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
中有仙童开一室,皆言此待乐天来[1]。
又云:
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此语是虚传。
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2]。
这两首绝句,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乐天所作,答浙东观察使李公的。乐天一生精究内典[3],勤修上乘之业[4],一心超脱轮回[5],往生净土[6]。彼时李公师稷观察浙东[7]。有一个商客,在他治内明州[8],同众下海,遭风飘荡,不知所止。一月有馀,才到一个大山。瑞云奇花,白鹤异树,尽不是人间所见的。山侧有人出来迎问道:“是何等人来得到此?”商客具言随风飘到。岸上人道:“既到此地,且系定了船,上岸来见天师。”同舟中胆小,不知上去有何光景,个个退避。只有这一个商客,跟将上去。岸上人领他到一个所在,就像大寺观一般。商客随了这人,依路而进。见一个道士,须眉皆白,两旁侍卫数十人,坐大殿上,对商客道:“你本中国人[9],此地有缘,方得一到。此即世传所称蓬莱山也[10]。你既到此地,可要各处看看去么?”商客口称要看。道士即命左右领他宫内游观。玉台翠树,光彩夺目。有数十处院宇,多有名号。只有一院关锁得紧紧的。在门缝里窥进去,只见满庭都是奇花。堂中设一虚座,座中有裀褥,阶下香烟扑鼻。商客问道:“此是何处?却如此空锁着!”那人答道:“此是白乐天前生所驻之院。乐天今在中国未来,故关闭在此。”商客心中原晓得白乐天是白侍郎的号,便把这些去处光景一一记着。别了那边人,走下船来。随风使帆,不上十日,已到越中海岸。商客将所见之景,备细来禀知李观察。李观察尽录其所言,书报白公。白公看罢笑道:“我修净业多年[11],西方是我世界,岂复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故此把这两首绝句回答李公,见得他修的是佛门上乘,要到兜率天宫,不希罕蓬莱仙岛意思。
后人评论:道是白公脱屣烟埃,投弃轩冕,一种非凡光景,岂不是个谪仙人[12]?海上之说,未为无据。但今生更复勤修精进,直当超脱玄门[13],上证大觉[14],后来果位,当胜前生。这是正理。要知从来名人达士、巨卿伟公,再没一个不是有宿根再来的人[15]。若非仙官谪降,便是古德转生[16],所以聪明正直,在世间做许多好事。如东方朔是岁星[17],马周是华山素灵宫仙官[18],王方平是琅玡寺僧[19],真西山是草庵和尚[20],苏东坡是五戒禅师[21]。就是死后,或原归故处,或另补仙曹,如卜子夏为修文郎[22],郭璞为水仙伯[23],陶弘景为蓬莱都水监[24],李长吉召撰《白玉楼记》[25],皆历历可考,不能尽数。至如奸臣叛贼,必是药叉、罗刹、修罗、鬼王之类[26],决非善根[27]。乃有小说中说:李林甫遇道士,卢杞遇仙女[28],说他本是仙种,特来度他;他两个都不愿做仙人,愿做宰相,以至堕落。此多是其家门生故吏一党之人,撰造出来,以掩其平生过恶的。若依他说,不过迟做得仙人五六百年,为何阴间有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倡之说?就是说道业报尽了[29],还归本处,五六百年后便不可知,为何我朝万历年间,河南某县雷击死娼妇,背上还有唐朝李林甫五字?此却六百年不止了。可见说恶人也是仙种,其说荒唐,不足凭信。小子如今引白乐天的故事,说这一番话,只要有好根器的人[30],不可在火坑欲海恋着尘缘[31],忘了本来面目。待小子说一个宋朝大臣,在当生世里看见本来面目的一个故事,与看官听一听。诗云:
