史通》只是史论[38],跟众人关心的宫廷秘史、名人逸事无干。”又叹道:“我当日为了上船,事先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因为怕旁人猜到我的用意,特意请出了京城名公子李稍云,我则是作陪的身份出现。只是想不到游船出了意外,我侥幸得救了,李兄他……”想到李稍云和那些上船助兴的歌妓全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才意外赴了黄泉,很是愧疚。
王之涣道:“人已经去了,再后悔也没用。张参军果真觉得对不起李稍云的话,就该说出全部事实,好找出真相,为他伸冤报仇。”
张均摇头道:“王公有所不知……”随即转换话头道:“正因为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更要珍惜性命,我可不想惹祸上身。三位,今日张某言尽于此。日后旁人问起,就当没有这场谈话。”站起身来,意欲离开。
狄郊忽道:“张参军想谈却又有所顾虑的事,是不是前一阵子喧嚣一时的黄狮子舞事件?”
张均震惊之极,问道:“狄公是如何知道的?”
狄郊道:“这个不难猜到。张参军当年上船,是为了观看刘知几的《史通》。而张参军刚才还说过,你本来没有将武灵觉那件事当真,直到不久前。如果反过来推算,寻找不久前发生的跟刘知几有关的事,不就是黄狮子舞吗?”
张均“啊”了一声,拱手道:“佩服!佩服!佩服!”连说三次,这才道:“狄公既已猜到,也无须我多言了。”
狮子舞即舞狮,是由西域传入的假形舞蹈,人披上线缀成的毛皮扮成狮子,被人用绳子牵着,还以拂子来耍弄它。唐代时引入宫中,成为燕乐[39]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表演时,有五头狮子各立一方,每头狮子伴有十二个狮子郎,另有百余人组成的乐队合奏高唱《太平乐》,因而又称《五方狮子》《太平乐》。规模宏大,气氛热烈。
五狮颜色各不相同,与东、南、西、北、中五方对应,青色狮子代表东方,红色狮子代表南方,白色狮子代表西方,黑色狮子代表北方,而黄色狮子则代表中央。黄色是土地之色,为中央正色,在唐代之前本是普通服色,自唐代天子以黄袍为常服后,民间百姓便不能再穿黄袍,黄袍从此成为皇帝御物,而黄色也成为皇权的象征。《太平乐》中,黄色狮子位居中间,即代表中央控制四方之意。
而所谓“黄狮子舞”事件,即牵涉刘知几长子刘贶以及上任太乐丞不久的新科状元王维。当时唐玄宗将在宫中举行宴会,太乐令刘贶令乐人排演《太平乐》,忽然莫名得罪,称黄狮子跳舞只有皇帝才有权利欣赏,他竟敢在皇帝不在场时令乐人扮成黄狮子起舞。刘贶由此被流配边远地区,其副手王维也受到牵连,好在其人音乐才华出众,受到玄宗之弟岐王李范及亲妹玉真公主赏识,只被贬为济州[40]司仓参军。
最奇的是,之后皇帝还将亲兄弟宁王李宪、申王李㧑、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四王尽贬出朝,出为外州刺史。是以时人猜测“黄狮子舞”事件涉及诸多宫廷内幕。不久,著名史官刘知几亦牵涉其中。刘知几得知长子刘贶被流情由后,十分愤怒,上书申述。唐玄宗非但不理会,还将刘知几也贬为安州[41]别驾。如此一来,“黄狮子舞”被公认是唐玄宗刻意针对刘知几的事件。玄宗针对的也并不是刘氏个人,而是他书写的史书,实是因为玄宗上位,曲折复杂,有诸多不欲为外人知的内情。
玄宗是睿宗第三子,其生母窦氏虽则出身高贵,但并非睿宗正妃,因而他乃是庶子身份。大唐匡复后,中宗复辟登位时,膝下尚有三子成年,按照宗法制度,皇位既轮不到睿宗,更轮不到庶子出生的玄宗。玄宗得位之关键契机,全在当年中宗皇帝食蒸饼时中毒而死。关于谋害中宗之元凶,亦有多种说法,其中又以中宗妻女韦皇后、安乐公主联合下毒流传最广。
安乐公主虽眼高手低,却颇具野心,一直想学祖母武则天当女皇帝,不断请求做皇太女。中宗懦弱昏聩,对妻子言听计从,对女儿百般迁就,是好丈夫、好父亲,但却有最后的底线——他再溺爱家人,却不敢在违背礼法和祖制的路上走得太远。安乐公主心中怨恨,竟起了歹意。而韦氏自当上皇后,恣意妄为,有不少丑事秽闻——她不顾皇后身份,与诸多男子私通,其入幕之宾包括梁王武三思、散骑常侍马秦客、光禄少卿杨均等。
景云元年(710年)四月,定州男子郎岌冒死上书,告发韦皇后淫秽,且与武三思门人宗楚客勾结谋反。中宗不纳,最后还是韦皇后出面,力劝丈夫将郎岌当众杖杀,以杀一儆百。
一个月后,许州司户参军燕钦融两次上书,称“皇后淫乱,干预国政,宗族强盛,朋比为奸,危害社稷国家”。中宗既感到震惊,不愿意相信,却又心有疑虑,心情之复杂难以言喻。
韦皇后故伎重施,要求中宗将燕钦融召入宫中,当廷杖死。中宗没有照办,反而瞒过皇后,将燕钦融悄悄召入宫中,当面质问。燕钦融毫无惧色,揭发了韦皇后及其他人的丑行,有凭有据。中宗一直沉默不言,过了好半天,才神色惨淡地说了一句:“朕日后再召你进来。”
燕钦融退下,从内殿直出,到宫院外时,两厢忽然拥出一帮武士。为首宰相宗楚客手持敕书,说奉有皇上诏命,立命人将燕钦融丢在殿庭石上,折颈而死。
事发后,中宗没有责罚宗楚客矫诏一事,但燕钦融所言显然已经影响了他对韦皇后的信任。皇帝总是闷闷不乐,不像平时那样亲近皇后,甚至常常有意无意地躲开她。中宗这样子,不仅使韦皇后恐慌,连安乐公主也不安起来。
六月二日,距燕钦融被杀十五日后,中宗在神龙殿批阅奏章,宫人奉上他最爱吃的蒸饼,皇帝食饼后即中毒身亡。
由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均有加害中宗的动机,又有方便下手的机会,加上皇后姘夫散骑常侍马秦客精通医术、光禄少卿杨均善于烹调,中宗暴死后韦皇后又密不发丧,时人均认为是韦皇后母女联合下的手。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中宗已经意识到韦皇后不贞不洁,且大封韦氏子弟、正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而一旦除去中宗,韦皇后便可学武则天临朝听政,再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母女二人均得偿所愿。
然熟悉宫廷政治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韦皇后下毒一说未必可信。韦皇后出自京兆韦氏大族,但其人目光短浅,安乐公主亦是毫无见识,母女二人在朝野间恶名累累,之所以能够干预朝政,全是因为中宗的庇护。朝臣对这对作威作福的母女亦多警惕之心,好不容易才由武周变回了大唐,没有人愿意见到女主再度君临天下的局面。在如此形势下,中宗活着,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得到的好处显然要大得多。而中宗一死,二人就此失去靠山,以这对母女在皇族中的名望,希图独霸朝政,根本不能如愿,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
