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卷十三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诗曰:

从来父子是天伦,离暴何当逆自亲?

 为说慈乌能反哺[1],应教飞鸟骂伊人。

话说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儿子长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望他聪明成器,时刻注想。抚摩鞠育,无所不至。《诗》云[2]:“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3]。”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4],扇枕温衾[5],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伦[6],灭绝天理,直狗彘之所不为也!如今且说一段不孝的故事,从前寡见,近世罕闻。

正德年间,松江府城有一富民[7],姓严。夫妻两口儿过活。三十岁上无子,求神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念头上。忽一夜,严娘子似梦非梦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说道:“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严娘子分明听得,次日,即对严公说知,却不解其意。自此以后,严娘子便觉得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生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欢喜倍常。万事多不要紧,只愿他易长易成。光阴荏苒,又早三年。那时也倒聪明伶俐,做爷娘的百依百顺,没一事违拗了他。休说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时定要寻来,便是天上的星,河里的月,也恨不得爬上天捉将下来,钻入河捞将出去。似此情状,不可胜数。又道是:“棒头出孝子,箸头出忤逆[8]。”为是严家夫妻养娇了这孩儿,到得大来就便目中无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却是为他有钱财使用,又好结识那一班惨刻狡滑、没天理的衙门中人,多只是奉承过去,那个敢与他一般见识?却又极好樗蒲[9],搭着一班儿伙伴,多是高手的赌贼。那些人贪他是出钱施主,当面只是甜言蜜语,谄笑胁肩,赚他上手。他只道众人真心喜欢,且十分帮[10],便放开心地,大胆呼卢[11],把那黄白之物,无算的暗消了去。严公时常苦劝,却终久溺着一个爱字,三言两语,不听时也只索罢了。岂知家私有数,经不得十转九空。似此三年,渐渐凋耗。严公原是积攒上头起家的,见了这般情况,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走过一个赌坊。只见数十来个人,团聚一处,在那里喧嚷。严公望见,走近前来。伸头一看,却是那众人裹着他儿子讨赌钱。他儿子分说不得,你拖我扯,无计可施。严公看了,恐怕伤坏了他,心怀不忍。挨开众人,将身蔽了孩儿,对众人道:“所欠钱物,老夫自当赔偿。众弟兄各自请回,明日到家下拜纳便是。”一头说,一手且扯了儿子,怒愤愤的投家里来。关上了门,采了他儿子头发[12],硬着心做势要打,却被他挣扎脱了。严公赶去扯住不放,他掇转身来,望严公脸上只一拳,打个满天星,昏晕倒了。儿子也自慌张,只得将手扶时,元来打落了两个门牙,流血满胸。儿子晓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严公半晌方醒,愤恨之极,道:“我做了一世人家,生这样逆子,荡了家私,又几乎害我性命,禽兽也不如了!还要留他则甚[13]!”一径走到府里来。却值知府升堂,写着一张状子,将那打落牙齿为证,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状,当日退堂,老儿自且回去。