昔为东掖垣中客[32],今作西方社里人[33]。 手把杨枝临水坐,寻思往事是前身。
却说西方双摩诃池边,有几个洞天。内中有两个洞,一个叫作金光洞,一个叫做玉虚洞。凡是洞中,各有一个尊者[34],在内做洞主。住居极乐胜境,同修无上菩提[35]。忽一日,玉虚洞中尊者,来对金光洞中尊者道:“吾佛以救度众生为本,吾每静修洞中,固是正果[36]。但只独善其身,便是辟支小乘[37]。吾意欲往震旦地方打一转轮回[38],游戏他七八十年,做些济人利物的事。然后回来复居于此,可不好么?”金光洞尊者道:“尘世纷嚣[39],有何好处?虽然可以济人利物,只怕为欲火所烧,迷恋起来。没人指引回头,忘却本来面目,便要堕落轮回道中。不知几劫才得重修圆满[40],怎么说得复居此地这样容易话?”玉虚洞尊者见他说罢,自悔错了念头。金光洞尊者道:“此念一起,吾佛已知。伽蓝韦驮即有密报[41],岂可复悔?须索向阎浮界中去走一遭[42],受享些荣华富贵。就中做些好事,切不可迷了本性。倘若恐怕浊界汩没[43],一时记不起,到得五十年后,我来指你个境头,等你心下洞彻罢了。”玉虚洞尊者当下别了金光洞尊者,自到洞中,分付行童:“看守着洞中,原自早夜焚香诵经。我到人间走一遭去也。”一灵真性,自去拣那善男信女有德有福的人家,好处投生。不题。
却说宋朝鄂州江夏有个官人[44],官拜左侍禁[45],姓冯,名式,乃是个好善积德的人。夫人一日梦一金身罗汉下降[46],产下一子。产时异香满室。看那小厮时,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圆,两耳垂珠,是个不凡之相。两三岁时就颖悟非凡,看见经卷上字,恰像原是认得的,一见不忘。送入学中,取名冯京,表字当世。过目成诵,万言立就。虽读儒书,却又酷好佛典,敬重释门,时常瞑目打坐,学那禅和子的模样[47]。不上二十岁,连中了三元[48]。说话的,你错了。据着《三元记》戏本上[49],他父亲叫做冯商,是个做客的人[50]。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连名字多不是了?看官听说:那戏文本子多是胡诌,岂可凭信?只如南北戏文极顶好的,多说《琶琶》、《西厢》[51]。那蔡伯喈[52],汉时人。未做官时,父母双亡,庐墓致瑞[53],公府举他孝廉,何曾为做官不归,父母饿死?且是汉时不曾有状元之名;汉朝当时,正是董卓专权[54],也没有个牛丞相[55]。郑恒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号,何曾有失身张生的事?后人虽也有晓得是元微之不遂其欲[56],托名丑诋的。却是戏文倒说崔、张做夫妻到底,郑恒是个花脸衙内,撞阶死了,却不是颠倒得没道理?只这两本出色的,就好笑起来,何况别本,可以准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说冯当世的故事,先据正史,把父亲名字说明白了,免得看官每信着戏文上说话,千古不决。
闲话休题。且说那冯公自中三元以后,任官累典名藩,到处兴利除害,流播美政,护持佛教,不可尽述。后来入迁政府,做了丞相。忽一日,体中不快,遂告个朝假,在寓静养调理。其时英宗皇帝[57],圣眷方隆,连命内臣问安,不绝于道路。又诏令翰院有名医人数个,到寓诊视。圣谕尽心用药,期在必愈。服药十来日,冯相病已好了,却是羸瘦了好些,拄了杖才能行步。久病新愈,气虚多惊,倦视绮罗,厌闻弦管。思欲静坐养神,乃策杖徐步入后园中来。后园中花木幽深之处,有一所茅庵,名曰“容膝庵”,乃是取陶渊明《归去来辞》中语,见得庵小,只可容着两膝的话。冯相到此,心意欣然,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自家取龙涎香焚些在博山炉中[58],叠膝瞑目,坐在禅床中蒲团上[59]。