中宗死后,韦皇后严密封锁消息,征调府兵五万人入京,由韦氏子弟驸马韦捷、驸马韦灌、左千牛中郎将韦锜、长安令韦播等统领,占据京城要害之处,由中书舍人韦元代替金吾卫巡警京城六街。韦皇后再傻,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她只有一子李重润,早年被武则天杖杀,不得不立其他嫔妃所生的温王李重茂为太子。中宗死后第三日,韦皇后才对外公布皇帝死讯,同时宣布大赦天下,“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以此来收买人心。京城却立时为恐惧紧张的气氛所笼罩,街巷之间相传将有政变之事,往往偶语,人情不安,足见朝野之间对韦氏执政并无信心。
中宗毒发而亡当日,尽管韦皇后一党高度戒备,还是有一个神秘人悄悄潜入皇宫大内,来到昭容[42]上官婉儿住处。这行踪鬼祟的不速之客,便是时有“一言九鼎”之称的太平公主。
先说上官婉儿。她是高宗朝名相上官仪孙女,上官仪因反对武则天持政,以“离间二圣、无人臣礼”罪名被杀,累及家族,儿子上官庭芝也被斩首,儿媳郑氏抱着上官家唯一后代——年仅一岁的上官婉儿没入掖庭为奴。郑氏是官宦之女,知书识礼,上官婉儿在母亲的精心教导下,熟读经书史籍,不仅能吟诗著文,甚至书法、数术、弈棋等无所不精。由于才华出众,她稍一成年,便在宫人中崭露头角,才名甚至传到了武则天耳中。武则天当时还是高宗皇后身份,便召见上官婉儿,当场出题考较。婉儿对答如流,文章须臾而成,才思敏捷,笔气舒爽,有名士之风。武则天很是赞赏,感叹道:“此女才智非凡,赛过须眉。”于是免去上官婉儿奴婢身份,初封为才人,令其掌管宫中诏命。
上官婉儿接到诏令后,百般滋味交织心头——对杀父仇人的憎恨,对知遇之恩的感激,对未来的紧张,对皇后的恐惧——真有说不清的烦恼。但是一两年之后,上官婉儿就成了武则天最信任的贴身女官。武则天称帝后,上官婉儿负责起草诏敕,时称“内舍人”。
期间,上官婉儿曾因违逆旨意被处以黥刑,被武则天下令在额头烙上了印记,姣好面容尽毁。所谓“违逆旨意”一说是上官婉儿与男宠张昌宗私相调谑时被女皇发现,因而被处以黥刑。另一说则更加离奇。传说上官婉儿自小爱慕前太子李贤,曾赶赴巴州[43]看望。李贤曾在木门寺晒经石写下诗句道:“明允受谪庶巴州,身携大云梁潮洪。晒经古刹顺母意,堪叹神龙云不逢。”上官婉儿到达木门时,传来李贤已经被害的消息,悲痛欲绝,便请人在晒经石上修了一座亭子,题诗道:“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之前武则天为废除李贤太子位,诬陷其谋反。李贤作诗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想以骨肉亲情来感动母后,但还是被废,贬为庶人,被迁到巴州。上官婉儿诗作隐含前事,又有深切悼念李贤之意,自然惹怒了武则天。
受黥刑后,上官婉儿特意从额顶梳下一些头发,本意是要遮住烙印,不想平添几分妩媚风情。许多宫女争相效仿,流传开去,即后世所称“刘海”。但“违逆旨意”这件事并未从本质上改变武则天对上官婉儿的信任。上官婉儿在险恶的宫廷环境下长大,善于逢迎,懂得随波逐流的生存之道,曲意迎合之下,更得女皇欢心。武则天晚年怠于政事,遂命婉儿处理百司奏表,参决政务。婉儿权势日隆,就连武派核心人物梁王武三思也刻意巴结讨好她,二人遂成为秘密情人。
神龙革命后,武则天被迫退位,唐中宗复辟。中宗也十分重视并信任上官婉儿处理政事的才干,仍委任她为自己的秘书,专秉内政。不久,又纳作嫔妃,进拜昭容,仍执掌诏命。上官婉儿乖巧异常,为了避免与韦皇后冲突,又将自己的情夫武三思引荐给韦皇后。武三思相貌不凡,床上功夫了得,很得韦皇后欢心。如此,在韦皇后和上官婉儿的支持下,即使反武浪潮此起彼伏,武三思不但没有被杀或被黜,反而跃升成为司空,位列三公,并联手除掉了恢复唐室有功的五王集团,导致武氏一党再次专权于朝堂。尽管上官婉儿设立修文馆,广召当朝词学之臣,对文人提拔奖掖,在促进文学繁荣上做出了贡献,但时人仍认为上官婉儿是力保武氏再起、害死五王的罪魁祸首。
中宗共有四子:李重福、李重润、李重俊、李重茂。次子李重润为韦后所生,风神俊朗,孝友好书,因看不起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以男色侍奉女皇、在外乘机招权纳贿的行为,曾跟人私下议论,声称总有一天要杀死这两个人。张氏兄弟得知后跑去向武则天告状,武则天不问青红皂白,命人将李重润等人活活打死。而长子李重福为宫女所生,身份卑微,又娶了张易之外甥女为正妃,因而深为韦皇后厌恶。韦皇后诬陷李重福是害死李重润的元凶之一,奏请中宗将其贬往均州[44]。三子李重俊虽被立为太子,却因为不是韦后亲生,一样不受宠爱。
安乐公主对庶出的哥哥李重俊也很看不起,与丈夫武崇训经常一道辱骂太子,背后称其为“奴”。李重俊听说后怒火中烧。他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决心也学习祖辈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起兵诛灭武三思,逼中宗退位。
经过仔细分析,李重俊觉得满朝文武中唯有辽阳郡王李多祚忠诚爽直,值得信赖,便去向李多祚寻求帮助。李多祚前后掌禁军、北门宿卫二十余年,曾参与神龙革命、逼迫武则天退位,扶持唐中宗复辟帝位、重建李唐,对武三思擅权也很愤慨,此时见太子流泪倾心诉说,很受感动,决定帮助太子起事。此外,李多祚还联络了部将李思冲、李承况、独狐之等人协助太子。
神龙三年(707年)七月六日,太子李重俊和李多祚、李思冲等人假称奉皇帝紧急诏令,率羽林三百多人袭击武三思府第。武三思此时正拥着侍妾饮酒作乐,儿子武崇训也陪坐一旁,安乐公主进宫去还没有回来。羽林军一拥而入,见一个杀一个,将武三思父子牵到太子李重俊马前。太子李重俊骂了几声,拔出佩剑刺死二人,又下令杀尽武三思全家。随即命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及其子李禧分兵把守各处宫门,自己同李多祚一起杀入肃章门,直奔中宗、韦皇后的寝殿。
中宗与韦皇后、上官婉儿以及安乐公主等人夜宴方罢,忽见右羽林大将军刘景仁飞奔前来报告:太子李重俊谋反,已带兵杀入肃章宫。中宗吓得浑身发抖。韦皇后大骂道:“我早说过你这儿子不是个东西,不听我的话,死路一条!”
还是上官婉儿镇静,告道:“玄武门坚固可守,请皇上皇后立即登上玄武门楼,一来可暂避杀身之祸,二来可宣布紧急诏命,征调兵马讨逆。”
中宗、韦皇后便跟着上官婉儿慌慌张张地来到玄武门门楼。皇帝、皇后都没主意,上官婉儿老谋深算,便以中宗名义令将军刘景仁立即率领在玄武门值夜的百余飞骑严守门楼,抵御叛兵。
这时,李多祚已经领兵来到玄武门,见中宗在门楼上,又有飞骑守卫,不敢贸然行动。他为人耿直,不敢轻易对皇帝无礼,导致目的不够坚定明确,当断不断,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中宗在门楼上斥责李多祚道:“朕待你不薄,为何助太子谋反?”李多祚回答道:“武三思淫乱宫闱,臣等奉太子令,已将武三思父子正法,太子与臣等并无谋反之意,只是请求陛下准许肃清宫闱之乱,臣立即退兵,再向陛下请罪。”
一听到武三思父子已被杀,韦皇后、上官婉儿以及安乐公主都大哭起来。
李多祚又高呼道:“上官婉儿勾引武三思入宫,是第一等罪犯,请陛下速速将她交出来!”
中宗还没有答话,上官婉儿已是泪水满面,跪在中宗脚下,哭道:“臣妾并无这等事,请陛下明察。臣妾死不足惜,只恐叛贼们先是索要臣妾,再索要皇后,最后索要陛下。”
中宗一时没有了主意。上官婉儿上前指点了几句,中宗这才向城下大声宣道:“叛军们听着,你们原是朕的亲信宿卫,为何跟从李多祚谋反?若能立时反正,杀死李多祚,朕不但不计前罪,还另加封赏,保证你们的荣华富贵!”