却有严公儿子平日最爱的相识,一个外郎[14],叫做丘三,是个极狡黠奸诈的。那时见准了这状,急急出衙门,寻见了严公儿子,备说前事。严公儿子着忙,恳求计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难。严公儿子道:“适带得赌钱三两在此,权为使用,是必打点救我性命则个。”丘三又故意迟延了半晌,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相会,我自有话对你说。”严公儿子依言,各自散讫。次早俱到府前相会。严公儿子问:“有何妙计?幸急救我!”丘三把手招他到一个幽僻去处,说道:“你来,你来。对你说。”严公儿子便以耳接着丘三的口,等他讲话。只听得趷啅一响,严公儿子大叫一声,疾忙掩耳,埋怨丘三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却不恁地与你干休[15]!”丘三冷笑道:“你耳朵原来却恁地值钱?你家老儿牙齿恁地不值钱?不要慌!如今却真对你说话,你慢些只说如此如此,便自没事。”严公儿子道:“好计!虽然受些痛苦,却得干净了身子。”随后府公升厅,严公儿子带到。知府问道:“你如何这般不孝,只贪赌博,怪父教诲,甚而打落了父亲门牙,有何理说?”严公儿子泣道:“爷爷青天在上,念小的焉敢悖伦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见赌坊中争闹,立定闲看。谁知小的父亲也走将来,便疑小的亦落赌场,采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过,不合伸起头来[16]。父亲便将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齿不坚牢,一时性起,遂至坠落。岂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爷爷明镜照察!”知府教上去验看,果然是一只缺耳。齿痕尚新,上有凝血。信他言词是实,微微的笑道:“这情是真,不必再问了。但看赌钱可疑,父齿复坏,责杖十板,赶出免拟[17]。”严公儿子喜得无恙,归家求告父母,道:“孩儿愿改从前过失,侍奉二亲。官府已责罚过,任父亲发落。”老儿昨日一口气上,到府告官。过了一夜,又见儿子已受了官刑,只这一番说话,心肠已自软了。他老夫妻两个,原是极溺爱这儿子的,想起道:“当初受孕之时,梦中四句言语说:‘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今日老儿落齿,儿子啮耳,正此验也。这也是天数,不必说了。”自此,那儿子当真守分,孝敬二亲,后来却得善终。这叫做改过自新,皇天必宥。

如今再说一个肆行不孝,到底不悛,明彰报应的。某朝某府某县,有一人姓赵,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赵六老。家声清白,囊橐肥饶。夫妻两口,生下一子,方离乳哺,是他两人心头的气,身上的肉。未生下时,两人各处许下了偌多香愿。只此一节上,已为这儿子费了无数钱财。不期三岁上出起痘来,两人终夜无寐,遍访名医,多方觅药,不论资财。只求得孩儿无恙,便杀了己身,也自甘心。两人忧疑惊恐,巴得到痘花回好,就是黑夜里得了明珠,也没得这般欢喜。看看调养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药料,吃了多少辛勤,坏了多少钱物。殷殷抚养,到了六七岁,又要送他上学。延一个老成名师,择日叫他拜了先生,取个学名,唤做赵聪。先习了些《神童》、《千家诗》[18],后习《大学》。两人又怕儿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来,每日不上读得几句书,便歇了。那赵聪也到会体贴他夫妻两人的意思,常只是诈病佯疾,不进学堂。两人却是不敢违拗了他。那先生看了这些光景,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这真叫做禽犊之爱,适所以害之耳。养成于今日,后悔无及矣!”却只是冷眼旁观,任主人家措置。过了半年三个月,忽又有人家来议亲。却是一个宦户人家,姓殷,老儿曾任太守,故了。赵六老却要扳高,央媒求了口帖。选了吉日,极浓重的下了一付谢允礼。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时致时,逢节致节,往往来来,也不知费用了多少礼物。韶光短浅。赵聪因为娇养,直挨到十四岁上才读完得经书。赵六老还道是他出人头地,欢喜无限。十五六岁,免不得教他试笔作文。六老此时为这儿子面上,家事已弄得七八了。没奈何,要儿子成就,情愿借贷延师,又重币延请一个饱学秀才,与他引导。每年束脩五十金,其外节仪[19],与夫供给之盛,自不必说。那赵聪原是个极贪安宴,十日九不在书房里的。做先生到落得吃自在饭,得了重资,省了气力。为此,就有那一班不成才没廉耻的秀才,便要谋他馆谷[20];自有那有志向诚实的,往往却之不就。此之谓贤愚不等。话休絮烦,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年头,却值文宗考童生[21]。六老也叫赵聪没张没致的前去赴考[22]。又替他钻刺,央人情,又枉自折了银子。考事已过,六老又思量替儿子毕姻,却是手头委实有些窘迫了,又只得央中写契,借到某处银四百两。那中人叫做王三,是六老平日专托他做事的,似此借票,已写过了几纸,多只是他居间。其时在刘上户家[23],借了四百银子,交与六老。便将银备办礼物,择日纳采,订了婚期。过了两月,又近吉日,却又欠接亲之费。六老只得东挪西凑,寻了几件衣饰之类,往典铺中解了四十两银子[24],却也不勾使用,只得又寻了王三,写一纸票,又往褚员外家借了六十金,方得发迎会亲。殷公子送妹子过门,赵六老极其殷勤谦让,吃了五七日筵席,各自散了。小夫妻两口恩爱如山,在六老间壁一个小院子里居住,快活过日。殷家女子倒百般好,只有些儿毛病:专一恃贵自高,不把公婆看在眼里;且又十分悭吝,一文千贯,惯会唆那丈夫做些惨刻之事。若是殷家女子贤慧时,劝他丈夫学好,也不到得后来惹出这场大事了。