默坐移时[60],觉神清气和,肢体舒畅。徐徐开目,忽见一个青衣小童,神貌清奇,冰姿潇洒,拱立在禅床之右。冯相问小童道:“婢仆皆去,你是何人,独立在此?”小童道:“相公久病新愈,心神忻悦,恐有所游,小童愿为参从,不敢擅离。”公伏枕日久,沉疾既愈,心中正要闲游,忽闻小童之言,意思甚快。乘兴离榻,觉得体力轻健,与平日无病时节无异。步至庵外,小童禀道:“路径不平,恐劳尊重。请登羊车,缓游园圃。”冯相喜小童如此慧黠,笑道:“使得,使得。”说话之间,小童挽羊车一乘,来到面前。但见:
帘垂斑竹,轮斫香檀。同心结带系鲛绡[61],盘角曲栏雕美玉。坐裀铺锦褥,盖顶覆青毡。
冯相也不问羊车来历,忻然升车而坐。小童挥鞭在前驭着,车去甚速,势若飘风。冯相惊怪道:“无非是羊,为何如此行得速?”低头前视,见驾车的全不似羊,也不是牛马之类。凭轼仔细再看[62],只见背尾皆不辨,首尾足上毛五色,光彩射人。奔走挽车,稳如磐石。冯相公大惊。方欲询问小童,车行已出京都北门,渐渐路入青霄。行去多是翠云深处,下视尘寰,直在底下。虚空之中,过了好些城郭。将有一饭时侯,车才着地住了。小童前禀道:“此地胜绝,请相公下观。”冯相下得车来,小童不知所向,连羊车也不见了。举头四顾,身在万山之中。但见:
山川秀丽,林麓清佳。出没万壑烟霞,高下千峰花木。静中有韵,细流石眼水涓涓;相逐无心,闲出岭头云片片。溪深绿草茸茸茂,石老苍苔点点斑。
冯相身处朝市,向为尘俗所役。乍见山光水色,洗涤心胸。正如酷暑中行,遇着清泉百道。多时病滞,一旦消释。冯相心中喜乐,不觉拊腹而叹道:“使我得顶笠披蓑,携锄趁犊,躬耕数亩之田,归老于此地。每到秋苗熟后,稼穑登场,旋煮黄鸡,新蒭白酒,与邻叟相邀。瓦盆磁瓯,量晴较雨。此乐虽微,据我所见,虽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所恨者君恩未报,不敢归田。他日必欲遂吾所志!”
方欲纵步玩赏,忽闻清磬一声,响于林杪。冯相幸目仰视,向松阴竹影疏处,隐隐见山林间有飞檐碧瓦,栋宇轩窗。冯相道:“适才磬声必自此出,想必有幽人居止,何不前去寻访?”遂穿云踏石,历险登危,寻径而走。过往处,但闻流水松风,声喧于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峰峦四合。行至一处,溪深水漫,风软云闲,下枕清流,有千门万户。但见:
嵬嵬宫殿,虬松镇碧瓦朱扉;
寂寂回廊,凤竹映雕栏玉砌。
玲珑楼阁,干霄覆云,工巧非人世之有。岩畔洞门开处,挂一白玉牌,牌上金书“金光第一洞”。冯相见了洞门,知非人世,惕然不敢进步入洞。因是走得路多了,觉得肢体倦怠,暂歇在门阃石上坐着。坐还未定,忽闻大声起于洞中,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大声方住,狂风复起。松竹低偃,瓦砾飞扬,雄气如奔,顷刻而止。冯相惊骇,急回头看时,一巨兽自洞门奔出外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目光闪烁,毛色斑斓。剪尾岩谷风生[63],移步郊园草偃。山前一吼,摄将百兽潜形;林下独行,威使群毛震悚。满口利牙排剑戟,四蹄刚爪利锋铓。
奔走如飞,将至坐侧。冯相怆惶,欲避无计。忽闻金锡之声震地,那个猛兽恰像有人赶逐他的,窜伏亭下,敛足瞑目,犹如待罪一般。冯相惊异未定,见一个胡僧自洞内走将出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修眉垂雪,碧眼横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金锡。若非圆寂光中客[64],定是楞迦峰顶人[65]。