羽林军本来以为太子和李多祚是奉诏令起事的,现听到中宗的亲口宣告,方知自己跟着李多祚成了叛逆。各人都有老小家口,未免动心,大家一时沉默。当时,宦官宫闱令杨思勖主动请求出战,先斩杀了李多祚女婿羽林中郎将野呼利,羽林军随即一齐拥向李多祚,将他乱刀砍死。李思冲、李承况等将领也被杀死在乱军中。杨思勖一战成名,从此以宦官身份为将,以嗜杀善战出名。
太子李重俊带领几十名侍从突围而出,逃向终南山。兵部尚书宗楚客调动兵马,迅速平息了这场叛乱。太子李重俊在终南山树林中休息时,被手下士兵刺死,割下首级献给了朝廷。中宗闻报后,毫不痛惜,反将儿子的首级献入太庙,并奠祭武三思和武崇训的灵柩,甚至还把儿子的首级挂在朝堂示众。对于中宗这种古怪之极的做法,大臣们既气愤又寒心,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官职卑微的永和县丞宁嘉勖路过长安,见到被悬挂示众的太子李重俊首级,立即脱下自己的衣服,包住首级,伤心得号啕大哭。他哭的不是素昧平生的太子,而是痛心大唐骨肉相残的血腥,伤感动荡不安的局势。宗楚客知道后,立即将宁嘉勖流放到岭南[45]。宁嘉勖很快因水土不服死在流地。
上官婉儿在平定李重俊之变上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但经历这件事后,她的立场起了巨大变化。之前表弟王昱曾警告她,若是继续亲近武氏、韦后,将会给上官家族带来灭顶之灾。起初上官婉儿并不在意,但在李重俊兵变中,李多祚叩阁指名索杀她,且公然指责她是勾引武三思入宫的罪犯,她才知道自己在世人心目中的印象,遂决意转而支持李唐宗室,与太平公主尤为亲近。
中宗四个儿子中,次子重润、三子重俊已死,长子重福获罪流放在均州,剩下的幼子重茂,年仅十岁。中宗很想立重茂为皇太子,遭到韦皇后的反对,她对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李重茂根本不放心。而安乐公主恃宠骄恣,想当皇太女的愿望越发强烈,开府置官,“皆出屠贩,纳赀售官”“侯王柄臣多出其门”,甚至伪造诏敕,掩住文字,让中宗“署可”[46]。
在这场立储之争中,上官婉儿坚决反对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几次向中宗进谏。中宗态度模棱两可,虽表示不会立安乐公主,但也未立幼子李重茂为储君,是以太子之位一直虚悬,令有野心之人愈发蠢蠢欲动。偏巧这时候官民接连上告韦皇后淫荡滥权,动摇了中宗对皇后的信任,皇帝皇后夫妇关系微妙异常,紧接着中宗皇帝中毒身亡,宫中气氛愈发诡异紧张。
上官婉儿在宫外置有宅第,亭台阁宇,园榭廊庑,穷极雕饰,几胜皇宫。她酷好风雅,常引文学之士宴乐其中,又喜床笫之欢,多蓄男宠,因而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宫外。偏偏中宗中毒之前,她重新回到了皇宫,并在中宗身亡当日,接待了贵客太平公主。
再说太平公主。她是唐高宗和武则天唯一爱女,父母均为皇帝,贵盛天下。武则天对待诸子心狠手辣,或杀或贬,毫不留情,但对这个女儿却极是宠爱,认为她姿色美艳、身材丰腴、足智多谋,酷类自己,常与之商议政事,但不准太平公主将所参与政事外泄。太平公主前期行事收敛,只小心翼翼地侍奉母亲,但后来的一系列事实表明,她其实是李氏王朝的拥护者,不但用手段铲除了酷吏来俊臣,还预谋参与了针对其母的神龙革命。而以武则天之精明凌厉,竟事先没有从爱女身上发现任何端倪,足见太平公主心计城府之深。
中宗复位后,太平公主走到台前,积极参与朝政。中宗对唯一的亲妹妹极是尊重,曾特地下诏免她对太子李重俊行礼。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想当女主、开始干政乱权后,必然与太平公主发生利益冲突。韦皇后自知地位、权谋均不及太平公主,便想用阴谋铲除对方。太子李重俊兵变被杀后,韦皇后指使亲信宗楚客陷害太平公主与李重俊同谋,同时被诬陷的还有相王李旦,也就是睿宗。中宗居然信以为真,下令将相王及太平公主收付诏狱,调查鞫讯。主审官御史中丞萧至忠流泪进谏道:“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罗织害之乎!相王昔为皇嗣,曾坚请则天以帝位让陛下,累日不食,此海内所共知,奈何因外人一言而疑之!”
萧至忠与韦皇后是姻亲,其女与韦皇舅之子崔无披定亲,连他都这么说,中宗深为动容,遂不再追究,李旦和太平公主这才得以幸免于难。
然经此一事,太平公主与韦皇后一党的矛盾已公开凸显,以太平公主的个性,绝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中宗与韦皇后曾共渡患难,“备尝艰危,情爱甚笃”,曾许下“幸复见天日,当唯卿所欲”的诺言[47],只要他还在位,太平公主决计无法占到韦皇后的上风。但中宗一旦过世,局面则难以预测。这便是中宗遇害第二种说法的来历——传闻太平公主才是毒害中宗的元凶。至于如何往御膳房蒸饼中下毒,有其同盟上官婉儿做内应,实不难办到。
先不管太平公主是否真是元凶,她入宫后,即与上官婉儿会面,商议中宗遗诏,即以中宗名义拟定诏书,决定继位者等重大事宜。上官婉儿素来代替中宗执掌诏命,她草拟的遗诏自然具有相当的权威性及合法性。而此时底气不足的韦皇后正忙着命诸韦执掌兵权,相比于太平公主先盯上遗诏,后者可谓棋高一招。再拿姘夫来说,韦皇后的相好都是武三思、马秦客等为世人轻视鄙薄之流,而出入太平公主床笫的男宠全是文章才干出众的名门子弟,二人之眼光谋略,高下立分。
上官婉儿最早草拟的遗诏内容是:立温王李重茂为皇太子,皇后韦氏以太后身份知政事,相王李旦参谋政事。遗诏中并未提及太平公主,朝政大权被平均分配给了韦后和相王,显然是要在韦氏与李氏之间谋取平衡。而从太平公主角度而言,她亲赴皇宫与上官婉儿一道拟定遗诏,不可能不为自己谋取利益,既力推相王李旦执政,表明她已与兄长事先达成了某种协议。
然上官婉儿将遗诏拿给韦皇后看后,韦后与亲信宗楚客等人商议,改相王李旦为太子太师,等于架空了李旦。平衡尚未达成,即被打破,正如流言所传,京师将有革命之事发生。这,就引出了第三方势力——相王李旦。
在武则天称帝前,李旦曾当过大唐名义上的天子,是为睿宗,只是毫无实权,“政事决于太后”。好在李旦宽厚恭谨,安恬好让,也不介意。武则天称帝后,降李旦为皇嗣。李旦带着一家人搬出大明宫,单独开府置官属。每月初一、十五,李旦一家都要前往朝堂拜见武则天,其中以李隆基的车骑最为严整,引人瞩目。金吾将军是武则天侄子武懿宗当时负责宫廷禁卫,每每欲折李隆基之威,一次故意不准李隆基在宫中通过。李隆基大声责骂道:“吾家朝堂,干汝何事?敢迫吾骑从!”这时候,李隆基才七岁。武则天听说后,觉得这孩子很不平常。可惜在武则天的高压下,李氏宗室朝不保夕,就连她的亲生儿子也是如此,不久后,更大的灾祸便降临到李旦一家人身上。
长寿二年(693年)正月,武则天在万象神宫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仪式结束后,李旦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一起进宫,向武则天贺年。武则天微微露出一点笑容,简单地问了两句话,就命她俩退了出去。侍从们在宫外等了好久,一直不见两位妃子出来,询问宫人,也没人知道刘、窦二人去了哪里。侍从们只得回去向李旦禀报。李旦一直等到天黑,仍然不见两位妃子的影子。他通宵未眠,天一亮就带了一些人进宫,去武则天接受二妃朝贺的嘉豫殿寻找。但是武则天派人拦住太子,命内侍传话说:“两位妃子早已离开嘉豫殿,以后不曾来过,请太子出宫去寻找。”李旦只得退出。
太子妃刘氏是刑部尚书刘德威孙女,父亲刘延景曾任陕州刺史。刘氏以宫女身份入侍李旦,不久即生下长子李成器,后改名李宪。文明元年(684年),李旦即位为睿宗,刘妃则被册为皇后。不久,睿宗让位于母亲武则天,还称太子,刘氏仍为太子妃。
窦妃则出身高贵,为唐太宗生母窦氏堂兄窦杭曾孙女,祖母则是唐高祖之女襄阳公主。李旦当相王时,窦氏以宫女身份进府,不久,即因德容兼备受到李旦的宠爱,生下李隆基及两个女儿。窦氏离奇失踪时,两个女儿都还未谙世事。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刘、窦二妃音信全无。李旦逐渐明白,二妃多半已经遭了毒手。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热衷于权力的母后。武则天不动声色地处死两位无辜的妃子,目的就是为了警告他。尽管悲愤不已,李旦还是告诫自己:不管如何悲愤,都不能将怨恨流露出来。他还严禁东宫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情,要求几个儿子也都保持沉默,保持平静。两位妃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害死,连尸体都没有下落。