自古妻贤夫祸少,应知子孝父心宽。

这是后话。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财物,殷氏收掌,没一些儿放空[25]。赵六老供给儿媳,惟恐有甚不到处,反十分小心。儿媳两个,倒嫌长嫌短的不像意。光阴迅速,又早三年。赵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一发把这家事,托与那媳妇掌管。殷氏承当了,供养公婆,初时也尚像样,渐渐半年三个月,要茶不茶,要饭不饭。两人受淡不过,有时只得开口,勉强取讨得些。殷氏便发话道:“有甚么大家事交割与我[26],却又要长要短。原把去自当不得[27]!我也不情愿当这样的吃苦差使,倒终日搅得不清净。”赵六老闻得,忍气吞声,实是没有甚么家计分授与他,如何好分说得?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了。妈妈是个积病之人,听了这些声响,又看了儿媳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债盈门,箱笼中还剩得有些衣饰,把来偿利,已准过七八了[28]。就还有几亩田产,也只好把与别人做利。赵妈妈也是受用过来的,今日穷了,休说是外人,嫡亲儿媳也受他这般冷淡。回头自思,怎得不恼?一气气得头昏眼花,饮食多绝了。儿媳两个也不到床前去看视一番,也不将些汤水调养病人。每日三餐,只是这几碗黄齑,好不苦恼。挨了半月,痰喘大发,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29]。儿媳两个免不得干号了几声,就走了过去。赵六老跌脚捶胸,哭了一回。走到间壁去对儿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实是囊底无物,送终之具,一无所备。你可念母子亲情,买口好棺木盛殓。后日择块坟地殡葬,也见得你一片孝心。”赵聪道:“我那里有钱买棺?不要说是好棺木,价重买不起,便是那轻敲杂树的[30],也要二三两一具,叫我那得东西去买?前村李作头家[31],有一口轻敲些的在那里,何不去赊了来?明日再做理会。”六老噙着眼泪,怎敢再说。只得出门,到李作头家去了。且说赵聪走进来对殷氏道:“俺家老儿一发不知进退了,对我说要讨件好棺木盛殓老娘。我回说道休说好的,便是歹的,也要二三两一个。我叫他且到李作头家赊了一具轻敲的来,明日还价[32]。”殷氏便接口道:“那个还价?”赵聪道:“便是我们舍个头痛,替他胡乱还些罢。”殷氏怒道:“你那里有钱来替别人买棺材?买与自家了不得?要买时,你自还钱!老娘却是没有。我又不曾受你爷娘一分好处,没事便兜揽这些来打搅人!松了一次,便有十次。还他十个没有,怕怎地!”赵聪顿口无言,道:“娘子说得是,我则不还便了。”随后,六老雇了两个人,抬了这具棺材到来,盛殓了妈妈。大家举哀了一场,将一杯水酒浇奠了,停柩在家。儿媳两个也不守灵,也不做什么盛羹饭,每日仍只是这几碗黄齑,夜间单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灵前伴宿。六老有好气没好气,想了便哭。