将至洞门,将锡杖横了,稽首冯相道:“小兽无知,惊恐丞相。”冯相答礼道:“吾师何来?得救残喘。”胡僧道:“贫僧即此间金光洞主也。相公别来无恙?粗茶相邀,丈室闲话则个[66]。”冯相见他说“别来无恙”的话,举目细视胡僧面貌,果然如旧相识,但仓卒中不能记忆。遂相随而去。到方丈室中,啜茶已罢。正要款问仔细,金光洞主起身对冯相道:“敝洞荒凉,无以看玩。若欲游赏烟霞,遍观云水,还要邀相公再游别洞。”遂相随出洞后而去。但觉天清景丽,日暖风和,与世俗溪山迥然有异。
须臾到一处,飞泉千丈,注入清溪。白石为桥,斑竹夹径。于巅峰之下见一洞门,门用玻璃为牌,牌上金书“玉虚尊者之洞”。冯相对金光洞主道:“洞中景物,料想不凡。若得一观,此心足矣。”金光洞主道:“所以相邀相公远来者,正要相公游此间耳。”遂排扉而入。冯相本意,只道洞中景物可赏;既到了里面,尘埃满地,门户寂寥,似若无人之境。但见:
金炉断烬,玉磬无声。绛烛光消,仙扃昼掩。蛛网遍生虚室,宝钩低压重帘。壁间纹幕空垂,架上金经生蠹。闲庭悄悄,芊绵碧草侵阶;幽槛沉沉,散漫绿苔生砌。松阴满院鹤相对,山色当空人未归。
冯相犹豫不决,逐步走至后院。忽见一个行童,凭案诵经。冯相问道:“此洞何独无僧?”行童闻言,掩经离榻,拱揖而答道:“玉虚尊者游戏人间,今五十六年,更三十年方回此洞。缘主者未归,是故无人相接。”金光洞主道:“相公不必问,后当自知。此洞有个空寂楼台,迥出群峰,下视千里,请相公登楼,款歇而归。”遂与登楼。看那楼上时,碧瓦甃地,金兽守扃。饰异宝于虚檐,缠玉虬于巨栋。犀轴仙书,堆积架上。冯相正要取卷书来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楼外云山,对冯相道:“此处尽堪寓目,何不凭栏一看?”冯相就不去看书,且凭栏凝望。遥见一个去处:
翠烟掩映,绛雾氤氲。美木交枝,清阴接影。琼楼碧瓦玲珑,玉树翠柯摇曳。波光泊岸,银涛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时日影下照,如万顷琉璃。冯相驻目细视,良久,问金光洞主道:“此是何处?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惊,对冯相道:“此地即双摩诃池也。此处溪山,相公多曾游赏,怎么就不记得了?”冯相闻得此语,低头仔细回想。自儿童时,直至目下,一一追算来,并不记曾到此,却又有些依稀认得。正不知甚么缘故,乃对金光洞主道:“京心为事夺,壮岁旧游[67],悉皆不记。不知几时曾到此处,隐隐已如梦寐。人生劳役,至于如此。对景思之,令人伤感。”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当达大道,何必浪自伤感!人生寄身于太虚之中,其间荣瘁悲欢,得失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换壳,如梦一场。方在梦中,原不足问;及到觉后,又何足悲?岂不闻《金刚经》云[68]:‘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69]。’自古皆以浮生比梦,相公只要梦中得觉,回头即是,何用伤感?此尽正理,愿相公无轻老僧之言。”冯相闻语,贴然敬伏。方欲就坐款话,忽见虚檐日转,晚色将催。冯相意要告归,作别金光洞主道:“承挈游观,今兴尽而返,此别之后,未知何日再会?”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当与相公同为道友,相从于林下,日子正长,岂无相见之期?”冯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参,职事相索,自无暇日,安能再到林下,与吾师游乐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光阴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老僧在此,转眼间伺候相公来,再居此洞便了。”