后来人们才逐渐知道真相,彼时武则天为将来把皇位传给武氏还是李氏而犹豫不决,而李旦一直戴着太子的头衔。武则天侄子武承嗣为了夺取皇太子位,千方百计想害死李旦,他事先做好两个木人,刻上武则天姓名,钉上钉子,分别放在刘、窦二妃的床下,再买通武则天心腹宠婢团儿,由团儿出面向武则天诬告,说二妃同谋,正施行法术诅咒皇上。第二天,刘、窦二妃进宫朝贺后,便离奇地失踪了。武则天杀死二妃后,还派人暗中观察李旦,见他一直没有表现出异样,才放下心来。
武承嗣一计不成,仍不甘心,还想将太子李旦置于死地。他再次指使团儿去向武则天进谗,说李旦自二妃失踪之后,疑是皇上所杀,表面上装作不经意,实际上心怀怨怒,图谋报复。武则天信以为真,命有名的酷吏来俊臣审理此案。来俊臣最擅长株连无辜,立即把太子李旦全家老少、连同侍役下人等统统抓起来,施以严刑拷打。下人们起初还替太子李旦喊冤,后来禁不起酷刑摧残,只得胡乱招供画押。
本来太子李旦一家包括李隆基已难逃此厄,但事情突然起了戏剧性的变化。来俊臣取得不利于太子李旦的口供后,得意洋洋,正准备退堂,忽有人闯入公堂,大声叫道:“大堂之上,严刑相逼,什么口供取不到?太子并未造反,为何诬陷他?我是一名乐工,本不愿干预此事,但事关国家社稷,怎能不辨个明白?我愿剖心表明心迹!”说完从怀中掏出匕首,撕开自己的衣服,照着胸口用力一划,立时鲜血喷涌,昏倒在地。
事出突然,来俊臣也乱了方寸,亲自走下堂来——只见那人胸膛已被划开一道长口子,五脏六腑都露了出来。再探摸他口鼻,尚有一丝气息。来俊臣一时呆住,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这惨烈一幕刚好被武则天派来的使者看见。使者回报后,武则天听说有人当堂剖心呼冤,大为震动,命御医全力救活自剖之人。御医先将这人的五脏放回原处,再用桑皮线缝好创口,涂上药。
直到第二天天亮,这人才勉强睁开眼睛,但无力开口说话。御医便用人参汤灌入他口中,助他提气。到午后,这人完全清醒过来。武则天亲去探望,询问他姓名来历。这人答道:“臣名安金藏,长安人氏,系太常寺乐工。”然后说了一通太子无辜的话。武则天听了黯然神伤,说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尚不知他好坏,连累了你,真是忠心可鉴!”让安金藏安心静养。武则天回到宫中,当日便下诏:“立即停止追查,将太子左右家臣、侍役尽行释放!”一场即将酿成的大狱,便因为安金藏的义举而意外平息。
但从此之后,李旦“止于宫中朝谒,不出外朝”,“公卿以下皆不得见”。李旦、李隆基父子实际都被幽闭宫中,完全丧失了行动自由。年不及九岁的李隆基因失去了亲生母亲,为窦德妃妹妹所抚养。直到武周晚期,武则天下令迎回第三子李显,立为皇太子。李旦遂辞去太子位,复为相王,全家人这才结束了幽禁深宫的生活,搬到洛阳积善坊相王府居住。
这一段不见天日的经历对李旦父子影响都相当大:李旦养成了谨小慎微、淡泊自守的个性;李隆基则因少小失母,隐忍深沉,但他一心要主宰自己的命运,不再被命运所驱使,于是他亦暗中窥测政治权力,并付诸实际行动。能与韦皇后一党争权的“第三方势力”,准确地说,并不是相王李旦,而是李旦第三子李隆基。
李隆基彼时已被外放为潞州别驾,但他找借口回到京城后,长期滞留不归。因其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庶子,又整天忙着吃喝玩乐,行事低调,韦后一党也未如何将他放在眼里。中宗死后,韦皇后命左监门大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率五百人马弛赴均州,以防范中宗长子李重福。足见在韦皇后心中,对皇帝宝座威胁最大的是中宗的亲生儿子,而不是淡泊名利的相王李旦,当然更不会是相王的儿子。殊不料李隆基花天酒地只是障眼法,他手下人根本没闲着,其心腹家奴王毛仲精明强干,暗中交结羽林军精锐万骑将领,不惜财物,为此掌握了部分最关键的禁军。更重要的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是至交好友,薛崇简居中牵线,姑侄两方为对付韦氏一党、保住李氏皇族利益,迅速结为同盟。
景龙四年(710年)六月四日,中宗死后第三日,中宗棺木被移到太极殿,召集百官正式发丧,韦皇后临朝摄政,大赦天下,改元唐隆。又进相王李旦为太尉,雍王李守礼为豳王,韦后从父兄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六月五日,皇太子李重茂即皇帝位,尊韦皇后为皇太后,仍知政事。
局面仍未就此平定下来。中宗上台后,并无任何建树,反而大力庇护武氏集团,残酷诛杀匡复唐室有功的五王,人民普遍对其失望。昔日武则天之种种残酷统治的阴影还未从民众心中完全散去,而今韦后挟持中宗少子弄权,与昔日武则天临朝听制并无分别,是以京师人心浮动,到处弥漫着不满情绪。韦后也意识到这一点,急召宰相宗楚客商议对策。宗楚客建议派兵诛杀相王李旦,如此便可绝人望。
兵部侍郎崔日用本是宗楚客心腹,得知韦后同意宗楚客调兵铲除相王和太平公主势力后,认为此举不合伦理,必将引发大乱。他为自保,立即将韦党计划告诉了相王最有才干的儿子李隆基,劝其先发制人。李隆基见事态紧急,也不禀报父王,只连夜赶去太平公主府中,对太平公主道:“如今事已危急,时不我待,若姑姑再犹豫,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太平公主听了勃然大怒,决定支持李隆基联络羽林军重要将领,发动兵变。太平公主还命儿子薛崇简从旁相助,去说服西京御苑总监钟绍京做内应。
有人认为应当禀知相王李旦。李隆基道:“我辈以此报国,事成归福相王,不成则以身殉,决不连累相王。今往禀知,若王听从,则将使王冒危险;若王不从,则将败我辈大事。”坚持不肯禀报。
其实一旦事败,不可能不牵累相王,这不过是李隆基的托辞——一是怕相王顾念亲情,手下容情;二来他对这次政变极有把握,希冀独占首功。只有如此,他这个庶子才能捞到足够大的政治资本。
景龙四年(710年)六月二十日,即中宗死后的第十八天,夜幕降临时分,李隆基带着几十名心腹豪杰,自御苑总监钟绍京管辖的南苑潜入羽林营。羽林万骑果毅都尉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等早已是李隆基心腹,暗中接应。李隆基一举将羽林将军韦播、高嵩杀死,提着两颗人头向羽林营全体将士示众,并宣布道:“韦氏鸩杀先帝,妄想篡国,当共诛诸韦及逆臣贼子,为先帝报仇。”
韦氏一党不得人心,李隆基一番话,引起了羽林军士中大部分人的共鸣,表示愿意听从调遣,支持李隆基发动兵变。于是,众人一起涌出军营,兵分两路,一路攻玄德门,一路攻白兽门。几路人马在凌烟阁前会合后,一齐杀向太极殿。
正在睡梦中的韦后闻变后从床上惊起,披发跣足逃出太极殿,想逃到飞骑营避难,半路遇到乱兵,立时便被杀死。将士们割下她的首级献给了李隆基。安乐公主正照镜画眉,被万骑营将士闯入斩首。禁卫宫中的诸韦及韦后亲信,全部被当场杀死。因此时韦后已改年号唐隆,史称“唐隆之变”。
上官婉儿闻知事变后,立即见风使舵,主动带领宫人执烛迎接李隆基。她先遇到李隆基心腹刘幽求,便出示当日与太平公主草拟遗诏,表明自己是站在相王一方。刘幽求留她不杀,将她带到李隆基面前,不想李隆基立命人将其斩杀。一代才女,就此殒命,死时四十六岁[48]。
羽林军大杀了一夜,到天亮时,终于肃清了皇宫。李隆基又下令紧闭宫门和长安城门,分派万骑搜捕诸韦亲党,尽斩不饶。等到大事已定,这才出宫见父亲李旦,叩头谢不先禀之罪。李旦老泪纵横,道:“宗社不亡,都亏了你!”父子又相抱而泣。
六月二十三日,太平公主亲到相王府,称少帝李重茂请让位于相王李旦,李旦固辞不成,只得应允。
六月二十四日,少帝李重茂照例出视早朝,登太极殿,相王李旦则站立在中宗棺柩旁。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时候,太平公主走进大殿,大声说道:“嗣君准备让位给叔父,各位大臣以为如何?”