过了两七[33],李作头来讨棺银。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讨[34]。”李作头依言,去对赵聪道:“官人家赊了小人棺木,幸赐价银则个。”赵聪光着眼,啐了一声道:“你莫不见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个来你家赊棺材,便与那个讨,却如何来与我说?”李作头道:“是你家老官来赊的。方才是他叫我来与官人讨。”赵聪道:“休听他放屁!好没廉耻。他自有钱买棺材,如何图赖得人?你去时便去,莫要讨老爷怒发!”背叉着手,自进去了。李作头回来,将这段话对六老说知。六老纷纷泪落,忍不住哭起来。李作头劝住了道:“赵老官,不必如此。没有银子,便随分甚么东西,准两件与小人罢了。”赵六老只得进去,翻箱倒笼,寻得三件冬衣,一根银子[35],把来准与李作头去了。忽又过了七七四十九,赵六老原也有些不知进退,你看了买棺一事,随你怎么,也不可求他了。到得过了断七,又忘了这段光景,重复对儿子道:“我要和你娘寻块坟地,你可主张则个。”赵聪道:“我晓得甚么主张?我又不是地理师[36],那晓寻甚么地?就是寻时,难道有人家肯白送?依我说时,只好捡个日子,送去东村烧化了,也倒稳当。”六老听说,默默无言,眼中吊泪。赵聪也不再说,竟自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我妈妈做了一世富家之妻,岂知死后无葬身之所?罢!罢!这样逆子,求他则甚!再检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当些来买地,并作殡葬之资。”六老又去开箱,翻前翻后,检得两套衣服,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子。将四两买了二分地,馀二两唤了四个和尚,做些功果[37]。雇了几个扛夫,抬出去殡葬了。六老喜得完事,且自归家,随缘度日[38]。

倏忽间又是寒冬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赊了一斤丝绵,无钱得还,只得将一件夏衣,对儿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买了,不要时便当几钱与我。”赵聪道:“冬天买夏衣,正是‘那得闲钱补笊篱!’放着这件衣服,日后怕不是我的?却买他!也不买,也不当。”六老道:“既恁地时,便罢。”自收了衣服,不题。

却说赵聪便来对殷氏说了。殷氏道:“这却是你呆了。他见你不当时,一定便将去解铺中解了,日后一定没了。你便将来,胡乱当他几钱,不怕没便宜。”赵聪依允,来对六老道:“方才衣服,媳妇要看一看,或者当了,也不可知。”六老道:“任你将去不妨。若当时,只是七钱银子也罢。”赵聪将衣服与殷氏看了。殷氏道:“你可将四钱去,说如此时便捉了[39]。要多时,回他便罢。”赵聪将银付与六老,六老那里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赵聪便写一纸短押,上写“限五月没”[40],递与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胀了面皮,把纸扯得粉碎。长叹一声道:“生前作了罪过,故今亲子报应。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

过了一夜,次日起身梳洗,只见那作中的王三蓦地走将进来[41]。六老心头吃了一跳,面如土色。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王三施礼了,便开口道:“六老莫怪惊动!便是褚家那六十两头,虽则年年清利,却则是些货钱准折,又还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连本利多楚[42],小人却是无说话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计较[43],清楚了这一项,也省多少口舌,免得门头不清净。”六老叹口气道:“当初要为这逆子做亲,负下了这几主重债,年年增利,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处挪借来奉还褚家,争奈他两个丝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有钱来清楚这一项银?王兄幸作方便,善为我辞,宽限几时,感激非浅!”王三变了面皮,道:“六老说那里话?我为褚家这主债上,馋唾多分说干了[44]。你却不知他家上门上户,只来寻我中人。我却又不得了几许中人钱,没来由讨这样不自在吃。只是当初做差了事,没摆布了[45]。他家动不动要着人来坐催,你却还说这般懈话。就是你手头来不及时,当初原为你儿子做亲借的,便和你儿子那借来还,有甚么不是处?我如今不好去回话,只坐在这里罢了。”六老听了这一番话,眼泪汪汪,无言可答。虚心冷气的道:“王兄见教极是,容老夫和这逆子计议便了。王兄暂请回步,来早定当报命。”王三道:“是则是了,却是我转了背,不可就便放松。又不图你一碗儿茶,半钟儿酒,着甚来历?”摊手摊脚,也不作别,竟走出去了。