冯相道:“京虽不才,位居一品。他日若荷君恩,放归田野,苟不就宫祠微禄[70],亦当为田舍翁[71]。躬耕自乐,以终天年。况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寿登耄耋[72],岂更削发披缁,坐此洞中为衲僧耶?”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冯相道:“吾师相笑,岂京之言有误也?”金光洞主道:“相公久羁浊界,认杀了现前身子[73],竟不知身外有身耳!”冯相道:“岂非除此色身之外[74],别有身耶?”金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离此?今日怎得到此?”冯相道:“吾师何术使京得见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见何难?”就把手指向壁间画一圆圈,以气吹之。对冯相道:“请相公观此景界!”冯相遂近壁视之,圆圈之内,莹洁明朗,如挂明镜。注目细看其中,见有:
风轩水榭,月坞花畦。小桥跨曲水横塘,垂柳笼绿窗朱户。
遍看池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处园圃在此壁间。冯相疑心是障眼之法,正色责金光洞主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师何故将幻术变现,惑人心目?”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园圃中东南隅道:“如此景物,岂是幻也?请相公细看,真伪可见。”冯相走近前边,注目再看,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曲槛雕栏。向花木深处,有茅庵一所:
半开竹牖,低下疏帘。闲阶日影三竿,古鼎香烟一缕。
茅庵内有一人,叠足瞑目,靠蒲团坐禅床上。冯相见此,心下踌躇。金光洞主将手拍着冯相背上道:“容膝庵中,尔是何人?”大喝一偈道[75]:
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容膝庵中莫误,玉虚洞里相延。
向冯相耳畔叫一声:“咄!”冯相于是顿省,游玉虚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乃色身。不觉失声道:“当时不晓身外身,今日方知梦中梦!”因此顿悟无上菩提,喜不自胜。方欲参问心源,印证禅觉,回顾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视精舍迦蓝[76],但只见:
如云藏宝殿,似雾隐回廊。审听不闻钟磬之清音,仰视已失峰岩之险势。玉虚洞府,想却在海上瀛洲;空寂楼台,料复归极乐国土。只疑看罢僧繇画[77],卷起丹青十二图。
一时廊殿洞府溪山,捻指皆无踪迹[78]。单单剩得一身,俨然端坐后园容膝庵中禅床之上。觉茶味犹甘,松风在耳;鼎内香烟尚袅,座前花影未移。入定一晌之间[79],身游万里之外。冯相想着境界了然,语话分明,全然不象梦境。晓得是禅静之中,显见宿本。况且自算其寿,正是五十六岁,合着行童说尊者游戏人间之年数,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虚尊者的转世。
自此,每与客对,常常自称老僧。后三十年,一日无疾而终。自然仍归玉虚洞中去矣。诗曰:
玉虚洞里本前身,一梦回头八十春。
要识古今贤达者,阿谁不是再来人?