大臣中有人事先早已与太平公主通气,立即大声赞成,说理应立长君,群臣自然一片附和声。
太平公主走到李重茂面前高声说道:“天下之心已归相王,这已经不是你这小孩子的座位了,快快下来吧。”
李重茂木然呆着,不知所措。太平公主却不由分说,走上前去,亲自动手,强行将少帝李重茂从皇帝宝座上拉了下来。此时,距离他初登皇位仅仅十六天。相王李旦顺理成章地走上皇位坐下,恢复帝位,即为唐睿宗。太平公主的果敢性格由此可见一斑。她与母亲武则天相同的果断性格和对权势的热烈渴望也注定了日后必定要与一样精明能干的李隆基掀起激烈的冲突。
李重茂被拉下皇位后不知该如何应变,只能流着眼泪走到下首站着,随即被降封为温王,又改封楚王,史称殇帝,又称少帝。
不久,李重茂兄长谯王李重福不服相王继位,在洛阳起兵,自行称帝,并封李重茂为皇太弟。李重福未能按照预定计划占据东都,很快兵败身死。处于软禁中的李重茂虽对兄长兵变一事毫不知情,仍然受到牵连,被徙为外州刺史,并以御林军严加看管。
睿宗复位后,依旧不忘十七年前爱妃离奇失踪一事,下令将刘妃和窦德妃失踪之所嘉豫殿全部挖掘了一遍,却始终未发现两位妃子的遗骸或任何蛛丝马迹。无奈之下,睿宗只得在洛阳南郊建造了两座空陵,并追赠刘氏为肃明皇后,窦氏为昭成顺圣皇后。
中宗在位之时,韦皇后已明目张胆地扩张势力,将诸韦及亲信安插在要害部门,因而中宗死时,韦后集团已极为强势,难以轻易撼动。李隆基亲临险境,独勘大难,发动兵变,一夜之间便翦除掉韦后集团,可谓英明果断,充分把握了时机,亦由此立下大功。睿宗即位后,即封他为平王,拜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然在立太子问题上,睿宗一度犹豫,以李成器有嫡长子身份,而庶子李隆基有平韦氏大功,意久不决。
还是李成器自己坚决推让,谏道:“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苟违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
大臣亦多言李隆基功大宜立,涕泣固请者累日。刘幽求道:“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求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
睿宗这才下定决心,立李隆基为皇太子。诛灭韦后亲党一举将李隆基推至皇权巅峰位置,风头一时无二。然而,他一踏上政治舞台,便处在了权力斗争的旋涡之中。
睿宗得以复位,太平公主也出了不少力。太平公主自恃有功,睿宗又颇念兄妹情谊,对她极为尊重——这对兄妹性格上有着鲜明对比,睿宗萎靡不振,胸无大志,而太平公主则继承了母亲武则天的强硬和欲望——每逢宰相奏事,睿宗总要先问是否与太平公主商议过,而公主“每入奏事,坐语移时,所言皆听”。太平公主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左右朝廷重大决策,擅权弄法,甚至不大将太子李隆基放在眼中。李隆基不愿意大权旁落,听人摆布,由此与太平公主产生了激烈的矛盾。
其实在“唐隆之变”之前,李隆基只给世人浪荡公子的形象,太平公主并未太将他放在眼里。甚至在睿宗选立太子时,太平公主也倾向李隆基一方的,无非是以其庶子身份,难以服众,她自己正好可以继续掌握大局。然李隆基一登上储君位子,忽然一改前风,露出沉毅有谋的秉性来,不由得令太平公主大跌眼镜。她为巩固自己地位,立即将李隆基视为最主要政敌,图谋废除其太子之位,另立一位老实听话、便于控制的皇子为太子。
传闻太平公主属意兄长李贤唯一存世之子李守礼。李守礼虽然略嫌庸碌暗弱,其妹李弄玉却在神龙革命中立下大功,兼之李守礼之女李奴奴以金城公主身份出嫁吐蕃,有功于社稷。加上李守礼是高宗诸孙中年齿最长者,家族地位远高于李隆基,更有资格做储君。但太子废立是国家大事,需要名正言顺。太平公主为此煞费苦心,在李隆基身边安插了不少耳目,要他们暗中监视太子,随时向她汇报。李隆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太平公主均了如指掌。
景云二年(711年)某日,太平公主乘辇到光范门,等诸宰相上朝时,将他们请到步檐[49]中,以语暗讽太子李隆基,隐有废黜之意。众人均大惊失色。宰相宋璟为人耿直,大声道:“东宫有大功于天下,真社稷之主,安得有此异议?”
太平公主见宰相们不肯附和自己,遂改变策略,在兄长睿宗面前大肆搬弄是非,挑拨皇帝、太子父子关系。没有主见的睿宗以为太子李隆基不得人心,不由得有些狐疑,曾私下召见宰相韦安石[50],问道:“闻朝廷倾心东宫,卿何以不察?”韦安石道:“陛下何得亡国之言!太子有大功于社稷,仁明孝友,天下所称,愿陛下无信谗言,以致惑也。”睿宗这才醒悟。
太平公主曾派女婿唐睃约请韦安石到府第密谈,以图拉拢,但为对方所拒。当她得知韦安石说服睿宗信任太子后,勃然大怒,一再对睿宗施加压力,终将韦安石撤职,贬出京师。
这时又有人进言,说五日内有急兵入宫。睿宗召集大臣商议此事时,张说指出道:“此有谗人设计,拟摇动东宫耳。陛下若使太子监国,则君臣分定,自然窥觎路绝,灾难不生。”姚崇、宋璟、郭元振等重臣也都赞成张说的意见。
宋璟又与姚崇联名上奏,建议对太平公主干政加以限制。但睿宗不听,明明白白地告知众臣道:“朕更无兄弟,唯有太平一妹,朝夕欲得相见。卿勿言,余并依卿所奏。”
太平公主得知后愈发愤怒。李隆基惧怕太平公主的势力,决定暂时妥协,亲自上奏,称宋璟、姚崇离间皇室骨肉,请加罪黜。于是姚崇被贬为申州刺史,宋璟被贬为楚州刺史,张说也被驱赶出京。李隆基身上具备的帝王权术可见一斑,即使是他的同盟支持者,必要的时候,他亦会毫不犹豫地出卖牺牲对方。
然一山终难容二虎。姑侄之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矛盾日益激化,双方剑拔弩张,一场新的宫廷内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睿宗性情散淡且懦弱,对妹妹和儿子都很爱惜,开始还大搞平衡,后来再也无力处理他们之间的矛盾,心力交瘁下,便借口有彗星出现,要“传德避灾”,表示愿让位于太子。太平公主生怕太子即位后对自己不利,遂与同党极力劝阻。睿宗一向软弱,却在这件事上坚持己见,可见他已经预料到骨肉相残的悲剧将再一次上演,既然他无力阻止,那便眼不见为净吧。
景云三年(712年)八月,太子李隆基在武德殿登上帝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风流天子唐玄宗。玄宗尊睿宗为太上皇,改元先天。除三品以上官吏的任免和大案要政仍由太上皇亲自处理外,其他一切庶务悉数由玄宗督办。
玄宗即位之后,太平公主的势力有增无减,“宰相七人,五出其门。文武之臣,大半附之”,因此而导致政局不稳,政事昏暗。太平公主甚至阴谋废杀玄宗。皇帝身边的亲信宫人元氏为太平公主亲信崔湜[51]收买,暗中在玄宗每日服用的“赤箭粉”中投放毒药,欲置玄宗于死地。
先天二年(713年)七月,人在洛阳的张说派心腹送了一柄佩刀给玄宗皇帝,劝其当断则断。处于弱势的玄宗遂下定决心铤而走险,抢先动手,先用计谋诱杀太平公主同党。剪除其羽翼后,再派王毛仲和高力士前往拘捕太平公主,逼迫她自杀。公主亲族均遭连坐诛杀,崔湜等同党都被赐死。唯独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因多次劝谏母亲,特旨免死,赐姓李。
十二月,玄宗大赦天下,改元开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成了名实相符的君主,是真正的九五之尊。
作为大唐立国以来第一位以庶子身份即位的皇帝,走到这一步,实在不容易,经过了极为艰难曲折的斗争。而得位之关键契机,则是中宗神秘中毒而死。因而又有一种说法,下毒害死中宗的元凶,是获利最大者,也就是睿宗一方。以睿宗之为人,当然不会对亲兄长下手,若猜测属实,下毒之人只可能是李隆基了。而他迫不及待地杀死上官婉儿,亦有灭口嫌疑。
宫廷事秘,真相到底如何,外人无从知晓。世人也不过议论是非,随口闲聊,并不真正在意谁毒杀了中宗,重要的是新皇帝稳定住了政局,令大唐现出一派新气象。但史官则不同,称职的史官以记录真相为最高使命,刘知几更是有唐以来成就最高、名气最大的史官,素以秉笔直书为己任。他若知晓了中宗中毒内幕,即使不能记录在官方实录中,也必定会写在私修的史书中。
王翰、王之涣俱是当世才子,狄郊则是名相狄仁杰之侄,三人熟知各种典故及朝中局势,立即想到张均之前不肯明说的缘由,他怀疑曲江沉船事件跟玄宗皇帝有关!
