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裁缝
(一)
头两年流行一句话叫做:"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最近我家的门板不太尽责,它没挡住一封信。
那是一封印刷精美的信。里面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相当正式,写着"恭请您参加高四同学会",信的落款是"坨市精英中学高四、四班"。
坨市,我熟,那是我家乡。精英中学高四、四班,我也很熟,因为我高考落榜后,在那儿复读过。
你不要更正我说,咱们中国没有四年制高中。要知道我们那会儿,高中三年毕业没几个人能考上大学的。各个高中都会在高三增加几个班,专收回炉复读的学生,这就是"高四"。所以,请柬上写着"高四、四班",一点儿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封信出现的方式。我在精英中学复读不满一个学期,就随家人离开了坨市。所以,"十年生死两茫茫"是正常的,有人隔着时光的长河,不畏山高路远,千里飞鸿,准确地把请柬发到我家大门里面,是不正常的。
但当时我并没多想。反正在家无事,不妨去故乡走走,就当是旅游了。
(二)
坨市是个荒僻的地方。
没想到十年之后,坨市比以前更荒芜,更破败。河床干涸,黄沙遍地,让人游兴尽失。好在第二天就是聚会日,我在精英中学附近的一家"汽车旅馆"住了下来。
严格地说,那并不是什么汽车旅馆。就是一个大院,三层小楼,房间总数超不过十个手指头,院墙上亮着一个灯箱,写着"院内停车住宿"。
"汽车旅馆"的主人并不待见我。我刚走进去,一个站在柜台后面黑乎乎的老女人就果断地翻着白眼珠说:"没房。"
我怕她把我当成坏人,就对她说明:我要去精英高中办事,只住一晚。哪知老女人更是不肯,居然指着门口让我滚出去。
好在这个世界上贪钱的人还不算少,闻声赶来的老板看到我手上的两张百元大钞,笑嘻嘻地给我开了个房间。
老板娘则在我背后尖声长气地叫骂着:"丧--门--啊!"
我在臭气熏天的房间里面仔细检查了一圈儿,把门锁好,再把脸盆架顶在门上,拉好窗帘,小心翼翼地上床和衣而卧。
"啪,啪,啪,啪"不知哪里有声音在响。好像某个隐形生物正在黑暗中伺伏,耐心地震动着肥大的羽翼,等待着称心的猎物。我就在这声音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另外一种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干涩、尖利,声音不大,却令人难以忍受。
我费力地睁开眼,发现房门大开,老板娘正站在我的床头,背着身,伸长胳膊在拉窗帘。窗帘上的金属环在不锈钢支架上不情愿地挪动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老板娘,大喊了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你这窗帘该洗了。"老板娘答非所问地说。
我急了,昨天晚上明明已经把门锁好,还顶上一个脸盆架子,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说不定就在我熟睡的时候,她鬼鬼祟祟地从窗外爬进来,再蹑手蹑脚地从我床前走过去,悄无声息地搬开脸盆架,打开门……
谁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呢?
这个贼婆子!我躲在棉被下面,把身边的东西都摸了一遍,东西都在。幸好我醒得及时,她还没来得及下手。要不然,说不定命都没了。
"我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不敢跟她对峙,但是希望声音强硬点儿,能把她吓走。
她转过身来,外面的天光照不到她的脸,看起来依旧是黑乎乎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在笑,而且笑得很奇怪。
"你门开着,我就进来了。"她说。
"没那事儿,我用脸盆架把门顶上了。" 我壮壮胆说。
"啥脸盆架,我们这儿就没有脸盆架。"老板娘比我更理直气壮。
我看了看房间,脸盆架真的不见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管什么脸盆架!我呼地一声掀掉身上的棉被,背起背包说:"我不住了行不?"
老板娘大义凛然地说:"你凶什么凶,我请你来住了吗!"
(三)
天气很好。没有洗脸,我觉得自己形象很差。
在野地里坐了半天,我才晃晃悠悠地走进精英中学。在没心没肺的蓝天下,校园里依然处处显现出阴郁冷清的老样子。十年了,难道不应该改变点儿什么?