[1]乐天:唐白居易,字乐天。文宗时曾任刑部侍郎,故文中称他“侍郎”。晚年居洛阳香山,又号香山居士,故文中又称“白香山”。唐代大诗人。有《白氏长庆集》七十五卷、《六帖》三十卷传世。
[2]兜率天:佛教所说欲界第四天,即俗称的天界。
[3]内典:佛经。
[4]上乘:佛教中的大乘,别于小乘。大乘开启一切智慧,穷尽未来,超度一切众生。
[5]轮回:佛教所说一切众生都展转生死于六道之中,循环往复,如车轮运转一般,故名“轮回”。
[6]净土:佛教所说排除了一切烦恼痛苦的极乐世界,即西方净土。
[7]浙东:指今浙江东南部,唐时为杭州、睦州、越州、明州等数州,属江南道之一部分。李师稷为观察分使。
[8]明州:唐代置,以境内有四明山而得名。治所在鄮县,即今鄞县。
[9]中国:犹如说“陆地”、“大陆”。道士自以海外仙人口气而言。
[10]蓬莱山:传说的三神山之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11]净业:指佛教。
[12]谪仙人:有罪罚到人世的仙人。唐贺知章曾称李白为“谪仙人”。
[13]玄门:即道门、道教。从《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语来。
[14]大觉:佛的觉悟。
[15]宿根:前世根源。
[16]古德:对佛门先辈的尊称。
[17]东方朔:字曼倩。汉武帝时文士,滑稽多智。
[18]马周:字宾王。唐太宗时名臣,官至中书令。
[19]王方平:名远。东汉人。官至中散大夫。后弃官不仕,不知所终。
[20]真西山:真德秀。宋代人。曾官参知政事。学者称为“西山先生”。草庵和尚:亦作“草堂和尚”。唐代僧人,马祖道一禅师弟子。
[21]苏东坡:宋诗人苏轼。曾向庐山东林寺常总照觉禅师学佛。五戒禅师:《喻世明言》卷三十《明悟禅师赶五戒》说,五戒禅师是宋真宗时僧人,洛阳人,俗姓金。因犯了色戒而悔恨坐化,即转世投生为苏东坡。
[22]卜子夏:卜商,字子夏。孔子弟子。序《诗经》,传《易经》,为魏文侯师。
[23]郭璞:晋代人,字景纯。博学多识,通阴阳历算卜筮之术,好古文奇字。注《尔雅》、《方言》、《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后被王敦所杀。
[24]陶弘景:南北朝时人,字通明。齐时为诸王侍读,隐居于句曲山,自号华阳隐居。梁时参与机密,号为山中宰相。博学多识,著道书《真灵位业图》、《真诰》等;对医学亦有贡献,著《本草经集注》、《肘后百一方》等。谥“贞白先生”。
[25]李长吉:即李贺。相传他临死时,白天见一绯衣人持一板,上写:“上帝成白玉楼,召君作记。”以上从东方朔至李长吉,灵异之事多见于《神仙传》、《太平广记》诸书所载,所谓小说家言也。
[26]药叉、罗刹、修罗:都是佛经所说异类。梵语。凶恶怪异。药叉,又作“夜叉”。意思是勇健、捷疾鬼。能食鬼伤人。罗刹,意思是暴恶、可畏。即罗刹鬼。修罗,阿修罗。常与帝释天战斗之鬼神。鬼王:即俗说的冥王。
[27]善根:佛家说人的根器(今言本质、素质)有善有恶。素质好的是善根。
[28]卢杞:唐德宗时宰相,奸臣。
[29]业报:报应。佛教说因人作恶业(罪孽),或当世或后世受报应为业报。也称“果报”。
[30]根器:佛家譬喻词。人性如木,可以成器,叫“根器”。
[31]尘缘:佛家语。人世所接触的一切(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之境),为人心所缘而污染心性,叫做“尘缘”。
[32]东掖垣:左掖垣,即左省。门下省所在地。因在宫中左掖宫墙下,亦即东掖垣。简称“左掖”、“东掖”。代指朝廷、政府。
[33]西方社:指佛说西方极乐世界。
[34]尊者:梵语。意思是说智德具备,对罗汉的尊称。
[35]菩提:梵语。觉悟,无上智慧;正觉无相之真智。也译作“道”。