虽是一记晴天霹雳,然仔细推敲,倒也合情合理——玄宗夺位,极多内幕,而刘知几一直位处中枢。他不但担任官方史官,还私下自修史书,有秘密的人自然对其格外忌惮。开元五年新科进士游船之前,大概玄宗也听说刘知几之侄刘嶷将要携带刘氏私撰史书上船。从皇帝的角度而言,他极想知道史书中写了些什么,但更好的法子则是让这部心血之作悄无声息地消失,如此,不管有什么秘密,再也无人知道。玄宗以刚毅果决著称,做出这一决定毫不困难。于是,皇帝打听到众进士将要乘坐中宗之女宜城公主的游船,便事先派人在船上做了手脚。而武灵觉与武惠妃交好,事先多少知道些消息,所以一再阻拦李蒙前去曲江赴约。她又不能说出理由,不然将会有大祸临头。如此,在旁人看来,她完全是蛮横无理,她也懒得辩解,直接将丈夫锁在了房中。不想李蒙竟翻墙而出,最终还是上了那条必将沉没的游船。可叹的是,一船人赔上了性命,而皇帝真正想销毁的史书却根本不在船上。
张均见王翰几人沉默不语,婉转劝道:“我是命大侥幸得救,不然也该死在那条船上。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不如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其实皇帝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惩罚……”
王之涣道:“什么惩罚?”张均道:“武惠妃所生的皇子不是夭折了吗?那皇子名叫嗣一,本是皇上瞩目的太子人选。”
王翰冷笑道:“当年高宗本已立陈王李忠为太子,后因宠幸武后,又改立武后所生长子李弘为太子,这才导致后来唐室为武周所倾覆。莫非今上也想要重蹈覆辙吗?”
朝野间对唐玄宗宠幸武惠妃极为不满,唐玄宗早有立武惠妃为皇后之意,然因朝臣反对前仆后继,亦不得成行。王之涣见王翰语气不善,张均又是在朝官员,忙道:“大概老天爷也看不过眼,收了小皇子性命。”
正好筵席将要开始,辛渐派管事周白告来请众人入席。王翰道:“张兄先去吧。我们三个就不去了。”
张均料想对方心情不佳,也不愿意再提当年曲江沉船的话题,道:“也好。”自拱手去了。
周白告问道:“三位先生当真不赴席吗?座次都给三位安排好了。”王翰干脆地道:“不去了。”
周白告也知王翰几人素来任意妄为,不拘礼法世俗,不再勉强,行礼退出。
王翰起身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道:“李蒙这件案子,我决心要查到底,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之涣,狄郊,你们和辛渐一样,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就不要再插手。”
王之涣道:“胡说八道!我们兄弟几个历来共进退,好不容易再度聚在一起,当然要一起查明真相。至于能不能报仇,那是另外一回事。”
狄郊也简短地道:“我不会置身事外的,辛渐也不会。”
王翰道:“这件案子,年代已然久远,我们适才猜测到的所谓真相,依据的都是道听途说的传闻,并无真凭实据。查明真相最好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找武灵觉当面问个明白。”
王之涣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这就去找她吧。”
三人出来书房,正好遇到李弄玉施然进来。李弄玉愣了一愣,随即谢道:“多谢王郎派来瑶花和四名侍女,她们目下人在后堂,可帮上大忙了。”王翰道:“能帮上忙就好。”
王之涣忙道:“芳甸出了窃贼,郡主快些清点一下,看有没有丢了什么要紧物事,尤其是书房。”
李弄玉倒也不惊讶,只问道:“那人呢?”王之涣道:“翻墙跑了。”又道:“那窃贼是个会家子。不过要是辛渐人在这里,他一定跑不掉。”
李弄玉道:“我知道了。”转身又往外走。
王之涣道:“郡主不用查看物事吗?”李弄玉道:“就算真有东西被偷了,人已经逃走,清点也没什么用处,丢了也就丢了。”也不问王翰几人在这里做什么,自出院去了。
王之涣叹道:“到底是金枝玉叶,气度果然不一样。”
狄郊沉吟道:“郡主或许认得那人。”王之涣道:“哪人?”狄郊道:“就是你口中的窃贼。”
王之涣奇道:“这话怎么说?”狄郊道:“我们进来芳甸时,那人空着手从书房出来,而书房也没有翻找的痕迹。他多半是郡主留在书房的客人。目下宴席已经开始,郡主却回来芳甸,极可能是专门来招呼那人的,听说那人已经翻墙逃走,这才转身走了。”
王之涣道:“是客人吗?那对方为何不明说,只顾低头逃走,还狠狠冲撞了阿翰一下?”
狄郊道:“或许那人不愿意被我们撞破行迹,所以才冲了出去。他腰间有刀,果真有敌意的话,早就亮出兵刃了。”
王之涣道:“奇了怪了,果真如此的话,郡主刚才为什么也不说清楚?”又道:“哎呀,该不会是郡主背着辛渐偷养汉子?”话一出口,自己便笑了起来。
王翰白了他一眼,道:“你也知道这不可能吧。还是先去找武灵觉吧。”
三人揣度武灵觉人多半还在悬瓮山上,便往龙王头而来。出大风村上山道,走出没多远,狄郊忽停了下来,道:“有血腥气。”
众人便往道旁寻去,却见枯草丛中横躺着一名中年女尼,正是武灵觉。
注释
[1]高六即高戬,武周时官任司礼丞,太平公主情夫,武则天执政晚期因得罪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与凤阁舍人(即中书舍人,武则天时称中书省为凤阁)张说同时被贬。事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张说后被召回朝,到端州(今广东肇庆,即著名端砚产地,端砚诞生于唐代初期)时,听说高戬已卒于流所,很是悲伤,写下这首诗。
[2]史佚:古代的机要秘书,也称“史逸”,多为是博闻强记、反应灵敏者。
[3]河指黄河。汾指汾水(汾河),发源于山西宁武(古楼烦地)管涔山,在山西河津汇入黄河。是山西最大河流,全长700多公里,在太原境内纵贯北南,全长100公里。公元前647年,晋国发生饥荒,向近邻秦国求援。秦穆公发动“泛舟之役”(是汾河航运的最早历史记载),用船队运粮,经渭河、汾河直抵晋国绛都,也留下了“晋惠公借粮——有借无还”的典故。唐时,山西粮食及奇松古木等物资通常经汾河入黄河、渭河,漕运到长安等地,史书称“万木下汾河”。河汾也用来泛指山西西南部地区。又,隋朝末年,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名士王通设教于河汾间,有弟子千余人。唐初名臣房玄龄、魏徵、李靖等皆从其授业,时称“河汾门下”。后人又以“河汾”指称王通及其学术流派。
[4]晋水源出今山西太原西南悬瓮山,东北向流经晋阳古城后,注入汾水。
[5]并州文水:又作汶水,今山西文水。唐并州(州治今山西太原,唐玄宗时升为太原府)统太原、晋阳、太谷、文水、清源、交城、乐平、祁县等十余县。
[6]唐太宗有《咏兴国寺佛殿前幡》:“拂霞疑电落,腾虚状写虹。屈伸烟雾里,低举白云中。纷披乍依回,掣曳或随风。念兹轻薄质,无翅强摇空。”唐玄宗有《过晋阳宫》:“缅想封唐处,实唯建国初。俯察伊晋野,仰观乃参虚。井邑龙斯跃,城池凤翔余。林塘犹沛泽,台榭宛旧居。运革祚中否,时迁命兹符。顾循承丕构,怵惕多忧虞。尚恐威不逮,复虑化未孚。岂徒劳辙迹,所期训戎车。习俗问黎人,亲巡慰里闾。永言念成功,颂德临康衢。长怀经纶日,叹息履庭隅。艰难安可忘,欲去良踟蹰。”均是登基后驾临太原时所作,即可见兴国寺和晋阳宫地位。
[7]悬瓮山:一名汲瓮山,又名结绌山,位于今山西太原晋祠西(太原市西南郊二十五公里处)。明嘉靖《太原县志》称:“山腹有巨石如瓮形,因以为名。宋仁宗时地震山坼,巨石摧毁,今无复瓮形矣。”
[8]玄奘译经传法十几年,门下弟子云集,成就最大者当数窥基(尉迟洪道)。时人称:“(玄)奘师为瑜伽唯识开创之祖,(窥)基乃守文述作之宗。”不独如此,窥基还是奘门弟子中最为特立独行者。传闻他十七岁时遇到玄奘,玄奘知其善根深厚,力劝其出家。尉迟洪道伯父是鄂国公尉迟敬德(名恭,又名融,字敬德,唐人多以字行),父亲尉迟宗是金吾大将军,母亲则出自河东大族裴氏,出身富贵。他不愿意抛弃享受,当即道:“听我三事,方誓出家,不断情欲、荤血、过中食也。”表示出家时要带一车书、一车金银珠宝及一车美女。玄奘点头答应,于是尉迟洪道得了“三车和尚”的称呼。
[9]军器监:中国古代制造兵器和军用什物的主管机关。创置于北周建德四年(575年),定制于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下设丞二人、主簿一人、录事一人。领弩坊、甲坊各一令。各自职责是:军器监对军品“辨其名物,审其制度,唐弩坊甲坊生产的部分产品以时纳于武库”,全面负责“缮造甲弩之属”;丞“掌判监事,凡材革出纳之数,工徒众寡之役,皆督课焉”;甲坊令和弩坊令“各掌其修之物,督其缮造,辨其粗良”。在生产过程中,为确保军品质量和数量,工场实行严格的赏罚制度。后来,军器监时设时变。