轻车熟路找到从前的教室,里面已坐满了人。出乎意料,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坐在教室中间的一个穿酱色衣服的妇女,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教室里还有正抱着复习资料苦读的学生,大腹便便的老板。简直就是跨越了老中青三个阶段的中国民生样本!
难道凡是从"高四、四班"出来的人都统统有请?不对啊,老中青三代人人到场,那得去大礼堂开聚会才行。
我再拿出请柬仔细看看,聚会地点确是班级教室。但上面也没有写明到底是哪一届的"高四、四班"同学聚会。我不由得在心中生出一丝沮丧。正想转身走掉,身后有个声音说道:"这位同学请你坐到你原来的位置上。"
教室里到处是窃窃私语的声音,乱嗡嗡的,我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但是看到当年的座位还是空的,我不禁有点儿茫然。
看来每个座位都是为一个特定的人预备的。这个特定的人将得到一张请柬,坐到属于他的位置上,等待着也许是属于他的某种未知的东西。
问题是,十年过去了,"高四、四班"不知道送走了多少学生,怎么会有人记得我的座位,那个老阿姨至少已经毕业了三十年了,难道还有人记得她的座位?
我又看了看老阿姨,她脸色青黄,却兴高采烈,也许正为了这三十年不变的记忆而感到幸福吧。
是谁三十年来一直记得每个学生的座位号?
又是谁能够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正确无误地找到我的地址?
是谁发起了这个聚会,邀请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好像无论出于什么标准,我这个在"高四、四班"没有坚持到高考就离开的学生,都不应该是首选!
我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好在我身边的座位仍然是空的,我不由得又在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也许这个座位就是给我当年的同桌刘健留的,也许过一会儿,他就会赶来……
(四)
我刚在座位上坐好,教导主任就进来了。他基本上和我们的校园一样,没有变化。
教室里的人都停止私语,坐直身板,目视前方,教导主任还像当年一样口若悬河。刘健还没出现,我没有耐心听下去,无聊地回过头看我后桌的少女。那是个挺瘦弱的女孩,正趴在桌上聚精会神地作题,好像时刻都在抓紧时间准备高考。
她感觉到我在注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呆呆地凝视着她的面孔,一颗心在胸膛里停了一下,然后越跳越快。李小芸!我做梦都记得这张脸。她长得太像李小芸了。
在十年以后,同样在精英高中,同样在"高四、四班"教室,同样在这个座位上,竟然会有一个跟李小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是不可能的!
我"啪"地一声抓起她桌上的课本,这是一本最新版的高二语文,下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小小的钢笔字――"李小芸"。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已经28岁。我上高三的时候体重是92斤,腰围是1尺7寸,脸上没有皱纹。我现在体重是120斤,腰围是2尺3寸,额头上有三条以上的抬头纹,笑起来眼角会有皱纹,熬夜会有眼袋。十年了,青春不再了,没有人能够在十年以后保养得还像十八岁一样,绝对没有人。
我拼命地想要转过头去,全当没看到过这张脸。但颈椎却像日久生锈一样无法转动。甚至我的眼皮也失去了闭合的功能,只能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李小芸。
李小芸也安静地看着我。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来,她知道我是谁。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后还有人记得我的座位号,那是因为她记得。
她一直都记得我,就像我一直记得她一样!
外面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一丝阴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像只冰凉的小手在我背后抓挠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心理作用。
"李小芸,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终于忍住了恐惧压底声音道。
李小芸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我没考上。"
她的表情很平淡,没有喜欢也没有愤怒,看不出任何心理波动。
我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要看高二的书?"
"复习。"李小芸继续平淡地说。突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很认真地盯着我,"你考上了么?"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十年了,她竟然还在想这个问题。她一定是疯了,据说有些人疯了之后是不会变老的。
李小芸继续盯着我,眼睛怪异的大,显得眸子异常地小。
我盯着她的眸子,咬了咬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没有。我再没考。"
看见她专注的眼神,我又笑了一下,补上一句:"我现在也过得挺好的,不上大学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李小芸的目光黯淡下来,平淡地说:"原来你也没考上。"然后低下头来,视我如不见般继续作题。
我不由有些气愤,抓起桌子上的那本语文书就往她身上拍。没考上怎么了?没考上我就没有资格跟你说话了!
