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8点30分,朱冬在音乐协会他的办公室里看文件。身为音协秘书长的朱冬,承担着音乐协会繁杂的日常工作,他每天都要开会、看文件、谈话和布置工作。乐此不疲。朱冬当年自知作曲无才后,转而痴迷官场,成为仕途痴迷者。
朱冬的办公桌上放着音协上半年的工作总结,这份文件比较重要,将发给音协所有理事审议,还要报送上级单位。朱冬认真地审阅。
“怎么能出这样的错?”朱冬拿起红铅笔在文件上的某两个字上画红圈。
使用拼音输入法打字的音协机关打字员粗心大意,将“音协”误打成了“阴邪”,整句话连起来看,就成了:上半年,我们阴邪的领导做了三件大事……
朱冬用红笔将“阴邪”绳之以法,再在文件空白处写上“音协”两个字,然后他将“音协”也套上红圈,最后将都戴着红枷锁的“音协”和“阴邪”之间用红笔牵线连接。此乃全国通用的纠正错字标志。
有人敲门。
“请进。”朱冬头也不抬,继续看文件。
“秘书长。”办公室的苗颖站在门口,她有几分犹豫。
朱冬抬头,问:“什么事?”
苗颖是朱冬的嫡系,在音协历次改选领导班子的路线斗争中,她都旗帜鲜明地站在朱冬一边。
苗颖拿着一张报纸,她说:“我觉得,应该给您看。”
“看什么?”朱冬奇怪苗颖的态度。
苗颖将当天的《晨报》压在朱冬办公桌上的文件身上,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时,苗颖回头说:“不能让他们拿这件事整您。”
朱冬看见了报上的通栏醒目标题:《梁功辰拔牙拔掉灵感,〈影匪〉出师未捷难产》。
朱冬的血压当即封顶。
朱冬双手按住两侧额头,以使大脑不致分崩离析,他的目光快速扫描那文章。
朱冬这才想起,自从女儿和女婿深夜委托他打听一个叫谭青的作家后,女儿这些天再没同他联系过。
梁功辰是朱冬的骄傲。因有梁功辰这样的女婿,朱冬在同僚中甚是昂首挺胸。一旦梁功辰的写作出现危机,朱冬清楚,骄傲将被嘲笑击碎。
朱冬给女儿朱婉嘉打电话。
“婉嘉,我是爸爸。”朱冬拿电话听筒的手像交响乐指挥拿着指挥棒在指挥贝多芬的《命运》般抖个不停。
“爸。”朱婉嘉只说了一个字。
“你看今天的晨报了吗?”
“看了。”
“功辰怎么得罪了记者?”
“没得罪。功辰确实拔了牙。不知怎么被记者盯上了。您不用着急,富阳出版社的高社长已经在开新闻发布会反击了,今天会有许多媒体为功辰澄清和说话。”
“功辰为什么拔牙?他的牙不是很好吗?拔了牙后,他真的去医院让人家赔他1亿?这不像功辰的做派呀。如果不属实,咱们可以告那记者和《晨报》诽谤。”
“那文章基本属实。”
“你说什么?基本属实?功辰拔了智齿后真的写不出来了?”
“爸您放心,我一下子说不清,我还有很多事,有人跟踪功辰,我得出去看看是谁,一会儿高社长也要来协助我们报警,把跟踪我们的人赶走。我现在只能简要告诉您,功辰的写作确实靠的是他的智齿,他拔了智齿后,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们前些天委托您找那个叫谭青的作家,就是为了证实这件事。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天才都有智齿。”
“……你们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爸!我说的都是真话!高社长都坚信不疑了。”
朱冬在女儿家见过高建生一面,他很欣赏高建生的才干。如果高建生都对智齿协助梁功辰写作信以为真,朱冬不能不认真对待智齿。
“……太离奇了……”朱冬说。
“功辰在今天凌晨装回了他的智齿,他现在还在睡觉,我估计是麻药的关系。只要他一醒,马上就要投入《影匪》的写作,还要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我们要不惜一切保证他的写作。高社长说了,不能让功辰知道媒体对他的报道,我已经对梁新以及保姆都交代了,谁也不能向功辰透露半点儿风声,要让功辰静心写《影匪》。您最近不要往我家打电话说这些事,也不要来。等功辰写完《影匪》,我会告诉您全部经过。很曲折,没有5个小时说不完。”
“《影匪》能按时出版?”