[10]契丹王、奚王只是当时的习惯称呼,分指契丹及奚族部落的酋长,二人实际上已归顺唐朝,受唐廷官职。唐朝立国之初,契丹即主动归顺。武则天执政时,契丹首领李尽忠因受唐官吏侮辱而奋起反叛,一度大败唐军,后为突厥默啜可汗击破,事详见《璇玑图》。之后契丹和奚不得不依附于突厥生存。开元四年(716年),默啜可汗出击铁勒九姓拔曳固(一作拔野古)得胜回朝时,意外被拔曳固散卒颉质略所杀,突厥由此势衰,契丹酋长李失活(李尽忠堂弟)、奚酋长李大酺(又作李大辅)又重新归顺唐朝。唐玄宗倾心笼络,以李失活为松漠郡王,行左金吾大将军兼松漠都督(今赤峰以北、西辽河上游),以李大酺为饶乐郡王,行右金吾大将军兼饶乐都督(今承德以北、滦河上游)。又将东平王李续(唐太宗孙)外孙杨元嗣之女封为永乐公主,嫁给李失活为妻。李失活死后,其从弟李娑固袭封,并续娶永乐公主。又以固安公主(唐玄宗从外甥女,父辛景初)嫁给奚酋李大酺。
[11]李大酺曾在突厥默啜可汗攻打契丹时落井下石,大肆掠夺契丹财产人口。还曾将俘虏的唐幽州大都督孙佺和左威卫将军周以悌献俘给突厥,导致孙、周二人尽为默啜可汗所杀。默啜可汗死后,李大酺势孤,又转投大唐。唐玄宗因即位不久,不欲另生事端,不仅给李大酺加官晋爵,还将从外甥女辛氏嫁给了他。
[12]唐制,皇帝女称公主,太子女为郡主,亲王女为县主。李弄玉生父李贤曾被立为太子,后又追谥章怀太子,因而李弄玉仍有郡主封号。
[13]唐初地方行政区划有州(府)、县两级。州县均按其地位之轻重,辖境之大小,户口之多寡以及经济开发水平之高低分为上、中、下三等。三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户以上为中州,二万户以下为下州;五千户以上为上县,二千户以上为中县,一千户以上为中下县,其余为下县。近京之州称辅州,京都所在县名赤县,京之旁邑谓畿县。州级长官为刺史,佐官有长史等。同时,唐廷又在地理位置重要的州设有都督府,并州、益州(州治今四川成都)、荆州(州治今湖北荆州)、扬州(州治今江苏扬州)是级别最高的大都督府,最高长官都督均由亲王遥领,实际主理州事的是长史,如武则天生父武士彟曾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并州长史官秩三品,不但兼任并州刺史,还统领河东泽、潞、汾、仪、岚、忻、代、朔、蔚等十数州军政,权高位重,类似后来的节度使。唐玄宗升并州为太原府后,最高长官为府尹,依旧由亲王兼领,少尹是实际长官。唐书中所提及并州刺史、并州长史、太原少尹实为同一官职。
[14]唐所置“军”,多在沿边重地。开元四年(716年),突厥默啜可汗死,铁勒五部归降唐朝,唐将五部均安置在大武军(在太原北面)之北。时并州长史张嘉贞惧其为乱,上书请求增宿镇守之兵。开元五年(717年),唐玄宗下诏新置天兵军于太原,隶河东道,集兵八万,以张嘉贞兼天兵军大使。
[15]司录参军:少尹之下佐官,掌正违失、莅符印。兵曹参军:唐诸卫府、东宫诸率府、王府、京府、都督府、都护府均置兵曹参军,诸州称司兵参军,掌军防烽驿门禁田猎仪仗等事。
[16]括音guā。见敦煌变文《燕子赋》:“问君行坐处,元本住何州?宅家今括客,特敕捉浮逃。”
[17]租庸调制:一种赋役制度,是向受田丁征收的田租、力庸、户调三种赋役的合称,以征收谷物、布匹或者为官府服役为主。武德二年(619年),唐廷制定每丁纳“租二石、绢二丈、绵三两”。又颁布均田制:丁男十八岁以上,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八十亩为口分田。死后还田。官府依据授田记录而向人民征收租庸调。不论贫富,一律缴纳定额的租庸调。租即田租,每年要纳粟二石或稻三斛。庸则是力役,每年替官府服役二十日。若不服役,也可纳绢布折抵役期。调是户调,男丁随乡土所产而纳。除租庸调外,人民还须负担杂徭和色役。另外对贵族、宗室、官僚及灾欠、少数民族地区作了减免规定。租庸调制的实行,使中国古代赋役制度的所谓粟米、力役、布缕三征,达到了完整的地步。
[18]色役:唐代把各种有名目(即色)的职役和徭役称为色役。担任某种色役的人可以免除课役或免除正役﹑兵役及杂徭,因此投充色役在某种程度上逐渐成为逃避正役﹑兵役及杂徭的一种手段。如历数太常寺的音声人(唐代对音乐艺人的概称),职责是供皇室和官府取乐,身份低于普通百姓,但由于享有免除正役﹑杂役和某些苛重色役的权利,所以也有良民乐于冒入的情况。
[19]李峤:字巨山,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人。少即笃学,博涉典籍,文采过人,二十岁中进士。初为安定县尉,累官给事中。来俊臣构陷狄仁杰时,李峤为之力辩鸣冤,触忤武则天,贬为外官。后召为凤阁舍人,凡朝廷大手笔,皆令李峤草拟。圣历元年(698年),与姚崇同为宰相,监修国史。中宗复位,李峤因曾依附张易之兄弟,被贬为豫州刺史,未及成行,又改贬通州。数月后,召用为吏部侍郎,旋迁吏部尚书。神龙二年(706年),擢升中书令,后又加修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封赵国公。睿宗即位,贬为怀州刺史。玄宗即位,再贬庐州别驾。李峤是武周至唐中宗时最著名的御用文人,工诗善文,名重当世,所作一经问世,即被时人争相传咏。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难蜀中,登成都都督府雕楼,便让随侍女伶唱支曲子。女伶依《水调歌》的曲式唱了一首《汾阴行》。其中几句道:“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曲终,唐玄宗泪下沾襟,问道:“谁为此词?”女伶答:“李峤。”唐玄宗叹道:“真才子也。”
[20]贞观元年(627年),唐太宗依“山河形便”,将全国地方250余州分隶十道监察。这十道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和岭南道。由御史台派巡察或按察、安抚、存抚使,在各道设立官署,为地方监察机关,负责巡察州县,类似于汉代十三州刺史部。
[21]降胡:又称降户,指投降归顺大唐的胡人。默啜可汗死后,突厥因内乱而势衰,部分突厥人(默啜可汗之女毗伽公主便率部投唐,封云中郡夫人)及之前依附突厥的少数民族如契丹、奚、铁勒、硖跌、拔曳固、同罗、九姓胡等均转投大唐,唐廷除了令驻扎原地外,也将大批突厥、铁勒、硖跌、拔曳固、同罗降户迁入内地安置,大致在河曲、河东一带。
[22]朔方道:唐方镇名,治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开元九年(721年)置朔方节度使,领单于大都护府,夏、盐、绥、银、丰、胜六州,定远、丰安二军,三受降城。十年,增领鲁、丽、契三州。二十二年,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增泾、原、宁、庆、陇、鄜、坊、丹、延、会、宥、麟十二州。以匡、长二州隶庆州,安乐、长乐二州隶原州。天宝元年,增领邠州。邠州本豳州,开元十三年以“豳”字类“幽”,改曰邠。
[23]唐代工匠虽算良民,但身份却与农民不同,不许入普通户籍,不得预于士伍。作为具有某种技艺的工匠,手艺是世代相传,不准改业的。工匠也需要为官府服徭役,类似一种色役。具体方式是:每年朝廷以徭役形式从州县征调各类工匠,解交工官,然后按技术种类,分配于有关官工业部门,免费服役二十天,免本身课役、杂徭。工匠不愿意服役者,也可纳资代役,但不得改变职业和服役名色,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由于工匠是分番上直,且只有二十天,因而被称为“短番匠”。如果在规定时间外还要继续服役,即称为“长上匠”,并可按照额外服役时间的长短获得工资。
[24]松烟:松木燃烧后所凝之黑灰,是古代制墨的原料,遂称谓墨的代名词。宋人安鸿渐《题杨少卿书后》诗:“端溪石砚宣城管,王屋松烟紫兔毫。”
[25]潞州:州治上党,今山西长治。唐玄宗即位前,曾被外放为潞州别驾(州长官的佐吏)。唐代制墨,以河北易州(治所今河北易县)及河东潞州所产松烟最为名贵,为朝廷贡品。潞州松烟更是天下珍品。李峤《咏墨》:“长安分石炭,上党结松心。”李白《酬张司马赠墨》:“上党碧松烟,夷陵丹砂末。兰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称珍墨要用上党(潞州)的松烟,夷陵(今湖北宜昌)的丹砂,还要和入“兰麝”等香料,这样制出来的墨精光闪闪,可以用手捧起。