[36]正果:学佛之人觉悟有心得,叫做“证果”。与外道相区别,叫做“正果”。
[37]辟支:梵语,独觉。无师自通而悟道。小乘:梵语。求得灰身灭智、归于空寂涅槃之悟,达到阿罗汉果辟支佛果为小乘。相对于大乘而言。小乘对象以调教下劣根性,也是佛度众生。
[38]震旦: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
[39]尘世:人世。佛教说人世一切事法都是污染真性的,尘即污垢。
[40]劫:梵语。指世界成坏经历的长时间。
[41]伽蓝:即佛寺。韦驮:佛教的护法神。
[42]阎浮界:阎浮提,梵语。教佛称人世为“阎浮界”。
[43]浊界:佛教所说五浊十恶炽盛之世。《观无量寿经》:“不乐阎浮提浊恶世也。此浊恶处地狱饿鬼畜生充满,多不善聚。”
[44]鄂州江夏:即今武汉市武昌。
[45]左侍禁:宫中侍卫武官。
[46]罗汉:阿罗汉。小乘佛教修行达到的最高果位。罗汉已是不生不灭涅槃,此处又说投胎,俗说罢了。
[47]禅和子:参禅的人。
[48]连中了三元:乡试、会试、殿试都考得第一名,即解元、会元、状元。
[49]《三元记》:明沈受先所著戏剧,收在《六十种曲》中。
[50]客:客商,即行商。
[51]《琵琶》:《琵琶记》,明代高则诚所作传奇剧本。演赵五娘、蔡伯喈故事。《西厢》:《西厢记》,元代王实甫所作杂剧。演崔莺莺与张生恋爱婚姻纠纷事。
[52]蔡伯喈:蔡邕,字伯喈。东汉人,艺术家、文学家。曾任中郎将。有《蔡中郎集》。
[53]庐墓:于双亲坟边盖小屋守丧,称为“庐墓”。
[54]董卓:字仲颖。大将军何进谋诛宦官,召董卓拥兵入朝。董卓诛宦官后擅权,自为相国,废少帝,立献帝。迁都长安,又自为太师。汉末大乱,卓为元凶。
[55]牛丞相:《琵琶记》中招蔡伯喈停妻再娶的即此人。
[56]元微之:唐代元稹,字微之。他写的《会真记》,即是《西厢记》的来源。
[57]英宗:赵曙。在位仅四年。冯京任参知政事在神宗朝,与王安石共事。
[58]龙涎香:抹鱼鲸病胃分泌物,名贵香料。博山炉:古器玩。古人说香炉像海中博山,刻镂奇禽怪兽图纹,形制精美。
[59]蒲团:坐具。用棕或蒲草制成。
[60]移时:过了一段时间。
[61]同心结:用丝线结成的菱形连环带子。也叫“同心方胜”。鲛绡:海底鲛人织的绡。绡即生丝。
[62]轼:车上横木。
[63]剪尾:摇尾。
[64]圆寂光:涅槃之光。涅槃为圆寂,是德无不备、障无不除的最高境界。
[65]楞迦峰顶:佛顶。
[66]丈室:方丈室。寺院住持居室。
[67]壮岁:青年时。
[68]《金刚经》:全称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简明扼要,佛经最基本的经典。
[69]“一切有为法”四句:是佛说《金刚经》末尾的四句偈语,归纳性的结论。李文会曰:“一切有为法者,生老病死,贫富贵贱,士农工商,赤白青黄,馨香臭秽,有无虚实,深浅高低,皆是妄心起灭有为之法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者,一切有为之法即是;世间万事皆如梦幻泡影,不得久长。”(《金刚经集注》)
[70]宫祠微禄:宋代大臣罢职,令管理道教宫观,借名食俸禄(拿干薪),是一种优待。
[71]田舍翁:老农夫。
[72]耄耋(mào dié):八九十岁。
[73]认杀:认定,看死。
[74]色身:佛教称人体肉身为“色身”。是不真实、不永久的。
[75]偈:佛经中诵词,在演说一段某处咏叹大意。汉译多用四字句排比;也不局限于字句,也有用三字至多字的句式。不一定押韵。禅师往往用作表达机锋的禅语。
[76]迦蓝:伽蓝,佛寺。
[77]僧繇:姓张。南北朝梁时曾任吴兴太守。画家。
[78]捻指:弹指之间,转瞬。
[79]入定:僧人坐禅,心中杂念不起,定于一处。此境界叫做“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