“没问题。功辰曾经创造过1天写2万字的纪录。”
“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们尽管说。我认识的记者很多。”
“高社长认识的记者已经不少了,他还财大气粗,您知道如今开记者招待会金融方面的规矩。听说现在有100多名记者去出席富阳的新闻发布会。有需要您帮忙的事,我会给您打电话。好像功辰醒了,我挂电话了?”
“我再问一句,谭青有智齿?”
“有。”
“怎么看有没有智齿?”
“从牙齿中缝往任何一边数,第8颗是智齿。”
“你有智齿吗?”
“没有。另外,我们发现,有智齿的不一定是天才,但天才好像都有智齿。智齿似乎还分专业,比如高社长有智齿,他的智齿应该是分管出版的。”
“分工这么细?”
“这只是我们的初步推断。功辰确实醒了,我挂电话了?”
“好的。你们一定要全力以赴保证功辰按时写完《影匪》,还要写好。这是对《晨报》最好的反击,比什么新闻发布会都管用。”朱冬说完将已经由指挥棒变回话筒的话筒放回到电话座机上。
朱冬无心审阅音协文件了,他思索女儿关于天才和智齿的关系。朱冬将手指伸进自己嘴里探囊取物找智齿。上下左右纵横捭阖,无论哪个方向,他都没有第8颗牙。
朱冬相信智齿和天才的关系了。
“王必然肯定有智齿。”朱冬想。
王必然是本省乃至全国甚至世界的一流作曲家,30多岁的他已经谱出了上百首脍炙人口的歌曲,人气极旺。王必然为某届奥运会谱写的会歌更使他如日中天。当初王必然连续3年报考音乐学院都名落孙山。如今,王必然是音乐学院的客座教授。当音乐学院教导处发现每当王教授来校授课后都有若干学生申请退学时,校方再不敢给王教授安排课时了。没有大学文凭的著名作曲家王必然客座教授往阶梯教室讲台上一站,在学生眼中,教室立刻就变成了拳击场,王必然出场不到1分钟,就挥拳将音乐学院的所有文凭击倒。
朱冬一直使暗劲儿压制王必然。除了嫉妒心使然外,一次小苗向朱冬密报王必然参加某届音协会员代表大会时在下边散布藐视朱冬的言论是主要原因。在上届会员代表大会上,已有人提名王必然出任音协副主席,朱冬小使手腕就剥夺了王必然的副主席候选人资格。以王必然的实力,出任世界音协副主席都绰绰有余。王必然如今只是音协理事,连常务理事都不是。王必然对此不屑一顾,他还从不参加职称评定。王必然有一句名言:作曲家的职务和职称是由五线谱任命的,对作曲家的职务和职称的任何文字任命都是擦屁股纸。
朱冬清楚王必然出任本省音协主席是迟早的事,他预计下届会员代表大会将众望所归选举王必然出任音协主席。朱冬不希望王必然当主席。虽然朱冬已到退休年龄,但由于上面曾有群众团体的行政领导到了退休年龄确有政绩的可以延长任期两年的规定,朱冬像某些担任领导职务的人那样,想在到了退休年龄时被判“死缓”。对于有些官员,退休等于被执行死刑。失去权力无异于失去性命。人一走茶就凉,寂寞,失落,无所事事,门可罗雀,生不如死。朱冬认为如果王必然当选音协主席,其不会恩赐他两年“死缓”。从目前的形势分析,只有三种原因能导致王必然当不成下届音协主席:一、死亡;二、王必然出事;三、再也写不出好歌。
王必然才30多岁,死亡的可能性应该小于朱冬。第一条朱冬基本指望不上。至于出事,由于王必然没有公职,可以说他连受贿的资格都没有。鉴于他基本不拿正眼瞧各级官员,行贿犯罪的可能性也不大。王必然生活行为检点,吸毒嫖娼赌博均不沾,连彩票都不买。朱冬曾经将希望寄托在王必然江郎才尽上,但从目前王必然月均谱出劲歌至少1首的如火如荼状态看,朱冬如愿以偿的可能几乎是零。
放下电话后,朱冬仔细思索女儿的话,一个朦胧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际,挥之不去。
朱冬又将《晨报》那篇文章看了两遍。
朱冬决定行动。他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