六老没极奈何,寻思道:“若对赵聪说时,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说时,实是无路可通。老王说也倒是,或者当初是为他借的,他肯那移也不可知。”要一步,不要一步,走到赵聪处来。只见他们闹闹热热,炊烟盛举。六老问道:“今日为甚事忙?”有人答道:“殷家大公子到来,留住吃饭,故此忙。”六老垂首丧气,只得回身。肚里思量道:“殷家公子在此留饭,我为父的也不值得带挈一带挈?且看他是如何!”停了一会,只见依旧搬将那平时这两碗黄糙饭来,六老看了,喉咙气塞,也吃不落[46]。那日,赵聪和殷公子吃了一日酒,六老不好去唐突[47],只得歇了。次早走将过去,回说赵聪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个把时辰。赵聪走出来道:“清清早起,有甚话说?”六老倒陪笑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有一句紧要说话,只怕你不肯依我。”赵聪道:“依得时便说,依不得时便不必说。有什么依不依!”六老半嗫半嚅的道:“日前你做亲时,曾借下了褚家六十两银子,年年清利。今年他家连本要还,我却怎地来得及?本钱料是不能勾,只好依旧上利。我实是手无一文。别样本也不该对你说,却是为你做亲借的。为此只得与你那借些,还他利钱则个。”赵聪怫然变色[48],摊着手道:“这却不是笑话?恁他说时,原来人家讨媳妇,多是儿子自己出钱。等我去各处问一问看,是如此时,我还便了。”六老又道:“不是说要你还,只是目前那借些个。”赵聪道:“有甚那借不那借?若是后日有得还时,他每也不是这般讨得紧了。昨日殷家阿舅有准盒礼银五钱在此。待我去问媳妇肯时,将去做个东道,请请中人,再挨几时便是。”说罢,自进去了。六老想道:“五钱银子干什么事?况又去与媳妇商量,多分是水中捞月了。”等了一会,不见赵聪出来,只得回去。却见王三已自坐在那里,六老欲待躲避,早被他一眼瞧见。王三迎着六老道:“昨日所约如何?褚家又是三五替人我家来过了[49]。”六老舍着羞脸说道:“我家逆子分毫不肯通融。本钱实是难处。只得再寻些货物,准过今年利钱。容老夫徐图。望乞方便。”一头说,一头不觉的把双膝屈了下去。王三歪转了头,一手扶六老。口里道:“怎地是这样?既是有货物,准得过时,且将去准了。做我不着,又回他过几时。”六老便走进去,开了箱子,将妈妈遗下几件首饰衣服,并自己穿的这几件直身[50],检一个空,尽数将出来,递与王三。王三宽打料帐[51],约勾了二分起息十六两之数,连箱子将了去了。六老此后,身外更无一物。