(五)
教导主任已经发现这边的动静,踱了过来,继续说道:"我们都是高四的学生,我们要拿出水滴石穿的精神,全力以赴争取考上理想的大学……"
我觉得他走题了。为了取悦一下各位同学,我大声地说道:"那不一定,我就是高三半的同学。"
我的意思是我只念了一半的高四,所以是"高三半"。哪知道教导主任听到我这句话突然变了脸色,吼道:"不对,没有高三半。我们每个人都是高四的学生。你看他,看她,看她……"教导主任的手随意地指点着,"复读,考不上再复读,考不上,再复读,直到考上大学,绝不允许有人半途而废!"
教导主任越说声音越高亢,他突然把手指向那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说道:"你看姜秀莲同学,她是我们最老的同学,她是民国的……"
那个老女人竟然转过来,向我表示善意似地直点头。
哈,怎么每个人都这么癫狂。我突然想起来汽车旅馆里的那个老板娘,怪不得她听说我要去精英中学就要我滚,原来这个学校里面全都是疯子!我没耐心听疯子胡扯,站起来想走,一篷冰针扎在我的耳朵上。
"既然来了,就不要走嘛。"李小芸在我耳边轻轻说。
开口音,闭口音,一下,两下,三下……凉意随着话语钻进我的耳孔,通过我的咽喉一直向下。
"你看你现在多老?"李小芸继续温柔地说。
我不知道隔着一张课桌,李小芸怎么能贴在我的耳畔说话。我只能告诉你,不要让任何风钻进你的耳朵眼里。因为它会使你的心脏麻痹,使你的血液凝结,使你的双眼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冰针游到我的耳廓后边,再慢慢向下游弋着,我的颈动脉突突地跳动起来,冰针停在这里不动了。有什么东西摩擦着我颈动脉上面的皮肤,有点儿痒,有点儿痛。
"和我们一样好了。"李小芸又说。
"是啊,和我们一样好了。"教室里的人也异口同声地说。
(六)
"铃……"精英中学的上课铃声把我惊醒了。
我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整个教室里的人都挤了过来,把我围在中间,"跟我们一起再考一次嘛。" 他们说着,齐刷刷地露出暗红色的牙床。
那牙床上有什么东西暧昧不明,令人窒息。我一遍又一遍地认真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是牙。是他们暗红色牙床上的那一对像剑齿虎一样锋利的长牙。
行尸走肉!我梦中的那些人,李小芸也好老阿姨也好,他们都是行尸走肉。他们永远不会老,可以一直在高四、四班复习下去,一年又一年地去参加高考,直到永远。
都说梦是潜意识的写照。梦见李小芸变成行尸走肉,可能代表我对"高四"复读生活的恐惧。那么,梦见破门而入的老板娘又代表了什么呢?
我睁开眼睛,房间里光线黯淡。漫天的黄沙在窗外的世界里尽情地搅拌着,飞起的砂粒打在玻璃窗上乒乒作响。我愣愣地望着窗户,窗帘是拉开的。
我猛地坐了起来,眼前的房门大开着。
窗外飞沙走石,门外的空气却像凝固了一般,没风,没声音,冷。一阵凉风,往我的耳朵眼里钻了进来,一直冷到心里。我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窗外是一间修理汽车的工棚,几个男人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正在干活。其中一个男人看见我,站直身体,很大音量地"喂"了一声。我不理睬他,偷偷地把眼睛贴在玻璃窗上,向房间里面张望着。
感谢我的第六感,就在我翻出窗外的那一刻,刘健和李小芸已经出现在房门口。我分不出来他们谁前谁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和我梦里见到的一样年轻。刘健在房间里面四面打量了一下,然后望着窗户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吓得赶紧蹲下身。我该怎么办,去找大蒜,十字架,咒语?我惶急地四面张望着,身边只有一些零碎的汽车零件和一大缸调成糊状的银粉,可能是给汽车上漆用的。我灵机一动,几下子扒掉衣服跳进缸里,拼命地把湿稠的银粉涂在身上、脸上。
也许这样就能改变我身上的气味,也许这样他们就认不出我,也许他们不太喜欢涂成银色的人。去咬那些臭男人吧,他们都比我健壮。
我飞奔着冲出汽车旅馆,漫天的风声呜咽着,我竖起耳朵,却没有听见男人的惨叫声。难道他们……我回过头去张望,却看见那几个男人正站在门口指着我嬉笑,而刘健和李小芸正不声不响地从他们身边向我走来。
我突然明白了,他们只要我!就是那些男人再健壮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周章地发个请柬给我?