[26]兰池州:今宁夏灵武县境。
[27]由于作者本人未到过悬瓮山,此处描写据清人赵谦德《悬瓮山记》。赵谦德(太原晋祠索村人,清乾隆时期三晋名士)有《望川晴晓》七绝云:“野云飞尽画图开,雨后千村绝点埃。眼底壶天谁领略,有人扶杖上亭来。”
[28]武灵觉为武攸暨前妻所生。武则天为将爱女太平公主嫁给武攸暨,派人杀了其正妻,太平公主这才得以嫁给武攸暨,遂成为武灵觉嗣母。
[29]座主:原为佛教语,谓大众一座之主,犹言上座﹑首座。唐代时成为进士对主考官的尊称,亦称“座师”。据《独异志》记载:贞元八年(792年),名相陆贽为主考官,录取了韩愈、崔群等进士。崔群仕途顺利,于唐宪宗元和十年以礼部侍郎知贡举,录取进士30人。其妻李氏“因暇尝劝树庄田,以为子孙之计”。崔群笑道:“余有三十所美庄良田(指进士),遍在天下,夫人何忧?”李氏反问道:“你不是陆贽相公的门生吗?往年你知贡举,却派人告诉陆相公之子陆简礼不要应举,以免惹人非议。如果门生果真是美庄良田,那么陆氏这一庄便荒废了。”崔群听后,十分愧疚,觉得对不起座主陆贽。崔群事迹详见同系列小说《敦煌》。
[30]范阳:今北京。卢若虚多才博物,官终起居郎(史官)、集贤院学士(掌刊缉校理经籍)。其兄即卢藏用,中进士后隐居于终南山,等待朝廷征召,后果然以高士被聘,授官左拾遗。时称“终南捷径”。卢藏用多才多艺,工草隶、大小篆、八分,善琴、弈。为太平公主男宠,太平公主败死后,遭流放。
[31]李稍云是酒令(饮酒时助兴取乐的游戏)创制者,据唐人李肇《唐国史补》:“古之饮酒,有杯盘狼藉、扬觯绝缨之说,甚则甚矣,然未有言其法者。国朝麟德中,壁州刺史邓宏庆始创平、索、看、精四字令,至李稍云大备,自上及下,以为宜然。大抵有律令,有头盘,有抛打,盖工于举场,而盛于使幕。”后人常称为“捎(稍)云式”。如元稹诗《寄吴士矩端公五十韵》:“予时最年少,专务酒中职……曲庇桃根盏,横讲捎云式。”
[32]据《全唐文》卷三六一,李蒙为开元五年(717年)进士。清人徐松据《英华》收李蒙《耤田赋》云:“上皇传玺之二载,圣主龙飞之四年。”考《耤田赋》为先天二年(713年)进士试题,因而认为李蒙是先天二年进士。《独异志》《定命录》同《全唐文》,记载李蒙于开元五年(717年)及第,因与诸同年好友宴游曲江,船覆溺死,同船人多遇难。诸说有异。查唐代进士名录,相较于开元五年,先天二年进士多有知名及及第后尚有作为者,如常无名、张子容、王湾等,因而作者认为李蒙于开元五年进士及第更为可信。
[33]李瑛:本名李嗣谦。唐玄宗长子名李嗣直,李嗣谦乃次子,母赵丽妃,出身倡女,有宠于玄宗,因母及子,故越次而立。李嗣谦后改名瑛(玄宗诸子后均改名,俱从玉旁)。
[34]凉州:今甘肃武威。
[35]蒲州:今山西永济。
[36]中宗第一次被废皇帝位便是因为裴炎向武则天告发了他的一句气话,所以他坚持不肯为裴炎平反。事情经过详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
[37]八议:古代统治者为庇护上层统治集团,给八种人减免刑罚的特别审议。“八议”为“议亲”(皇亲国戚)、“议故”(皇帝旧友故交)、“议贤”(有德行的贤臣)、“议能”(有大才能的臣子),“议功”(对朝廷有大功勋者)、“议贵”(高官显爵)、“议勤”(对朝廷统治特殊勤助者)和“议宾”(先朝皇族等)。《周礼》称为“八辟”,汉代改为“八议”,三国时魏正式列入法典公文之中,一直沿用至清代。又,“十恶”重罪(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不在“八议”之列。
[38]史论又称史评,包括的范围十分广泛,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史学理论和史学批评两大类。史学理论指有关史学体例、编纂方法以及史官制度的论述;史学批评则包括评论史事、研讨史籍得失、考订史事正误异同等。如《左传》中的“君子曰”,《史记》的“太史公曰”,《汉书》的“赞”,《汉记》的“论”,《东观汉记》的“序”,《三国志》的“评”,以及后史的“史臣曰”等,均属于史论。
[39]燕乐:又称宴乐,隋唐至宋代宫廷宴饮时供娱乐欣赏的艺术性很强的歌舞音乐。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为燕乐。”隋唐燕乐继承了乐府音乐的成就,是汉族俗乐与境内其他民族以及外来俗乐相融合而成的宫廷新音乐。
[40]济州:治今山东茌平一带。
[41]安州:治所今湖北安陆。
[42]昭容:后妃名号,为九嫔之一,正二品,唐高宗后废除,唐中宗时一度恢复。
[43]巴州:今四川巴中。木门:今四川旺苍。
[44]均州:今湖北丹江口。
[45]岭南:指中国南方的五岭之南的地区,相当于今广东、广西、海南全境,以及湖南、江西等省部分地区,也曾包括越南红河三角洲一带。古代岭南被认为是“烟瘴最甚”,有“人间地狱”之号,被贬往岭南,实际上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宋代苏轼曾有诗云:“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意思是说,被贬到岭南的人,没有几个能够生还,由此可见岭南环境之恶劣。
[46]安乐公主小名裹儿,生于中宗流放期间,由父母亲自抱养长大,所以格外受宠。其人奢靡骄横,生活非常奢侈,经常放纵僮奴抢掠百姓子女为奴婢。她有一件百鸟裙,值钱一亿,织成花卉鸟兽,小如粟粒。正视旁视,日下月下,颜色各不相同。又看上长安昆明池(汉武帝时开凿),想据为己有。中宗因该池是百姓种蒲养鱼之地,没有同意。公主争强好胜,赌气夺占民田造“定昆池”,表示定然胜过昆明池,方圆数里,池边草木风景,全照昆明池。公主为郡主时,许嫁弘农杨承烈之子杨守文(见《安乐郡主适杨守文制》),但不知为何没有成亲,后嫁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武崇训被杀后又改嫁武承嗣之子武延秀。
[47]李显遭流放后,情绪极度低落,生怕武则天借故处死自己,日夜忧惧不安,甚至想自杀一死了事。韦氏多方予以抚慰,李显才艰难地活了下来,自此韦氏成为主心骨。韦氏家人受李显牵累,全家也被流放岭南,遭遇极惨:韦氏之父韦玄贞因水土不服而死,当地少数民族酋长宁承兄弟欲逼韦氏二妹为妾,母亲崔氏不从,宁承基怒杀崔氏及韦氏四弟。韦氏二妹辗转逃脱。后中宗复位,即命广州都督周仁轨率军二万讨伐宁承兄弟。周仁轨斩宁承兄弟首级,杀掠其部众殆尽,由此升为镇国大将军,充五府大使,赐爵汝南郡公。韦后亲自隔帘对周仁轨下拜,事以父礼。
[48]景云元年(710年)八月二十四日,睿宗登上皇位两个月后,即下诏恢复上官婉儿昭容称号,依礼制安葬于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太平公主非常悲伤,派人去吊祭,并出钱五百匹绢。景云二年(711年)七月间,追谥“惠文”。太平公主还上表请求为上官婉儿编集文集,文集二十卷,张说作序,赞其“才华绝代”“摇笔云飞”。
[49]步檐:又作步簷,屋檐下之走廊。颜师古注引汉应劭曰:“门閭外旋下廕,谓之步簷也。”
[50]韦安石: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出自京兆韦氏,与唐中宗皇后韦氏同祖。其人“性方重,不苟言笑,其政尚清严,吏民尊畏”。武则天执政时出任宰相,不畏权贵,多次指斥败政乱国的张易之兄弟和武三思等人,廷臣称之“真宰相”。玄宗即位后,姜皎因私仇构陷韦安石,玄宗将其贬黜,韦安石愤激而卒。
[51]崔湜:字澄澜,定州安喜(河北定县)人,太宗朝宰相崔仁师之孙。少年以文才闻名于世,青年时考中进士,被任命为左补阙。为官期间善于见风使舵,武则天时巴结女官上官婉儿,成为上官婉儿的面首,臭名远扬。中宗朝,巴结上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一路青云直上,当上了宰相。韦氏倒台后,他又及时投靠太平公主,擢升中书令。此人习惯脚踩两只船,不但自己卖身侍奉太平公主,还将美艳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送入宫中服侍李隆基。时人因此讥讽崔湜“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