话休絮烦。隔了两日,只见王三又来索取那刘家四百两银子利钱,一发重大。六老手足无措,只得诡说道:“已和我儿子借得两个元宝在此,待将去倾销一倾销[52]。且请回步,来早拜还。”王三见六老是个诚实人,况又不怕他走了那里去,只得回家。六老想道:“虽然哄了他去,这疖少不得要出脓,怎赖得过?”又走过来对赵聪道:“今日王三又来索刘家的利钱,吾如今实是只有这一条性命了,你也可怜见我生身父母,救我一救!”赵聪道:“没事又将这些说话来恐唬人,便有些得替还了不成?要死便死了,活在这里也没干。”六老听罢,扯住赵聪,号天号地的哭。赵聪奔脱了身,竟进去了。有人劝住了六老,且自回去。六老千思万想,若王三来时,怎生措置?人极计生,六老想了半日,忽然的道:“有了,有了。除非如此如此,除了这一件,真便死也没干。”看看天色晚来,六老吃了些夜饭自睡。却说赵聪夫妻两个,吃罢了夜饭,洗了脚手,吹灭了火去睡。赵聪却睡不稳,清眠在床。只听得房里有些脚步响,疑是有贼,却不做声。元来赵聪因有家资,时常防贼做整备的。听了一会,又闻得门儿隐隐开响,渐渐有些悉窣之声[53],将近床边。赵聪只不做声。约莫来得切近,悄悄的床底下拾起平日藏下的斧头,趁着手势一劈,只听得扑地一响,望床前倒了。赵聪连忙爬起来,踏住身子,再加两斧。见寂然无声,知是已死。慌忙叫醒殷氏道:“房里有贼,已砍死了!”点起火来,恐怕外面还有伴贼,先叫破了地方邻舍,多有人走起来救护。只见墙门左侧,老大一个壁洞,已听见赵聪叫道:“砍死了一个贼在房里。”一齐拥进来看,果然一个死尸,头劈做了两半。众人看了,有眼快的,叫道:“这却不是赵六老?”众人仔细齐来相了一回,多道:“是也,是也。却为甚做贼偷自家的东西,却被儿子杀了?好跷蹊作怪的事!”有的道:“不是偷东西,敢是老没廉耻,要扒灰[54]。儿子愤恨,借这个贼名杀了。”那老成的道:“不要胡嘈!六老平生不是这样人。”赵聪夫妻实不知是什么缘故,饶你平时奸猾,到这时节,不由你不呆了。一头假哭,一头分说道:“实不知是我家老儿,只认是贼,为此不问事由杀了。只看这墙洞,须知不是我故意的。”众人道:“既是做贼来偷,你夜晚间不分皂白,怪你不得。只是事体重大,免不得报官。”哄了一夜,却好天明。众人押了赵聪到县前去。这里殷氏也心慌了,收拾了些财物,暗地到县里打点去使用。

那知县姓张名晋,为人清廉正直,更兼聪察非常。那时升堂,见众人押这赵聪进来,问了缘故,差人相验了尸首。张晋道是:“以子杀父,该问十恶重罪。”旁边走过一个承行孔目[55],禀道:“赵聪以子杀父,罪犯宜重;却实是夤夜拒盗,不知是父,又不宜坐大辟[56]。”那些地方里邻,也是一般说话。张晋由众人说,径提起笔来判道:“赵聪杀贼可恕,不孝当诛。子有馀财,而使父贫为盗,不孝明矣。死何辞焉?”判毕,即将赵聪重责四十,上了死囚枷,押入牢里。众人谁敢开口?况赵聪那些不孝的光景,众人一向久慕[57],见张晋断得公明,尽皆心服。张晋又责令收赵聪家财,买棺殡殓了六老。殷氏纵有扑天的本事,敌国的家私,也没门路可通。只好多使用些银子,时常往监中看觑赵聪一番。不想进监多次,惹了牢瘟,不上一个月死了。赵聪原是受享过来的,怎熬得囹圄之苦?殷氏既死,没人送饭,饿了三日,死在牢中。拖出牢洞,抛尸在千人坑里。这便是那不孝父母之报。张晋更着将赵聪一应家财入官,那时刘上户、褚员外并六老平日的债主,多执了原契禀了,张晋一一多派还了。其馀所有,悉行入库。他两个刻剥了这一生,自己的父母也不能勾近他一文钱钞,思量积攒来传授子孙,为永远之计。谁知家私付之乌有,并自己也无葬身之所。要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正是:

由来天网恢恢,何曾漏却阿谁?