赤身露体满身银粉,我在公路上没命地奔跑着。一辆又一辆汽车尖利地鸣着喇叭从我身边冲过去,我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带走我吧,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带我离开这个噩梦。为什么每个司机都不肯为我停下来,难道他们也知道,我是被那些"东西"选中的人?
那就报警吧!我在心里呐喊着。看到一个不穿衣服的人满世界乱跑还不报警吗?肆虐的黄沙狂舞着追过来,钻进我的眼里,粘在我的身上,银粉的水分很快就被风干了,泪水冲刷着我的脸,救救我吧!
分不清东南西北,大地在我的脚下不停地晃动着。身上的皮肤越来越干。不知道那些银粉是什么成分,或许有毒,或许它们会置我于死地,但是现在再研究已经没有意义。这些银粉已经渗入了我的皮肤,封住了我的毛孔,或许已经进入了我的血管流遍全身。
我的心脏异常急速地跳动着。每动一下,身上的肌肤就有一种灼痛的感觉。也许再走一步就要死了吧,变成一具银色的干尸。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一条小巷,心里却越来越凉。一个坐在店门前的女人把双手抱在胸前,冷漠地看着我。我无助地向两旁看去,希望有个人可以察觉到我的危险处境,把我拯救出来。
这是一条T型的狭窄街道,两边都开满店铺,每个铺面的门口都站满了人,每个人都神情冷漠地看着我。她们竟然全部都是女人!
全部都是一样年轻漂亮的女人!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小街上面的店铺都是由年轻漂亮的女人开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我身上的皮肤开始破裂了。一粒粒晶莹的血珠子从干裂的皮肤里面细密地钻了出来,我鼻腔里全是淡淡的血腥味。
不用再逃了,血腥味逃不过他们的鼻子。我转过身来,刘健和李小芸正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艰难地张着嘴,但是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李小芸走近几步淡淡地说道:"跟我们回去吧。你已经看到了,所有没有考上大学的人都要回来,我们高四、四班不允许有半途而废的人。"
"只有考上大学才是我们惟一的出路。"刘健歉意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长牙,"反正你这样已经快死了,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热,吐出了一口鲜血。
(七)
"你看她的眼珠在动。"
"她刚才一定做梦了。"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大夫和可爱的护士小姐正兴奋地看着我。
"嗨,你醒了。"可爱的护士小姐说。
"嗨。"我答应说。
"你想吃点儿什么?"她把手中的拍纸簿抱在胸前,一只手拿着笔,认真地看着我说。
"嗯……"我沉吟着。
"A套餐,B套餐,还是O套餐?"小护士好心地提醒着。
我虚弱地闭上眼睛。
小护士继续在旁边提醒我说:"当然还有AB套餐。你偏好那一种?"
"不吃可不可以?"我说。
"不吃东西可不行!"大夫在旁边警告说:"你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营养一定要跟上。"
"我就替你选A套餐好了,"可爱的小护士依旧笑嘻嘻地:"吃了A套餐你会更细心,对你考试有好处。"
我听着周围"嘀嗒嘀嗒"的仪器声,慢慢地张开嘴巴,露出一口尖锐的牙齿。
(八)
医生办公室里。
"不奇怪,你女儿当年因为高考失利导致精神分裂,虽然愈后效果不错,但是熟悉的环境可能会再次刺激她的神经,诱使她旧病复发。"医生说。
"是……是……"我爸谦卑地附和着。
"奇怪啊……"我妈在一边小声地嘀咕着,"你说她好好的,又跑回到这鬼地方干什么来了?"