朱冬的计划如下:立即由音协出面出钱以爱护人才的名义组织本地著名作曲家到医院全面体检。实际上,所有参加体检的人都是沾王必然的光。在检查口腔时,察看王必然有否智齿。如有,让医生动员其拔除。朱冬再设法将王必然的智齿拿到手。朱冬想好了,一旦拿到王必然的智齿,他不要,而是舐犊给女儿朱婉嘉装上。朱冬觉得自己活得不如女儿长,装了天才作曲智齿是浪费。
此举一箭双雕:失去智齿的王必然从此江河日下,再有人提名其出任音协主席时,朱冬反驳的理由将极为充分;朱婉嘉从此在音坛一鸣惊人,朱冬由此给珠联璧合的双料天才女儿女婿当爸爸。足矣。
朱冬当即亲自起草音协关于组织著名作曲家体检的通知。体检的意义、爱护人才的具体措施、关心中青年作曲家的健康等等冠冕堂皇的文字跃然纸上。任凭谁也看不出,堂而皇之的词汇下隐藏着险恶的用心。
朱冬写完后,打电话叫苗颖过来。
“小苗,你让打字员把这个通知打出来,印五十份。告诉她不要再把音协打成‘阴邪’。”朱冬翻出工作报告上的阴邪给苗颖看,“你拉出一个体检名单来,必须有王必然。”
已经粗略看完朱冬起草的体检通知的苗颖不解:“干吗必须有王必然?他爱去不去!您干吗关心他的身体?他死了才好呢!”
“哎,不能这么说嘛。”朱冬语重心长教下属做人,“对于像王必然这样有成就的作曲家,咱们要关心。有意见是正常的事,另说。懂吗?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立刻同王必然联系,告诉他务必参加体检。如果他答应了,你马上拿上支票去联系医院。”
“谢谢秘书长对我的关照。”苗颖感激。
音协的工作人员都清楚,外出联系开会、吃饭、体检等等是肥差,绝对有回扣。饭店、餐厅、医院对于单位公款举办会议、集体用餐和体检求之不得。为了拉生意,他们都会给客户单位具体操办这件事的工作人员提成。因此,每当有这种好事,大家都自觉地风水轮流转着去。
苗颖走后,朱冬打开办公室里的电视机和收音机,果然,有关梁功辰和他的智齿以及《影匪》的消息铺天盖地。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在大街上随意采访梁功辰的读者,没一个人相信梁功辰的天才写作和智齿有关。有人说这肯定是出名无望的记者借此炒作自己。有人怀疑是报社记错了愚人节的日期。还有人断定这是富阳出版社在给《影匪》做别出心裁的广告。没一个读者在接受采访时谴责梁功辰。当记者向梁功辰的读者询问他们是否担心梁功辰写不出来时,读者都断然否定。
朱冬笑了。他的血压舒服得像在家憋了一天屎尿后终于被下班回家的主人带出去方便的宠物狗。
临近吃午饭时,苗颖来向朱冬汇报。
“体检通知已经打印好了,是我校对的。”苗颖将一摞纸放在朱冬的办公桌上,“我给王必然打了电话,他在家。我对他说了体检的事,他说他身体很好,不用去了。”
“他的口气很肯定?有回旋余地吗?”朱冬问。
“也不是特别肯定。”苗颖依然不明白秘书长今天怎么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我亲自去王必然家说服他参加体检。你去让司机给我安排车。”朱冬说。
“秘书长吃完午饭去?”苗颖奇怪报纸上那么糟蹋朱冬的女婿,朱冬竟然如此沉着,还有心思开展新工作。
“我现在就走。”朱冬说,“你跟我去。带上体检通知,盖音协的公章。”
“体检通知上的体检日期和医院是空着的,填上吗?”苗颖问。
“联系好医院了吗?”
“您刚才说王必然定了后再联系医院。我尝试联系了四家,我觉得市第三医院比较合适。”苗颖说。
苗颖经过货比三家,市第三医院的回扣率最强劲。
“你在给王必然的体检通知上填上体检地点是市第三医院,体检时间先空着,看王必然什么时间有空再决定。”朱冬向苗颖交代。
惊愕之余,苗颖初步判断是瑞典皇家科学院在下水道的砖墙里新发现了诺贝尔的完整遗嘱,由此追设了诺贝尔音乐奖,朱冬从内线获得了王必然将被授予首届诺贝尔音乐奖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