 王法还须推勘,神明料不差池。

[1]慈乌能反哺:古人说小而纯黑的乌鸦长大后反哺其母,称为孝鸟,亦称慈乌。梁武帝《孝思赋》:“慈乌反哺以报亲。”

[2]《诗》云:下引四句皆《诗经·蓼莪》中诗句。毛传说此诗:“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

[3]昊天罔极:父母之恩像天一样广阔无边。

[4]卧冰哭竹:“二十四孝”中故事。卧冰,晋代王祥为母卧冰求取鲤鱼。哭竹,三国时孟宗冬天哭竹为母求取竹笋。

[5]扇枕温衾:也是“二十四孝”故事。东汉黄香孝敬双亲,夏天扇枕,冬天温席。

[6]彝伦:即人伦。最基本的伦理关系。彝,常。

[7]松江府城:今上海市松江县(华亭)。

[8]箸头:筷子头。指放纵吃喝玩乐。

[9]樗(chū)蒲:古代的一种博戏。后世指赌博。

[10]帮(chèn):帮衬。会凑趣。

[11]呼卢:呼卢喝雉。即樗蒲。又称“五子”。五个木头子,每子两面。一面黑色,画牛犊;一面白色,画雉。掷时五子全黑,为卢,得头采;五子全白,为雉,大失败。掷时自己呼卢,对手呼雉。今时掷骰子呼六呼幺,情形正同。

[12]采了:抓住。今方言中仍有这种说法。

[13]则甚:作什么。

[14]外郎:对州县吏员的称呼。

[15]恁地:这样地,那样地。

[16]不合:不该,不当。

[17]免拟:不定罪。

[18]《神童》:即《神童诗》,宋人汪洙撰。汪洙九岁即会写诗,有《汪神童诗》数十首。后人增补,作为儿童开蒙的课本。

[19]节仪:节日礼物礼金。

[20]馆谷:坐馆老师。即家庭教师。由东家(主人)负担食宿。

[21]文宗:即提学官。

[22]没张没致:慌慌张张,冒冒失失。

[23]上户:大户,富户。

[24]解:典当。

[25]放空:放手,拿出来。

[26]家事:家当,家产。

[27]把去:拿去。

[28]准:准折,兑。此指抵偿。

[29]呜呼哀哉,伏惟尚飨:祭文末尾两句套语。表示悲伤,请灵魂来享受祭祀。后来作为死的代替语、俏皮话;更常仅用“呜呼哀哉”。

[30]轻敲:轻巧。指薄而不值钱的。

[31]作头:手工行业师傅,本人即是店东。

[32]还价:交钱,付款。

[33]七:旧时守丧,七天一个忌日,叫做“七”,祭祀一次。七七四十九日“断七”,恢复平日生活形态。

[34]替:向,找。方言。

[35](xiàn)子:阉割雄鸡用的工具。为一银制或铜制细长薄片,两端略翘起。用小刀切开鸡腹,即用此物作弓状插入绷开切口;再用一小棒,棒头有马尾做的活套,伸入取出睾丸。陈迩冬注本说:“但以‘银’制,似无此事理。”当是未见实况而致疑。又,旧时漱口用来刮舌苔的银片条,状类子。

[36]地理师:看坟地和屋宅地理风水吉凶的人。俗称“阴阳先生”、“地理先生”、“风水先生”。

[37]功果:超度亡魂的法事,诵经等。

[38]随缘:遇到什么算什么,随便。

[39]捉了:拿了,收了。

[40]没(mò):没收。

[41]蓦地:突然。

[42]楚:清楚。还清楚。

[43]遮莫:不论,不管如何。

[44]多分:多半,大半。

[45]没摆布:没办法。

[46]吃不落:吃不下去。

[47]唐突:冲撞。

[48]怫(fú)然:发怒,不高兴的样子。《孟子》:“曾西艴然不悦。”艴,也写作“怫”、“昲”。

[49]三五替:三五起,多次。

[50]直身:也称“直裰”、“道袍”。平常穿的长衣。

[51]宽打料帐:此处指低作价,压价。

[52]倾销:改铸。

[53]悉窣(suì):轻微脚步声,细细地。

[54]扒灰:也写作“爬灰”。公公与儿媳妇通奸,俗称“爬灰”。

[55]承行:执行,承办。孔目:掌管刑狱文案的官吏。

[56]大辟:死刑。

[57]久慕:早就闻名,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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